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每個愛書者都有屬于自己的閱讀記憶和閱讀史。它們承載著個人的感情基因,鑲嵌著個體的生命參與度,當然包括興趣、好奇心、審美體味,還有閱世的圓融智慧。書人合一——書塑造了人,人也創(chuàng)化了書。人之所以選擇閱讀,按照尼采的話,“任何閱讀都屬于自我修養(yǎng)的部分”,他還說真正的閱讀是“沿著作者的腳印去看沿途的風景”。
至于說到自己,五十來年的時光,究竟跟書打了無數(shù)次的交道,所得所獲,擱在心里會腐爛,如果索性倒出來,卻有可能印證一絲一縷的歲月泡沫,如美酒一般發(fā)酵。在書的波濤洶涌中,我們會為自己作為一抹微不足道的浪花并濺濕了歲月的舷窗一角而暗自激動感嘆。
現(xiàn)在,我想看著那酒怎樣發(fā)酵。
1
倘若按照年代排序,最早接觸的文體當然是詩歌。我童年的詩興是我老叔把我扛在肩頭,通過朗讀和背誦毛澤東詩詞激發(fā)出來的。老叔瘸腿,奶奶生下他,一比照兩只腿,發(fā)現(xiàn)有個短半截,慌了,拿帶子勒,想取齊,不管用,到城里做手術,又沒錢,活生生把老叔的腿耽誤了。后來老叔上過農中,修理過地球(就是務農),在工廠里當過木匠。20世紀六七十年代,紅寶書和主席詩詞傳遍大江南北,我老叔能一口氣背出幾乎全部的主席詩詞,外加“老三篇”什么的。我兒時那會兒,據(jù)說記性好。老叔前腳背,我后腳就會了?!懊C>排闪髦袊?,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這首《菩薩蠻·黃鶴樓》是最早出現(xiàn)在我記憶里的詩,朗朗上口,氣韻奔騰,啥意思,我老叔也沒做解釋,反正就覺得讀起來好聽,背起來氣順。
直到現(xiàn)在,我對詩歌的一些看法還跟童蒙時牙牙學詩有關。好詩,能讓人記住。動聽,像是一段精神的音樂。
是的,詩歌屬于直覺、感性,屬于早晨醒來嬰兒的第一聲啼哭,屬于夜里老人受了風寒后的咳嗽。艾青給詩歌下的定義是“生活的牧歌”。龐德用地震儀的微顫來指認詩歌和人的生命活動的內在關聯(lián)。瓦雷里關于詩歌所用的定位詞語則是——詩的最佳存在狀態(tài)就是一個人“在孤寂中發(fā)揚起來的內心的感嘆”。
多少年之后,我去武漢旅游,面對龜山和蛇山,再來重溫與感受主席詞中那蒼茫浩瀚、心潮涌蕩的意蘊,有了設身處地的當下感和歷史感。這是詩意和情懷的對接,是傳統(tǒng)和個人的遇合,是時代浪潮與生命意識的天然交匯。行路,讀詩,參悟自然風物和人文氣脈,此中況味,不亦快哉!
