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子洋
毛澤東與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張悟真(前排右)和田方(前排左)等人合影
1942年春,中共中央和毛澤東決定在全黨開展整風運動。毛澤東具體分管延安文藝界的整風,其重要成就是通過召開延安文藝座談會,幫助知識分子確定為無產(chǎn)階級政治、為人民大眾服務的前進方向。這不是一次簡單的座談會,而是一次極富成效的調查研究活動。
延安文藝座談會是在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處在最艱難時期的歷史背景下召開的。1941年初,國民黨頑固派制造皖南事變,發(fā)動了第二次反共高潮。在“曲線救國”的幌子下,大批國民黨軍將領率部投敵,配合日偽軍進攻八路軍、新四軍。侵華日軍為準備于1941年冬季發(fā)動太平洋戰(zhàn)爭,進行所謂的“治安肅正”,集中日偽軍“掃蕩”各抗日根據(jù)地,實行殺光、搶光、燒光的“三光”政策,妄圖消滅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人民武裝,穩(wěn)定其戰(zhàn)略后方。這直接導致解放區(qū)縮小,人口由1億減少到5000萬,軍隊由100萬減少到50萬。延安和陜甘寧邊區(qū)的軍民缺衣少食。為了克服并戰(zhàn)勝困難,毛澤東和中共中央采取的對策是:一方面實行精兵簡政,厲行節(jié)約,發(fā)展生產(chǎn);另一方面開展整風學習運動,清除黨內王明路線的余毒,用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統(tǒng)一全黨思想,促進全黨的團結,強本固基。
自斯諾的《西行漫記》發(fā)表后,中國共產(chǎn)黨及其領導下的人民軍隊吸引了全國人民的目光,特別是中國共產(chǎn)黨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主張成為現(xiàn)實后,延安更是成為全國廣大愛國知識青年向往的地方。全國性抗戰(zhàn)之初,由于第二次國共合作的形成,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陜甘寧邊區(qū)合法化,給廣大青年特別是青年學生奔赴延安提供了可能?!皟H在1938年5月~8月間,經(jīng)西安八路軍辦事處赴延安的知識青年就達2288人?!比五鰰r在1943年12月22日中央書記處會議上發(fā)言指出:抗戰(zhàn)后到延安的知識分子總共四萬余人,就文化程度而言,初中以上71%(其中高中以上19%,高中21%,初中31%),初中以下約30%。
隨著奔赴延安的青年知識分子的增多和革命文藝運動的深入展開,多數(shù)青年學生迅速成長為堅定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但也有一些知識分子,革命激情隨著理想與現(xiàn)實間的反差而日漸消退,消極的、茫然的情緒在他們身上滋長,圍繞著陜甘寧邊區(qū)存在的一些問題逐漸產(chǎn)生了不同認識和矛盾。一些人主張藝術脫離政治或者高于政治,認為馬列主義立場觀點多余或有害;不愿意關注和深入人民群眾,創(chuàng)作的作品與人民群眾的現(xiàn)實生活脫節(jié),還是著重表現(xiàn)小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和環(huán)境;思想僵化、教條主義傾向嚴重,不懂得靈活處理理想與現(xiàn)實間的反差;一些爭論、分歧、對立和不團結現(xiàn)象及宗派主義問題因得不到解決而日積月累。團結一致抗戰(zhàn)是當時爭取民族獨立的唯一選擇,因此,作為抗戰(zhàn)的輿論導向和風向標,文藝工作顯得至關重要。
作為偉大的思想家和革命領袖,毛澤東深知文學藝術是整個革命戰(zhàn)線不可缺少的一個方面,自1936年紅軍三大主力會師后,他就分出一部分精力來抓文藝工作。毛澤東敏銳地意識到,如果聽任陜甘寧邊區(qū)文藝工作的各種不正確認識繼續(xù)存在和發(fā)展,而不妥善地加以解決,必將影響革命文藝運動的健康發(fā)展,給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穩(wěn)固帶來極大阻礙,甚至導致分裂,后果將不堪設想。
