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微情以陳詞
——邱蘇倫教授與中國典籍泰譯

□ 陳 利

北京外國語大學建校80年來，為國家建設培育了大批高素質(zhì)的外語人才，他們在外交、對外經(jīng)貿(mào)、文化、教育等事業(yè)中做出了重要貢獻。在中國走向世界、世界希望了解中國的今天，外語教育及中國典籍外譯更具有突出重要的地位。在北外教學崗位上默默奉獻40年的邱蘇倫教授，不僅在泰語教學上成績斐然，更發(fā)揮自己“漢譯外”的特長，在中國文化對外傳播、中國典籍泰譯等領域做出了巨大貢獻。

一、從杏壇到譯林

邱蘇倫，1947年生，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1975年畢業(yè)于北京外國語大學并留校任教。20世紀90年代曾先后應邀到泰國清邁皇家大學和培文頌刊皇家大學講學，協(xié)助對方創(chuàng)建了漢語專業(yè)，擬定了漢語教學大綱，時至今日，清邁皇家大學教育方向的漢語教學大綱仍是泰國唯一的師范類漢語教學大綱。北外與清邁皇家大學的合作已步入第30個年頭，成為中泰兩國教育部門高度重視的校際交流典范。鑒于邱蘇倫教授在教學工作中的成就，1993年和2004年她獲得“北京市優(yōu)秀教師”稱號，2004年被授予“全國優(yōu)秀教師”榮譽稱號，2005年獲得北京外國語大學“教學科研事業(yè)突出貢獻獎”，2007年編著的《泰語翻譯理論與實踐》獲得“北京市精品課程獎”，2012年獲得“北京市師德先進獎”。除了日常的教學工作以外，她還曾擔任北京市第八、九屆政協(xié)委員，第十、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

在國內(nèi)，她是優(yōu)秀教師、人大代表，在泰國，她則是知名的翻譯家、學者，在泰國漢學界享有崇高的聲譽。2010年，邱蘇倫獲得清邁皇家大學榮譽博士學位，是第二位獲得泰國大學頒發(fā)的泰語專業(yè)榮譽博士學位的外籍學者。2012年，為表彰她在翻譯領域的杰出成就，泰國翻譯家協(xié)會授予她泰國最高翻譯獎項——蘇林塔拉查優(yōu)秀翻譯家獎。

從杏壇到譯林，邱教授都堪稱碩果累累。

在中國文化對泰傳播方面，邱蘇倫教授的貢獻主要包括三類，一是配合國家對外宣傳的譯著，一是在泰國發(fā)表的學術論文和翻譯鑒賞等文章，而最突出的成果則是中國文化典籍的泰譯。

在外宣方面，她翻譯了《我是中國人民的兒子》《中國改革開放建設成就》等多部大型文獻紀錄片，最重要的政論翻譯成果是由曼谷素可帕齋出版社出版的《鄧小平文選》第三卷。這部政治文獻在中國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中的作用與地位是無須贅言的，然而如何把深刻精微的政治理論準確迻譯成另一種語言，讓來自不同政治制度、不同文化歷史背景的讀者也能理解、接受，成了對譯者最大的挑戰(zhàn)。不僅要求譯者對政策的理解與把握，保證信息傳遞的準確，又要兼顧語言的藝術性，使讀者不僅“知之”，還要“好之”。邱蘇倫教授的《鄧小平文選》第三卷泰文譯本1994年出版后很快售罄并再版，一部來自社會主義國家的深刻的政論著作能夠在泰國暢銷，一定程度上要歸功于譯者精湛出色的翻譯功力。

在典籍泰譯方面，因泰國是佛教國家，中國佛學是連接中泰友誼的一根紐帶，邱蘇倫教授根據(jù)自己所長，首先選擇了《大唐西域記》《洛陽伽藍記》《五燈會元》三部與佛教有關的典籍來翻譯?！洞筇莆饔蛴洝诽┳g本是該書第一個由中國學者獨立完成的外文全譯本，于2004年在泰國出版，并于2006年再版。這樣一部具有極高學術價值的中國佛教典籍，經(jīng)由邱蘇倫譯介，受到泰國讀者的喜愛，在泰國學術界引起了巨大反響，為兩國的文化交流和學術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堵尻栙に{記》泰文全譯本于2011年在泰國出版發(fā)行?！段鍩魰愤x譯本現(xiàn)已基本完成，進入譯稿潤飾修改階段。同時，《大唐西域記》和《洛陽伽藍記》泰譯本已入選“大中華文庫”項目，將以中泰對照形式于2021年底在中國國內(nèi)出版。

