李燕妮
文學機制作為文學場中“看不見的手”,貫穿文學創(chuàng)作、傳播、接受等各個環(huán)節(jié)。從寫作者到各級文學“圈子”;從讀書會再到文學期刊與出版社;從讀者乃至各個批評機構與文學獎項的設立,文學機制以其無形的力量成為文學生成過程中的潛在動力。如今,市場經濟與現(xiàn)代科技的轉型為我們帶來了全新的意識形態(tài)與傳播媒介。文學機制內的新生力量蔓延滋長,不斷顯露生機,諸如以網絡為載體的新媒體文學等。而自五四新文學以來形成的以精英文學為傳統(tǒng)的文學機制驟然驚醒,不斷致力于吸納與整合。在文學機制的新舊變局之下,作為個人該如何面對與生存成為了我們亟待思考與解決的問題。近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不乏以文學機制下的個人生存狀態(tài)為關注對象的作品,諸如以雜志社編輯為代表的文學傳播者,以網文寫手及業(yè)余作家為代表的文學創(chuàng)作者,以及以學者群為視角的文學接受者。由此觀之,文學終究是“人學”,關注個人生存是探索文學機制變局的窗口與最終歸宿。
韓東的中篇小說《崢嶸歲月》(《鐘山》2021年第2期)勾勒出雜志社主編馬東在消費主義與娛樂化浪潮中逐漸異化的過程。小說為我們展現(xiàn)了文學圈內暗潮涌動的社會圖景。馬東欲請老友出山任職,二人推讓組稿費時互摸底細,最終在豪華包間內與小姐推杯換盞之際達成協(xié)議。東都文學圈的酒局席間,眾人各自按“資歷”落座。他們心懷芥蒂地曲意逢迎,互相“表演”式地偽裝與攀談。在這樣的文學圈氛圍之下,馬東作為雜志社主編,創(chuàng)刊之后的諸多行為使他自身與雜志社的命運都走向沒落。他利用自己豐富的男女情感經歷為素材發(fā)表小說,又想效仿行為藝術家博一個“藝術家”的美名。四年后,雜志社逐漸沒落,版面比例不得不在人際、商業(yè)方面妥協(xié)。馬東意識到雜志社已無法堅守“真正的文學”的初衷。于是他準備“殺身成仁”,把自己女友的影樓照作為雜志封面高唱出“最后的絕響”。一方面,馬東渴望寫小說、做藝術,卻終究是一種由虛假審美意識主宰的幻覺,正如阿多諾所言的“凈化的戲擬”。另一方面,馬東最終徹底放飛式的休止符,正是以純文學雜志的極端物化與娛樂狂歡化,對消費主義宰制下娛樂至死的社會現(xiàn)狀進行抗議與反諷。
如果說,《崢嶸歲月》中個人的文學夙愿被外界和自己親手扼殺,被迫敲響了個別純文學雜志的喪鐘。那么,宋小詞的中篇小說《牙印》(《當代》2021年第2期)則寫出了個人資本欲望抹煞文學乃至于人性道德。小說以雙線并進的方式展開,故事發(fā)展的時間線為編輯鄭嵐被丈夫持刀威脅承認與主編程伯勇的私情。作者在此時間線基礎上不斷插入記憶的回溯,講述“我”在雜志社工作時所見聞的復雜混亂的人際關系。相較于《崢嶸歲月》中雖沉湎于媚俗主義卻仍堅守純文學凈土的主編馬東,這篇小說中的雜志社主編程伯勇卻自始至終深諳網絡時代之下的“致富經”。他用不堪入目的低俗內容博人眼球,逼迫編輯們充當水軍假造數據,接受各種三俗廣告商的贊助。在他這里,消費終端決定一切,因而只要引誘并迎合讀者的“爽點”,便能生產出大量符合模式的稿件以獲取商業(yè)價值。而本來掌握內容決定權的編輯,此時的職權也降至谷底,淪為程式化組稿機制之下被肆意擺布的提線木偶。
以上兩篇小說展現(xiàn)了文學機制中作為出版者角色的個人生存狀態(tài),他們或負隅掙扎或趨利附會。而他們本身作為文學傳播過程中的把關者,手中同時掌握著千千萬萬寫作者的命運。
張象的短篇小說《黃昏鳥》(《上海文學》2021年第3期)講述了一個網絡軟文寫手渴望逃離公關公司追尋純文學夢想的故事。在雜志社沒落之時,網絡公關公司如雨后春筍。對網絡軟文駕輕就熟的老槍卻不愿隨波逐流,他一直都渴望追尋自己的文學夢。然而,在“金主”的贊助之下,老槍還是決定“重操舊業(yè)”,于是赴泰為某演員代筆。三年之后,已在泰國發(fā)財的他不在乎自己未完成的小說能否發(fā)表,只希望寫出“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作品。這是一個充滿著糾結與反復的文本。老槍渴望逃離資本追尋文學夢,然而夢想卻在充滿人情勾結的雜志審查中消失殆盡,雄心勃勃的文學夢在資本的宰制與誘惑之下繳械投降,最終卻只有當他意外得財之后才有底氣去追求自己的文學夢。這樣完美的結局正是小說的諷刺力量所在。
