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獻中
“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是《木蘭詩》中的名句之一。這兩句詩雖然膾炙人口,但字面上似乎如大白話一般“通俗易懂”。不過,學界對這兩句詩的解讀,卻頗費一番周折,且至今未能令人滿意。
過去,人們直接對這兩句詩分別進行解讀,認為其含義是:將軍身經(jīng)百戰(zhàn),壯烈犧牲;壯士征戰(zhàn)十年,勝利歸來。結果令人產生困惑:為什么犧牲的偏偏是“將軍”,凱旋的卻是“壯士”呢?如果連“將軍”都戰(zhàn)死了,這仗還能打贏嗎?“壯士”們還能凱旋嗎?所以,這種解讀顯然是不合情理的,已經(jīng)基本上被學界摒棄了。
目前,學界一般認為,這兩句詩運用了互文修辭法,即“將軍”和“壯士”之間、“百戰(zhàn)死”和“十年歸”之間互相交錯滲透、補充說明,在意義上是合指兼顧的。應該說,這種認識本身是正確的。但是,如果按照互文法進行“糅合”解讀,則會導致更不合理甚至荒謬的結論:“將軍”和“壯士”身經(jīng)百戰(zhàn),壯烈犧牲;征戰(zhàn)十年,勝利歸來?!硕妓懒耍趺催€會凱旋呢?
于是,很多教學資料,包括人教社《教師教學用書》在內,都采取了“折中”的辦法,即讓將士們一部分“戰(zhàn)死”,一部分“歸來”。
例如《教師教學用書》在“課文研讀”中說:“‘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概述戰(zhàn)爭曠日持久,戰(zhàn)斗激烈悲壯。將士們征戰(zhàn)多年,歷經(jīng)一次次殘酷的戰(zhàn)斗,有的戰(zhàn)死,有的歸來。而英勇善戰(zhàn)的木蘭,則是有幸生存、勝利歸來的將士中的一個?!痹凇熬毩曊f明”中說:“將軍身經(jīng)百戰(zhàn)生存無幾,壯士(木蘭)戰(zhàn)斗十年勝利歸來。這兩句的意思是將士們征戰(zhàn)多年,經(jīng)歷很多戰(zhàn)斗,許多人戰(zhàn)死沙場,木蘭等幸存者勝利歸來?!痹偃纭吨袑W教材全解》(薛金星主編,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在課文翻譯中說:“將士們多年來身經(jīng)百戰(zhàn),有的犧牲了,有的轉戰(zhàn)數(shù)載勝利歸來?!辈⒓印熬浣狻闭f:“概述戰(zhàn)爭曠日持久,戰(zhàn)斗激烈悲壯?!庇衷谟嘘P練習的答案中說:“這句話的正確翻譯是‘將士(將軍、戰(zhàn)士)們從軍十年,經(jīng)過千百次戰(zhàn)斗,有的戰(zhàn)死沙場,有的勝利歸來?!?/p>
然而,這種解讀仍然存在一些嚴重的問題,經(jīng)不起推敲。主要有以下兩方面:
首先,犯了偷換概念的邏輯錯誤。詩中所提的“將軍”和“壯士”如果是泛指,則其使用的便是集合概念,即所述行為(“死”和“歸”)是屬于將士的整體的;而上述各種資料在認定其為泛指的前提下,卻又將其曲解為非集合概念,將詩中所述行為進行“分割”,分別“分配”給將士的部分群體,即“有的”“戰(zhàn)死”、“有的”“歸來”。歪曲了詩中的邏輯形式,就不可能正確地反映其真實含義。
其次,出現(xiàn)了偏離主題的跑題現(xiàn)象。顯而易見,這首詩是以木蘭為主人公的,處處都圍繞著木蘭著筆,各部分之間銜接緊密、節(jié)奏緊湊。而上述各種解讀均不能與主人公木蘭本人產生關聯(lián),也不能與下文“(木蘭)歸來見天子”等內容銜接起來,使上下文之間產生了脫節(jié),顯然有跑題之嫌;也勢必導致若將下文的“歸來見天子”之人認定為木蘭,就顯得行文突兀,甚至缺乏依據(jù)和牽強附會。
這些問題的存在,意味著這種“折中”的解讀同樣也是不恰當、不合理的。
這就陷入了兩難之境,即無論是否從互文的角度來解讀,其結果都是不合理甚至是荒謬的。何以致此?其實,深入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導致問題出現(xiàn)的原因,是詩中的“將軍”和“死”這兩個關鍵成分被誤解了。它們在詩中的真正內涵,需要重新認識。
首先,“將軍”在詩中并非泛指軍中將領,而是特指主人公木蘭。如果說“壯士”是指木蘭,人們應該都會接受,因為“壯士”的身份不太特殊;而且下文緊接著是“歸來見天子”一句,顯然是說木蘭,那么此處“壯士十年歸”也就顯然是指木蘭了。而如果將“將軍”視為木蘭,人們可能不易接受,因為“將軍”是一種高級軍官,地位顯赫,似乎與木蘭這個平民女子沒有什么關系。其實,下文對此已經(jīng)有所交代和照應:“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珊箚査咎m不用尚書郎。”在多年的征戰(zhàn)中,木蘭屢建戰(zhàn)功,直至“策勛十二轉”,達到了最高勛級。立功而升職在軍中是正?,F(xiàn)象。木蘭因屢立軍功而不斷升職,在勛級最高時升為“將軍”,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否則,她是絕無資格被天子在“明堂”上接見的,更無資格被直接授予“尚書郎”這種朝廷高級官職。所以,說木蘭此時已是“將軍”,換言之,說此處“將軍”指木蘭,也是毫不足奇的。句中“將軍”和“壯士”是互指關系,即“將軍”也是“壯士”,“壯士”也是“將軍”,皆指主人公木蘭。稱木蘭為“將軍”,是從其身份,即其已經(jīng)達到的軍中職位而言的;而稱木蘭為“壯士”,則是從其氣質,即其在軍中展現(xiàn)的精神風采而言的。兩種稱呼的角度雖然不同,但并不矛盾,且相互補充完善。