毛澤東對于文藝的關注和思考,有一個由點到面、由外及內、由粗到精、循序漸進的過程。較早的時候,他只是就發(fā)揮文藝對抗日戰(zhàn)爭的宣傳、組織作用,提出過一些觀點,這些觀點原則性比較強,很少展開論證。正如他1936年11月22日在中國文藝協(xié)會成立大會的演講中所指出:“中華蘇維埃成立已很久,已做了許多偉大驚人的事業(yè),但在文藝創(chuàng)作方面,我們干得很少。今天這個中國文藝協(xié)會的成立,是近十年來蘇維埃運動的創(chuàng)舉。過去我們是有很多同志愛好文藝,但我們沒有組織起來,沒有專門計劃的研究,進行工農(nóng)大眾的文藝創(chuàng)作,就是說過去我們是干武的。現(xiàn)在我們不但要武的,我們也要文的,我們要文武雙全。”1938年4月,他在魯迅藝術學院的講話中提出,“藝術作品要有內容,要適合時代的要求,大眾的要求”。同年10月,他在《中國共產(chǎn)黨在民族戰(zhàn)爭中的地位》中提出:“洋八股必須廢止,空洞抽象的調頭必須少唱,教條主義必須休息,而代之以新鮮活潑的、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940年1月,他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指出,“所謂新民主主義的文化,一句話,就是無產(chǎn)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是“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
隨著毛澤東在中共黨內地位的鞏固以及國共雙方關系的惡化、抗日戰(zhàn)局的變化,在1942年前后,毛澤東對文藝工作從原則性的要求發(fā)展到了具體化的要求,其實質是對知識分子世界觀的改造。1942年,中國抵御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全國性抗戰(zhàn)已進入第6個年頭,中日民族矛盾異常尖銳,國內的階級矛盾也日益加劇。有的知識分子沒有從理想的世界中走出來,過度自信,身上帶著優(yōu)越感,因而在思想、言行、舉止上與工農(nóng)兵群眾格格不入,甚至出現(xiàn)了不可消除的隔閡。但工農(nóng)兵群眾是抗戰(zhàn)的主力軍,如果不能很好地團結他們,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鞏固乃至奪取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都將成為空話或奢望。
新華社1943年4月22日播發(fā)的《黨務廣播》說明了召開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原因:“在延安集中了一大批文化人,脫離工作,脫離實際。加以國內政治環(huán)境的沉悶,物質條件困難的增長,某些文化人對革命認識的模糊觀點,內奸破壞分子的暗中作祟,于是延安文化人中暴露出許多嚴重問題。”“有人想把藝術放在政治之上,或者脫離政治?!薄坝腥艘詾樽骷铱梢圆灰R列主義的立場、觀點,或者以為有了馬列主義的立場、觀點就會妨礙寫作?!薄坝腥酥鲝垖箲?zhàn)與革命應‘暴露黑暗,寫光明就是公式主義(所謂歌功頌德),還是‘雜文時代(即主張以魯迅對敵人的雜文來諷刺革命)一類口號也出來了。代表這些偏向的作品,在文藝刊物甚至黨報上都盛極一時?!庇谑?,“中央特召開文藝座談會”,“上述的這些問題都在毛主席的結論中得到了解決”。毛澤東曾說:“黨務廣播,是黨內教育干部的一種方式?!鄙厦嬉龅倪@份廣播,是由胡喬木起草,中央文委秘書長、《解放日報》和新華社編委、《解放日報》副刊部主任艾思奇簽發(fā)的,代表了中共中央的立場和態(tài)度。
毛澤東一貫注重調查研究,召開文藝座談會實際就是一次調查研究和解決問題的過程。會前,面對著革命隊伍中眾多才華橫溢,又有強烈個性的文藝工作者,毛澤東覺得極有必要摸透和吃準他們的真實思想,以便“對癥下藥”,找到切合實際的工作思路。因此,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召開不是隨意、偶然的,而是計劃的一部分。
劉白羽作為當事人曾回憶起當年的情形:“有一天,主席派人約我去他那里……開門見山就說:邊區(qū)的經(jīng)濟問題我們整頓得差不多了,現(xiàn)在可以騰出手來解決文藝問題了?!眲子鸾忉屨f:“這兩句話非常重要,這說明召開文藝座談會……是黨中央深思熟慮的戰(zhàn)略決策?!泵珴蓶|進行這項工作的主要方法,就是主動約請文學藝術界人士,開誠布公、推心置腹地面對面交談。從1942年4月初起,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毛澤東先后約請了丁玲、艾青、蕭軍、舒群、羅烽、周文、于黑丁、李雷、歐陽山、草明、劉白羽、蕭三、塞克、周揚、何其芳、嚴文井、周立波、曹葆華、姚時曉、陳荒煤、李伯釗等20多位文藝界人士進行交談。毛澤東深入細致的作風與坦誠認真的態(tài)度,得到了他們的尊重和信賴。
毛澤東重點約去談話的作家之一是丁玲。丁玲回憶:“為了準備這次會,毛主席分別找了很多人個別談話,我也是被找去的一個。這次毛主席和我談話的內容只是有關(文藝)批評的問題。毛主席說:‘內部批評,一定要估計人家的長處,肯定優(yōu)點,再談缺點,人家就比較容易接受了?!?/p>
■ 三次給艾青寫信,兩次約他面談 ■
當時在“文抗”(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延安分會)工作的作家艾青,是延安時期毛澤東比較看重的一位作家。毛澤東曾三次給他寫信,兩次約他面談,時間都在1942年的4月間。艾青回憶:“1942年春天,延安文藝界出現(xiàn)了許多文章。4月間,毛主席給了我一封信,約我去他住處面談?!泵珴蓶|這封短信內容如下:“艾青同志:有事商量,如你有暇,敬請惠臨一敘。此致敬禮!”
