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在場

王陸散文中的部分內(nèi)容是往回走的，越過生命的起點，腳步還沒停頓下來。這里有意思的是，他好像是進入了前歷史，但可以肯定地說，如果是的話，他絕對不在自我生命的經(jīng)驗以外，特別直接、特別具體可觸的人和事物，總會隨著他朝向過去的回返而紛紛涌現(xiàn)，他的散文，就不那么輕松，帶著點蒼老的味道。我說的蒼老已剔除了生物學(xué)上的意義，有些人一出生就老了，肯定不是指他身體的老態(tài)龍鐘，不是指衰老。我更愿意視為一種生命累積的結(jié)果，有些像喀斯特地貌巖層、水溶蝕巖石，經(jīng)歷過緩慢而持久的過程。累積或者蒼老，首先來自他的家族，他寫到父母，寫到兄姊，當(dāng)他的筆意縈繞于一間低矮破舊的小平房時，王陸過來人的目光和心境還能怎樣呢，無意于營造，也并非懷舊，只老實寫下便是，寫下眼前一次次涌現(xiàn)的，或者說他從童年起就置身于其間的，過往的又從未消失的，人和事物。老實寫下，便已蒼老。

大哥年長我二十二歲，他生在朝鮮咸興，在那兒長到六歲。幾年前，他得了腦血栓，但一問到咸興的家，他依然能比量出那個樣子，那幢房子有青瓦翹檐，房前有蘋果樹，房后有青石橋，橋下是滾滾的順川江。他最愿說的是他的朝鮮干爸干媽，那年過春節(jié)干媽給他縫過一件“韓帛”（朝鮮服），是藍(lán)色刺繡襟面，白色絲綢領(lǐng)口。他現(xiàn)在保存的最早的一張照片就是穿這件“韓帛”照的（《朝鮮之歌》）。

那是有多久了。像張照片一樣被壓扁了。保存，一定是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不可剝奪，難以割離，所以大哥一說到房舍韓帛就激動，“一激動，他就干哭。大哥是粗獷性情，很少敘長道短?！蓖蹶懙墓P，有時有多枯，一點都不肯額外添加，像把一個人推到了曠野地里，隨后他轉(zhuǎn)身，可是你讀到了。保存，便是存在中的存在，王陸自幼伸手可觸，觸不到的可以凝視，如果沒有凝視，還有聲音的曠野在來路的盡頭，可以一直走下去。

然后是身旁擁擠的世界，太多的故人和相遇，形成了難以走出的生命場域，有些人留在了過去，又返回來緊緊跟隨，又出現(xiàn)在王陸的筆端，像《旅順灰》中的李赫，王陸簡筆寫他：“1956年生于旅順，爸爸是中國人，媽媽是蘇聯(lián)人，他有一頭密實的波浪卷發(fā)，綽號瓦西里。他上學(xué)時全家從旅順搬了出來，從此再沒機會回去。但他對旅順像對生身母親一樣，一切有關(guān)旅順的東西都珍藏好。”“李赫1975年秋下鄉(xiāng)在海貓島，離旅順城區(qū)二十多海里，養(yǎng)海帶收海帶。1977年春，漁民捕撈時撈出一枚蘇聯(lián)水雷，他去擺弄，給炸死了。生在旅順，又死在旅順，都不是他自己決定的。思想起前因，我心有哀悼?！边@樣的速寫，不是說它的簡潔精練，而是清晰與確切，一個生命包含在絕非單純的“旅順灰”里，哪怕帶有某種說不清的宿命感，也都一律畫上了句號，在這塊清晰確切面前似乎沒有退卻的余地，仿佛是一種迫使，讓寫作者停留，并要誠實地面對。

