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zhèn)青年的環(huán)球潛水之旅

余文超

半截擱淺在礁石上的Yolanda號貨輪，海水顏色的強烈對比反映出深度的急劇變化

長大后，我渴望通過潛水去了解真正的海，但水肺潛水是一項費時、費力、又費錢的運動。從上大學(xué)起，我為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打過零工，賣過二手課本直到大四，我終于出發(fā)，開啟了我的環(huán)球潛水之旅。

埃及紅?！澜珥敿壋链サ?/h3>

埃及這個古老而神秘的非洲國度的海底，有著與陸上一樣燦爛的自然和人文景觀。而在此行之前我并沒有想到，除了看看珊瑚看看魚的休閑潛水之外，這次旅程還帶給了我一些新的關(guān)于人與自然的思考。

埃及橫跨紅海兩岸，其東岸是位于亞洲的西奈半島，曾長期被以色列占領(lǐng)，后由埃及政府根據(jù)和平條約收回。紅海一端的蘇伊士運河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水上航路之一，早在1869年便已修筑通航。繁忙的水道為紅海的潛水事業(yè)帶來了得天獨厚的資源——沉船。

在紅海的近海海底，既可以看到19世紀的早期蒸汽輪船，也可以看到現(xiàn)代遠洋巨輪。這諸多的沉船中，有兩艘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一艘是塞浦路斯籍的散裝貨輪Yolanda號，1980年觸礁擱淺。貨輪在海浪的沖擊下斷成了兩截，其中一截至今仍擱淺在礁石上，殘骸早已銹蝕得斑駁不堪，這塊礁盤也因此得名Yolanda。另一截則沉入了幾百米深的紅海海底。當(dāng)時，Yolanda號上載有的大量貨物滾落大海，在傳統(tǒng)的對海洋保護的認知中，會認為這些來自人類世界的貨物會對當(dāng)?shù)睾Ｑ笊鷳B(tài)造成不可估量的污染。然而，當(dāng)我實際下潛后，我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當(dāng)年貨輪傾漏的燃油早就被潮汐帶走不知所蹤，留下的空油桶成了各種珊瑚魚類理想的庇護所。貨輪運送的貨物中，有幾百個馬桶，這些馬桶散落在海床上，很快被各類珊瑚附著，形成了一片怪異而壯美的景觀。這些景象深深刻在我的腦海中，也讓我對人與海洋的互動關(guān)系有了全新的理解：人類活動只會造成海洋污染的傳統(tǒng)觀念，現(xiàn)在看很可能只是人類自以為是的一個臆測，大自然自有神奇力量去改造和撫平人類活動帶來的創(chuàng)傷，甚至巧妙地運用人類活動的遺存來改造當(dāng)?shù)氐纳鷳B(tài)。當(dāng)然，我并不是為人類活動辯護，自從潛水以來，我便是一個堅定的海洋保護主義者，只是這個潛點的所見所聞，讓我不得不贊嘆自然力量的宏大與精妙。

對這個潛點印象深刻的另一個原因是，它的名字叫作Shark and Yolanda， 是幾百米深的深海中凸起的一對礁盤，而我的微信昵稱就是Sharkman， 源自2015年在馬來西亞詩巴丹的一次潛水中，我?guī)ьI(lǐng)大家發(fā)現(xiàn)了一頭鯨鯊。Yolanda則是我妻子的英文名字，每每想到這里，我都覺得冥冥中可能真的有命運。