艾青
艾青如約而至。當時,中央研究院的墻報《矢與的》在延安最熱鬧的地方掛出,其中幾篇尖銳的批評人及事的文章引起了賀龍、王震等多位將領的不滿。一天晚上,毛澤東提著馬燈,專門去看了墻報,隨即指出:思想斗爭有了目標了,這也是有的放矢嘛!所以,毛澤東見到艾青后,開門見山地說:“現(xiàn)在延安文藝界有很多問題,很多文章大家看了有意見。有的文章像是從日本飛機上撒下來的,有的文章應該登在國民黨的《良心話》上的。你看怎么辦?”艾青向毛澤東提議說:“開個會,你出來講講話吧?!彼坪跏怯幸夥磫枺珴蓶|說:“我說話有人聽嗎?”艾青說:“至少我是愛聽的?!?/p>
過了兩天,毛澤東又給艾青寫信:“艾青同志:前日所談有關文藝方針諸問題,請你代我收集反面的意見。如有所得,希隨時賜知為盼。此致敬禮!”毛澤東還在“反面的”三個字下面畫了三個著重號。艾青不知道該去搜集什么反面的意見,只是把自己的意見從正面提出來,并認真寫成題為《我對于目前文藝上幾個問題的意見》的一篇文稿,送交了毛澤東。
幾天后,毛澤東派衛(wèi)兵牽著馬帶著寫好的第三封信又來接艾青:“艾青同志:大著并來函讀悉,深愿一談,因沔水大,故派馬來接,如何?乞酌。此致敬禮!”在楊家?guī)X住地,毛澤東再次接見了艾青。這是一孔新的窯洞,中間放著一張桌子。毛澤東把那篇文章交還給艾青,說:“你的文章,我們看了,有些意見,提供你參考?!痹谖恼碌谝豁摰目瞻椎胤?,有政治局同志傳閱后寫下的字。艾青正準備記錄,但是地面不平,桌子有些搖晃,就走出窯洞想去找塊小石片墊桌子。想不到毛澤東走得比他快,馬上撿來小瓦片回屋墊穩(wěn)了桌子。當后來回憶起這件小事時,艾青感慨地說:“這件事給我印象很深。不要說他是革命領袖,就是一個連長也不會那么快跑去撿石頭?!?/p>
毛澤東手里拿了幾張上面用鉛筆寫了一些意見的紙,邊看邊談,并希望艾青把文字修改得更好。毛澤東當面談了對艾青那篇文章的一些意見,“談的主要是包括文藝與政治、歌頌和暴露等等重要問題”。回來后,艾青根據(jù)毛澤東的意見,又對自己的文章作了修改,定稿于4月23日,刊發(fā)于5月15日的《解放日報》。在這篇文章中,艾青就文藝與政治、作者的立場和態(tài)度、寫什么、怎樣寫、作家的團結、文藝工作的領導等問題,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這在當時的延安是一篇有相當影響的文藝評論。
■ 用自己的馬去接蕭軍談話 ■
蕭軍是一位性格豪爽、頗有才華、崇尚自由卻性情有些孤傲固執(zhí)的作家。毛澤東對他也很欣賞器重。1940年6月,蕭軍到延安后任“文抗”理事、《文藝月報》編輯、魯迅研究會主任干事等職。自1941年8月至1942年5月,毛澤東寫給蕭軍的信多達10封。1942年4月初,蕭軍將之前受毛澤東委托而陸續(xù)搜集到的文藝界的資料給毛澤東寄去。為此,毛澤東給蕭軍寫信:“來信及附件收讀,并轉給幾個同志看去了,感謝你的好意。”4月7日,毛澤東寫信約蕭軍在當天下午或晚上來談,蕭軍應約而來。他們接連兩天談了有關黨的文藝方針政策等問題。4月13日,毛澤東分別致信蕭軍、歐陽山(時任延安中央研究院文藝研究室主任)和草明(歐陽山的夫人)、舒群(時任《解放日報》文藝專欄主編),要他們代為搜集文藝界的反面意見。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充分的準備,召開文藝座談會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還未等會期定下來,蕭軍卻想走了,毛澤東再次寫信留他:“準備本星期六開會,請你稍等一下出發(fā),開完你就可走了。會前我還想同你談一下,不知你有暇否?我派馬來接你。月報1—14期收到,謝謝你!”可見,毛澤東給蕭軍的禮遇是很高的。當時延安沒什么交通工具,出門都安步當車,從這個單位到那個單位,少則幾里,多則幾十里,很不方便。少數(shù)領導同志為了節(jié)省時間,才騎馬代步。毛澤東用自己的馬去接蕭軍,這在當時是不多見的。見面后,毛澤東再次懇切挽留,希望他務必開完會再走。有毛澤東的這番盛情,蕭軍便決定留下來參會。
劉白羽
■ 約劉白羽談了三次 ■