王陸散文里的這種回顧性并非懷舊，從李赫身上就可以看出，盡管王陸行筆如此迅速，李赫身上還是有明暗光影，尤其是其身后有背景，有旅順這片海和泥土，戰(zhàn)爭的蹂躪和苦難，種種相雜相糅，又哪里僅僅是一個短暫的生命呢。《旅順灰》還寫到安重根，刺殺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朝鮮志士;寫到阿·斯捷潘諾夫，《旅順口》作者;寫羅曼·伊西多洛維奇·康特拉琴珂，俄國陸軍少將，旅順要塞陸防司令官;寫二〇三高地的山腳下乃木保典的墳?zāi)?，“前后多少生命逆孽??！”王陸少年時便走在去往旅順的路上，眼中所見甚至氣味在少年的身體內(nèi)潛伏下來，執(zhí)拗生長，旅順日俄監(jiān)獄的囚服灰色，俄式高墻，安重根最后落腳的絞刑室，“墻根下那有一片潮濕霉味，還有消毒水，至今還在我頭腦里”。王陸行筆至此，早已去除單純的回憶，更不是過往途中的簡單行走，這是一種生命的返場，會生出力量，哪怕最為細(xì)小的，他曾在作文中寫下的櫻花和炬松也會回到筆間，同時隨著生命又一次返場，它們微弱而感性，卻會誕下否定的精神，并令他說話。在《旅順灰》中，?；疑猩鹚魑穆曇簦骸盁o論是士兵，還是將領(lǐng)，無論百姓，還是貴族，都屬大地泥土。”“大地泥土集聚在戰(zhàn)爭中，成戰(zhàn)壕掩體，成堡壘工事，成軍港堤壩，但也留存泥土的濕潤與生殖。我凝視殖民旅順半個世紀(jì)了?！鄙常c死亡。生殖與胎育，這令人痛楚而蓬勃的字眼，出現(xiàn)在王陸筆下，并行向天空，我們都曾是母親身體里的一部分，是胎兒。如果說塑造形象，王陸塑造的就是人類所有母親的形象，所有孕育在母親身體里蜷縮著的胎兒形象，那是我們未出生時的樣子，也必定是我們的現(xiàn)在和將來。從這一點也可以說，王陸是熱烈的，不僅情感，連思想同樣是熱烈的，不過被他筆鋒的簡練和冷峻所掩蓋，因而熱烈成為地火，只在地下運行。1912年，乃木希典與靜子剖腹自殺，看看王陸怎樣寫因戰(zhàn)爭踏上旅順土地的這對夫妻，怎樣寫在旅順陣亡的長子勝典、次子保典，死亡怎樣挑破胎育：

其實，老夫妻寂生不如血死。靜子文瘋，每天跪?qū)钦f：“你是勝典，你是保典，你是櫻花又開，這次都不要謝啊，要等我，一定等我，我一個人過去，不讓軍艦去，不讓你父親去，咱不讓他去。”這話語重復(fù)了整整8年！

乃木希典其實心比婦人。他看到妻子的血色暖暖流出，一下子聞到了兒子們，都是胎育挑破的味道。他這一刀自剖明明是要乞獲雙子的寬恕，卻偏要說什么為圣忠天皇！

都是胎育挑破的味道！這就是戰(zhàn)爭的本質(zhì)。熱烈也好，冷峻也罷，其實都是生命的不斷下沉，沉入那屬于生命本質(zhì)的事物中去，而所有的沉入都是以恒久地穿越自我來達到的，這才是真正意義的在場。王陸說：“我凝視殖民旅順半個世紀(jì)了。”就是這樣。我喜歡《旅順灰》，敬愛其精神力量的結(jié)晶過程。厚厚的灰落下來?！堵庙樆摇放c《哈爾濱風(fēng)流》《寧古塔篇章》和《下長白山》，四篇散文2021年刊發(fā)在《鴨綠江》第一期，以王陸散文專輯的形式，可見他散文的質(zhì)地和品格。主編陳昌平說其“字字如石，句句如刀，平凡風(fēng)物的描摹里深藏著作者的歷史觀與價值觀，其冷靜的悲傷、寂靜的呼喊，讀罷心緒難平，非以專輯推出，不足以表達我們的敬重與喜愛”。

王陸的散文具有豐富性。以上那些，和以后一些，全部的，像海鹽一樣凝結(jié)，卻比鹽咸澀晶瑩充滿質(zhì)感。咸澀不是來自自身的，是來自大海，王陸走了那么久的路，皮膚或身體的有些部位比如腳趾，似乎早被腌透了。王陸生于1960年，這時間不是他的開端，又是他的開端，他散文中最著名的三篇《1978年之戀》《講漢語》和《朝鮮之歌》，有他身體和精神的無限伸展，有他深刻的停留和介入，時代的疆界文化的疆界都是他文章的筋骨，但往根子上看，他并不向往史詩式的，他只想表達生命，讓生命有更像模像樣的存在。還有什么比生命本身更為斑斕呢，更無垠更充滿可能？