詩歌在古代是有區(qū)分的,合乎樂的,叫歌;不合樂的,叫詩。如果說唐詩可以吟詠,宋詞就可以唱了——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近現(xiàn)代人還唱詩嗎?當然。據(jù)說俞平伯他們上課,便當著學生的面唱。詩詞外加昆曲,我在電視上便看到過葉嘉瑩女士咿咿呀呀拉長了聲調唱過,偌大年紀的人了,出于對中國古典詩詞的熱愛,還能手眼身法步地融通其間,真是令我輩徒生羨慕。
高中之前接觸的都是中國古詩詞,也有少量的現(xiàn)代詩,像艾青的、郭沫若的,我稍微喜悅,但并不青睞。倒是周良沛編過一本《新詩選讀111首》的引導性讀物,頗獲我心。那里余光中的“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牛漢的《悼念一棵楓樹》,以及韓瀚緬懷張志新的《重量》收入在同一本書里,其包容性與整體感開了現(xiàn)代詩閱讀的先河。
“她把帶血的頭顱/放在生命的天平上/讓所有的茍活者/都失去了——重量”,韓瀚其人其詩,未見經傳,但是僅憑寫張志新的這首絕唱,足以載入史冊。許多年以后,我在沈陽青年公園某個僻靜的角落,偶然發(fā)現(xiàn)了張志新的塑像,石頭的硬朗線條,風骨凜然,當時便在心里默誦了這首詩。
《悼念一棵楓樹》,猶如一團火,曾經而且必將永久地閃爍著一個人的人格與靈魂的光輝。那是詩人牛漢當年在湖北咸寧干校寫下的痛定思痛的詩篇?!耙惶烨宄?,我聽見一陣‘嗞拉嗞拉的聲音,一聲轟然倒下來的震響,使附近山野抖動了起來,隨即聞到一股濃重的楓香味。我直感地覺得我那棵相依為命的楓樹被伐倒了……”詩人立即飛奔向那片叢林,然后頹然坐在深深的樹坑邊,失聲痛哭起來。村里的一個孩子莫名其妙地問他:“你丟了什么這么傷心?我替你去找。”其實,他不知道牛漢丟的是魂兒,樹被砍倒后,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像被連根拔起”,那就是作者和一棵楓樹建立的血脈相連的情感世界。
2
上高三那年,我在那座名為新民的小城里,耳聞了“美學”這個時尚一點兒的新詞。美學,既不是研究美國,也不是研究美元的學問,然而當年,也就是20世紀80年代初期和中期,在充滿探索和變革意識的中國,美學熱預示和昭告了一個思想空前解放的時代來臨。我第一次聽說了朱光潛、李澤厚、蔡儀、蔣孔陽、高爾泰的名字,他們打嘴仗也打筆仗,但都不失風雅——朱光潛不同意李澤厚的論點,但爭執(zhí)之后還請晚輩就餐,談笑甚歡。第一次聽說了“美是難的”這個經典的說法,第一次走進了黑格爾關于“美是理念的感性的顯現(xiàn)”的歷史殿堂……稚嫩而朦朧的心扉,好像被春天的風俘虜了,為大地上充滿生機活力的新鮮事物激活了。
宗白華先生說,美從何處尋?
就是這句話,我竟然整整激動了一個晚上。
接下來考取遼寧大學,在圖書閱覽室里,我系統(tǒng)地閱讀康德、席勒、黑格爾和馬克思的書。美是無目的的合目的性,人只有在游戲的時候才懂得審美,人的天性全面自由地發(fā)展,才是生命的真正解放……然而,沿著抽象理論的迷宮,卻偏偏為著要尋找到個體和主體的靈感和靈性的通道,但是許多時候,必須面對那沒有體溫、表情和生命特征的概念、邏輯、推理、演繹……還有社會、歷史的因襲成見而裹挾的傳統(tǒng)和包袱。于是,我暗自苦惱,遂在日記本里寫過這樣的話:“清醒者的夢想,是讓你的心魂在大地上流浪?!?/p>
沒辦法,又從哲學和美學回到了詩。
看海德格爾怎樣解說特拉克爾,在他的《林中路》里,試圖尋覓精神的一抹亮色和思想的滴滴露珠。1987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外國美學》第四輯,兩年后我在沈陽北行的新華書店買到了。那是首次與海德格爾相遇,很欣慰的是,讀到了《詩中的語言——關于特拉克爾的詩的探討》,倪梁康翻譯,精美剔透的行文,“信達雅”皆具。一代大哲探討一個英年早逝的流星般的詩人,用很別致的運思方式,譬如“思與詩的對話很長”“思與詩交談的目的在于揭示語言的本質,以便使凡人重新學會寓居于語言中”。
特拉克爾寫下“靈魂,這個大地上的異鄉(xiāng)者”,此類擊中生命要害的詩語,后來在里爾克、瓦雷里、曼杰什坦姆、保羅·策蘭等許多20世紀經典作家和詩人的作品基調里得到永久的張揚和傳遞。
靈魂的鄉(xiāng)愁在于失去了棲居,而人只能茫無目的地在大地上漂泊。
用海德格爾的詞句來說,“靈魂的流浪至今尚未到達的地方,恰恰便是大地。只有當靈魂不再逃避時,它才能找到大地。靈魂的本質在于,在流浪中尋找大地,以便靈魂能夠通過詩而在大地上落腳和安居,最后拯救作為大地的大地?!?/p>
在這里,無關生命痛癢的經院哲學退場了嗎?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發(fā)生了根本的裂變?詩意是拯救精神流浪的最后驛站和居所嗎?