二、異域的回響

邱蘇倫教授的躬身實踐與嘗試為我國非通用語學術研究走向國際提供了寶貴經(jīng)驗。邱蘇倫教授不僅在國內(nèi)泰語界聲名卓著，通過對中國典籍的泰譯，她也成為一名國際性學者，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走出國門貢獻了自己的力量。

許多與邱蘇倫接觸過的泰國人，無論是學校同事、出版人、曾經(jīng)的學生，都對她精湛的泰文造詣留下了深刻印象，把她視作泰國語言文化的知音。實際上，從譯介傳播的角度看，恰恰是譯者邱蘇倫經(jīng)由語言文字把泰語讀者引向中國文化的世界，使他們成為異語環(huán)境下中國文化的知音。與其說譯者打動了讀者，不如說譯者悄然構建了一條通道，把讀者引向文化傳播所在的核心。

三、沿著前賢的足跡

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出版半個多世紀后，邱蘇倫教授翻譯的《大唐西域記》全本也在泰國出版了，這是對譯界先賢所做努力的一種致敬，邱譯本《大唐西域記》里很多注解也提到譯文參照了蕭譯版《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里的譯法。蕭慶蓮的譯本在泰國讀者眼中帶有“文學的優(yōu)美”，是同時期介紹玄奘法師的書籍中最好的一種?！洞筇莆饔蛴洝泛汀洞蟠榷魉氯胤◣焸鳌房胺Q雙璧，在佛教歷史研究和文獻整理中可以用來互參互證，而《大唐西域記》泰譯本的出版也給讀者、研究者提供了從譯學角度考察兩個譯本的可能。

從泰語讀者的視角來看，兩個譯本都保留了原文簡練暢達的特色，古樸簡練。究其根本，并不是兩位譯者在不同的段落翻譯中互展優(yōu)長，恰恰由于兩部原著，一簡一繁，側重不同，而兩位譯者都做到了與原文的亦步亦趨，他們保持文風的古雅，以符合書中描寫的時代與事物，不憑空添綴來滿足譯者自身的喜好或要求，而是務求再現(xiàn)原文的情境。也許，文史學術之屬，好的譯文不應該是去追求和原作者比賽，而是要追求實事求是的呈現(xiàn)。

蕭慶蓮先生曾經(jīng)關注過的《大唐西域記》終于在半個多世紀后也譯成泰文，與他自譯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一起成為泰國讀者了解中印佛教歷史的經(jīng)典讀本。在此之后，邱蘇倫教授又完成了《洛陽伽藍記》全譯本和《五燈會元》選譯本，可以說是沿著譯界前賢的腳步向前邁進了。

四、對譯事的思考

邱蘇倫教授在中國典籍泰譯上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除了扎實精準的泰語能力外，還和她一貫以來認真嚴謹?shù)姆g態(tài)度和翻譯思想是分不開的。尤其在譯前準備和典籍翻譯策略方面，邱蘇倫都有自己的見解和策略。

1. 譯前準備(1)這部分內(nèi)容主要根據(jù)2020年11月對邱蘇倫教授的采訪，以及2008年邱蘇倫參加北京外國語大學舉辦的“中國非通用語翻譯論壇”上的主題發(fā)言內(nèi)容綜合整理而成。

在源語文本的選擇上，邱蘇倫認為，要做到真正的“中華文化走出去”，選擇翻譯的作品須是一部名著或佳作，或在某一方面能代表中華民族文化水平的著作，把凝結著中華民族文化精髓的典籍譯成泰語，奉獻給對中國文化情有獨鐘的泰國人，這也是中國文化參與全球文化交流的一部分。邱蘇倫教授首先選擇《大唐西域記》《洛陽伽藍記》和《五燈會元》這三部典籍來翻譯，基于以下幾個原因：