《1978之戀》中立有一座時代的山峰，1978年王陸考入大學(xué)，正好18歲，中國沒有高考的十年結(jié)束后，他終于與所有熱血青年進入了大學(xué)校門，一同向上攀越，“我們都渴望知道文明的東西，偉大的文學(xué)是一個，自由的思想是另一個。我非常幸運，我什么都不懂，但我能和這些比我年長的比我有思想的青年們擠在一個教室里上課。1978年，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能坐在大學(xué)課堂里?！弊杂珊颓郾磉_的自由，思想和沖破禁錮的思想，甚至人生第一場舞會，甚至一首長詩，有同學(xué)朗誦出來，“他的聲音并不好，但他有激情有心潮，我們都一邊吃午飯，一邊靜靜地聽”。都在那向上的山峰。都是生命中最光輝的星子，最不可或缺，都是他最衷心的眷戀。因為，那就是他的一個開端。三十年后王陸寫下這些，其實是寫下了整整一代人的眷戀。

是不是一定要有下山的時刻？誰又能回答？的確特別多的下山蜂擁而至，這是《1978年之戀》一抹濃重的悲觀色彩，是難以走出的反思。“酒醒之后，我想：1978年的顯性思想統(tǒng)統(tǒng)蛻變成暗物質(zhì)了嗎？1978年的自由飛翔，現(xiàn)在都要服從這樣的棲息方式嗎？”“我們在精神上還有回旋的余地嗎？”疑問，在王陸這三篇散文中始終存在，沒法消失，《1978年之戀》中的疑問尤為尖銳，極具思想鋒芒。王陸后來曾說，七七、七八級大學(xué)生參與了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改革時代，今天理應(yīng)成為一片森林，結(jié)果卻蛻變?yōu)榘滴镔|(zhì)，這一代知識分子對時代的墮落到底負(fù)有多大的責(zé)任？《1978年之戀》曾獲國內(nèi)散文獎，《散文》雜志創(chuàng)刊四十年紀(jì)念文集《照見兩如初》，亦將它收錄其中，立于巡禮性的散文平臺之上，極可謂恰如其是，亦如作家寧珍志所言，“王陸的散文是旗幟性的”。

有時候我會想王陸可真老啊，那種蒼老到底是在哪里。有一次給外國留學(xué)生講漢語，講解中國婦女，他板書“纏足”“小腳”，“學(xué)生不明白。我脫掉鞋，光腳丫子坐到桌子上，把我后四個腳趾死死扣在腳心里，伸出去讓學(xué)生看，說，我母親的腳就是這樣的，中國女人一千年，從五六歲開始，就要把腳纏成這個樣子?！苯淌液馨察o。他故意設(shè)問：你們沒覺得女人有這樣的腳很美嗎？或者很性感嗎？學(xué)生噓聲一片，他又板書“三寸金蓮”。這是一場揭示，并不是模擬。他就這樣向?qū)W生一層層開掘中國歷史文化的千年土壤，之后引出以辛亥革命為開端的曙光，科學(xué)民主自由平等這些字眼因何而破土萌芽，他告訴學(xué)生，之后一百年幾代人不止，“就是盼望著也能生出那些蔥蘢的植被”。這件事被他寫進《講漢語》里。王陸光著的腳是他母親的腳，也許那才是他生命的開端。他跟母親年齡相距半個世紀(jì)，繞于母親膝下生活，呼吸，在母親的源頭就開始存在，還有父親，還有兄姊，他全都經(jīng)歷了，看到了，聽到過，仔細(xì)回想，好像是幾代人都在他身上活過了，幾代人在他身上，像鹽那樣凝結(jié)。