紅海最著名的沉船是Thistlegorm，這是一艘1940年建造的英國武裝貨輪。二戰(zhàn)時期，這艘船在為北非盟軍運送戰(zhàn)略補給過程中被德國轟炸機發(fā)現(xiàn)并炸沉。前往Thistlegorm的旅程是極有挑戰(zhàn)性的：從最近的穆罕默德國家公園碼頭坐船出發(fā)，需要近4個小時才能到達沉船海域。由于該海域海況條件復(fù)雜，風(fēng)大浪急，當(dāng)?shù)刂挥幸凰医?jīng)過特別加固的鐵殼高速船在海況好的日子里去往這個潛點。該船沉沒位置的平均水深超過35米，潛水計劃中還包含穿越貨倉封閉水域的環(huán)節(jié)，我們所有的潛水員統(tǒng)一使用了高氧氣瓶，這是一種為了大深度長時間潛水特別調(diào)配的氣體，人為地將氧氣含量提高到了32%，但錯誤的使用極易造成氧中毒，嚴重時會致命。即使有種種障礙和挑戰(zhàn)，Thistlegorm依然是潛水員必去的潛點。

海中拳擊手—雀尾螳螂蝦

第一潛，潛導(dǎo)領(lǐng)著我們繞船一周，在藍黑色的背景下，這艘船如沉睡的鋼鐵巨獸般威嚴，船中央的塌陷和船頭比我手臂還粗的機關(guān)炮管靜靜地講述著它的故事。第二潛，我們鉆入了它的貨倉，一輛輛摩托車和卡車整齊地碼在船艙里，等待著我們的檢閱。潛導(dǎo)用手電指引我們?nèi)タ匆粋€彈藥箱中的炮彈，炮彈底部刻的年份和型號依然清晰可見，而銅制的彈體在手電的照明下依然閃著肅殺的寒光。在整個潛水過程中，我們沒有看到任何尸骨，但那種戰(zhàn)爭的肅殺氣息依然時刻縈繞在我們身邊?；氐酱虾?，大家竟罕見而一致地沉默良久。

帕勞——壯觀的海底大懸崖和無毒水母湖

我與“大寶”

帕勞共和國是太平洋上一個人口不足兩萬的小國，獨特的海底地貌和豐富的海洋生物使其在潛水屆享有盛譽。在帕勞外海，有一處巨大的海底懸崖，其落差和長度在世界著名潛點中數(shù)一數(shù)二。深層海水和淺層海水的巨大溫差，造就了沿著海底懸崖垂直運動的穩(wěn)定洋流，為這一帶的海洋生物帶來了豐富的食物。這一帶的“地主”，是一條名為“大寶”的大蘇眉魚。由于長時間的人類潛水活動，大寶并不懼怕潛水員，反而會就著好奇心和潛水員有諸多互動，早期的當(dāng)?shù)貪搶?dǎo)還會為憨態(tài)可掬的大寶帶雞蛋。目前喂食行為已被官方禁止，禁令被所有潛水員嚴格遵守，但每當(dāng)潛水員下水，大寶依然會轉(zhuǎn)悠著眼珠在你身邊游蕩，如果你攥起拳頭，它便會好奇地湊過來看看，當(dāng)發(fā)現(xiàn)你張開手里面空空如也時，它會頭也不回地游走，并用粗壯的尾巴甩你一臉強勁的水流。

閃著熒光的硨磲貝

帕勞另一個世界級海洋資源是它的無毒水母湖。在較早的地質(zhì)年代，無毒水母湖原是海洋中的一個小盆地，伴隨著地殼運動，水母湖所處的小版塊抬升，逐漸形成了今日小島中的咸水湖。湖中原有的海洋生物在地質(zhì)變遷和食物短缺的共同作用下幾乎消失殆盡，唯有憑借寄生藻類獲取營養(yǎng)的一種金紅色水母留存了下來，最終繁衍成了一個蔚為壯觀的獨特種群。因為沒有了天敵，這些水母失去了毒性，人們可以在湖中自由欣賞這些美麗神秘的小精靈。暢游其間的寧靜和美好，唯有身處其境的人才能體會，至今想起來仍回味悠長。值得一提的是，受到氣候變化的影響，近幾年湖中水母的數(shù)量變得極不穩(wěn)定，祈禱大家的共同努力能讓這些在那里存續(xù)了幾萬年的小生命繼續(xù)愉快地生活。