第一，這是譯者所擅長的體裁和題材，譯者具有相關領域的豐富知識儲備。邱蘇倫說：“我比較擅長翻譯類似《大唐西域記》《洛陽伽藍記》這一類宗教史料題材，如果要我翻譯武俠小說或言情小說之類的題材、體裁，我有可能譯不好，甚至譯不下去。不僅如此，我還必須具備一些有關佛教的知識，掌握一定數(shù)量的佛教詞匯，了解一些佛教史?！币虼嗽诖_定要翻譯《大唐西域記》后，她便著手收集各種輔助翻譯的資料，如季羨林的《大唐西域記今譯》和《大唐西域記校注》、芮傳明的《大唐西域記全譯》、周國林的《大唐西域記注譯》、民族大學姚世珍教授的《大唐西域記注釋》，還有各個時期出版的各種佛教辭典及有關辭書，此外邱蘇倫還得到泰國皇家寺廟住持贈送的一整套大小乘佛教的書籍。她用近半年時間通讀了這些書，作了大量筆記為翻譯做準備。

第二，源語文本內(nèi)容為譯入語文化所關注和接納。邱蘇倫在采訪中說，《大唐西域記》側重于印度佛教和印度文化，而泰國是一個深受印度文化影響的國家，無論是語言、文學、藝術、宗教、風俗習慣、價值觀、人生哲理、思維方式等無不深深打上印度文化的烙印，無論是佛教還是婆羅門教對泰國的影響都是根深蒂固的。同樣，《洛陽伽藍記》主要反映了中國北魏時期的佛教文化，《五燈會元》表現(xiàn)了中國的禪宗文化。泰國作為深受印度文化影響的佛教國家，對這三本典籍的接受是毋庸置疑的。

第三，譯者必須清楚自己翻譯該作品的目的和目標人群。邱蘇倫介紹說：“《洛陽伽藍記》泰譯本在泰國出版后，有泰國朋友說這本書的故事性很強，如果編譯成歷史小說會更吸引人。我告訴那位朋友，《洛陽伽藍記》是中國一部非常重要的佛教典籍，書中詳細記載當時洛陽佛寺四十余年的興衰史，遍數(shù)洛陽各大佛寺的來歷、規(guī)模、建制以至奇談怪聞等情況，同時兼及北魏王朝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民俗、風土人情和掌故傳說等各個方面，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和史學價值，我翻譯這本書的目的是要把這部重要佛教典籍完整地介紹給泰國讀者，以達到文化交流的目的，在《洛陽伽藍記》中能查找到的史料和文化現(xiàn)象等內(nèi)容，在我的譯本中同樣能查找到，所以我會最大限度地保存源語文本的原貌，而不會進行改編。譯本會經(jīng)得起與原作進行對照，原作有的內(nèi)容我的譯作肯定有，原作沒有的內(nèi)容我的譯作不會增添?！背送暾g介《大唐西域記》原著以外，邱蘇倫認為將這部重要著作介紹給泰國讀者，也是旨在告訴泰國人民，一個中國高僧為世界佛教，為印度歷史做出了巨大貢獻。

在邱蘇倫教授的預期中，她的譯著主要的讀者群應該是研究佛教、婆羅門教，研究印度歷史文化的學者和對中國佛教有興趣的知識人士，以及圖書館等科研機構的收藏。但是《大唐西域記》和《洛陽伽藍記》出版以后，得到了泰國民眾的普遍歡迎，因而很快得以再版，這也進一步說明了邱蘇倫教授的翻譯功底，在翻譯的過程中，她兼顧了“保持原著風姿”和“語言力求易解”的雙重標準。

2. 典籍翻譯策略

邱蘇倫在中國典籍泰譯中，為了最大限度的把源語文本的文化信息傳遞給泰國讀者，達到傳播中華文化的目的，主要遵循了歸化與異化并存的翻譯策略，即用歸化方法處理語言層面上的問題，用異化方法處理文化層面上的問題。