劉白羽當時擔任“文抗”的黨支部書記,也是座談會前毛澤東重點約談的作家之一。毛澤東在座談會前的調查中,前后約劉白羽談了三次。在第一次談話中,毛澤東就許多文藝問題和現(xiàn)象談了自己的看法,對有關情況有了一定了解。為更多地了解情況,毛澤東還要劉白羽找“文抗”的黨員作家先行座談,聽取意見。毛澤東說:“你那里作家不少,你把他們集合起來,把我的話念給他們聽聽,然后讓他們發(fā)表意見。會有正面意見,但我更需要的是反面意見。劉白羽同志,我不是老說兼聽則明嗎?”他提醒劉白羽把議論結果告訴他。回去后,劉白羽按照毛澤東的意見,在“文抗”召開了兩次會議,傳達了這次談話。劉白羽一講完,會場上議論紛紛,其中不乏近乎荒謬的言論。劉白羽只是埋頭記錄。
過了幾天,毛澤東又把劉白羽找去,讓他匯報“文抗”開會的情況。劉白羽在匯報時談道:“文藝界的問題不是立場問題,大家心是好的,只是表現(xiàn)不好,起了壞作用……”毛澤東聽后笑了起來。這一次是劉白羽說,毛澤東聽,有時也用鉛筆記幾筆,有時聽不過去就反駁幾句。像后來在《講話》中提到的一種糊涂觀念——“不是立場問題;立場是對的,心是好的,意思是懂得的,只是表現(xiàn)不好,結果反而起了壞作用”。這一段話就是從“文抗”那兒生發(fā)出來的。劉白羽還向毛澤東提出人犯了錯誤怎么辦的問題。毛澤東回答:在哪里犯的就在哪里改,如果是寫了文章,影響會更大些,應該是在哪里發(fā)表的就在哪里改正。
第三次約請談話,毛澤東向劉白羽闡述了文藝為工農(nóng)兵服務和深入工農(nóng)兵的思想,使劉白羽耳目一新,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 毛澤東與魯藝黨員作家交談 ■
1942年4月下旬的一天,毛澤東以集體談話的方式,找來魯迅藝術學院文學系、戲劇系的幾位黨員教師進行當面交流。周揚、何其芳、嚴文井、周立波、曹葆華、陳荒煤、姚時曉等得到通知后,懷著既興奮又有幾分忐忑的心情,來到楊家?guī)X毛澤東住所座談。毛澤東一見面就問:你們是主張歌頌光明的吧?聽說你們有委屈情緒。一個人沒有受過十年八年委屈,就是教育沒有受夠。他又說:知識分子到延安以前,按照小資產(chǎn)階級的幻想把延安想得一切都很好。延安主要是好的,但也有缺點。這樣的人到了延安,看見了缺點,看見了不符合他們的幻想的地方,就對延安不滿,就發(fā)牢騷。在回答是喜歡李白還是喜歡杜甫的問題時,毛澤東說:我喜歡李白,但李白有道士氣。杜甫是站在小地主的立場。在談到《聊齋志異》時,毛澤東說:《聊齋志異》可以當作清朝的史料看,其中一篇叫作《席方平》的,就可以作為史料。《聊齋志異》是反對八股文的。有人問:現(xiàn)在反映抗日戰(zhàn)爭的作品感人的比較少,是不是由于生活要經(jīng)過沉淀,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隔離,然后才能夠寫成很好的作品?毛澤東說:寫當前的斗爭也可以寫得很好,4月6日《解放日報》上一篇黃鋼的作品《雨》,寫得很好,就是寫當前敵后抗日戰(zhàn)爭的。這次談話發(fā)生在文藝座談會的前夕,從談話內容來看,毛澤東對座談會的主要講話內容已是胸有成竹了。
從毛澤東約請眾多文藝家進行交流談話的全過程看,可以明顯地劃分出下列幾個階段:4月2日到4月10日,主要談“文藝方針諸問題”,談話對象主要是“文抗”作家;4月10日,中共中央書記處工作會議決定召開文藝座談會并初步擬定了會議討論議題,即作家立場、文藝政策、文體與作風、文藝對象、文藝題材等問題;從4月13日開始廣泛“搜集反面意見”;4月17日在搜集反面意見的同時開始征集正面意見;4月18日開始與黨員骨干文藝家交流“講話結論”所要講的主要內容,包括與蕭三的交談、與劉白羽最后一次交談、與魯藝黨員作家交談等。與此同時,中央組織部部長陳云、中央宣傳部代部長凱豐等也分別找作家談話。至此,召開文藝座談會基本上萬事俱備了。
1942年4月27日,以毛澤東和凱豐兩人名義發(fā)出的請?zhí)?,由中央辦公廳統(tǒng)一寄給100余位參會代表。請?zhí)玫氖欠奂t色油光紙,而不是延安自產(chǎn)的那種最常見的馬蘭紙。請?zhí)相嵵貙懙溃骸盀橹粨Q對于目前文藝運動各方面問題的意見起見,特定于五月二日下午一時半在楊家?guī)X辦公廳樓下會議室內開座談會,敬希屆時出席為盼?!?/p>