《黃昏鳥》中的老槍作為一名職業(yè)作家從網絡軟文轉移到了純文學創(chuàng)作,在“黃昏”之時終于得以飛翔。而在職業(yè)作家群體之外,“業(yè)余作家”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后備力量,他們在各自的職業(yè)內體驗著生活,文學的觀察和寫作成為其生活的心靈調劑與寄托。
巴克的中篇小說《到南方分手》(《文學港》2021年第4期)以一位本職為銀行經理的業(yè)余作家的視角,講述了一名東北女子奔赴南方與男友三次“分手”最終私奔的故事。他以自身的文學敏感度,時刻關注著女子的處境,并借由替男友父親申請貸款的機會,成功幫助女子與男友相見。最終,他與文學筆友感嘆現(xiàn)實生活有時比小說還要精彩。此外,銀行經理作為業(yè)余作家,他通過自身的文學磨礪擁有了充實的文學生活:時常在文學刊物上發(fā)表小說、受邀參加文學獎項會議、擁有可供交流的文學圈。然而,在占據他生活大部分時間的職業(yè)生活里,周圍人總會因其作家的副業(yè)而將他看成異類。文學傳統(tǒng)中不斷建立的“高門檻”,在普通民眾看來,自身總是與它隔著一層厚障壁。
可見,將文學作為生活調劑的業(yè)余作家們似乎擁有更多從容寫作的空間。然而,王大燁的短篇小說《小說時代》(《作品》2021年第3期)則塑造了一位被牟利者完全利用,裹挾在商業(yè)包裝內的業(yè)余作家形象。懷揣文學夢想的農村青年李毅來到都城,期盼自己的寫作被賞識,卻被張老板利用在媒體上造勢?!霸谛≌f時代,輿論便是最為鋒利的利劍?!崩钜惚黄扔扇舜P出書,整日巡演、簽售、演講,“作家成為了流水線上的產物”。而公認的文學天才徐衛(wèi)則在一場被安排好的小說寫作比試中“被失敗”給李毅,最終被斬首示眾。此事轟動全城,輿論效果極佳。這看似奇幻的情節(jié)卻不得不引人深思,當一個寫作者完全被資本利用時,他的寫作生命已然接近于死亡。同時我們更要看到,在《小說時代》里,這一場場為牟利而排演的謊言始終牽引著讀者大眾。在小說的結尾,作者安排了民眾如夢初醒而一齊砍殺張老板的情節(jié),這樣的夢幻結局正提醒著我們,作為接受者的人民群眾要始終保持對文學及社會輿論的審慎與清醒。
讀者作為文學機制運作中的最后一環(huán),同時也參與著對文本意義的建構與創(chuàng)造。李世許的中篇小說《天成》(《飛天》2021年第3期)講述了一群學者在茶壩實地調查,根據村落古籍回溯地方歷史與文化的故事。浩浩蕩蕩的《李常德生平略記》為世人揭開了茶壩韓、梁、談、李四大家族的歲月沉浮,歷史鉤沉昭然若揭。世代私傳的《青溪知客》藏匿著茶壩薅草鑼鼓的客家文化密碼。一幕幕厚重歷史背后的世態(tài)人情、一首首包蘊著文化積淀的唱詞小調,經由這群學者之手,將其研究、重編、再版,還原了古老且純粹的時代文明,構成了人類的文化寶藏。不朽的文學總是成于讀者們不斷地復活舊作中的永恒精神?!短斐伞氛且赃@群走入山林的學者,展現(xiàn)了一批堅守與傳承時代文明寶藏的優(yōu)秀讀者形象,終而人與天地共成一書。
文學機制新舊變局之下,我們是否需要創(chuàng)造一種全新的文學書寫來應對變局?也許無需刻意為之。邱力的短篇小說《紙翼》(《清明》2021年第2期)中,一對用書信互通情愫的戀人,敘寫了屬于語言文字的最本真的美好狀態(tài)。尤三姐與白建華相知相戀,卻因工作分配的緣故被迫分居兩地。尤三姐總是將信疊成紙鶴,再小心翼翼地放入信封。她只有看著投遞員上車后“拍拍馱在車兩邊的郵包”才能安心地揮手離開。白建華因瓦斯爆炸離世之后,一捆捆的書信成為尤三姐永恒的寄托。網絡時代之下,文字已無需經由紙媒進行傳播,鋪天蓋地的信息在大大小小的屏幕上跳躍閃爍。文學被社會娛樂化、消費主義的捆綁裹挾,被資本力量的私欲橫流所湮沒的現(xiàn)狀確然存在,文學未來無盡的前路究竟在何方?這篇小說通過簡簡單單的情節(jié),溫柔而又鏗鏘有力地宣誓著:人類始終堅信語言文字的純粹力量。我們會永遠堅信,只有真摯的、充滿生命力的寫作才能真正走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