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瀟含
提交了留法申請表的那晚,我緊張得翻來覆去,一晚上都沒有睡好。
我們學校提供了很多出國交流的機會,大一時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讓自己的大學生活更加豐富,怎么說也要走出去看看。于是從大一開始,我就學起了法語,鉚足了勁申請去法國做一年交換生。
我并不是一個非常好學的學生,但我已記不清有多少個周末早上7時就從被窩爬起來,到小樹林里讀課文、背法語單詞,等到9時再到課外補習班上課,直到19時才回到學校。那時候我的手機屏幕都是法語單詞的變位,桌子上密密麻麻貼著便利貼,我恨不得把上鋪的床板底下也貼上單詞變位,這樣一睜眼就能看到。
悅悅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她總是打趣地說:“平時上課都沒見你這么認真,也就只有在系主任的課上,能看到你這么認真聽課了。”
我“啊”了一聲,說:“興趣使然呀,每天早上起床學習我動力十足?!?/p>
后來,悅悅將從我們學校保研去國內一所名校時,她說要是我把學法語的勁頭用到學本專業(yè)上來,這個保研名額還不知道是誰的呢。
可我是非常任性的女生,就像高考之后我毅然決然選擇了歷史學類專業(yè),又在這個冷門專業(yè)類別里選擇了世界史專業(yè)一樣,我只相信腦袋里第一個蹦出來的聲音,那些小心翼翼的權衡都是對自己的背叛。兩年前的我,既沒有錢也沒有本事,甚至連優(yōu)于他人的知識儲備也沒有,這個世界在我的心里只是一個朦朧的剪影,能相信的只有理想。三島由紀夫說:“二十幾歲就像一個分水嶺,將人生隔成了咸水湖,水的鹽分驟然變高,似乎可以輕易地在其中仰泳。”其實,我們這些剛剛二十歲的孩子,面對突如其來的自由,只有勉強泅水的能力,哪里談得上如魚得水呢?
所以,半個月之后,當我和三個即將一起去法國里爾讀書的同學坐在一起聚餐時,還覺得整個人暈暈乎乎的,生怕猛然一站起來夢就醒了,我又變成那個在冬天里因為寒風凜冽而干到脫皮的灰姑娘。
亞昕瞪大眼睛說:“我都沒有見過別的專業(yè)的學生參加我們的項目,你可能是有史以來的第一個?!?/p>
千萬不要誤會我是什么聰明伶俐的優(yōu)等生,純粹是我的運氣好。和我校合作的學校是法國最好的政治學校,薩科齊、奧朗德、馬克龍都是從那所學校畢業(yè)的。有些人因為害怕不能順利畢業(yè),所以連名都不敢報,這倒是被我這個門外漢撿了個大便宜。
在里爾的那段時間,我經常到亞昕家里蹭飯,她會包餛飩和做壽司。我們在宿舍里煮火鍋吃,過年的時候還邀了幾個朋友一起來家里包餃子,一群人邊玩邊包,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了面粉,像圣誕老人一樣長出了白胡子。
亞昕告訴我做咖喱時要往里面放一點黑巧克力,我詫異地問:“怎么要往咖喱里放巧克力?”她說:“你不懂了吧,做飯和生活一樣,都要講究平衡,巧克力的苦和咖喱的甜會讓整道菜的味道更有層次感?!?/p>
我在她身邊切洋蔥,說:“怎么,難道你還嫌生活不夠苦嗎?還要更苦一點才好?”
不過亞昕做的飯的確好吃,只要收到她的消息,我便會風雨兼程趕到她家。雖說算不上大廚,但是來自祖國的味道,總能解我的莼鱸之思。
悅悅在微信上看到我發(fā)回的照片,頗有幾分羨慕地說:“要不是知道你們是去留學,我還以為你們去讀了新東方烹飪學校呢!”