5月2日至23日,中共中央正式召開了延安文藝工作者座談會,地點在延安楊家?guī)X,會議由毛澤東主持,受邀的100多名延安文藝工作者積極參與。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期間,先后召開了三次大會,其余是小組討論會議。5月2日召開第一次會議,毛澤東發(fā)表講話,說明開會的目的。蕭軍、丁玲、周揚等相繼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和意見。5月16日召開第二次會議,主要內容為討論發(fā)言。5月23日召開第三次會議,毛澤東作了總結。綜合兩次發(fā)表的內容,就形成了完整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 “引言”部分 ■
5月2日,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毛澤東在會上發(fā)表講話。他說:“今天邀集大家來開座談會,目的是要和大家交換意見,研究文藝工作和一般革命工作的關系,求得革命文藝的正確發(fā)展,求得革命文藝對其他革命工作的更好的協(xié)助,借以打倒我們民族的敵人,完成民族解放的任務。”他指出:在我們?yōu)橹袊嗣窠夥诺亩窢幹?,有各種的戰(zhàn)線,其中也可以說有文武兩個戰(zhàn)線,這就是文化戰(zhàn)線和軍事戰(zhàn)線。“我們要戰(zhàn)勝敵人,首先要依靠手里拿槍的軍隊,但是僅僅有這種軍隊是不夠的,我們還要有文化的軍隊,這是團結自己、戰(zhàn)勝敵人必不可少的一支軍隊?!苯又?,根據(jù)延安文藝界的狀況,他著重提出了此次會議的中心議題——立場、態(tài)度、工作對象、轉變思想感情、學習馬列主義和學習社會五個問題。這就是后來整理成文字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的“引言”部分。
“引言”中提出的“立場問題”“態(tài)度問題”“工作對象問題”“工作問題”“學習問題”等五個問題,與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最初擬定的座談會討論議題相比有變化。可見,毛澤東禮賢下士,找來許多文學藝術家促膝交談,查閱大批材料,深入調查文藝界的情況,廣泛聽取他們的意見,與他們共同商討黨的文藝方針等相關問題,做了大量細致的調查研究工作。更重要的是,通過調查研究,摸清了文藝隊伍的狀況和延安文藝界的脈搏,全面掌握了包括正反兩方面意見的第一手資料,為座談會開得卓有成效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為系統(tǒng)地制定黨的文藝工作的方針政策提供了客觀依據(jù)。隨著毛澤東與眾多文藝家廣泛交流的不斷延伸,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討論議題從4月10日最初擬定到5月2日提交大會而逐漸有所改變、調整與完善,從而有效保證了座談會的圓滿成功,達到了通過調研和整風而弄清情況、澄清是非、確定文藝發(fā)展的正確方針的目的。
5月2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討論目前時局、整風學習和文藝座談會等問題。毛澤東在發(fā)言中說:“延安文藝界中小資產(chǎn)階級自由主義濃厚,現(xiàn)在很多作品描寫的是小資產(chǎn)階級,對小資產(chǎn)階級同情。魯迅的《阿Q正傳》是同情工農(nóng)的,與延安文藝界不同。必須整頓文風,必須達到文藝與群眾結合。要注意普及與提高,并以普及為基礎。同時,要注意吸收外國的東西?!标P于延安文藝座談會的結論問題,會議同意毛澤東指出的延安文藝界工作中存在著的偏向,認為黨的文藝政策的基本方針是為群眾和如何為群眾的問題。會議決定5月23日由毛澤東在文藝座談會上作結論。
毛澤東、劉少奇和周揚(右)談話
■ “結論”部分 ■