二十多歲的我,想不通。現(xiàn)在或許有點眉目了。但是,我想說,林中路,仍然通往霧靄迷茫的深處。詩之問,也是存在之問,生命的終極之問,一個無解的謎題。
3
其實,我們就是碎片本身,卻偏偏尋求著什么整體。我們就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人,卻聲稱找到了家園。我們不是為概念和理念捆綁,就是為感覺和感性殉葬。偶爾,迷夢醒來是清晨,你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失蹤了的,最后不是肉身,而始終是心魂。用史鐵生的語言來說,就是走丟了的行魂。
現(xiàn)在看來,那些年閃亮登場的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某種程度上,不就是這些心愿、心思、心魂游魂的多聲部的合唱嗎?
就說《等待戈多》,兩個流浪漢,茫然無措地等著戈多。戈多是誰,他們搞不清楚,只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地去等;《城堡》里的土地測量員,千方百計要混進城堡,結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仍然停留在城堡的外圍,不得其門而入;根據(jù)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只有瘋子才能免除飛行任務,但必須有本人提出申請,而能提出此申請的人必然沒瘋,所以他必須去飛行,必須去死,這就是《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的故事內涵所在,一個生命的終極悖論,也是存在的邏輯陷阱;《去年在馬里安巴》,虛無而有意味的游戲,內心的幻覺,男人口口聲聲跟那個女人在馬里安巴有約定,今年一道私奔,可是女人說她從未去過馬里安巴,最后男人還是說服了女人,讓她相信了他的話;《女仆》中兩個女仆每逢主人外出,就輪流扮演主仆游戲,借以發(fā)泄對主人的強烈仇恨,后來有一次她們入戲太深,假戲真做,最后飾演主人的女仆終于飲鴆自盡,代替主人服毒……這些作品曾經無一例外讓我看到了人性的吊詭、存在的荒誕、生命密碼的不可破譯,世界在深淵的另一邊并不事先預設好一架足以拯救人類的浮橋。
人迷路了,失蹤了,成為被某種秩序和軌道擠壓碾壓的物品,內在的心性抽離了生命體。
如果說,19世紀經典中的人的形象是“多余人”,20世紀經典里卻悄然變成了“空心人”。喪鐘敲響了,為每一個無辜的個體而敲。那時節(jié),我仿佛在迷宮入口的深處,閱讀著已經變形的各式各樣的游魂的內外交困,卻苦于找不到一扇走出去的窄門。
或許我們都是土地測量員,都是等待戈多的流浪漢,都是那為著二十二條軍規(guī)而遭受命運和歧途驅使與包抄的可憐蟲……你看,對現(xiàn)代派文學的閱讀已經悄然帶上了無所不在的癮和毒性,這時候,你還相信文學道義和傳統(tǒng)中對于人的精神境界的提升、匡扶和救贖嗎?
