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黎昔非(1902—1970)因為《獨立評論》而與胡適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黎昔非的人生可以劃分為具有強烈反差的兩個階段:1902—1931年是其人生的上升階段;1932—1970年(逝世)是其人生之下降階段。1932年胡適的介入成為黎昔非人生的轉折點,從此進入第二階段。1932年黎昔非出于幫助胡適解除辦理《獨立評論》之困境而出任經(jīng)理人,從此落入胡適之手,胡適出于私利及其與黃節(jié)的矛盾,而無情戕害黎昔非,超負荷的工作重擔、勉強維持生計的微薄薪俸,多次辭職而不能,被困藩籠長達五年有余,被迫中斷研究生學業(yè),直接影響了黎昔非的后半生。直到1937年6月“七七事變”前夕,胡適鑒于時局形勢,才同意黎昔非從《獨立評論》辭職。不過,此時黎昔非的人生悲劇已然形成。
關鍵詞:黎昔非;胡適;戕害;《獨立評論》;黃節(jié)
中圖分類號:K825.8?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1)01-0118-12
作為一位在中國近代文化史上曾經(jīng)做出過相當貢獻而又被長期掩蓋的歷史人物,黎昔非展現(xiàn)于世人面前,始于2002年出版的《黎昔非與〈獨立評論〉》① 一書。該書出版后的十多年間,黎昔非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以黎昔非為討論主題或關鍵詞的專題論文,有近40篇之多,其他以《獨立評論》或胡適為研究對象而間接涉及黎昔非者,亦為數(shù)不少。除此而外,在該書出版之后的一些博士、碩士研究生的學位論文中,也每有專門章節(jié)討論黎昔非與《獨立評論》關系的內(nèi)容②??梢哉f,經(jīng)過學術界十多年的探索和揭秘,黎昔非作為一位曾經(jīng)被長期埋沒而今又被重新“發(fā)現(xiàn)”的歷史人物,已經(jīng)為人們所知曉。然而,黎昔非這樁歷史公案的核心問題——“黎昔非與胡適的關系”, 盡管已有相關論著多有涉及,卻并未能準確揭示其底蘊和實質,因此“黎昔非與胡適的關系”這一核心問題中,依然存在諸多隱情和秘辛。本人不揣愚陋,參考學界十多年來的相關研究,圍繞“黎昔非與胡適關系探秘”這一核心議題,撰此系列論文③,希望能夠有助于進一步揭示黎昔非與胡適關系的真相,進而總結這樁歷史公案中的經(jīng)驗和教訓,重識黎昔非在中國近代文化史和中國近代學術史上的貢獻。
欲準確、客觀、深入、全面揭示黎昔非與胡適的關系,必先從黎昔非的人生入手,方能認清其關系的意涵與性質。黎昔非,廣東興寧人,生于1902年5月31日(清光緒二十八年),1970年12月16日謝世,享年68歲??v觀黎昔非一生,可以劃分為具有強烈反差的兩個階段:1902—1931年,是其人生上升階段;1932—1970年,為其人生下降階段。黎昔非人生兩個階段的劃分,以1932年胡適的介入為轉折點,自1932年胡適介入以后,黎昔非的人生便從上升的軌道跌入了下降的通道。
一、黎昔非人生的兩個階段
1902—1931年的29年,作為黎昔非人生的上升階段,可大致劃分為這樣幾個小的階段:7歲至19歲(1909—1921)的12年中,黎昔非先后在家鄉(xiāng)及周邊村鎮(zhèn)私塾、補習學校讀書;20歲至24歲(1922—1926),黎昔非在梅州中學讀書;1926年夏,黎昔非畢業(yè)于梅州中學,考入上海持志大學文史系;1929年轉學中國公學大學部文史系讀書,1930年暑期畢業(yè);1930年8月赴北平,在北京圖書館苦讀,旋報考北京大學研究所;1931年春,錄取為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之文學研究生,師從黃節(jié)教授。1931年之前的這個時期作為黎昔非人生的上升階段,主要體現(xiàn)在升學和學術研究兩個方面。
以言升學方面,具體表現(xiàn)為黎昔非克服重重困難,從閉塞落后的嶺南山區(qū)升入全國頂尖的高等學府和專業(yè)。這個階段為黎昔非先生的求學時期:7歲至19歲在本地舊式學校讀書,20歲轉入新制之中學,25歲升入大學,29歲考入北大研究所讀研究生,當年國學門共錄取研究生20人,黎昔非為文學研究者8人中的第一名。顯然,黎昔非在這22年中一直非常順利,可謂步步高升,一帆風順,躋身學者的康莊大道已然展現(xiàn)在他的面前。眾所周知,當時的中國大學生和研究生均極少,頂尖大學的研究生更是鳳毛麟角。人們不能不贊嘆、欽羨黎昔非在這個階段所取得的驕人成績,而所有的這一切,都是他克服重重困難,付出極大艱辛所取得的。為什么這樣說呢?
第一,黎昔非家鄉(xiāng)的舊制教育極為落后,因此,從開始求學起,黎昔非所要克服的第一個困難,就是從舊式學校教育向新式學校教育的轉變。這種新舊學制的銜接與轉化困難極多,黎昔非多年以后回憶說:18年所學“總不外論語、孟子、詩經(jīng)、左傳、綱鑒和唐宋古文而已,年年老一套”,“且都‘照本宣科”,“足跡所到之地,也非常狹小,以我家為圓心,東則止于下藍,西則僅達大坪,南不過觀音井,北未越羅岡圩一步??傊吝h沒超過20華里。因此,對于國家、世界情形,以及科學知識,多屬茫然!”在接受了18年的舊式教育之后,突然轉入新制中學,“對一切科學都是茫然的,尤其是英、數(shù)更一無所知”,自屬必然。面對著新舊學轉變過程中所遇到的困難,黎昔非表現(xiàn)出不服輸?shù)木?,憑借著艱苦努力和聰明才智,他很快就“彎道超車”趕了上來。他回憶說:“幸這‘倔強而不避困難的性格在鼓勵著……到了下期在全班50余人中,我的各科水平,除圖音體外,都不會比‘優(yōu)等者而或遜了。”④ “最初功課銜接不上,尤其是英文一科,真搞得焦頭爛額,幾半途而廢,幸具一種堅毅性格,終戰(zhàn)勝了困難。一個學期過去,除圖音體較次外,其余各科都不在一般水平之下?!雹?第二,黎昔非出生于客家山區(qū)的貧困農(nóng)家,因此,經(jīng)濟上的困頓,便成為他求學過程中需要克服的第二個困難。從上學開始,黎昔非便要一邊讀書一邊幫忙家中農(nóng)事,他多年以后回憶說:“每年二季收獲期就要回家來幫助工作”,“家庭經(jīng)濟情況日見不好,眼看沒有升中學的希望,致陷入苦悶的深淵”,“到了1921年,家庭償清了被剝削多年的債務,第二年春,我父便叫我去入中學?!雹?“我為什么到了那么大的年齡還能升中學呢?這由于我父身受過失學的痛苦,所以無論怎樣都想讓我讀點書;其次,我在補習時,曾被教師認為是守紀律,又用功的一人,回到家,什么地方都不去玩,也不和人爭吵什么,被上了年紀的人認為是難得有的。因此,也許認為如果不讓去多讀一些書,未免可惜。”⑦ 從中可知,黎昔非在邁出家鄉(xiāng)前往梅州讀中學,以及中學畢業(yè)之后前往上海讀大學,都是在克服經(jīng)濟困難的情況下實現(xiàn)的,其間父親黎如珣的支持起了關鍵作用。黎昔非回憶說:“一九二六年暑期臨了,中學階段快告結束了,升學就業(yè)的問題老是在心里斗爭著,雖然眀知道家庭負擔是很困難的,但我父親相信我能‘刻苦自愛,終于允許我‘升學了?!雹?/p>
然而,經(jīng)濟上的困難對于黎昔非的求學還是造成了極大影響,在上海升學過程中所遇到的挫折,包括未能報考交通大學,以及報考東南大學失利等,皆因受到舊制學校教育以及經(jīng)濟問題的困擾和掣肘所致。他后來回憶說:“本來,我打算考交大,因沒趕及考期,便去南京投考東南大學本科,但因梅州理科的課本多是英文的,沒及時請了教員,致進度不夠,數(shù)理試題多沒學習過的,結果失敗”,“失敗后,返回上海,想補習一年再考,但恐家庭不能負擔,和我一同赴滬的同學看我悶悶不樂,就慫恿我去考一般大學。我想,要進一般普通大學就不如快些畢業(yè),”“計算五個學期所修的學分已滿一百二十個了,于是轉學中公,滿以為可提早一學期畢業(yè),不料那教務主任以我轉學來的,不能照原校同學同等看待,要我再修滿三個學期,于是和他爭論了一番,幸楊副校長亮功勸慰平息?!备硬恍业氖?,就在黎昔非大學畢業(yè)前夕,全力支持他讀書的父親去世,不僅給他以莫大的精神打擊,經(jīng)濟上也因此更加困難。黎昔非后來回憶說:“一九三〇年暑期,我早盼望的‘畢業(yè)臨了。家中也迫切地等待著幫助解決經(jīng)濟困難了”,但是,“因聽說,北京學習空氣濃,圖書豐富,生活樸素,每月有十余元便可對付,如寫點文章,是容易住下去的?!薄耙匝芯抗糯鷸|西為主,暇則從事于創(chuàng)作。主意既定,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毅然只身到北京去,滿以為專搞一二年,總能搞出一點東西來,便不難躋于教授、學者之列了。”⑨