毛澤東在《講話》的“結論”部分,重點闡述了文藝“為工農(nóng)兵”及“如何為工農(nóng)兵”服務這個根本問題?!吨v話》對當時的文藝形勢進行了深刻剖析,提出問題并作出指示和展望,然后以這個根本問題為重點,緊緊圍繞“文藝與人民、文藝與生活、文藝與政治”三個方面進行了詳盡論述。
在文藝與人民方面,毛澤東明確地提出了文藝為廣大人民群眾首先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根本方向,表示只有把立足點移過來,只有“在深入工農(nóng)兵群眾、深入實際斗爭的過程中,在學習馬克思主義和學習社會的過程中,逐漸地移過來,移到工農(nóng)兵這方面來,移到無產(chǎn)階級這方面來。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有真正為工農(nóng)兵的文藝,真正無產(chǎn)階級的文藝”?!拔覀冋f要學習馬克思主義和學習社會,就是為著完全地徹底地解決這個問題。我們說的馬克思主義,是要在群眾生活群眾斗爭里實際發(fā)生作用的活的馬克思主義,不是口頭上的馬克思主義。把口頭上的馬克思主義變成為實際生活里的馬克思主義,就不會有宗派主義了。不但宗派主義的問題可以解決,其他的許多問題也都可以解決了。”這一方向的提出,在人類文藝發(fā)展歷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同一切剝削階級的文藝思想劃清了界限,為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指明了新的方向。
在文藝與生活方面,毛澤東在《講話》中深刻指出:“革命的文藝,則是人民生活在革命作家頭腦中的反映的產(chǎn)物。人民生活中本來存在著文學藝術原料的礦藏,這是自然形態(tài)的東西,是粗糙的東西,但也是最生動、最豐富、最基本的東西;在這點上說,它們使一切文學藝術相形見絀,它們是一切文學藝術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這是唯一的源泉,因為只能有這樣的源泉,此外不能有第二個源泉?!边@就揭示了文藝與生活的反映與被反映的關系,指明了文藝源于社會生活,社會生活作為文藝的源泉永遠不會枯竭。因此,“中國的革命的文學家藝術家,有出息的文學家藝術家,必須到群眾中去,必須長期地無條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農(nóng)兵群眾中去,到火熱的斗爭中去,到唯一的最廣大最豐富的源泉中去,觀察、體驗、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階級,一切群眾,一切生動的生活形式和斗爭形式,一切文學和藝術的原始材料,然后才有可能進入創(chuàng)作過程”。這一闡述,實際上是對當時抗日根據(jù)地文藝工作者出現(xiàn)的思想意識上的問題和矛盾進行的針對性剖析,并提出了符合實際的建議,也表達了對于文藝工作者今后從事創(chuàng)作的希望,很好地做到了將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實際結合起來,在文藝、政治和思想上都有極高價值。
在文藝與政治方面,毛澤東在《講話》中主要闡述了文藝與政治的關系問題和文藝界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他深刻指出:“在現(xiàn)在世界上,一切文化或文學藝術都是屬于一定的階級,屬于一定的政治路線的。為藝術的藝術,超階級的藝術,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獨立的藝術,實際上是不存在的?!边@就將文藝與政治的關系問題表述得非常清晰:文藝與政治相輔相成,密不可分,兩者皆不可單獨存在,文藝同時是服務于政治的。在毛澤東看來,政治是廣大人民群眾的意志,而不是少數(shù)人的行為。因此,政治作為連接黨和人民的紐帶,能為人民創(chuàng)造更好的作品,從而使文藝更好地為人民服務。正因為政治是人民的政治,文藝是人民的文藝,所以在對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問題上,我們黨進行抗爭的兩條路線——革命的文藝與武裝革命,都很重要。要形成文藝統(tǒng)一戰(zhàn)線,必須認真解決在抗日、民主、文藝方法藝術作風這三方面團結的問題。這些觀點和認識,不論當時還是現(xiàn)在,都有著振聾發(fā)聵的啟示作用和影響。