其次,“死”在詩中并非指已經(jīng)死亡,而是指面臨死亡。古詩文中的“死”字,有時并非簡單地直接指“(已經(jīng))死亡”,而是指“面臨(面對)死亡”?!八劳觥敝皇瞧渥置媪x和表層義;在一定語境下,“面臨(面對)死亡”才是其具體使用時的語境義和實質義。這方面的例證并不少見。例如:1.《老子》(第七十四章):“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畏死”即畏懼面臨死亡,“以死懼之”即用面臨死亡來恐嚇他們。)2.《孟子·告子上》:“鄉(xiāng)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之美為之?!保ā吧硭馈奔慈馍砻媾R死亡。)3.《史記·項羽本紀》:“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死且不避”即面對死亡而不回避。)又《史記·陳涉世家》:“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四個“死”字均為面臨死亡之意,其中“等死”即同樣面臨死亡,“死國”即為國事而面臨死亡。)4.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死亦足”即面臨死亡也心甘情愿。)如此等等。從本質上說,這些所謂的“死”,都不是簡單地指“死亡”本身,而是指特定之人與“死亡”的關系,即面臨“死亡”的危險。這兩句詩中“死”字的含義也是如此。所以,所謂“百戰(zhàn)死”,其實就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屢次面臨死亡(的危險)之意。換言之,詩中的“死”者其實并未“(已經(jīng))死亡”,而是曾經(jīng)出生入死、九死一生。
將以上兩點認識綜合起來,可以形成一個總體認識,那就是:這兩句詩其實并不是專門寫什么“戰(zhàn)爭”“戰(zhàn)斗”的,而依然是寫主人公木蘭的,是對其“戰(zhàn)爭”生涯和“戰(zhàn)斗”生活的高度概括。她當然沒有“死”,但在長期殘酷的戰(zhàn)爭中,曾經(jīng)出生入死,多次面臨死神的威脅。基于這種認識,對這兩句詩的合理解讀就可以水到渠成了。所以,這兩句詩的整體含義應該大致解讀為:木蘭身經(jīng)百戰(zhàn),出生入死,屢建戰(zhàn)功。十來年后,作為將軍和壯士而勝利歸來。
事實上,這種認識在學界也不乏共識。例如蔡厚示《〈木蘭詩〉的語言繁簡》云:“《木蘭詩》緊緊圍繞著木蘭的形象著墨。它有時‘惜墨似金,寫得極簡;……如:‘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只六句三十字,便概括了木蘭十幾年出生入死、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斗生涯,顯得何等簡練!”又:“木蘭以一女兒身,在多年艱苦的征戰(zhàn)生活中,能喬扮男裝而不被察覺,已顯得異常聰明和機警;在萬里關山的殊死爭奪中,又能屢建戰(zhàn)功而奏凱歸來,更顯出無比英勇和豪健?!保ā冻踔姓Z文課文分析集》第三冊,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又如王運熙、鄔國平《〈木蘭詩〉賞析》云:“……隨后寫木蘭在軍中的征戰(zhàn)生活,但這部分內容寫得極概括,從南征北戰(zhàn)一直到立功歸來,僅用了‘萬里赴戎機以下六句,可謂簡而又簡?!@一段寫木蘭的從軍作戰(zhàn)生活,本來是可以有許多東西寫的,但作者寥寥數(shù)語就將這段經(jīng)歷概括了出來,可見作者的興趣不在于表現(xiàn)戰(zhàn)爭,而在于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這一戲劇性事件上?!保ā吨袊糯膶W名篇鑒賞辭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2年版)
這些觀點實際上均未將詩中的“將軍”和“壯士”理解為參戰(zhàn)的將士群體,而是皆視為木蘭一人;相應地,也未將其中的“死”字簡單地理解為“(已經(jīng))死亡”,而是視為木蘭在戰(zhàn)爭中的危險處境。這種認識雖未明言,但都“溢于言表”。
總之,在《木蘭詩》中,“將軍”是木蘭,“將軍”并未“死”。唯有秉持這種觀點,深入認識“將軍”和“死”這兩個關鍵成分的真正內涵,才能合理解讀這兩句詩,避免解讀中的情理不合與邏輯悖謬。
(作者單位:河南省固始縣教師進修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