再說學術研究方面。盡管黎昔非在求學過程中遇到了重重困難,但憑藉過人的才華和艱苦的努力,他在人生的道路上還是不斷向上攀登,尤其是在學術研究方面,已然顯示出超出常倫的才能,在進入北大研究生學業(yè)之前,他就已經(jīng)做出了頗有分量的研究成果,從而為進一步深入的學術研究工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黎昔非為何能夠在重重困難之下,而穩(wěn)步前行、漸臻其人生之佳境呢?這首先和他勤奮好學、堅苦自立的品格有著直接的關系。黎昔非從小即以勤奮好學而見譽于鄉(xiāng)里,及至上大學以后依然如此,據(jù)他本人說:“我在大學時,生活很單調(diào)平凡,四年中連電影沒看過幾次。接觸面也很狹小的”。大學畢業(yè)之后,這個優(yōu)良傳統(tǒng)未曾稍改:“我往北京時,正是蔣介石與馮閻相廝殺時候(1930年8月間)。我抱著你打你的仗,我讀我的書的態(tài)度到了北京。在北大附近景山東街租了一間房子,每早八時就到北平圖書館(當時的名稱)去,中午到附近小館子吃飯,飯后又去,直到閉館才回寓所”,“每晚不是整理筆記,就是閱讀廿四史等。”天道酬勤,正是在長期積累、艱苦磨礪的基礎上,黎昔非很早就有論文面世,在中國公學大學部三年級學生時代,即發(fā)表了研究《詩經(jīng)》的論文——《〈采芑〉時代的質疑》(中國公學大學部《中國文學季刊》創(chuàng)刊號,1929年夏出版)。著名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專家、《詩經(jīng)》研究專家、中國詩經(jīng)學會常務理事、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費振剛評論,此文的意義和功效,“在于它行文的緊密,邏輯的清晰,內(nèi)、外證相結合,以史證詩的方法,以及從中折射出的黎先生嚴謹?shù)膶W風和扎實的古典文化功底?!雹?著名先秦史、古文字學專家李學勤先生則認為,該文考證“可謂實事求是,方法完全是史學的?!眥11} 次年,黎昔非又發(fā)表《唐以前的七言詩》一文(《中國文學季刊》第3號,又載于《中國公學大學部文理學院庚午級畢業(yè)紀念刊》,1930年5月印行),是為中國現(xiàn)代最早的七言詩探源研究論文之一。魏晉南北朝文學研究專家、韓國全南大學教授徐寶余評論道:“黎先生此文實為探討七言詩起源的近代開山之作,亦是對七言詩體發(fā)展做出系統(tǒng)描述的最早文章?!眥12}北京師范大學的馬鴻雁博士認為:“作為20世紀30年代的開端之作,此文促進了這一時期七言詩研究熱潮的到來,此后學術界對七言詩的起源、演進以及相關問題的研究逐漸重視開來……這種對七言詩研究的重視和研究領域的不斷拓展,都是和黎先生等民國學者的先期研究探索分不開的。”{13}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黎昔非后來的北大研究生導師黃節(jié)教授,就是中國古代詩學研究大家,因此,黎昔非這些早期研究成果,無疑為他后來成為黃節(jié)的入門弟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從而具備了躋身詩學研究專家乃至黃氏傳人的充分條件。
從1932年開始,黎昔非進入其人生的第二個階段(1932—1970),從高峰而跌落,此后一蹶不振,逐步下降、沉淪。黎昔非的人生道路之所以發(fā)生這個巨變,皆因遇到了胡適。雖然1929年進入中國公學大學部時,黎昔非就與胡適有了聯(lián)系,但那只是間接的、泛泛的師生關系,1932年胡適邀請黎昔非擔任《獨立評論》經(jīng)理人,二人才正式有了直接關系。從此黎昔非后半生的種種困頓和厄運便開始了,真可謂“只因‘師恩誤平生”{14}!這個階段作為黎昔非的人生下降階段,主要體現(xiàn)于如下兩個方面。
其一,研究生學業(yè)之喪失。黎昔非研究生學業(yè)之喪失,全系胡適一手造成。胡適為創(chuàng)辦《獨立評論》,急需找到一個“合適的經(jīng)理人”,但經(jīng)過幾個月時間仍然沒有著落,他的合伙人蔣廷黻為此也“正在發(fā)愁,因為獨立周報預備在下下星期出版,第一期稿件已齊,卻還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經(jīng)理人。”{15} 找不到“合適的經(jīng)理人”,《獨立評論》便無法開張。據(jù)黎昔非回憶說:“1932年4月間,戰(zhàn)犯胡適擬辦一雜志,派人送來一信,要我到他家談談。”當時胡適跟黎昔非說:“我們幾個朋友打算辦一種雜志,你可否替我?guī)兔σ幌?,房子已?jīng)租好了,你可搬到那里去?!被诤m的迫切懇求,也是出于多年的師生關系,淳樸厚道的黎昔非自然不能拒絕,遂答應了胡適的請求。
黎昔非萬萬沒有料到,這一允諾竟斷送了他自己的一生,從此他再也不能從《獨立評論》脫身,直到1937年“七七事變”發(fā)生、《獨立評論》停辦才得以解脫,但其后半生跌落命運的深淵,卻是再也無法改變了。此事于黎昔非之嚴重性,是他白白地喪失了研究生學業(yè),于北京大學來說,則是流失了一位富有學術潛質的研究生!推源禍始,這一切皆是胡適一手造成。
其二,黎昔非畢生脫離他所熱愛并具有較大優(yōu)勢的研究工作,而一輩子以擔任中學教員維持生活。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獨立評論》停辦之后,黎昔非舉家離開北平逃難回到故鄉(xiāng),從此在本縣各中學擔任教員,直到“文化大革命”又因為與《獨立評論》的歷史關系而被打成“三家村”反革命分子,受盡迫害和摧殘而飲恨辭世。這里要特別強調(diào)指出的是,早在1930年夏,黎昔非從中國公學畢業(yè)時,就已接到廣東省“五華縣中的聘書”,易言之,原本在1930年大學畢業(yè)后,黎昔非即可回到故鄉(xiāng)擔任中學教師。但彼時黎昔非強烈希望從事學術研究工作,于是克服經(jīng)濟上的困難和“家中也迫切地等待著幫助解決經(jīng)濟困難”的雙重壓力{16},毅然前往北平求學。黎昔非的第一步計劃本來已經(jīng)順利實現(xiàn),因為他已如愿考取北大研究生,但最終卻由于胡適的強迫而白白喪失了已經(jīng)到手的研究生學業(yè),7年之后仍然回到故鄉(xiāng)擔任中學教師。也就是說,黎昔非千方百計離開上海前往北平,在北平的7年(1930—1937)中,除完成了胡適所需要的任務——《獨立評論》社務工作之外,自己的事業(yè)不僅一無所成,而且重新回到原點,回到7年前就可得到的家鄉(xiāng)中學教師職位。1988年黎昔非的中國公學同班同學羅爾綱在接待黎昔非之子黎虎時,二人曾有這樣一段問答:“羅老問我:‘你父親為什么不主動與我們聯(lián)系?我說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不過他一向的脾氣是不愿輕易去求人的。我的話音剛落,羅老立即激動地說:‘不是他求人的問題,而是胡先生求了他,欠了他的!”得知黎昔非后半生的經(jīng)歷和遭遇之后,羅爾綱不禁憤然說道:“‘這種工作不適合他,他的學問不是教中學用的。羅老又說:‘如果他不回老家,他現(xiàn)在跟我們是一樣的。”“羅老一再問到先父有無遺稿留下,他想幫他整理出版?!碑斃杌⒔榻B自己所發(fā)現(xiàn)的黎昔非的一些遺作時,羅爾綱說:“那不是他主要的東西,他研究的問題和成果比這重要。他還應該有遺稿?!眥17} 以羅爾綱對黎昔非學識、人品之深諳,他的遺憾絕非偶然,從羅爾綱的遺憾中,我們可以知道,黎昔非后半生的沉淪不僅是他個人的損失,又何嘗不是中國近代學術史上的一個損失呢?
二、胡適的戕害與黎昔非人生的轉向
胡適的介入,何以導致黎昔非的人生從高峰跌落,而進入后半生的下降階段?個中原因完全在于胡適對黎昔非的無情戕害,這種戕害集中表現(xiàn)為,他一手迫使黎昔非白白喪失了研究生學業(yè),黎昔非后半生的下降與沉淪,皆由此而起。
胡適對黎昔非之戕害行為,其為禍最大者,莫過于迫使他喪失北大研究生學業(yè)。1932年,胡適及其同仁為了辦理《獨立評論》,在經(jīng)過幾個月的時間都找不到“合適的經(jīng)理人”的時候,便把目光轉向了自己的學生黎昔非,他不惜屈尊“派人送來一函,要我到他家談談?!辈栉舴钦f:“可否替我?guī)兔σ幌拢俊崩栉舴亲鳛樵谧x的研究生,本不愿去就這種職位,或者頂多干個半年或一年,半工半讀以完成自己的學位論文。然而,當黎昔非出于師生之情答應了胡適的請求之后,完全沒有料到,胡適旋即變臉,一再拒絕黎昔非的辭職請求,根本不是什么“幫忙一下”,而是一直“幫”到底,“幫”了五年多直至這份刊物終止之日,也就是說,“幫”到胡適的事情完結不再需要黎昔非的時候。此事于黎昔非而言,乃是人生中的巨大轉折。胡適作為黎昔非所在學院和系的領導人,硬生生將自己主管下的一位在讀研究生長期控制在其私人單位而迫使其脫離學業(yè)和學籍,客觀地說,有違作為教師和教學行政負責人的職業(yè)操守和師德標準。
那么,胡適對黎昔非的戕害,有哪些具體表現(xiàn)呢?竊意可從如下三個方面加以說明。
其一,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和條件。胡適為《獨立評論》經(jīng)理人提供的工作環(huán)境和條件,可謂惡劣至極,黎昔非多年以后回憶說:“只數(shù)間空房,什么都沒有,連喝水都不便,心里頗感不舒服?!眥18}然而,在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和條件下,黎昔非作為《獨立評論》經(jīng)理人,所承擔的工作任務和壓力卻是超負荷的,胡適在紀念《獨立評論》創(chuàng)刊三周年的總結中寫道:“我們創(chuàng)辦這刊物的時候,就請黎昔非先生專管發(fā)行所的事務。說也慚愧,我是實行我的無為政治的,我在三年之中,只到過發(fā)行所一次!這三年的發(fā)行,校對,雜務,全是黎昔非先生一個人支持。每到星期日發(fā)報最忙的時候,他一個人忙不過來,總有他的許多青年朋友趕來盡義務,幫他卷報,裝封,打包,對住址?!眥19} 知情人林鈞南也曾回憶道:“創(chuàng)辦初期,只有昔非辦公,另有工友老宋……他是總其成的,包括財務、校對、發(fā)行等在內(nèi)?!崩栉舴窃谥袊珜W的同學、知情人羅爾綱回憶道:“他很忙,從來沒有功夫去玩?!眥20} 實際上,黎昔非除了“編輯”之外,還身兼多職,為《獨立評論》“包辦一切”。
在如此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和條件下,承擔著超負荷的工作任務和壓力,對黎昔非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呢?實際上就是完全剝奪了黎昔非在工作之余進行研究,以完成自己的研究生論文的可能性。黎昔非在自傳中寫道:“本來,我打算只干他半年至一年,藉以維持生活,期完成自己的論文便罷了。沒想到那種工作這么煩忙,有時忙到連報紙都要到夜深才得閑來看。”“這種雜志發(fā)行工作,最初我以為很簡單,每天不用花幾小時盡可對付,后來事實證明,它對于我的研究工作是有極大妨礙的。”顯然,想要在這種工作環(huán)境和條件下兼顧研究生學業(yè)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單是《獨立評論》社的繁雜事務就已經(jīng)迫使黎昔非必須全力以赴,怎么可能還有閑暇和精力去兼顧自己的學業(yè)呢?