所以《朝鮮之歌》就是切身的返回，帶著沉思又自由的精神氣質(zhì)。2005年冬，王陸去朝鮮講中文課，在十二周時間里，父母兄姊早年在朝鮮的生活或出現(xiàn)，或不復(fù)出現(xiàn)，時刻浸泡著身體而抽芽化為思想?！拔乙庾R深層依然感到有一種推動，讓我的身體和思想走近某個地點和某個時刻。其實，這沒有現(xiàn)實意義，因為人與事都不在了。有關(guān)朝鮮，我懂得一些……所以，當(dāng)躬背的行人與聳立的標(biāo)語在風(fēng)雪中此遠(yuǎn)彼近，當(dāng)朝鮮陪同小樸介紹沿途的這個或者那個，我都是另有思想。”《朝鮮之歌》層層疑問，從文章起筆到收筆，一路求索到底，但哪怕迷惘，當(dāng)中也有著特別確實而明朗的聲音，那是明確的自我。毫不動搖的堅定自我。在長久的過去與現(xiàn)實的穿行中，他用自己的雙眼，耳朵，手和腳，做出辨認(rèn)并給出證據(jù)，最重要的是，在對自我的清晰確定之上，他繼續(xù)反復(fù)體認(rèn)自我，進而體認(rèn)廣漠的生命。他知道他自己，“自由的步行者，不需要帶路”。哪怕進入幽深的黑暗，他也能找到自我。有時候這個自我是多么小啊，多么年幼，他便與之牽手，繼續(xù)行走。他在平壤的第一節(jié)中文課是在一個大教室里，很冷沒有供暖，“坐得滿滿的青年用他們的熱忱烘暖了空氣”。介紹中文流行報刊，剛講到一半停電了，“一片黑暗。下面八十多名學(xué)生整齊地坐在黑影里，沒有動靜。有一個負(fù)責(zé)的學(xué)生很快從包里拿出兩支蠟燭，在我的講臺上一邊點燃一支。我從來沒有在燭光里講過課，但在這燭光里，我的感情是明亮的，我是能看到學(xué)生們的眼眸的。蠟燭燃盡，學(xué)生依然不走。這樣自始至終的專注和渴求，中國學(xué)生現(xiàn)在恐怕沒有了。我知道這種意義?！爆F(xiàn)實粗糲碾碎了柔和，但是他能夠從中萃取出柔和，并拿出自我的柔和，拿出有質(zhì)地的思想。有時候他是不動聲色的，有時他被打動，尤其是當(dāng)下與青少年合二為一的時候，青少年纖弱的柔情便又一次萌發(fā)，濕潤如春泥，他不會忘記身在何處，曾經(jīng)的現(xiàn)實又一次到來，瞬間被照亮。他寫燭光，多么動人，且深邃。說深邃是因為燭光映照出他自身曾年輕的生命，他深知那專注和渴求的意義，“我十六七歲時也是這樣，為了買到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的英語講座唱片，我天不亮就在大連東方紅商場門口排隊。也是這樣的冬天，排隊的青年也是不可阻撓?！弊哌M這樣的情感、思想世界，得到的往往是比小說更真切的體貼和溫度。隨同而來的燭光以外的黑暗也更清晰，迫使我們?nèi)ッ鎸?，去凝視，省察現(xiàn)實而并非在現(xiàn)實中睡去，并非一晌貪歡，就像黑夜給了我們黑色的眼睛，我們用它去尋找光明。

停留于黑暗。這種停留是有時間性的。疼痛特別具體，甚至不是任何一個大詞，肚子餓，大米，一碗米飯的制作過程，一件長裙短襖，這些都太普通太可以手相觸了，“父母在世的時候說，朝鮮的大米好啊，都是油香油香的，不用就菜都好吃。那次父親病重吃不下東西，母親就給他做一小罐 ‘芥澠祗（朝鮮辣菜），又打發(fā)我買回一點盤錦米。母親把盤錦米用一點花生油淋上，涼干，再淋油，又涼干，然后用瓦鍋燜上。米飯端到父親枕邊，母親舀小半勺，哄他說這是朝鮮米。父親就睜開了眼睛，抖動著嘴?！保ā冻r之歌》）他沒法走開。因為這就是他的起點，他生命開始的盡頭。這個盡頭里沒有金鑰匙。他沒有單純地懷舊，懷舊需要溫情，也誕下溫情，而他有時候只是在擦亮，像火柴頭擦在火柴盒黑褐磷面上。因為他知道人“非常簡單，一碗飯，一件衣裳，一床鋪蓋，要喘氣，要排泄，精子和卵子要相依為命，而已。即使在最嚴(yán)酷的迫使中，精子和卵子也要潤滑，也要伸張，也要分娩?！眽焊鶅赫f，人是胎育。“從哪條路來，往哪個方向去?！?/p>