應該承認,在二十幾歲的青春成長期,遇到了一連串的荒誕、悖論與存在主義式的啞謎,遇到了冷火、有毒的惡之花與人生迷宮,如此歷練,現(xiàn)在想起來,該是一樁幸運的事。
不說別的,即便你暫時中毒了,可是此后也比從前的自己多了一種天然的免疫力。
與此同時,你也多了一種看待世界的別樣目光,大概相當于舍斯托夫言及的“第二視力”吧(舍斯托夫大概是掰扯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命價值分野最明白的人了)。清醒的眼睛畢竟讓人少走夜路。
4
大學畢業(yè),從事專門的藝術研究工作,我的閱讀生活也開始了各種蛻變、折騰、盤桓和游弋,還有整合。而對戲劇和舞臺藝術的傾注,也順理成章成了我的家常便飯。舞臺是另一形式的書本,立體的,充滿了空間意識與造型之美,就像展開的有人物行動連綴起來的生命冊頁。
畢業(yè)前看了馬原編劇、王延松導演的話劇《愛的季節(jié)》,大開眼界,生命中嶄新的視覺經驗被喚醒了。劇本改編自昆德拉的小說《為了告別的聚會》,編劇和導演將其充分本土化、當下化與現(xiàn)實化,但其基調依然是昆德拉式的,進而充滿了青春的歡快和惆悵、人性的糾結與掙扎、歷史的扭曲和誤會、靈魂的呈現(xiàn)和考量。
這之后,我開始大量瀏覽中外經典名劇——從書本到劇場。
皮皮是我的同事,從她的言談中,我獲取了不少關于藝術和人生的有益滋養(yǎng),殊為難得。尤其是她對托·斯·艾略特的推崇與偏愛,也將我直接帶往了《荒原》和《四個四重奏》的神秘花園。其實,《荒原》與其說是詩的,毋寧說更有戲劇性,像一些段落中的詞句:“風吹著很輕快,催送我回家走,愛爾蘭的小孩,你在哪里逗留”“這年頭人得小心啊”“請快些,時間到了”,等等,或是吁請,或是嘆息,或是疑問,都帶著古老戲劇的對白、獨白成分,既像日常對話,又如夢的囈語和閑談。
單位有圖書室,記得最初上班的日子,我借來了奧尼爾的《天邊外》《送冰的人來了》,其后是《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這些劇目好像不是收入在一本書中,但是,它們無一例外豐富了我對人生的認知,對世界的切身領悟。
有人說曹禺的源頭是奧尼爾,我覺得沒錯。奧尼爾的悲劇意識、悲劇精神引領與洗禮了最初的曹禺。我的一位搞評論的朋友曾經用“少年的笑,暮年的雨”來涵蓋曹禺戲劇化的人生起落,同樣屬于深度認知。可惜中年以后的曹禺不再眺望和浸潤奧尼爾的幽靈,這是一個巨大的人生遺憾和歷史落差。奧尼爾當然是說不盡的,尤其是他在晚年最后一部劇中對自己生母的生活現(xiàn)實做了那么生動淋漓的刻畫,以至于按照他生前的要求,此劇在他死后才能正式上演。
與此同時,我也沉溺于對迪倫馬特、讓·熱內、貝克特、尤奈斯庫、契訶夫等諸多外國戲劇藝術家作品的誠摯分享和由衷感喟。經典的戲劇是一道人性的長廊,是一幕歷史的歌謠,是存在的詩,是生命的詠嘆。
迪倫馬特制造了瘋狂中的理智崩潰,《貴婦還鄉(xiāng)》中幾個當事人的糾結,仿佛是自古而然的人生悲喜劇的現(xiàn)代輪演,沒有誰輸誰贏,復了仇的,快意之后是空虛,遭到報應的,甘愿自作自受,像是完成了生命自我的祭禮。
讓·熱內在《女仆》和《陽臺》里帶給我們的癡迷和瘋癲,有時候超越理性的界限,直奔本能和欲望,那不是巴赫金講述的“狂歡節(jié)似的”人性極度的張揚和釋放嗎?魔鬼們都出場了,誰來收攤呢?《陽臺》的主旨是,在一個妓院老鴇的安排下,人們可以在這妓院的某個房間(其實也就是舞臺空間)按照自己的內在需求隨心所欲地演出一幕幕勾魂攝魄的人性鬧劇,于此混淆了道德與良知,超越了感覺和理智,告別了神圣和卑微。戲中戲,謎中謎,構成了讓·熱內的心理迷宮。
我對契訶夫不僅是喜歡,更是膜拜、敬仰。
契訶夫的劇本被一些當代的戲劇大家排來排去,像賴聲川導演了《海鷗》,林兆華導演了《三姊妹·等待戈多》,我都看了現(xiàn)場,但是說句心里話,都沒有喜歡到心坎上。