其二,微薄的經(jīng)濟待遇。盡管黎昔非在《獨立評論》社中一人身兼數(shù)職,除編輯之外“包辦一切”,長年超負荷工作,并把《獨立評論》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發(fā)行量節(jié)節(jié)上升,經(jīng)濟狀況日益良好,以致有了數(shù)千元的存款。但胡適給予黎昔非的薪資卻極其微薄,最先是每月30元,兩年后黎昔非結婚成家才增加了10元。黎昔非的同鄉(xiāng)、中國公學同班同學,1933年在北平與黎昔非合作創(chuàng)辦《曇華》文藝半月刊的丁白清,曾回憶當時黎昔非的境遇,他說:“我知道他當時很痛苦,又不敢走,薪水只三四十元,又不夠用,我建議他:叫胡適介紹中學教員,教書兼職,他始終都不愿這樣做。”{21}由此可見,黎昔非在進入《獨立評論》不過半年左右的時間之后,其精神狀態(tài)就已經(jīng)達到“很痛苦”的地步了。但是,這種痛苦的日子才剛剛開始,還將進一步加重,并延續(xù)到1937年8月才算告一段落。黎昔非的夫人何昕回憶那段時光,曾經(jīng)說過:“需要省吃儉用”才能維持生活{22};何昕還說:黎昔非的工資是“由胡先生酌定”的{23}。30—40元是當時北平工人和小學教師的工資水平。胡適聘羅爾綱任家庭教師,每月工資80—100元,而后到胡家工作的章希呂,每月的收入也有80元。章希呂1935年5月再度從南方來住胡家,5月24日日記中記載胡適給他送錢時的一段互動:“(胡)適兄送錢來,我因在此幫他做的事不多……適兄意思很好,以吾負擔太重,四十元決不夠用,彼此何必客氣?!焙m居然心疼章希呂每月40元“決不夠用”,可見他并非不食人間煙火而不知道黎昔非數(shù)年以此維持一家人生活是否夠不夠用吧?盡管后期《獨立評論》的經(jīng)濟狀況日益優(yōu)勝,有數(shù)千元存款,但是黎昔非的工資并未水漲船高,依然故我。也就是說,在整個《獨立評論》工作期間,胡適是將黎昔非置于僅能勉強維持生存而不至于流落街頭的貧困狀態(tài)之中的。因此,黎昔非在自傳中談到一再辭職而不獲批準的原因時,除了指出主要是胡適“都以不易找到相當接替的人而被留住了!”同時也提到“終于為生活所關而未果”這樣一個原因,何以這會成為一個原因呢?這實際上還是胡適造成的結果,數(shù)年來極度繁重的工作任務之下,而僅能勉強維持最低生活水平的漫長歲月,已然耗盡了黎昔非的精力。
其三,不許辭職。盡管待遇如此惡劣,工資如此微薄,而工作卻又如此長年超負荷運行,然而更令黎昔非苦惱的,還是這種工作“極大地”妨礙了他完成論文,從而影響了他的研究生學業(yè)。因此,黎昔非曾一再向胡適提出辭職的請求,但是均被胡適拒絕。黎昔非在自傳中寫道:“我曾幾次擬辭而未果。”{24} “再三推卻,都以不易找到相當接替的人而被留住了!”“沒想到一再推辭,直到北京淪陷前夕都還沒和它完全絕了關系?!眥25} 那么,黎昔非在《自傳》所說的這些,是否是歷史的“實錄”呢?我們可以從沈從文致胡適的一封信中找到證據(jù),1937年5月23日,沈從文曾致信胡適,該信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談黎昔非的問題,略云:
適之先生:
聽說您已從南邊回來,還不能來看您……
黎昔非先生到我這里,說他“在《獨立評論》做了五年事,得適之先生信托,謹慎小心做去,幸支持到如今,刊物有了頭緒,可是個人若如此下去,實在有點可怕。原因是雜事太多、太瑣碎,自己除每日注意刊物外,一本書也不能讀,想謀進步無從得到進步。長此下去,不知如何是好。想起來北平的目的,未免慚愧??纯磪顷稀⒘_爾綱諸同學在學業(yè)方面的進步,自己不想辦法不是事”。這人老實處,適之先生五年來必看得出,他很希望您幫助他一下,給他一個機會,把《獨立評論》事務放下,讓他到個學術機關里去做個小事,薪水即或不多,至少在工作上有意義點,且可以多學點要學的東西?;蛘哂袡C會離開北平去教中學國文也成。因為不能作學術上研究,還可多接近點人生,將來或者走創(chuàng)作路。這人痛苦想來胡先生也明白,不知是不是肯幫他個忙,盡他從前的工作上試試。我覺得他若這樣混下去也極可惜,可憐,但又無力幫他的忙。
專此敬頌安好。
從文敬啟
五月廿三{26}
可見,在經(jīng)理《獨立評論》的五年中,黎昔非“除每日注意刊物外,一本書也不能讀,想謀進步無從得到進步”,從而耽誤自己的全部學業(yè)和學術研究。在“一再推辭”而不獲批準的情況下,黎昔非實在沒有辦法,這才求助于沈從文,希望通過沈從文的勸說,能夠讓胡適同意他“把《獨立評論》事務放下”,“到個學術機關里去做個小事”,甚至是讓他離開北平,“去教中學國文也成”。我們注意到,黎昔非竟然寧可離開北平,到中學做教員,也希望能夠離開《獨立評論》社。若非《獨立評論》社的工作令他“痛苦”到極點、讓他感到“可怕”,黎昔非怎么可能產(chǎn)生如此想法?沈從文的這封信,不僅直接透露出黎昔非欲從《獨立評論》繁雜事務工作中脫身,以從事學術研究的想法,還可以從中看出沈從文對黎昔非的境遇深表同情,“覺得他若這樣混下去也極可惜,可憐,但又無力幫他的忙”,因此這才特意致信胡適,希望胡適能夠體諒黎昔非的“痛苦”,并且“幫助他一下,給他一個機會”。
如所周知,胡適不僅是黎昔非中國公學時期的校長、老師,而且這時又是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和中文系主任,繼續(xù)成為黎昔非的“頂頭上司”和老師。黎昔非的生殺予奪之權,完全操諸胡適之手,黎昔非是跳不出如來佛掌心的,不論學業(yè)還是就業(yè),均逃不出他的掌控。與黎昔非同時被錄取為“文學者”8人中,有一位商鴻逵,師從劉半農(nóng),商鴻逵“與半農(nóng)先生訪問賽金花,預支星云堂書店的錢,于是將釆訪所得寫成《賽金花本事》”,于是“北京大學文學研究院院長胡適認為研究生不該為妓女立傳,要處分商鴻逵,商作了檢討才罷?!?934年7月14日劉半農(nóng)病逝,其后由胡適安排,商鴻逵轉從孟森(號心史)讀清史{27}。商鴻逵與導師劉半農(nóng)一起調(diào)查并寫作《賽金花本事》,胡適認為研究生不應該做這種工作,可是他卻讓研究生黎昔非脫離學術研究而為他本人“打黑工”五年有余卻心安理得,這就是胡適的雙重標準。胡適掌控當時北大文學研究院之權力,由此可見一斑。
胡適利用他所處的強勢地位,不僅讓其學生黎昔非一再請辭的努力均歸于零,而且通過上述三個方面牢牢地將其掌控于手中,從而迫使黎昔非白白喪失了研究生學業(yè)。胡適將一位在讀研究生拉去“打黑工”五年有余,一直不許他辭職,意味著北大經(jīng)過嚴格考試而錄取的研究生平白無故少了一個,黎昔非的身份實際上也被從北大研究生強制轉變成社會上的“求職者”和“雇員”。還要特別指出的是,當時胡適是北大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而黎昔非恰在這個學院讀二年級研究生。很顯然,經(jīng)理人的工作乃是與研究生學業(yè)格格不入的、與學術研究完全不同的事務性工作。作為北大文學院院長的胡適,為了一己事業(yè)需要,而迫使自己管轄范圍內(nèi)的研究生從事這種與研究生學業(yè)毫無關系、嚴重影響學業(yè)的事務性工作,是與他的職責和職業(yè)道德大相違謬的行為。
三、胡適戕害黎昔非的主觀故意性
胡適上述施加于黎昔非的種種行徑,究竟是無心之過,還是故意為之?其主觀故意性如何?讓我們看一看1930年黎昔非在中國公學畢業(yè)時,胡適為這屆畢業(yè)生所寫的賀詞,便可找到正確答案。
黎昔非這屆同學畢業(yè)時,出版了《中國公學大學部文理學院庚午級畢業(yè)紀念刊》,請校長胡適題寫了刊名,同時在紀念刊上發(fā)表了對即將畢業(yè)的同學所作的臨別 《贈言》{28}。胡適在這份《贈言》中語重心長地諄諄告誡黎昔非等畢業(yè)同學說:
諸位畢業(yè)同學:你們現(xiàn)在要離開母校了,我沒有什么禮物送給你們,只好送你們一句話罷。
這一句話是:不要拋棄學問。以前的功課也許有一大部分是為了這張畢業(yè)文憑,不得已而做的,從今以后,你們可以依自己的心愿去自由研究了。趁現(xiàn)在年富力強的時候,努力做一種專門學問。少年是一去不復返的,等到精力衰時,要做學問也來不及了。即為吃飯計,學問決不會辜負人的。吃飯而不求學問,三年五年之后,你們都要被后進少年淘汰掉的。到那時再想做點學問來補救,恐怕已太晚了。
易卜生說:你的最大責任是把你這塊材料鑄造成器。學問便是鑄器的工具。拋棄了學問便是毀了你們自己。
再會了!你們的母校眼睜睜地要看著你們十年之后成什么器。{29}
這是多么感人肺腑的臨別贈言?。τ诩磳⒆呦蛏鐣膶W子充滿愛撫的期望和叮嚀,拳拳之忱溢于言表,一副多么慈祥而又殷殷期盼的前輩和師長的形象展現(xiàn)于世人面前!不論當時的聽眾還是后人,在聽到或看到之后,都不能不為之動容!也許黎昔非就是帶著他所尊敬的校長、老師——胡適的這些金玉良言,排難克阻奔赴北平,廢寢忘食地在北京圖書館苦讀,而終于考取北京大學研究所的研究生。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僅僅兩年之后,胡適卻把自己的這些肺腑之言拋到九霄云外去了,親手把黎昔非這個中國公學“母?!碑厴I(yè)的學子從北大研究生隊伍中拽了出來,讓他“拋棄學問”,不讓他“可以依自己的心愿去自由研究”,不讓他“趁現(xiàn)在年富力強的時候,努力做一種專門學問”,從而不讓他把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黎昔非就讀于北大研究所研究生,不正是按照校長、老師胡適的期望而“不要拋棄學問”的行動嗎?不正是要把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的做法嗎?這不正是黎昔非當年畢業(yè)時,校長胡適所殷殷期盼的嗎?胡適對于這樣一位踐行并很好地兌現(xiàn)了他的“贈言”的學生,為何如此狠下毒手,生生剝奪他的研究生學業(yè)而在所不惜呢?