《朝鮮之歌》層層思索中留有歌詞，“你一定等待很久，才這般開懷綻放”，還有一首鋼琴獨奏曲《阿里郎奏鳴曲》，還有朝鮮民族英雄安重根在旅順日本監(jiān)獄寫下的漢詩，“東風(fēng)漸寒兮，壯士義烈。憤慨一去兮，必成目的。”要像卡爾維諾剝一棵朝鮮薊那樣剝開層層葉瓣，進入細(xì)部進入骨肉，才能握到思想還鄉(xiāng)的深邃意義。

王陸的散文中包括書信，寫給學(xué)生的，或?qū)懡o女兒的。這與另外大部分散文一道構(gòu)成了他的思想場域，或者這樣說，這些散文與其是他更為直接的自我呈現(xiàn)，毋寧說是身體和精神的真誠坦露。但在這里，他仍不是封閉的，更不是孤芳自賞的，仍舊保持著敞開，任現(xiàn)實的風(fēng)雪從生命中來回穿梭，他哀矜而自如，沒有什么能趕上精神行走的步履。王陸深諳文章之道，心知偉大的文學(xué)不死，在寫給女兒的書信中，談到Pearl Buck的小說《大地》，他說出贊賞的理由：“一是這本書廣闊，是中國品質(zhì)和中國文化，二是飽滿，是人文主義筋骨。諾貝爾獎能給她，說明諾貝爾獎委員會有眼光，有人類感情?！薄耙粋€熱愛文學(xué)的人，除了去讀人民，去寫人民，還有別的選擇嗎？”這份對女兒的教導(dǎo)，展開的是他深刻的文心。在他那里，文學(xué)的技藝是有根的，就像《大地》的作者，是具有“一筆糅合了兩種語言的品質(zhì)。沒有深刻的生活，沒有層層的錘煉，是寫不出來的。”

深刻的生活根生于大地。是在手邊。是身上傷疤。王陸這部分散文中無論自我還是他人，全部帶有可觸可碰的質(zhì)感?！洞禾煲酝狻贰墩埜改富丶摇贰段矣胁贰度绻癃氉云础贰稙榱烁哔F的葉子》《風(fēng)暴潮凍結(jié)》《否定》《認(rèn)識》，是無數(shù)遍的精神求索與體認(rèn)，甚至有對生命歸宿的終極探尋。尤其晚近的散文，越來越是塊老姜，外皮看不出什么，照例飽滿光潔，內(nèi)里卻是煮燉后緩慢滲出的辣。不失去質(zhì)疑和否定的精神力量，就算是對自己也輕易不放過，“可見這靈魂，干涸成什么樣子了”。記憶里“遼闊的事物”遠(yuǎn)未消失，眼前的荒蕪照舊有勇氣蹚過，“我喜歡我這些同學(xué)，許多是高大喬木，但到了季節(jié)則心甘情愿呈落葉之色。因為啊，面容，白發(fā)，步履不穩(wěn)，屎尿會不期而降，就是在催促你趕緊點吧。一個同學(xué)老哥笑瞇瞇地告訴我，這次參加聚會，他穿著紙尿褲?！保ā锻瑢W(xué)夏至過后》）王陸行筆極速，有一股泥沙俱下的力量，不虛飾，不曲里拐彎矯揉造作，直面生命里的全部粗糙粗糲，這是一個有趣的靈魂，不動聲色地寫著世相，有時會發(fā)出果戈理似的笑聲，卻掩蓋不住由衷的體貼，和絲絲苦澀，僅僅因為他懂得，對人對事物透徹地懂得，筆鋒便能夠直抵事物的核心，像對夏至過后的同學(xué)，他深刻曉得，這是一道“再自然不過的人類景觀”，再雄才大略也保不住，“知道保不住，才謙謙君子，卑以自牧”。