我認知里的契訶夫作品,不是那個味兒,所以只有好好閱讀原著(借助焦菊隱等先生的漢譯),走進契訶夫情感世界的深處?!稒烟覉@》的那種詩意,那種抒情,那種綿里藏針的優(yōu)雅和哀傷,大概人類無論發(fā)展到何種時代,都不會覺得落伍和過時。
生老病死,青春暮年,命運的輾轉,人性的糾葛扭曲,與一段歲月的相擁和告別,甚至在一個地方住久了,心里都會產生難以割舍的依戀……這就是契訶夫要處理的文學命題。而當他把淡淡的詩意、淡淡的落寞和憂傷,編織進充滿內心款款律動的生命敘事之中,那我們就看到了什么是惋惜、什么是慰藉,還有什么是神秘、什么是希望,等等。
而當你真正走進這些大師創(chuàng)造的靈魂時空,目睹生命各式各樣的精彩乃至遺憾,我想說,你就會迷上戲,愛上戲。在戲里,你感覺每個人物活著,都充滿了無窮無盡的變數(shù)、變幻,當然還有審美意義上的魅力與征服。
5
不久我即感到了職業(yè)選擇上的矛盾和尷尬,讀劇本看演出,就像面對萬花筒,而寫評論卻如同躲進了死胡同。概括、總結、判斷、梳理、論證……好聽點說是研究,不好聽點說就是閹割。鮮活的故事,充滿了人情況味的主題,激蕩著思想火花的情節(jié),可是遇到了邏輯的剃刀,怎么可能不會少了血氣,少了筋骨,少了靈性?
我心存一個偏見,不會創(chuàng)作的人才寫評論。
后來,當閱讀的范圍逐漸擴展到本雅明、羅蘭·巴特、李長之、列夫·舍斯托夫、蘇珊·桑塔格等文藝理論批評大師之后,那短視的目光才有所收斂和改變??梢哉f,在我三十和四十歲之間,寫評論是霧海中的摸索、跋涉與探路,興趣不大,但是職業(yè)使命驅使自己去謀取一份并不燙手的激情。
6
人到中年,閱讀有了更多變數(shù),那是在經歷了少小時的“如隙中窺月”,到了“在中庭望月”的階段(請參閱張潮《幽夢影》的若干論述),看書越發(fā)駁雜,缺點是系統(tǒng)性不夠,優(yōu)勢是憑著興趣和性情翻書,博采眾長,略窺門徑。
經典的大部頭是要去“啃”的,一些并不太厚的書,同樣寫得到位與出色,也值得細斟慢酌。讀什么樣的書好呢?我覺得可以援引金耀基當年從海德堡寄給董橋的信里的一句話來說:“其實我就是喜歡這種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結合在一起的地方:有歷史的通道,就不會飄浮;有時代的氣息,則知道你站在哪里了!”
書卷,亦如名勝古跡,亦如人文風情,寫作者、閱讀者也如探幽覽勝,前腳是歷史,后腳就邁進了現(xiàn)當代文明精神的腹地,融匯古與今的氣象法門,架構術與道的橋梁津渡,拓展中與外的兼容互補。
大師的作品總是我們生命閱讀的路標。
譬如走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你會由衷感受到那是生命真正的大餐與盛宴,那是多個聲部的、狂歡節(jié)式的、靈魂內省的悲喜劇雜糅的巨作。這位大師好像知道這是命運能夠饋贈給他的“最后的晚餐”,于是他在神圣、卑微、希望、幻滅、清醒等交織起來的生命果品里,榨干了自己的血淚,釀造出融匯著各種滋味的靈魂藥酒。
我讀大書,也讀小冊子。像昆德拉的《小說的藝術》、李長之的《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福樓拜的《庸見詞典》、羅蘭·巴特的《哀痛日記》、李健吾的《咀華集·咀華二集》,還有董橋的《這一代的事》等等,掂在手里輕飄飄的,但讀進去,卻能聽到大海的濤聲、林濤的呼嘯、狐貍的低語。那種閱讀,簡直讓人心神俱醉,意亂情迷。
還不敢說自己已經有資格在中庭望月了,但文學閱讀之底蘊流俗,卻也久久浸潤過,深深沉潛過,以便讓日后寫在書卷邊上的賞析文字多多少少有了一點兒墊底的滋養(yǎng)。
7