邱蘇倫教授曾經(jīng)說過，她把北外著名教授王佐良先生提出的“譯者處理的是個別的詞，面對的是兩大片文化”和“譯者必須是一個真正意義的文化人”這兩句話作為她翻譯工作的座右銘。(1)2008年邱蘇倫參加北京外國語大學舉辦的“中國非通用語翻譯論壇”上的主題發(fā)言內(nèi)容。從《大唐西域記》的翻譯可以看到，譯者除了要了解和掌握源語文本的文化知識、語言知識，了解和掌握梵語和巴利語這兩種印度古代語言在泰語中的應用外，還要了解印度文化和佛教史，了解佛教的發(fā)展脈絡，了解婆羅門教以及許多歷史事件和重要人物。

漢籍外譯的根本目的在于弘揚中華民族文化，促進兩國間的文化交流。譯者的任務就是如何最大限度地在譯入語文化中再現(xiàn)中華文化，或對等地傳遞文化信息，達到文化交流的目的。要想達到這個目的，譯者只有采用異化的翻譯策略。然而如果僅僅進行“異化”式翻譯，必然造成譯入語讀者的“文化空白”而難以理解，所以針對極具中國文化特色的“文化負載詞”進行異化翻譯的同時，運用“副文本”進行進一步闡述便是必不可少的部分。這里的“副文本”主要包括前言、序、注釋和插圖。

邱蘇倫《大唐西域記》譯本在譯文正文之前有兩篇“前言”，具體介紹了此典籍的主要內(nèi)容和重要性，幫助讀者更好地了解《大唐西域記》。全書有插圖26幅，主要展現(xiàn)了具有特色的佛像、石窟、佛塔、經(jīng)文等，以便讀者對所讀內(nèi)容有更直觀的概念。全書的注釋共有347處，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特色詞匯做進一步釋義。

例二：《大唐西域記》序二中有“昔聞荀氏八龍，今見陳門雙驥”。泰國人雖不以龍或馬比喻杰出人物，但也不反感，因此譯者直接將此比喻留在譯文中，同時做了注解，指出用“龍”或“驥”形容人杰是中國的傳統(tǒng)習慣，“荀氏八龍”指東漢荀淑八子皆有名望，“陳門雙驥”指玄奘與其兄長捷法師。這讓讀者了解了中國文化，也達到了跨文化交流的目的。

翻譯是異域文化間的交流活動，譯者在翻譯時，面對的是和源語文本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通過添加注釋對原文進行解釋，重構文化語境，有利于讀者更好的理解和接受，可以說注釋和譯文一起，為讀者傳遞著中華傳統(tǒng)文化。

邱蘇倫教授在中國典籍泰譯的實踐中，靈活運用了異化和歸化這兩種翻譯策略，使得譯文兼具風采與易解。

結 語

邱蘇倫教授任教于北京外國語大學亞非學院泰語專業(yè)，她從事的是非通用語的教學與研究工作。顧名思義，“非通用語”很難像“顯學”那樣受到學術界和社會的廣泛關注，但無論治學研究還是翻譯，都需要嚴謹?shù)膽B(tài)度、潛沉的投入和默默無聞的奉獻精神。邱蘇倫教授40年兢兢業(yè)業(yè)的教學研究與翻譯生涯，讓她成為一名國際型學者，不僅為中國泰語教學做出了巨大貢獻，更在中國典籍泰譯方面取得重要成就，成為北外中國典籍外譯的代表性人物，體現(xiàn)了北外教師的傳統(tǒng)與特質(zhì)，也彰顯了北外人的精神與追求。北外80年發(fā)展史，從20世紀上半葉初大告先生翻譯《道德經(jīng)》名揚國際，到如今邱蘇倫教授的《大唐西域記》和《洛陽伽藍記》泰譯本，體現(xiàn)了一代又一代北外學者為講好中國故事所做的努力。

“邅吾道夫昆侖兮，路修遠以周流”。如果說譯事學問如昆侖之旅，漫長而悠遠，譯者只能潛心追求，抱定“孰無施而有報”“孰不實而有獲”的心態(tài)，別無捷徑?！敖Y微情以陳詞”既是古代詩人的自況，在筆者看來也是對一切有追求的文字工作者的寫照。所謂“微情”就是要避開繁華與熱鬧，呵護內(nèi)心的潔凈精微，把有限的學術生命投向修遠的長途，以待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