還必須強調(diào)指出,黎昔非是當年中國公學畢業(yè)生中唯一考上研究生的,一般來說,作為校長、老師的胡適應該格外予以關心、呵護才是正常的吧?然而事實卻是:當黎昔非進入《獨立評論》之后,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可以“藉以維持生活,期完成自己的論文”,因為“沒想到那種工作這么煩忙,有時忙到連報紙都要到夜深才得閑來看”,痛感《獨立評論》這種工作“對于我的研究工作是有極大妨礙的”,于是一再提出辭職,然而均被胡適拒絕,也就是說,胡適原先為了讓黎昔非同意他的請求而許諾的“幫忙一下”,變成了無底洞,一旦進去就不得脫身,一直為他打了五年有余的黑工,從而令黎昔非“很痛苦,又不敢走”。更重要的是,這五年有余的時間正是黎昔非需要為自己的研究工作、為后半生的前途奠定基礎的黃金時期,就這樣硬生生地被胡適剝奪了。胡適在《贈言》中不是告誡黎昔非等畢業(yè)生“趁現(xiàn)在年富力強的時候,努力做一種專門學問。少年是一去不復返的,等到精力衰時,要做學問也來不及了?!彼皇蔷娈厴I(yè)生們,如果不抓緊時間進行研究工作,“三年五年之后,你們都要被后進少年淘汰掉的。到那時再想做點學問來補救,恐怕已太晚了?!蹦敲?,胡適難道不知道這“三年五年”對于黎昔非來說是多么重要嗎?顯然,胡適是完全“忘記了”自己說過的那些金玉良言了。而且還應當指出,胡適的這個預言是完全應驗了,“三年五年”之后,黎昔非的同班同學羅爾綱,中國公學本科畢業(yè)之后并沒有讀研究生,而是在胡適提供的種種優(yōu)越條件下,從而成為了太平天國史研究專家,并被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聘為研究人員;黎昔非的另一位中國公學低班同學吳晗,也在胡適的大力幫助下,考入清華大學歷史系讀本科三年級,“三年五年”之后,也成了明史專家,并被云南大學聘為教授。在胡適的親自操作之下,黎昔非果然“被后進少年淘汰掉”了,在他們?nèi)煌瑢W中由先進而變?yōu)槁湮檎吡恕?/p>
胡適在《贈言》最后,以極具警示性的語言告誡畢業(yè)生們說:“再會了!你們的母校眼睜睜地要看著你們十年之后成什么器?!焙m《贈言》之后的第十年是1940年,也就是黎昔非從中國公學畢業(yè)之后的第十年,這時胡適看到的是:他的三位學生中,羅爾綱和吳晗都已經(jīng)分別是太平天國史專家和明史專家,分別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研究員和西南聯(lián)合大學的教授,而黎昔非則回到老家,正在為拿到本來早就可以拿到的中學教師的聘書、勉強維持生存而苦苦掙扎。中國公學這個“母校眼睜睜地”看到了他們?nèi)?930年的畢業(yè)生在“十年之后成什么器”了!
至此,人們不難看到,幾乎一切都在按照胡適的預言演進著,作為踐行并成功兌現(xiàn)了胡適《贈言》的黎昔非,卻是在胡適的親自操作下,被硬生生地從北大研究生隊伍中拽了出來,讓他本來已經(jīng)得到的“做學問”的機會得而復失,讓他“年富力強的時候”就“拋棄了學問”,讓他在“三年五年之后”,就“被后進少年淘汰掉”了,讓他“等到精力衰時,要做學問也來不及了”,讓黎昔非1930年中國公學畢業(yè)后到了北平的七年時間之后又回到原點——故鄉(xiāng)的中學教師,讓胡適看到了十年之后他的學生們“成什么器”了。一言以蔽之,胡適“拋棄了學問便是毀了你們自己”的預言,在黎昔非身上果然應驗,不過,黎昔非人生悲劇的始作俑者,卻正是胡適自己,是胡適親手“毀了”黎昔非的一生!而且很明顯,胡適對待黎昔非的上述種種行徑,都是在極其明晰、清醒的思維支配下進行的,并非昏頭昏腦狀態(tài)下的一時糊涂之舉。行文至此,胡適如此戕害黎昔非,究竟是一時的無心之過,還是別有用心的故意為之?相信讀者已不難做出判斷了。
四、首次披露黎昔非與《獨立評論》關系的真相
1935年5月《獨立評論》創(chuàng)刊三周年時,出版了“三周年紀念特大號”,胡適寫了《又大一歲了》,以慶?!丢毩⒃u論》創(chuàng)刊三周年并做了三年的總結。在這篇文章中,胡適首次披露了黎昔非與《獨立評論》的關系,寫道:
在這賀周歲的日子,我們不要忘了這個孩子還有一位忠心的看護婦。我們創(chuàng)辦這刊物的時候,就請黎昔非先生專管發(fā)行所的事務。說也慚愧,我是實行我的無為政治的,我在三年之中,只到過發(fā)行所一次!這三年的發(fā)行,校對,雜務,全是黎昔非先生一個人支持。每到星期日發(fā)報最忙的時候,他一個人忙不過來,總有他的許多青年朋友趕來盡義務,幫他卷報,裝封,打包,對住址。還有我的朋友羅爾綱先生,章希呂先生,他們幫我做最后一次的校對,也都是這孩子應該十分感謝的。{30}
黎昔非從1932年4月《獨立評論》籌備之初即進入該社并擔任“經(jīng)理人”,負責以“發(fā)行所”為名義除編輯之外“包辦一切”的全部社務工作,不僅使“大忙人”胡適得以實行“無為政治”,從容編輯《獨立評論》,而且由于經(jīng)理人黎昔非和編輯胡適兩人的“通力合作”{31},從而把《獨立評論》辦得風生水起,一年多就達到經(jīng)濟上獨立并有了盈余,刊物聲譽鵲起、影響日隆。胡適及其編輯同仁,一個個經(jīng)由這個刊物而躋身文化明星、政治顯貴之列,而黎昔非卻一直被“隱姓埋名”,外界根本不知道《獨立評論》幕后還有這么一位“無名英雄”。在進入《獨立評論》之前,黎昔非的名字曾多次出現(xiàn)在胡適日記中,進入《獨立評論》之后,黎昔非的名字就從胡適的一切文字中徹底消失,而且翻遍《獨立評論》也找不到黎昔非的片言只字,猶如從人間蒸發(fā)。三年后的今天,胡適突然在這么醒目的位置上披露了隱藏長達三年之久的一位關鍵人物——黎昔非,個中原因何在?