我們一起買菜做飯,一起逛街買花,裝飾我們并不大的家,還一起逛了五六個國家的圣誕集市……那個時候我覺得我的心大于宇宙,第一次離開家,借留學完全獨立自主地生活,心底滋生出一股毫無由來、無所不能的錯覺:我覺得桌前的臺燈就是日出,手里的筆可以直接畫出一條讓我走得更遠的路……學校給每個學生發(fā)了布包,上面寫著:“我們手中的筆,就是對抗這個世界的武器?!?/p>
如果那時的我能夠預知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我一定會好好珍惜那段輕松的時光。
現(xiàn)在還記得,我們這一群非歐盟學生和教授產生了巨大沖突的那節(jié)課。那節(jié)課的內容是“歐洲懸而未決的思想難題”,是一節(jié)哲學課。教授是一個老年人,看上去就有幾分傲慢,他在課堂上說:“歐洲之外沒有哲學?!边@下可好,班里立即熱鬧起來,大家聳肩、攤手,嘰嘰喳喳地聚在一起,開始議論紛紛。
亞昕湊到我邊上說:“這不明擺著是歐洲中心論嗎?這種話上課也能說出來?”
我也有些不平地說:“他這話怕不是要把孔子和王陽明氣得跺腳。”
有位性格直爽的學生直接站起來問老師:“這話是什么意思?”原本鬧哄哄的教室瞬間安靜下來,大家都抬起頭等教授的回應。
教授并不著急,也沒有針鋒相對,反而示意讓他坐下來,說:“下節(jié)課就專門留給大家討論這個問題,順便給你們留一個閱讀、了解哲學含義的機會。”
這樣也好,大家都回去翻資料了,然后凝聚出共通的認識,這樣據(jù)理力爭才有說服力。我們班有個聰明絕頂?shù)牟ㄌm人,他簡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經常和我們在學校門口一起吐槽該教授。那天我們一起聊天時,他說:“老教授的話沒有錯,雖然聽起來很難接受,但是‘哲學’就是源自希臘的詞語,在西歐的語境里哲學是需要嚴謹推論的一門學問,東歐和亞洲語境里的哲學家對所謂正統(tǒng)哲學世界來說,只能算是思想家,不被別人認同,也很正常?!甭牭竭@句話,我有如五雷轟頂,原來我們是雞同鴨講啊。
的確,我們所說的哲學和他們所說的哲學完全是兩樣東西,我們會把道教、佛教的內容稱為哲學,哲學在東方是一種泛化的概念。我們也要承認,老教授只是直接地站在學術的角度看問題,而當初聽到他那句簡單的論斷時,我簡直覺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智慧結晶被他漠視了,因此氣惱得不行。其實,很多事情就是這樣,有不少文化沖突是因為誤解,是因為語境、文化的不同,還因為并不復雜的問題不斷發(fā)酵后形成解不開的結。
幾十年前,胡適在《容忍與自由》里寫道:“容忍比自由還更重要?!彼f的容忍,指的應該是一種開放的眼光吧。
有一次,那個聰明絕頂?shù)牟ㄌm人捋著他的絡腮胡子對我們說:“我們現(xiàn)在學的東西其實我早就學過了,我只是想看看在東歐和西歐,對同一件事情的敘述有什么不同?!?/p>
我的捷克室友也是這樣說的,她在捷克學了法律,但還是決定來法國學習國際政治。她聲音和表情有些落寞,她說:“對于整個世界,東歐的發(fā)展太慢了,如果我們想要走得更遠,讓捷克發(fā)展得更好,那我們需要傾聽別人的聲音?!?/p>
雖然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一起嬉鬧玩耍,但真情流露的時候,還是會讓人震撼的。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這個世界的現(xiàn)實與這個世界的需要重合了。
我和捷克室友都是公園愛好者,我們經常去里爾市中心的集市花一歐元買一本薄薄的小書,再去買一瓶紅酒,躺在公園的陽光下靜靜地讀。書讀完了,第二天就會互相交換一本,再帶上一瓶新的紅酒,躺在公園的同一棵樹下閱讀。
最后,那樹下的草坪被我們壓得有幾分稀疏了。三島由紀夫說:“但在冬天光線過于充足的日子里,我透明的心甚至也有光線爬進?!蔽艺娴膽岩伤遣皇且苍谕豢脴湎裸逶∵^這樣的陽光。
我的法語進步飛快,在短短一年內,我已能跟人用法語聊天了,已能讀完原版加繆的《局外人》了。我能品讀波德萊爾和艾呂雅的詩歌,還能去美術館看莫奈、雷諾阿和凡·高的畫展,雖看不出名堂,但買了幾雙印著凡·高的畫的襪子回家,也算是心滿意足。
后來,新冠肺炎疫情來了,學校直接宣布國際生結束學習離開法國,我們的課程停了,我的留學生涯就這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