“人不經(jīng)皮肉風(fēng)霜，怎能有精神變局呢？”他在春天以外。他冬泳往海里走，“每一步都是冰扎骨頭”，跟自己過不去?！胺且王涺~比，天愈冷，愈往北，專找不見亮的深水處扎，偏喜歡長出一身寒光魚鱗?！庇幸惶斓搅撕＿叢幌胂潞Ａ?，就早早回家?guī)屠掀艙{餃子皮去。“人，總要一點點撤退。鯖魚也是這樣，某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在最寒冷的洋流里游不動了，就撤一下，到一個溝底。某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又老了，就又撤一次，到一個海植密集的淺海。它還會撤，一而再再而三地撤，在沒有地方可撤的時候，它會死死地扒住一塊兒礁石縫沿，吐出最后一口氣。”鯖魚就是王陸文字的質(zhì)感。文字的質(zhì)感出自生命的質(zhì)感。

他不可能要一塊瑪?shù)氯R娜小點心。不可能挨近諸如熱茶上腭渾身一震小點心入口的感官經(jīng)驗，普魯斯特的這筆書寫在王陸的散文中沒有位置，哪怕是時間意義上的重構(gòu)，也來得有些繞遠(yuǎn)了。他嘗過各種饑餓，步履不停地走，甚至害怕忘記海邊的懸崖，是顧不得，也是與心意相違，他在風(fēng)雪中抽取出自己，再讓這自己走回到跟前，回到筆下，生命的溫飽和自由高于上腭?！拔?，不孤單，卻愿意成為孤單，接近自己。我站在海岸上，仰著臉，看到了雪的宏觀：不斷分解，不斷再生。雪花慢慢尖銳起來，割痛了我的眼睛。我竟然喜歡這種割痛，像一個枯朽的情人，乞求真實的虐待。”“在接近冷酷和單純的方向上，我否定了自我。我才理解，風(fēng)雪為什么如期而至，我為什么凍得全身僵硬卻要向它張開干裂的嘴唇。精神的原址就在這里?！保ā讹L(fēng)暴潮凍結(jié)》）就這樣，他直陳事物，直陳自我，他的散文有沉郁之氣，卻錚錚有聲。散文寫作是以自我為抵押的，免不掉直白，直白是詩人小說家最極力要避開的，王陸則必須言說。在粗糲現(xiàn)實面前，很多技巧變得像花邊，他不需要裝飾，他必須和盤托出。像風(fēng)雪，裸露而真誠。不過僅僅注意他所有散文的題目又不難發(fā)現(xiàn)，自然事物的出現(xiàn)無不有深意，與自我構(gòu)成了或顯性或隱秘的隱喻和暗示關(guān)系，是種大修辭，表里密致共棲共生，如同內(nèi)部的堅硬有時會以巖石或風(fēng)暴潮的形式出現(xiàn)，會通過春天抵達春天以外的自我。夏至已過，“生命還是有慣性的，我還能滑翔”“讓我還有時間尊重自己”。他的散文到底是他自己的樣子。抵押，是一次永久性交稿，交付出去就不能收回。而使我躊躇不決的是，在使用“蒼老”這字眼時，會常生出不安，因為拿不準(zhǔn)他人的理解。王陸叫女兒小鱷，自己是老鱷，在一次讀他給女兒的信時看到，信尾落款，他寫的是The Old。那么好吧。

順帶說明一下，這里所言的在場，與散文壇子里曾興起的在場主義沒任何關(guān)聯(lián)，以我個人與外界的疏離，我始終不太清楚這主義的來龍去脈和主張是什么。我只是在對王陸散文的閱讀中，看到了生命在場之后且從未退出的寫作。我信任在場，還有沉思，那是腳上有泥巴而不該有傷疤，是立于薄暮中田野間的精神晚禱，那是一種經(jīng)驗過的身體和不會中斷的精神血脈。

【責(zé)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趙冬妮，作家，現(xiàn)居大連。在《人民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詩刊》《散文》《鴨綠江》《黃河文學(xué)》《星星詩刊》《海燕》等刊物發(fā)表過散文、詩歌、小說。出版詩集《以一個詞走近你》、隨筆集《跑題》、散文集《從一數(shù)到一》。獲第五屆遼寧政府文學(xué)獎散文獎，有作品被評為2007年度大連市“十件有影響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