有學者分析道:“一方面是胡適一直找不到‘相當接替的人,另一方面是黎昔非又辭意堅決,因此對于胡適來說只有留住黎昔非一個辦法。于是便需要加以安撫,以求穩(wěn)住他。這是胡適的權宜之計,應急措施,并不是什么‘深懷感謝之忱的。”{32} 這個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黎昔非早在進入《獨立評論》之初,即發(fā)現(xiàn)胡適給他提供的是十分惡劣的工作條件和生活待遇,更重要的是如此超負荷的工作,對于他的學業(yè)來說是“有極大妨礙”的,從而感到“很痛苦”,所以很早就提出了辭職的請求,卻一再遭胡適拒絕。顯然,胡適并非需要到三周年時才“加以安撫,以求穩(wěn)住他”。因此,即便存在“安撫”“穩(wěn)住”黎昔非這個理由,但這仍然不是問題的根本癥結所在。
對于這個問題,必須將之放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加以審視,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釋——1935年1月24日黎昔非的研究生導師黃節(jié)教授的辭世,乃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黃節(jié)1月去世,胡適5月披露黎昔非與《獨立評論》的關系,這兩件事情之間,表面看似乎風馬牛不相及,實際上卻存在一定的關聯(lián)性。這里有兩個問題,需要首先加以探討:一是為什么在此之前的三年中,黎昔非與《獨立評論》的關系完全被屏蔽?二是為什么這個時候又突然把他公開出來?其實這兩個問題都與同一件事情有關,那就是黎昔非就讀北京大學的研究生導師黃節(jié)于1935年1月的辭世。
黃節(jié)(1873—1935),原名晦聞,字玉昆,號純熙,別署晦翁、蒹葭樓主,廣東順德人。我國進步報業(yè)的開創(chuàng)人之一,早年鼓吹反清、強國、反帝愛國革命思想,辛亥革命后隨著對現(xiàn)實的失望,不再參與政治、新聞輿論工作,專心致力學術研究和教育事業(yè)。1917年后,黃節(jié)任教于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校,專授中國詩學,集詩學研究家與詩人于一身,學界視其為一代宗師。黃節(jié)“生平以詩為教,蓋將以正民志,立國本?!眥33} 其在北京大學“倡文言,講舊詩,寫舊詩,集舊書,對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方針不以為然。對陳獨秀、胡適等提倡新文學,甚為不滿,對白話文尤為反對?!眥34} 在當時的北京大學,胡適屬于新派,黃節(jié)屬于舊派,二者為人、品性與學術均大相徑庭。盡管其時胡適大權在握,黃節(jié)則在權力中心之外,但黃節(jié)根本瞧不上胡適,“迎面走過,昂首闊步”“視而不見”{35}。試想,黃節(jié)在世時,胡適敢于公然把“這三年的發(fā)行,校對,雜務,全是黎昔非先生一個人支持”,“每到星期日發(fā)報最忙的時候,他一個人忙不過來,總有他的許多青年朋友趕來盡義務,幫他卷報,裝封,打包,對住址”,諸如此類極度繁雜的工作場景,公開展示給黃節(jié)看嗎?他能夠讓黃節(jié)知道由于他的學生在胡適手下被超負荷奴役,而換來胡適“說也慚愧,我是實行我的‘無為政治的,我在三年之中,只到過發(fā)行所一次”的愜意與自得嗎?而到了1935年的1月,黎昔非的導師黃節(jié)逝世,胡適就完全沒有這些顧忌了!因為這時公開黎昔非在《獨立評論》社“打黑工”的內(nèi)幕,黃節(jié)已經(jīng)不可能知道了,就是對當事人黎昔非而言,也已經(jīng)莫可奈何了,因為大局已定,無可挽回!也就是說,北京大學當年通過嚴格考試錄取的這名研究生,至此已經(jīng)被胡適徹底改變了屬性,從北京大學的研究生變成了胡適手下的一個“打工仔”了,此時的黎昔非已經(jīng)完全轉變了身份,從北京大學的一名研究生變成了胡適手下的一個雇傭。在這種情況下,也沒有人會出面質疑胡適的這種行徑了。
這就是為何我們要說1935年1月黃節(jié)去世是整個事情的拐點的原因所在。因為當黃節(jié)還在世的時候,公開黎昔非與《獨立評論》的關系,尤其是強迫黎昔非做與研究工作毫無關系的事務性雜役這種黑心事,胡適顯然還是有所忌憚的。因為胡適當時畢竟身為文學院院長、中文系主任,竟然將自己管轄之下的研究生拿來為自己服務、打黑工,如此之舉,作為“愛惜羽毛”的胡適不可能不有所顧忌,因為這對于他在外界一貫以光鮮示人的形象是有所損害的,特別是對于一向不以胡適為然的黃節(jié),胡適當然更是要有所顧忌的。如今黃節(jié)已經(jīng)作古,胡適終于松了一口氣,覺得已經(jīng)不必再隱瞞了,于是便借《獨立評論》創(chuàng)辦三周年紀念的時機把“雪藏”了三年之久的黎昔非公之于世。因為在一切可以安然無虞的情況下,適時地公開黎昔非與《獨立評論》的關系,給黎昔非戴上一頂廉價的高帽子以穩(wěn)住他、以安撫之,可謂一舉兩得、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聰明絕頂如胡適者,又何樂而不為呢?
對于胡適在《獨立評論》辦刊三周年紀念中給予黎昔非的這番安撫之詞,有的學者給予了正面的肯定,或曰:“當年昔非先生為《獨立評論》確是盡心盡力,備嘗辛勞。而胡適先生則對他的工作非常滿意而深懷感謝之忱。”{36} 或曰:“胡適在紀念《獨立評論》三周年的時候,曾滿懷感激地說”{37} 云云。但實際上,這篇廉價“褒揚”文字的后面,卻隱藏著諸多的“貓膩”!且讓我們揭開胡適所耍弄的這些小把戲!
胡適所耍弄的小把戲之一,是玩弄“無頭案”伎倆。與20世紀前葉的書刊通常在扉頁或其他適當?shù)胤接〕鼋?jīng)理人、發(fā)行人或校對者姓名的慣例不同,翻遍1935年5月之前的《獨立評論》,根本找不到“黎昔非”三個字,僅此即可表明,黎昔非在胡適手下打了三年名副其實的“黑工”。正是胡適本人把黎昔非“忘記了”整整三年,突然之間他卻告誡世人“不要忘記了”黎昔非,可謂地地道道的“此地無銀三百兩”!黎昔非的名字以及他與《獨立評論》的關系,在辦刊三年之后首次出現(xiàn)在《獨立評論》三周年的“特大號”,并置于頭條的社評之中,盡管那段關于黎昔非的文字長達170余言,其中也不乏褒詞,但是我們注意到,胡適在這里并沒有片言只字向讀者介紹一下黎昔非其人,諸如:黎昔非原來是做什么的?他是怎么來到《獨立評論》社工作的?他與胡適是什么樣的關系?等等,諸如此類都應該是最起碼的、必要的介紹,然而,胡適卻一個字也沒有提,因此人們從上述胡適的文字中,根本不清楚這位黎昔非究竟是何許人也?黎昔非一直默默無聞地為《獨立評論》打工,充當“幕后英雄”,世人根本不知道他的來龍去脈,向讀者介紹一下黎昔非究竟是個什么人,這是最起碼的行文邏輯,一貫妙筆生花的胡適,怎么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留下這么多“空白”和“懸疑”呢?何以寫得如此含糊不清,以至于讓黎昔非顯得如此虛無縹緲而來無影去無蹤?因此,在紀念創(chuàng)刊三周年的時候,突然冒出這么一個人來,真猶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讀者必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僅如此,就連幾十年來從事《獨立評論》研究的專家學者都不知道黎昔非其人其事,更遑論黎昔非與《獨立評論》的關系了。
然而,這正是胡適所需要的“效果”,可謂胡適有意玩弄“無頭案”文字的大手筆!因為胡適壓根兒就不想讓世人真正了解黎昔非,更不想讓世人了解黎昔非與自己以及《獨立評論》關系的真相與底細。何以然?因為胡適當時是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而黎昔非正是其管轄下的一名在讀研究生,這樣一個人居然消失三年之久,而且被他強迫過來承擔與學術研究毫無關系、一個普通職員就可以做的事務性雜役,更何況這名研究生還是學界泰斗黃節(jié)的入門弟子。精明過人的胡適,怎么可能自爆黑幕與丑聞于天下呢?!所以,讀者不知道黎昔非何許人也,正是胡適所要達到的最佳效果。當時的讀者看了胡適這篇文字之后,對于黎昔非固然不知何許人,后世的讀者自然就更加不知一二了,即使看到了《獨立評論》三周年上的“黎昔非”三字,也絕對不會知道他是何許人也,這就為日后將黎昔非排除于《獨立評論》之外,甚至張冠李戴地將黎昔非的功勞和貢獻都算在了他人或胡適自己身上埋下了伏筆。無怪乎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后,那么多的《獨立評論》和胡適問題的研究專家,長期以來都不知道黎昔非其人,更不知道黎昔非為《獨立評論》所做出的巨大貢獻,更不用說廣大的普通讀者了!