海狼風(fēng)暴

帕勞在我的腦海中除了美好的潛水記憶之外，也標示著一個令人心碎的事故。因為地理位置獨特，帕勞成為了二戰(zhàn)中太平洋戰(zhàn)爭的戰(zhàn)場之一，美日兩國?？哲娫谶@里展開了激烈的交火，留下了大量的飛機和戰(zhàn)艦殘骸。數(shù)年后，我在一次巴厘島潛水旅程中聽我的華人潛導(dǎo)說，帕勞發(fā)生了潛水安全事故，一名潛水員罹難。經(jīng)過和當(dāng)?shù)氐呐笥炎C實，這位潛水員正是我曾經(jīng)在帕勞潛水時的潛導(dǎo)C君。事故的正式調(diào)查至今未有定論，但當(dāng)?shù)氐臐撍畣T推斷，C君獨自一人潛入了一艘沉沒的日本戰(zhàn)艦中，并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密閉的氣室。他很有可能摘下了自己的呼吸器，吸入了氣室中的有毒氣體而身亡。印象中，C君是一個快樂而開朗的四川漢子，對周遭的一切充滿好奇，英語不是很好卻總是有能力活躍一整條船上的氣氛。C君的離去讓我深感悲痛，也時刻提醒著我，潛水安全守則是無數(shù)血淚教訓(xùn)的總結(jié)，必須嚴格遵守。在帕勞當(dāng)?shù)氐淖诮绦叛鲋?，帕勞的島嶼和海洋都由住在70群島上的神？守護，愿他的懷抱永安C君的魂靈。

彈丸礁——潛水無國界，但潛水員有國界

彈丸礁的蝠鲼，也叫魔鬼魚，在水中游動姿勢如同飛行

幾年的潛水生活中，最特別的一個篇章是在南海的彈丸礁上。彈丸礁是我國南沙群島中一個面積不足0.5平方公里的島礁，位于南海九段線內(nèi)，自古就是中國的固有領(lǐng)土，早在民國時期就出現(xiàn)在了當(dāng)時的版圖中。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彈丸礁被馬來西亞非法強占，并改名為拉央拉央。馬國政府在島礁上修筑了飛機跑道和軍事基地，并運營了一個度假酒店。

迷人而危險的海蛞蝓

從80年代開始，彈丸礁已成為世界聞名的潛水勝地。作為一個愛好潛水的中國人，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心情還是極為復(fù)雜的，潛水的激動和愛國的情感在心中不斷地交織。彈丸礁的飛機跑道上刷上了大大的馬來西亞的英文國名，每日有馬軍的軍艦不間斷地環(huán)島巡邏，馬國政府盡其一切手段來彰顯其對彈丸礁所謂的“主權(quán)”?？商热暨@土地不是強占來的，又何必作這么多文章去宣示呢？在彈丸礁的一周潛水行程中，我看到了可能世界上保存狀態(tài)最好的珊瑚群和各種遠洋海洋生物，這讓我對南海的海洋生態(tài)有了全新的驚喜認知。但家國情懷一直縈繞在心頭，想起這么美好的土地被別國掠去，心里很不是滋味。作為一個中國人，我上島的過程經(jīng)歷了異常嚴格的行李搜查和盤問，我還是順利地將一面手掌大小的國旗帶到了島上，并趁著夜色埋在了彈丸礁的沙灘上。我是一個潛水員，也是一名青年中國學(xué)生，我相信隨著國家的日益強大，在我們的不懈努力下，總有一天我能坐著飛機從三亞或者三沙出發(fā)，再去探尋祖國海疆的這個美麗海島。

如今，我的潛水足跡已遍布世界上十幾個國家和地區(qū)，我終于發(fā)現(xiàn)，在越過重重高山之后，山的那邊真的是海！

責(zé)任編輯：馬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