人與書,或者書與人,好比瓜纏藤抑或藤纏瓜,兩相兼得也兩相消長。這令我們不難想到博爾赫斯曾經說過的一句很醒目的話,“一切閱讀都暗示著一項合作,以及,在某種意義上,一次同謀”。
換而言之,無論合作,還是同謀,通過閱讀,人在確認自己的來路和歸路,充實了每一個日子的得與失。對于我來說,從四十歲到五十歲的十年,是自己將閱讀從職業(yè)需求、素質培養(yǎng)和功利目標中解放出來的好時光。雖然還不可能徹底割掉文學藝術研究的尾巴,但是,那有可能陪伴終身的阿喀琉斯之踵,其明顯的陣痛和不適畢竟有所緩解。
我用最多的時間于生命閱讀、靈性閱讀和信仰閱讀之中。
這些年讀了不少佛經,看了《圣經》,并且對俄羅斯文學里面的理想主義精神充滿了虔誠的熱愛、崇奉和青睞。在《心經》里,看到般若法門,“照見五蘊皆空”的生命之幻之美;在《金剛經》里發(fā)現(xiàn)智慧的法眼所見證的另一種人生觀價值觀;在《妙法蓮華經》里,找到了“佛道長遠,久受勤苦,乃可得成”的信心和愿力。
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或許更能體味到大千世界浩渺宇宙中人的精神價值和意義。當年王國維曾說李后主的詞“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的意思,我想這是把圣經和佛經連在了一起,去解說文藝的最高理想和道義擔當?shù)墓饷⑺凇?/p>
當代作家史鐵生在人生終點將至之際,思考的也是“晝信基督夜信佛”的遠大宏愿。
最近十年的閱讀,開啟我的正是原始經典和現(xiàn)代精神接軌、匯通的言與教、身與道、術與理等等關乎身心修行之路的人類文明燈燭的招引。我自卑微,悟性也不過關,唯有借助一點孜孜以求的念力,在希望通往精神之途的跋涉中,獲得點滴有益身心的精神滋養(yǎng)。
除此之外,對于文學理想本身的癡迷依舊不改,我遙望著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等人聯(lián)袂繪就的俄羅斯迷人的心靈風景,為那遙遠的精神地平線的蒼涼、浩瀚無際而嘆息駐足,為那承載人類良知與道義而忍受各種苦難的無畏探索而光顧流連。俄羅斯作家的深情、思辨、耐力、涵養(yǎng),對于生命和靈魂的不顧一切的關注、觸摸和安頓,確實構成了中國幾代讀書人的固有情結。
我尤其是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極為尊重和推崇,擁有近乎朝圣般的感情。記得沒黑沒白閱讀《罪與罰》《白癡》《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日日夜夜,那才叫文學的朝圣呢。我們人類身上的苦楚、罪孽、悲劇意識、宗教感、幻滅感,在陀氏那里獲得了顯微鏡一般的洞悉和X光射線一般的呈現(xiàn),而到了最后,盛放人類終極價值的還是愛、同情、理解和獻祭一樣的犧牲精神。木心說自己讀紀德用了二十年光陰,讀尼采用了三十年光陰,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則用了四十年光陰。
或許這就是生生不息、生生不已的文學閱讀的真正魅力。
一個人迷上了文學,也就等于留住了歲月,留住了生命中可以借鑒、可以珍藏、可以牽掛甚至可以埋葬一切的美、尊嚴、光彩和能量。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劉恩波,供職于遼寧省文化藝術研究院。著有文論隨筆集《為了我們豐盈地生存》《捕捉》,長篇小說《十一月的雨》,詩歌作品集《一地霜月》等。曾獲第七屆遼寧文學獎、第三屆遼寧文藝評論獎、《中國詩人》25周年優(yōu)秀詩評家獎、《當代作家評論》2018年度優(yōu)秀論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