胡適所耍弄的小把戲之二,是隱瞞真相,蒙騙世人。對于一般不了解內(nèi)情的人來說,看了胡適上面這些文字,特別是他給黎昔非所戴上的“忠心的看護婦”高帽子,必定會感覺黎昔非不過是一個在社會上兢兢業(yè)業(yè)、實心實意謀生的普通職員;對于一些知道內(nèi)情的人來說,則可能會覺得黎昔非是心甘情愿放棄研究生學業(yè)而為胡適效勞的。然而,事情的真相卻是:由于這些繁瑣、沉重的事務性工作,以及僅能勉強維持生存的微薄薪資,無不嚴重影響了黎昔非半工半讀以完成研究生學業(yè)的初衷,于是三年之中黎昔非一再提出辭職,但均遭胡適拒絕,因此他是在心情十分“痛苦”中煎熬了三年。胡適的機巧在于,不吝甜言蜜語和廉價的高帽子,一方面向世人隱瞞了事情的真相,繼續(xù)欺騙世人,另一方面則讓黎昔非繼續(xù)像前三年那樣為胡適付出,為胡適犧牲自己的一切,更何況如今黃節(jié)已經(jīng)去世,你黎昔非就別再做什么研究生夢了。顯然,這對于胡適來說,既保住了他的“清名”,又得到了非分之實利,可謂一舉而兩得。
由此可見,胡適給黎昔非戴上“忠心的看護婦”的帽子,目的絕不單純,而是別有用心。事實上,黎昔非誤入《獨立評論》社不久,即發(fā)現(xiàn)自己試圖在《獨立評論》社中半工半讀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于是三年來,辭職與不許辭職之間的矛盾沖突,貫穿了全過程。所謂“忠心的看護婦”這頂帽子,純系胡適刻意炮制和精心編造出來的騙人把戲,目的則是為了掩蓋歷史真相、蒙騙世人。胡適之所以炮制這頂帽子戴在黎昔非頭上,一則為了欺騙世人,同時讓一些知情人誤以為黎昔非之所以從北大研究生“轉變”為胡適的雇傭,完全是出于黎昔非的自覺自愿;二則向黎昔非進一步施加壓力,將緊箍咒在他的頭上戴得更牢,不要再生什么辭職之類的念頭了,死心塌地為胡適賣命打工。
胡適所耍弄的小把戲之三,是“內(nèi)外有別”,制造混亂。胡適在紀念三周年的文章中說完黎昔非的事情之后,緊接著又說:“我的朋友羅爾綱先生,章希呂先生,他們幫我做最后一次的校對,也都是這孩子應該十分感謝的?!眥38} 細細揣摩這幾句話,相信讀者一定會品出其中的別樣滋味!我們注意到了,胡適對這三人的介紹是完全不同的,對于羅爾綱和章希呂均冠以“我的朋友”這樣的形容詞,對于黎昔非則直呼其名。顯然,羅、章二人和黎昔非與胡適的關系是不同的,一內(nèi)一外、一親一疏,迥然有別。如所周知,如果一個人在當時被胡適加封為“我的朋友”,其身價瞬時倍增,等于拿到了一張通往上流社會的通行證。因此,在這里胡適對他們的不同稱呼,實際上表明黎昔非不過是胡適從社會上聘請來的一位普通雇員,而羅、章二人則是胡適圈子內(nèi)的人士,兩者與胡適關系的性質是完全不同的。
至于胡適說到的羅、章兩位先生所承擔與《獨立評論》有關的工作,其中有很多夸大其辭,甚至是虛假不實的內(nèi)容。據(jù)考,羅爾綱是1934年3月再入胡家的,據(jù)他自己說:“沒有什么工作給我做,只叫我自己看書”,“叫我每天到北平圖書館去看書”,同年10月,胡適則應羅爾綱的要求而安排他為北大考古室助理{39}。再看章希呂,從他本人的日記{40}可知,1935年5月第二次來到胡適家中時,章希呂的主要工作是給胡適當“秘書”,也就是說,羅、章兩人是在各有自己的主要工作之外,也曾幫助做了一些胡適自己應當承擔的“末?!惫ぷ?。由此可見,羅、章二位所涉及的《獨立評論》工作,與專職的《獨立評論》經(jīng)理人黎昔非相比,顯然不可同日而語,他們是出于私人關系而幫助胡適做了一些胡適分內(nèi)的工作而已,與黎昔非所負擔的《獨立評論》經(jīng)理人工作,不論在性質上還是負擔輕重上,都是迥然有別、相差懸殊的。如今胡適將這兩種性質不同、負擔輕重有天壤之別的工作扯在一起,不僅直接混淆并攪亂人們對于《獨立評論》社務工作的了解和認識,而且其心可誅的是,胡適這么做的不厚道之處,更在于為其將來進一步把《獨立評論》的社務工作人為地排除于外,從而徹底掩藏黎昔非與《獨立評論》的關系埋下了伏筆,其心可誅。順便提一筆,當胡適在寫《又大一歲了》的時候,章希呂剛剛進入胡家,因此他究竟做了幾次“末?!睂嵲谑橇钊藨岩傻?。
因此,盡管胡適在那里虛偽地暢談這位“忠心的看護婦”工作如何辛苦,負擔如何沉重,令他這個“大忙人”在三年中僅到過《獨立評論》社一次,可以實行“無為政治”,可謂好話說盡!然而,這些都是口惠而實不至的虛偽之詞,因為胡適在“好話”說盡的同時,并未采取一絲一毫的實際行動來減輕黎昔非的負擔,更沒有由他“酌定”而將黎昔非微薄的薪資增加一分一厘。所以,這是一篇地地道道的、廉價的、欺世盜名的官樣文章。
五、1937年6月胡適終于放走黎昔非的原因
一直拖延五年多,到1937年6月,胡適終于答應放黎昔非一條生路,給黎昔非介紹任職北京大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這是什么原因呢?我們應當如何看待這件事情呢?
第一,這是在黎昔非忍無可忍、向胡適提出“最后通牒”式嚴重抗議之后,胡適才不得已而為之的。由于胡適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各種托詞拒絕黎昔非辭職的要求,一直拖延了五年之久,耽誤了黎昔非的研究生學業(yè)和學術研究,黎昔非在自傳中寫道:“到了1937年春,我即向胡適表示暑期以后決不再干了?!币回灋槿说驼{(diào)、謙退的黎昔非,居然敢向胡適發(fā)出如此強硬的“最后通牒”,如果不是胡適多年的無賴行徑所逼,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于是,胡適不得不應付一下黎昔非,據(jù)黎昔非多年以后回憶說:“等到暑期將近時,一天我到他家里,他說:‘北大研究所要一個人去搞金石之類的工作,你愿意去試試否?”“可是,待我表示愿意時,他卻提出了條件:‘那么,你先拿篇論文,最近寫的來。不日,研究所就要開會研究下期的工作。添聘人員要在會上討論通過。他們不了解你,所以要拿篇論文給他們看看。其實,這完全是一種花樣,因為,那時他在他們一群中,他說一句就算一句,說兩句就是一雙的。只是他原想做個‘空人情的,他估計我在那幾年中沒有寫什么論文的;有吧,不過是些小說之類的東西,想藉此來拒絕我向他要求介紹工作的。第二天,我把一篇讀詩雜記——《從‘其軍三單說到古代兵農(nóng)之分》——交給他。約過了一星期,他對我說:在研究所的行政會議上已通過下期聘任你了?!?/p>
如果說別人不知道黎昔非有沒有時間寫論文的話,胡適應當是最清楚的,因為在連續(xù)五年超負荷的工作條件下,黎昔非怎么可能拿得出論文,而且是“最近寫的”論文呢?如果說別人不了解胡適的話,那么,黎昔非是最了解他的,“那時他在他們一群中,他說一句就算一句,說兩句就是一雙的?!焙m之所以搞這種突然襲擊,正是由于“他估計我在那幾年中沒有寫什么論文的;有吧,不過是些小說之類的東西,想藉此來拒絕我向他要求介紹工作的?!泵鎸σ晃粸榱撕m的事業(yè)而盡心竭力,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耽誤了五年的寶貴時間、犧牲了研究生學業(yè)、葬送了美好的前程,而且這個人還是自己的學生,居然如此玩弄“花樣”,企圖以“空人情”虛與委蛇,就以這種虛情假意來加以回報,其心腸之冷酷著實令人震驚!羅爾綱曾經(jīng)對黎昔非之子黎虎追述當年胡適作出的許諾,說:“本來胡先生的意思是讓你父親進一步深造,搞研究。但因《獨立評論》需要人,因此只得請他幫忙,當時說定:幫完這個忙之后,就讓他回來搞研究的?!眥41} 顯然,胡適為了讓黎昔非答應就職《獨立評論》時曾經(jīng)做過許諾,然而當他達到自己的目的之后,卻是以這種態(tài)度來“兌現(xiàn)”其承諾的。
