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鴨綠江》編刊后期,包括后來在《藝術廣角》工作期間,外出組稿或者開會,遇到省外作家、評論家、普通讀者,他們中的一些人,問過我一個相似的問題,大體意思是:你們遼寧的那個小說家金河,他在做什么?他還寫小說嗎?
不止一次聽到這樣的問詢,我就不能不正視這個問題產生的原因了。金河作為小說家,在新時期文學崛起初期,創(chuàng)作了一批在當時引起關注、以短篇小說為主的優(yōu)秀作品,幾次獲得國家級權威獎項,贏得方方面面的青睞。而他在創(chuàng)作井噴了一些年后,發(fā)表的文學作品卻越來越少,乃至曾經響亮的筆名在文學報刊上漸漸消失。與他同時期活躍在文壇的那一批作家,卻至今仍有筆耕不輟、還在報刊上發(fā)表小說的。金河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他不算老的年紀就悄然停止,讓評論家、編輯和讀者困惑不解。聽過那些問詢,我在思考如何回答問題時,心中已經悄悄認定,向我提出問題的這些人,肯定對金河當年的小說之精彩仍有記憶,對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仍有期待。
而我作為金河在單位工作時的部下,知道他已經退休了,不再擔任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的領導職務。我還知道,他后來出版了幾本與小說關系不大的書,內容是歷史上的廉吏或者近代名人。他送過我一本寫明朝于謙的傳記《烈吏于謙》,被我家喜歡歷史書的小子擺到他自己的書架上。金河后來做了膽囊手術,身體看上去比在工作崗位時好了很多。聽說他還在讀歷史書,他一直讀《明史》,讀書時經常做筆記。他家住在一樓,有個菜園子,菜園子里栽了果樹。他喜歡種菜,菜種得挺好。沒聽說他還在寫小說。
我大概也只能回答這么多了。
在遼寧文壇,金河是我應該尊重的前輩老作家。論年齡,金河是我的長輩。論資歷,他在刊物上頻繁發(fā)表作品、引起各方面關注時,我剛剛開始在大學的文學課堂上接觸中外文學史。論身份,他當領導、主持省作協(xié)工作時,我是剛進入文學刊物的年輕編輯。人們尊稱他金書記、金主席時,我從認識他到現(xiàn)在,一直稱他金河老師。那些年,我聽他說話最多的地方,是在省內各種與文學有關的會議上,聽他讀工作報告或者以領導身份講話。聽他脫稿講話時,我覺得這個領導挺有意思,風趣、幽默,有自己的觀點,敢說話,解讀文件時不刻板,但當時我并不知道他的講話風格跟別人有什么不同。他是我大學畢業(yè)進入社會后第一個工作單位的最高領導,我還沒有機會比較,以為所有當領導的都這樣講話。后來我才漸漸意識到,他常用自己的話語方式或者說是盡量用小說家的講話方式去講解一些時事觀點或者文學政策、文學道理,他那種話語方式、話語風格是帶有強烈個人色彩的。他在工作場合的各種講話中,經常帶有一個作家出身的領導對時事、對政策的特別理解和解讀,讓像我這種涉世不深、剛剛進入文學行當?shù)哪贻p人接受和理解起來毫不費勁,感覺不那么生硬,不隔。
現(xiàn)在回想,我對金河一些比較深的印象反而是在他退休之后。我家與他家曾經只隔一條馬路,在馬路市場還沒被取締的那些年里,我偶爾會在早市上看見他的身影。他有時穿得很正式,很像是從某個比較莊重的場合剛出來直接奔了馬路市場。夏天他愛戴一頂紗帽,天涼時偶爾頭頂大檐黑色呢子禮帽,在早市熙熙攘攘的人叢中,我很容易就能認出他來。他買菜時氣定神閑,不急不躁地尋覓,慢慢悠悠踱步。有時我看見他正在俯身挑選或者付錢,就故意不打招呼,先站在一邊等待、觀察他,想象他那雙寫小說時善于深刻透視社會問題的眼睛在觀察青菜、觀察市場中的各色人等時會是怎樣一種情形,馬路上的菜攤和市場中紛雜的人物會不會進入他的小說,我覺得挺好玩。我甚至想過,他自己家菜園子里有各種現(xiàn)成的青菜,為什么還要頻繁到菜市場來?為什么有時候要買那么一大筐?也許他就是想來人群中觀察生活吧,他買很多菜可能是禁不住菜販勸說,賣菜人說幾句恭維話他就心軟,畢竟他出生于內蒙古敖漢旗那樣偏僻的地方,經歷過苦日子,對生活在底層的人有同情心。更多的時候,我在市場上見到他時,他穿得非常隨意,跟早市上我經常見到的與他年齡相仿的退休大爺們沒什么區(qū)別,但一旦張口說話,眼前這個拎著菜筐的老漢跟平常的人還是不太一樣。我記得有一次他準備批評我長胖了,但他不直接說我胖,而是笑瞇瞇地說我有三個下巴;還有一次他想說我有白頭發(fā)了,也是并不直接表達,拐著彎說出來的是“你怎么把頭發(fā)染白了”。就這兩次便讓我知道,他作為小說家的那種犀利、生動、俏皮、帶點諷刺的語言依然在。
除了在早市上偶爾能見到,我還能在一些評獎會上見到他。有時候不在一個組,但吃飯時同桌,或者會前、會后閑談,關于某部作品、某個作家、某種文藝現(xiàn)象,我們有時會簡單交流幾句。他的一些觀點和判斷,我未必都完全贊同,但我因此知道他對作家和作品一直有自己的判斷標準,不被潮流和同行左右。他當然仍是那個有主見的人。
關于他后來為什么不再寫小說,十多年前,一位好友曾經跟我推心置腹地探討:“你說,金河是不是江郎才盡了?”