毛澤東在《講話》中對文藝批評方面的闡釋,再次提到了文藝與政治之間的關系。他認為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毛澤東強調:“任何階級社會中的任何階級,總是以政治標準放在第一位,以藝術標準放在第二位的?!薄拔覀兊囊髣t是政治和藝術的統(tǒng)一,內容和形式的統(tǒng)一,革命的政治內容和盡可能完美的藝術形式的統(tǒng)一。缺乏藝術性的藝術品,無論政治上怎樣進步,也是沒有力量的?!泵珴蓶|坦率指出,黨內許多同志存在忽視藝術的傾向或是藝術水準不夠,要注意藝術的提高。但是更需要注意的是,他們在政治方面的不足,對基本的政治常識缺乏了解,存在著一些不成熟的觀點,這是需要進行反省和改正的。只有將政治和藝術很好地結合起來,才能創(chuàng)作出符合時代的作品。
■ 發(fā)表的時機 ■
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事前準備有一份提綱。提綱是他本人在同中央其他負責人和身邊工作人員商量后擬定的。講話時由速記員作記錄。整理的時候主要是調整一下文字順序,使之更有條理。毛澤東對整理稿表示滿意,但當時并沒有在報紙上馬上發(fā)表。對此,胡喬木回憶:“稿子整理后并沒有立即發(fā)表,其原因,一是他要對稿子反復推敲、修改,而他當時能夠抽出的時間實在太少了;二是要等發(fā)表的機會。到1943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7周年時,講話全文正式在《解放日報》上發(fā)表?!?p>
2012年,中國郵政發(fā)行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七十周年》紀念郵票“座談會舊址”
需要再對稿子進行推敲、修改,延時一年多之后才發(fā)表,容易理解;而為了等發(fā)表的機會,就需要聯(lián)系當時的歷史背景了。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民族矛盾成為社會的主要矛盾,團結御侮成為當時全國民眾面臨的最急切需要解決的問題。1937年8月25日,毛澤東在《為動員一切力量爭取抗戰(zhàn)勝利而斗爭》中提出:“全國人民除漢奸外,都有抗日救國的言論、出版、集會、結社和武裝抗敵的自由?!薄叭袊嗣駝訂T起來,武裝起來,參加抗戰(zhàn),實行有力出力,有錢出錢,有槍出槍,有知識出知識?!边@里的“人民”,是包括了一切愿意抗戰(zhàn)的階級和階層的。在《講話》中,毛澤東對“人民大眾”進行了新的定義:“最廣大的人民,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農(nóng)民、兵士和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泵褡遒Y產(chǎn)階級及其他剝削階級被排除在“人民大眾”之外。這與當時的主流話語存在明顯不同?!吨v話》如果在座談會召開之際就公開發(fā)表,無疑會讓人誤解中國共產(chǎn)黨的政策已有重大調整。進入1943年,蔣介石于3月發(fā)表《中國之命運》,對中國共產(chǎn)黨及其領導的抗日斗爭大肆攻擊。5月15日,共產(chǎn)國際宣布解散,國民黨借此發(fā)動咄咄逼人的政治宣傳和軍事攻勢,中國共產(chǎn)黨必須進行堅決反擊。在黨內,隨著時事教育以階級意識教育為主題的開展,以及對“毛澤東同志思想”宣傳的需要,《講話》發(fā)表的時機就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