第二,這個職位羅爾綱早在三年前就已擔任,因此,這是將黎昔非安排給羅爾綱做幫工。北京大學研究所下面有一個文科研究所,所長由文學院院長胡適兼任。據(jù)羅爾綱回憶,1934年2月他從廣西再來胡適家之后,“沒有什么工作給我做,只叫我自己看書”,“我就請適之師給我介紹一件事做。”于是,胡適介紹羅爾綱到這個研究所的考古室工作,“職位是助理,月薪60元。問我是否愿意干。我想了一下,覺得這是一件研究工作,不應計較職位的低下,月薪的微薄,就很喜歡的答應去干。”{42} “我在北大考古室,做了兩年,還是助理。因為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升遷,向例是少有的。所中同事們往往做了六七年未遷一階,所以我自然也同樣的待遇。但朋友們在別個機關,卻年年升轉,他們都為我著急。”{43} “后來適之師給我決定,北大把我升為助教,加薪20元,考古室添助理一人,書記一人,幫助我工作。”{44} 也就是說,1937年6月胡適給黎昔非所安排的這一工作,是三年前胡適給羅爾綱介紹的同一單位、同一工作。三年前的羅爾綱,作為一個本科畢業(yè)生就能得到這個工作崗位,而黎昔非作為北大研究生,在《獨立評論》為胡適賣命五年之后,所得到的仍然是這個工作崗位;當年胡適并沒有要求羅爾綱先提交論文,而且還要“最近”寫的,作為北大研究生的黎昔非無條件為胡適效勞且“很忙,從來沒有功夫去玩”卻要提交“最近”寫的論文。三年后的羅爾綱,在工作兩年之后已經(jīng)晉升為助教,而且加薪20元,月薪已達80元,而黎昔非的職位則為在助教羅爾綱之下的助理,仍然得從月薪60元做起。當然,這個被羅爾綱視為“微薄”的“月薪”,對于黎昔非來說已經(jīng)大為提高了,比《獨立評論》的月薪40元提高了50%。也就是說,黎昔非的研究生學歷不僅沒有任何作用,而且比本科生還不如;黎昔非為胡適打工五年有余,也沒有任何意義,還得從三年前羅爾綱的起點那里開始。按照胡適對于考古室的規(guī)劃,提升羅爾綱為助教之后,“添助理一人,書記一人”,以“幫助”羅爾綱“工作”{45}。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因為“七七事變”導致這一計劃告吹的話,黎昔非進入考古室之后,肯定是給羅爾綱打下手的。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黎昔非和羅爾綱大學畢業(yè)之后,1931年黎昔非考入北大讀研究生,走在了羅爾綱的前面,1932年胡適介入之后,兩人的差距就逐漸被顛倒過來了,黎昔非已大大落后于羅爾綱了。也就是說,黎昔非為胡適賣命五年多的巨大付出以及由此所耽誤的一切后果,完全由黎昔非自己“買單”,而胡適卻不必為此負任何之責。
或以為,黎昔非為《獨立評論》犧牲了五年多的黃金歲月之后,胡適于1937年夏介紹他到北大考古室當助理就已經(jīng)彌補了他的損失,以實際行動回報了黎昔非的付出了。這種看法顯非公平之論。實際上,胡適于1937年夏介紹黎昔非到北大考古室擔任助理,即使不被“七七事變”攪黃,也只不過是回報了黎昔非所付出的極小一部分,黎昔非研究生學業(yè)及五年多研究工作機會的喪失,從而導致他日后淪為中學教員,乃至“失業(yè)”的情況,都是胡適一手造成的后果,這一后果理應由胡適“買單”才公平合理,而不能完全由黎昔非個人承擔。因此,再到后來1944—1945年,黎昔非要求胡適給他介紹具有研究條件的研究單位,或請求他“賜示幾行,俾持以請發(fā)修業(yè)證明”,這些都是胡適責無旁貸而必須做的,并非可做可不做的事情。然而,胡適卻一概加以拒絕,甚至對于此種“關系于生非常重要”的舉手之勞,胡適也是冷酷無情地斷然拒絕,在胡適看來,過去他所欠黎昔非的人情于1937年夏介紹北大考古室助理的時候已經(jīng)還清,他并不虧欠黎昔非。實則大謬不然,胡適在1937年夏為黎昔非介紹工作,僅僅是償還了部分欠賬,大部分并沒有償還。胡適這種行徑,實際上就是對他給黎昔非所造成的損失的不負責任,就是對本應由他償還的欠賬加以抵賴,乃是一種地地道道的“失信”行徑。
我們還應當看到:1934年的羅爾綱已經(jīng)對這個職位相當不滿了,他認為北大助理研究員是一個“職位低下,月薪微薄”且升遷困難的工作,他說:“我在北大考古室,做了兩年,還是助理。因為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升遷,向例是少有的。所中同事們往往做了六七年未遷一階,所以我自然也同樣的待遇。但朋友們在別個機關,卻年年升轉,他們都為我著急……”{46} 兩年未得升級,就已經(jīng)有人為之“著急”了,而1934年的黎昔非已然受困于《獨立評論》社兩年有余,別說“升級”,只要能從這個囚籠中解脫,就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
1931年黎昔非、羅爾綱來到北平時,當時兩人的差距頗為明顯,黎昔非已是北大研究生,羅爾綱仍是中國公學本科畢業(yè)生。但到了1934年,黎、羅兩人的差距卻完全顛倒過來,而且被大大拉開了距離。兩人的心態(tài)、要求,也因此而完全不同了,當羅爾綱覺得北大助理研究員職位低下時,黎昔非卻還不敢奢望這個職位,只求能夠早日擺脫《獨立評論》社的羈絆而恢復本來屬于自己的研究工作而已。1934年的羅爾綱都已視為“職位低下,月薪微薄”的職位,黎昔非卻還要在《獨立評論》社苦熬三年之后才能得到!
第三,到了1937年,胡適的目的已經(jīng)基本達到了。所謂目的基本達到,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胡適辦理《獨立評論》的目的已經(jīng)基本達到,原來他以為辦不起來或辦不長久的刊物,不僅辦起來了,而且辦得這么長久,成為他一生中辦得最為長久的刊物,而且辦得如此成功——經(jīng)濟上和政治上都十分成功。以言經(jīng)濟上的成功,不僅解決了辦刊的經(jīng)費所需,而且還有大量盈余;以言政治上,則更為成功,胡適及其同仁成為社會輿論中心,憑借《獨立評論》而掌握了輿論的話語權,進而成為國民政府的座上賓、幕僚,紛紛入仕。另一方面,胡適戕害黎昔非的目的也已經(jīng)達到了。何以言之?黎昔非在中國公學畢業(yè)時,胡適發(fā)表了給畢業(yè)同學的《贈言》,告誡畢業(yè)生說:“趁現(xiàn)在年富力強的時候,努力做一種專門學問。少年是一去不復返的,等到精力衰時,要做學問也來不及了。即為吃飯計,學問決不會辜負人的。吃飯而不求學問,三年五年之后,你們都要被后進少年淘汰掉的。到那時再想做點學問來補救,恐怕已太晚了?!倍窠?jīng)過胡適親手操作,黎昔非被禁錮五年之后,已經(jīng)“被后進少年淘汰掉”了,這時“再想做點學問來補救,恐怕已太晚了”,“要做學問也來不及了”。具體說,就是在胡適一手操作下,黎昔非的同學羅爾綱、吳晗已經(jīng)把黎昔非“淘汰掉”了,他們兩位已遠遠走在黎昔非的前面,黎昔非不可能在學術上有所發(fā)展的大局已定。
胡適當年為了讓黎昔非同意進入《獨立評論》社,必定是許下了什么承諾,羅爾綱晚年對黎昔非之子黎虎說的話,透露了這方面的一些情況:“本來胡先生的意思是讓你父親進一步深造,搞研究。但因《獨立評論》需要人,因此只得請他幫忙。”{47}胡適如果完全不管不顧黎昔非的工作問題,如此赤裸裸的背信棄義,在他的知情人圈子中也實在難以交待,于是就有了上面一幕“空頭人情”的演出,不得已敷衍一下,這樣就算將羈絆黎昔非五年多的欠賬結清了,從此胡適再也不欠黎昔非什么了。在胡適看來,他介紹一個具有大學本科學歷就能得到的“助理”工作崗位,就算還清了對于黎昔非的欠賬,至于因為耽誤了五年而造成的更大損失(例如他的同學羅爾綱已經(jīng)以本科生由助理升為了助教,已經(jīng)得到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工作的聘書,大學本科生吳晗已經(jīng)得到云南大學教授的聘書,并分別成為太平天國史、明史專家),胡適是不負責任的,責任在于黎昔非自己,也就是說,這一切損失都得黎昔非自己“買單”,他胡適只要介紹大學本科生就能得到的工作給予黎昔非,就算是還清了禁錮他五年之久的欠賬。這就是胡適的算術和邏輯。再過七八年,即1944—1945年,黎昔非請求胡適介紹工作,胡適根本不予理睬;退而求其次,黎昔非再次致信胡適,求他寫一紙證明,以證明自己曾經(jīng)有過研究生學歷,胡適仍是斷然拒絕。因為在胡適看來,如今的這一切只能由黎昔非自己負責和“買單”,他胡適已經(jīng)不欠黎昔非了。
第四,1937年6月的時局,也是胡適最終放走黎昔非的原因之一。黎昔非從1932年進入《獨立評論》社不久就向胡適提出辭職的要求,但是胡適一直以各種遁詞加以拒絕,如此遷延五年之久,1937年6月胡適終于松口,放走黎昔非,其故安在?