我簡單想了想,當時回她:“金河不是江郎才盡了,金河更可能是沒有寫作小說的激情了。如果硬寫,他還能寫出小說,也還有地方給他發(fā)表。只是他可能不想寫了?!?/p>
今天回想,我不知道自己的理解和判斷是不是準確,是不是全面。我沒跟金河老師核實過。問一個身體并無大礙、思維仍舊敏捷的小說家為什么不再寫小說了,我認為這是一個挺殘酷的話題,我難以張口。寫過小說的人,寫過曾經被讀者喜愛、多次得過獎的小說的人,難道他們不想繼續(xù)寫小說、寫更多好小說嗎?我相信他們是想繼續(xù)寫出好小說的。就像我多么希望喜歡寫小說的自己在未來會一直寫下去,只要身體健康,腦子不糊涂,哪怕自己的小說觀念落伍了,寫作題材越來越窄,寫作手法看上去老舊,讀者越來越少,甚至難以發(fā)表。小說的天地如此寬闊,寫小說可以用十八般武藝,不必千篇一律都去寫時下生活,不必非用新的創(chuàng)作手法。意識流、魔幻現(xiàn)實主義大紅大火時,章回小說仍舊有讀者;在網(wǎng)絡小說流行、新媒體活躍的今天,傳統(tǒng)紙媒報刊也還活著。寫小說不僅僅是講故事、向讀者傳達小說家對這世界的看法,從構思到動筆到最后完成,創(chuàng)作的過程,寫小說的人肯定有大的快樂在其中。小說家是虛構世界的主人,他們可以完成很多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做不到的事情。人都是自然之子,生也有涯,但一個寫小說的人既有現(xiàn)世可以觸摸的實在生活,又可以在另外許多個虛構的世界中自在徜徉。在小說中我們既可以是皇帝也可以是后妃,既可以自詡將軍也可以假扮乞丐,我們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甚至可以是無性別的人,是某種動物、植物,是一片葉子或者花朵,我們可以替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說話,我們有無數(shù)個化身,仿佛可以活很多世,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文學圈有一個“忍看朋輩成主席”的梗,據(jù)說“始作俑者”是一位湖南作家。我不知道別人對這個梗是什么感覺,我聽過以后確實有點小感慨。上班開會講話,下班回家寫作,關起門只想怎么寫東西,有些人能做到,有些人可能遭遇瓶頸。不隨波逐流,保持個性,保持寫作人對生活獨立判斷的能力和真實表達的勇氣,這是每一個寫作人都需要面臨的現(xiàn)實選擇。沒有人能生活在真空中,要像鋼琴或者手風琴演奏者可以左右手開弓演奏和諧動聽的曲目,不容易。作家在擔任社會職務以后,怎樣才能繼續(xù)保持創(chuàng)作激情、保持個體創(chuàng)作的尊嚴,這是不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
在準備寫這篇印象記時,我又想到小說家的理性認知和感性表達的關系問題。讀歷史書、以史為鑒,可以讓一個小說家對當下生活的認知更加深厚、深刻,筆下的篇章、人物具有更長遠的時間關照,但小說寫作又與單純的歷史認知不完全相同。小說寫作需要作家對自己想要表達的內容既有冷靜的認知,又要保有感性表達的激情。即便寫歷史題材的小說,如果沒有感性表達的激情,最后寫出的文字也只能是干巴巴的史料堆砌,無法完成小說的高級寫作。這樣的感想也再一次讓我自己警醒,當我沉浸于歷史書籍的閱讀時,我得保證自己能從歷史的悲涼和沉重中跳出來。包括閱讀中外文學名著、關注新的創(chuàng)作潮流,同樣需要鉆進去再跳出來。這又涉及學習、借鑒與創(chuàng)新的另外一個話題了。
金河對我們這個地方的文學建設、文學生態(tài)產生過什么樣的影響,不是我能說清楚的。他當省作協(xié)主席的年代,我剛參加工作,因為年輕幼稚,因為個子矮小,他多次笑稱我為“中學生”。任何一個單位都可能有的復雜事情,他身為一方領導經歷過什么樣的風浪,頻繁參加各種會議、在不同場合經常以領導身份講話,是否對他創(chuàng)作的心情和時間有負面影響,我也并不知道詳情。我知道的一件事情是,跟我先后進入省作協(xié)工作的幾個年輕人,在文學熱鬧、紅火的20世紀80年代,能夠進入這個在很多寫作人看來非常神圣的單位工作,跟金河當時的一個理念有關。我記得后來他在某個私下的場合說過,當年他認為省作家協(xié)會應該海納百川,應該吸引一些在省外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進來工作。他的這個想法付諸實踐后,省作協(xié)先后調進不少省外著名高校畢業(yè)的本科生、研究生,這些熱愛文學、受過文學基本訓練的年輕人差不多都是從當刊物編輯開始,多年努力,日后多半成了文學領域的專家、翹楚。
很多年之后的現(xiàn)在,當我能夠坐在家里安心讀書、寫作時,我仍舊感激我剛參加工作時省作協(xié)對年輕人的吸引、信任和寬容,懷念文學前輩和年輕人在一起交流讀書、討論創(chuàng)作的美好日子。那時候《鴨綠江》的發(fā)行量不小,同時還辦著《文學大觀》和文學函授中心,經濟上富裕,文學活動頻繁。我記得有一年到大連金州和山海關分別辦過兩個筆會,在金州辦筆會時請來了當時非常活躍的李國文、張賢亮、葉楠、何立偉等作家,在山海關辦筆會時邀請的全部是省內有小說創(chuàng)作潛力的年輕人。那時候當編輯,與作者、讀者之間的交流、互動也多——新時期文學初始,那個年代的文學人,無論男女老少,無論身為編輯還是寫作者,無論身處文壇中心還是偏居一隅,幾乎都是激情四射地面對生活、面對文學。而一個作家如果沒有了激情,創(chuàng)作生命危矣。
在我的印象中,金河還是一個很念舊情的人。與金河同時期活躍在遼寧文壇的小說家遲松年曾任《鴨綠江》主編,遲主編晚年定居鞍山,他的人事關系后來落在我工作過的創(chuàng)作研究部,算是在創(chuàng)作研究部退休的老同志。我曾代表單位去鞍山看望遲主編幾次,那時他雖然仍能交談,但已經臥病在床。每次知道我去看望遲主編,關于他的各種事情,金河都關切再三、仔細問詢。遲主編去世以后,金河從沈陽去鞍山送別,我記得當時我跟他同車而行,他的悲傷、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金河作為小說家,在新時期文學初期發(fā)表過《不僅僅是留戀》《打魚的和釣魚的》《大車店一夜》《重逢》等深刻透視社會問題、讓讀者至今尚能回味的諸多作品。他后來不再發(fā)表小說,有評論家、編輯、讀者、作家同行替他遺憾,這是事實。但當我想到中外文學史時,我還想說,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生命再長,在歷史的長河中也只是一瞬,所謂長短只是相對而言,五十步和一百步而已。對小說家而言,小說很重要,但小說肯定不是生活的全部。能夠健康地多活一些年,圍爐小飲,閑話桑麻,經歷夏雨冬雪,笑看人間冷暖,也是一種人生幸福。況且一個小說家的生命,不僅在于他曾經發(fā)表過多少篇作品、堅持寫作了多少年,更在于他寫過的小說有多長的生命力。今天我們回首新時期以來中國的短篇小說,回顧遼寧的短篇小說,研究者是沒法繞開金河的。一個小說家,哪怕他寫作的時間不夠長,只要他曾經寫過自己想寫、讓讀者難忘的作品,哪怕他后來寫得少甚至干脆封筆,他的輝煌也還在。
小說家的流金歲月烙印在他寫過的作品中,記錄在可能已經發(fā)黃的往期刊物上,更在讀者的心里。
作者簡介:
女真,本名張穎,中國作協(xié)會員,編審,一級作家。寫作小說、散文、評論等多種文體,曾獲中國圖書獎、《小說選刊》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遼寧文學獎等多種獎項?,F(xiàn)居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