如所周知,到1937年,日寇即將侵占北平和整個華北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路人皆知,作為南京政府座上賓的胡適,自然更比一般人更加心知肚明。密切關注中日關系和戰(zhàn)局發(fā)展的胡適,不僅屢屢在《獨立評論》中討論對日和戰(zhàn)的問題,而且與南京方面頻繁互動,僅1937年夏,胡適就曾兩度南下與國民政府商議戰(zhàn)局發(fā)展形勢,因此,他比很多人都了解平津和華北即將在劫難逃。在這種情況下,《獨立評論》還能夠支撐多少時日,胡適比誰都清楚。北京大學師生早已在討論遷校的問題了,“在一次講課時,有同學問:‘胡先生,北大的圖書儀器南遷不?胡適說:‘你看過《打漁殺家》嗎?蕭桂英說:爹爹,這門還要鎖嗎?蕭恩說:傻孩子,家都不要了,還鎖這門干什么?”{48} 這時的北平已經(jīng)人心惶惶,6月已是“七七事變”的前夕。因此,這時《獨立評論》也與北大一樣處于風雨飄搖的境地,豈能自外于時局而繼續(xù)辦下去?就是在這種時局背景下,胡適才決定放走黎昔非。顯然,胡適的著眼點仍然是自己的利害得失,而非顧念黎昔非五年之付出應當予以回報。如果不是這種大局的變化,胡適是否把黎昔非的“最后通牒”當回事,恐怕還是未定之數(shù)。果然,胡適批準黎昔非從《獨立評論》離職不過十天半月光景,盧溝橋的炮聲就隆隆響起,北平城里的人士紛紛四散逃難。黎昔非“因妻兒牽累,不得不回家來了。自此即為經(jīng)濟所困,不能外出,于是和北大研究院脫了節(jié)?!眥49} 表面上看,似乎這與胡適沒有關系,實則不然,這種情況實際上是胡適種下的“因”導致的必然之“果”。一則如果黎昔非不被胡適禁錮了五年多,按時從北大研究院畢業(yè),則他早已在大學或研究單位工作,到1937年起碼是個講師了,他就不至于在“七七事變”前幾天才拿到“助理”的聘書;二則所謂經(jīng)濟上的困難,也完全是胡適長期壓榨的必然結果,每月三、四十元,僅可勉強維持最低生活水平而不可能有積蓄,以致僅僅因為沒有赴昆明的旅費而與北大研究院脫節(jié)了。從此以后,胡適就對黎昔非徹底置之不理,因為在胡適看來,他已經(jīng)“兌現(xiàn)”了承諾,欠賬已經(jīng)還清,從此各不相干了。至此,胡適對于黎昔非前途、命運的態(tài)度和居心,已然不言自明了。
第五,沈從文1937年5月23日寫給胡適的信函,其中專門談到黎昔非的問題,對此也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從前揭沈從文1937年5月23日致胡適信的內(nèi)容來看,可知黎昔非在向胡適發(fā)出“最后通牒”式的抗議之后,還專門找過沈從文,希望他幫助自己向胡適“求情”,以期擺脫《獨立評論》的工作,于是便有5月23日沈從文寫給胡適的這封信。從整個信的內(nèi)容來看,主要就是談黎昔非的問題。沈從文在信中著力說明黎昔非經(jīng)營《獨立評論》5年的辛苦,以及他在此期間“痛苦”“可怕”的感受。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沈從文在信中似乎有意識地強調(diào)了“這人痛苦想來胡先生也明白,不知是不是肯幫他個忙”,我認為這是沈從文以其文人特有的筆法暗示胡適:黎昔非的痛苦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是清楚的;你是不是以前允諾過黎昔非什么?這也正是我們說沈從文的這封信,對于胡適放走黎昔非具有推動作用的原因所在。此時的沈從文已經(jīng)具有較大的社會影響力,而遠非黎昔非可比,此前黎昔非曾央求了5年的時間,希望從《獨立評論》脫身,但胡適根本不予理睬,根本原因即在于黎昔非勢單力孤,無名氣無地位,僅有的北大研究生名義也早已化為烏有,故胡適敢于堅決拒絕他的一切請求。沈從文就完全不同了,早年是中國公學的教授,與胡適屬于同事輩,且1937年時名氣已然很大,黎昔非向沈從文“求助”,基本上掲開了胡適對其長達5年時間的戕害及后果,而沈從文對于黎昔非的遭遇又表現(xiàn)出深切的同情。所以,沈從文的信函不免使胡心懷不安,大概令胡適覺得他對黎昔非的“壓榨剝削”可能已經(jīng)有所暴露,如果這個時候再不采取一些“實際行動”,以示諸外人的話,不僅可能會讓自己“獎掖后輩”的形象受損,還可能造成自己戕害黎昔非的丑行進一步公開暴露,于是這才趕緊放行黎昔非,于6月介紹他到北京大學研究所考古室擔任助理研究之職。
綜觀黎昔非的一生,人們可以看到一個十分明顯而獨特的現(xiàn)象,胡適尚未介入他的人生之旅的1932年之前他的人生是向上乃至輝煌的,1932胡適介入他的人生之旅后他的人生開始嚴重下行并觸底。之所以在1932年為一個分水嶺,是因為之前的他是一個自由、自主之身,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自己所確定的奮斗目標,攻堅克難,終于取得了極為出色的成績,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自我人生的輝煌,從嶺南窮鄉(xiāng)僻壤步入當時中國學術的中心和重鎮(zhèn)——北京大學研究院,考取了當時鳳毛麟角的研究生,成為學者的康莊大道已經(jīng)展現(xiàn)在他的面前;1932年他落入胡適之手,厄運從此開始,他失去了自由和自主,一切均得服從胡適的需要和意志。一貫助人為樂的他怎么也想象不到這位道貌岸然、溫文爾雅,被譽為關愛人才、獎掖青年學子的長者,竟然如此心懷叵測、殘酷無情,為了實現(xiàn)一己私利而冷酷地將一位可造之材當作雇工、普通辦事員而過度役使,毀掉了他的一生,將自己的人生事業(yè)建立在他人犧牲的基礎之上。胡適這種行徑如果發(fā)生在今天,學術界、教育界將如何處置已然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對于這種無需多言的嚴重丑行,相信讀者諸君心中的歷史之秤對此會作出公正的評價!
注釋:
① 黎虎主編:《黎昔非與〈獨立評論〉》,學苑出版社2002年版。
② 按,本文限于篇幅而無法將上述論文一一具列。涉及此問題的博士、碩士論文究竟有多少,亦無準確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據(jù)黃波粼說,僅不完全統(tǒng)計的“專門以《獨立評論》為題進行研究的碩士、博士論文和博士后報告已達10篇以上,學術論文達60篇以上,間接對其有研究的碩、博論文和學術論文,則汗牛充棟。”(黃波粼:《近三十年來國內(nèi)〈獨立評論〉研究綜述》,《民國檔案》2008年第4期)黃文發(fā)表于2008年,盡管其“近三十年來”是指1978—2008年期間,但其所綜述的相關論著中,凡涉及黎昔非與《獨立討論》、黎昔非與胡適之間關系者,則皆為2002年《黎昔非與〈獨立評論〉》一書出版之后所發(fā)表者。如今距離黃文統(tǒng)計又過去十余年,在新增的數(shù)十篇相關研究論著中,多數(shù)與黎昔非有所關涉,或以其為討論主題,或以其為關鍵詞匯,至于間接涉及黎昔非的論著,則數(shù)量更多,蓋因黎昔非作為《獨立評論》的經(jīng)理人,凡以《獨立評論》或胡適為討論主題者,黎昔非都是無法回避的重要內(nèi)容。
③ 除本文外,筆者另撰《胡適與黎昔非關系的真相——試析胡適戕害黎昔非的原因》(《湖北社會科學》2020年第12期)、《論胡適對〈獨立評論〉歷史的篡改》(《三峽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兩文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揭示了黎昔非與胡適關系的真相,庶幾與本文構成“黎昔非與胡適關系探秘”系列論文。
④⑤⑥⑦⑧⑨⑩{16}{18}{24}{25}{49} 黎昔非:《自傳》(1951年7月),黎虎主編:《黎昔非與〈獨立評論〉》,學苑出版社2002年版,第439、465、439、464、440、467、441、443、470、444、445頁。
⑩ 費振剛、林曉雁:《黎昔非先生〈詩經(jīng)〉研究述評》,黎虎主編:《黎昔非與〈獨立評論〉》,學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9—190頁。
{11} 李學勤:《〈詩經(jīng)〉研究的吉光片羽》,黎虎主編:《黎昔非與〈獨立評論〉》,學苑出版社2002年版,第174頁。
{12} 徐寶余:《20世紀七言詩源、詩史研究的開山之作——黎昔非先生〈唐以前的七言詩〉》,《揚州大學學報》2013年第3期。
{13} 馬鴻雁:《20世紀30年代對七言詩起源與演進的有益探索——黎昔非和他的〈唐以前的七言詩〉》,本文壓縮稿刊登于《嘉應學院學報》2011年第7期,本文據(jù)其原稿引用。
{14}{32} 劉佐泉:《只因“師恩”誤平生——黎昔非與胡適關系探釋》,《江漢論壇》2005年第6期。
{15} 《吳晗致胡適信》(1932年4月24日),原件藏中國近代史研究所資料室;首次披露于《吳晗投靠胡適的鐵證》一文,《人民日報》1966年6月3日。
{17}{41}{47} 黎虎:《先父黎昔非與〈獨立評論〉——從我與羅爾綱先生的一次會面談起》,《學林漫錄》第14集,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7頁。
{19}{30} 胡適:《又大一歲了》,《獨立評論》第151號,1935年5月19日。
{20}{39}{42}{43}{44}{45}{46} 羅爾綱:《師門五年記·胡適瑣記》(增訂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137、37—38、38、56、58、58、56頁。
{21} 丁白清:《黎昔非學友二三事》,黎虎主編:《黎昔非與〈獨立評論〉》,學苑出版社2002年版,第48頁。
{22}{23} 黎虎主編:《黎昔非與〈獨立評論〉》,學苑出版社2002年版,第671、71頁。
{26} 沈從文:《沈從文1937年5月23日致胡適信》,《沈從文全集》第18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31—232頁。
{27} 按,上述情況為商鴻逵之子商傳2017年6月22日寫給黎虎的信中所提供。商鴻逵解放后曾任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其子商傳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明清史研究室研究員,2017年12月26日病逝,享年72歲。
{28}{29} 胡適《贈言》,1929年6月25日以《中國公學十八級畢業(yè)贈言》為題首發(fā),收入《胡適文存》第3集第8卷;次年(1930年)以《贈言》為題再次發(fā)表于《中國公學大學部文理學院庚午級畢業(yè)紀念刊》,上海檔案館藏;1932年6月在北京大學畢業(yè)典禮上的演說,第三次重復上述贈言內(nèi)容,并在此基礎上加以發(fā)揮(胡適:《在北京大學畢業(yè)典禮上的講話》,載《老北大》,中國文史出版社2016年版,第244—249頁)。顯然,胡適視這篇贈言為其得意之作,并爛熟于心。
{31} 唐志勇:《黎昔非與〈獨立評論〉的史料價值》,《江漢論壇》2005 年第6 期。
{33} 吳宓:《最近逝世之中國詩學宗師——黃節(jié)先生學述》,《大公報》1935年1月27日。
{34} 雷志雄:《百年風雅 學人翰墨》,湖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0頁。
{35} 《國學首倡者黃節(jié)被指守舊 生前轟轟烈烈死后奇冷》,《南方日報》2010年9月17日。
{36} 耿云志:《黎昔非先生與〈獨立評論〉》,《安徽史學》2003年第1期。
{37} 張?zhí)骸冬F(xiàn)代中國的主義與政治——以〈獨立評論〉為中心的探討》,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66頁。
{38} 胡適:《又大一歲了》,《獨立評論》第151號,1935年5月19日。胡適在四周年的紀念文字中說:“我們借這個機會謝謝黎昔非先生和章希呂先生。他們終年勤勤懇懇的管理《獨立評論》的發(fā)行,校對,印刷的事務。他們對于這個刊物的愛護和勤勞,常常給我們絕大的精神上的鼓舞?!焙m:《獨立評論的四周年》,《獨立評論》第201號,1936年5月17日。
{40} 《章希呂日記》(1933年11月至1937年7月),顏振吾編:《胡適研究叢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版,第248—275頁。
{48} 王廷林:《北大見聞錄·胡適的逃跑不抵抗主義》,《老北大》,中國文史出版社2016年版,第34頁。
作者簡介:李文才,揚州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江蘇揚州,225002。
(責任編輯? 張衛(wèi)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