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貴鎖饒有興致地繞著自家的小洋樓轉(zhuǎn)了兩圈,而后在南北通貫的鄉(xiāng)村水泥路上站定。他面朝小洋樓,雙手背負,頭微微仰著,眼睛瞇成一條線,嘴巴很自然地微微張開,呈現(xiàn)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在打量這幢小洋樓。
這姿勢有點像春龍帶他到上海美術(shù)館觀展一樣,春龍觀賞墻上的畫就是這樣的姿勢,春龍說欣賞藝術(shù)品就應(yīng)該懷有虔誠之心。貴鎖也試圖學(xué)著春龍,但沒學(xué)像。春龍欣賞的是一幅裸女淋浴時的畫像,畫中的少女身肢舒展,烏黑的長發(fā)潑墨般凌亂而自然地披散在曼妙的身體上,她正舉著一個小木盆,從頭頂上往下傾水,水花飛激,傳神,動感。貴鎖有點不自覺了,他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胸前,因此被春龍奚落了幾句,春龍說貴鎖沒有藝術(shù)細胞,心懷邪念。春龍還說,你這眼神適合到女澡堂子去偷窺,把這眼神帶到美術(shù)館是對藝術(shù)的褻瀆。貴鎖不服氣,心說春龍啊,你在我面前裝什么裝呢,你帶野女人到宿舍里浪的時候,你的藝術(shù)細胞又長在哪兒?
白云莊的麥子剛剛收上來,五月的鄉(xiāng)村仿佛被剃了板寸頭,只裸露出不足二寸的麥茬,再過些時日,就要翻土了,就是這二寸長的發(fā)際線也將消失不見,徹底被推成大光頭。當(dāng)然,翻了土后不久,就會放水,而后插秧,大光頭上又開始長出嫩嫩綠綠的新頭發(fā)。土地就是這樣,新陳代謝、永遠不老,人在土地面前,只是一個匆匆的過客,莊稼人換了一代又一代,而土地還是那樣的土地,沉寂無聲卻永遠生機勃勃。
貴鎖有點失落,又沒有看到金黃色的麥子長在田野里的模樣。每年春上,麥子才比腳踝高一點,貴鎖就要去上海打工了。打工的最初幾年,貴鎖在三夏大忙時是回來的,幫助搶收搶種。大概有七八年的樣子吧,貴鎖在三夏大忙時不需要回來了,責(zé)任田都交給機器代管了,收割、脫粒、翻土、打水、插秧,一切都有機器代勞,就是噴藥施肥,現(xiàn)在也有人用上了無人機。要他回來干什么呢?夏荷對他回不回來持無所謂的態(tài)度,這些年她已習(xí)慣了貴鎖的春去冬歸,白云莊的男人大多這樣,一個個都是候鳥,過了春節(jié)就往東南方向的上海飛,到年底了,男人們開始成群結(jié)趟地往回飛,早的在臘月頭就飛了回來,晚的要到臘月二十七八才能飛回來。
早些年,白云莊的男人們跟銜泥筑巢的春燕一樣,在外面掙了錢,回來后就翻蓋新房,白云莊也撲剌剌一下子長高了,兩層的小洋樓替代了原先低矮的磚瓦房,還有人蓋了三層、四層的小洋樓,樓前還拼排起花花草草,搞得像個花園別墅似的。不過,這些年男人們很少把外面的泥往白云莊銜了,一些人在上海買了房,把老婆孩子都帶了過去,還有一些人在縣城買了房,把老婆孩子送到縣城里去住,像貴鎖這樣把根牢牢地扎根在白云村的,已經(jīng)不太多了。
貴鎖的這幢小樓,沒少費他的心血。貴鎖的父親常年生病,干不了活,貴鎖的底子也就薄了許多。蓋這小樓,貴鎖分了三步走,第一步是放好了小樓的樣子,先蓋上水泥平房,平房蓋好后的第二年,他從鄰莊西大倉娶回了夏荷。過了幾年,貴鎖手頭又有了錢,他又加蓋了一層,小樓就成型了。再過幾年,手頭再有了一筆錢后,貴鎖將小樓的里里外外裝修了一番,于是就變成了眼前的小洋樓。屈指算來,從小平房到小洋樓,貴鎖用了七八年時間,這時間不算短也不算長。貴鎖對這房子當(dāng)然是有感情的,那是他在上海做木工一點一點刨出來的,他把小樓當(dāng)成了得意的作品。他在欣賞自家的小樓時,頭腦里冒出個也許不恰當(dāng)?shù)谋确剑暮墒聭烟ソo他生了個兒子,而他卻經(jīng)歷七八年的“懷胎”生出了這幢小洋樓,他能不得意?他在春龍面前找不到的虔誠感,自然而然地生發(fā)了。
貴鎖換了個方向,沿著路,從小樓的西南角走到西北角。他的目光雖然被小樓給擋住了,但他透過小樓,仿佛看到了熱鬧繁華的大上海。沒錯,上海就在白云莊的東南方向。貴鎖瞇著眼睛想,要是來一陣風(fēng),把小樓完好無損地吹移到上海,這小樓該值多少錢??!就是不吹到上海房價奇貴的黃浦區(qū),哪怕是吹到房價低一點的閘北區(qū),那也得值三千萬吧。他心里算了一筆賬,他花在這小樓上的錢,累計起來三十萬左右。三千萬與三十萬,空間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就因為與上海隔了三百公里的路,三十萬就變成了三千萬,一公里鋪十萬啊!
云上與云下的日子,真不一樣。貴鎖搖搖頭,覺得不可思議。他搖頭的時候,目光正好落到了春龍家的房子上。春龍家離貴鎖家不遠,在同一個居民點。春龍家的房子還是20世紀(jì)90年代蓋的青磚青瓦房,一直沒變,在樓房林立的白云莊,像只灰小鴨,就那么謙卑地趴在大地上,毫無生氣。貴鎖掏出手機,給自家的小樓拍了幾張照片,然后又做賊一樣,對著春龍家的房子快速地拍了幾張照片。拍春龍家房子時,貴鎖心里犯虛,照片一拍好,他就快步跑回自家堂屋,一邊走一邊還在琢磨,要不要把這兩幢房子的照片發(fā)到朋友圈呢?
2
貴鎖回來,是受了勞教授的影響。勞教授年過半百,保養(yǎng)得很好,紅光滿面,頭發(fā)也沒白。貴鎖讀的是職高,學(xué)的是車工,畢業(yè)后,學(xué)校推薦到蘇南的工廠就業(yè),工廠管得死,貴鎖不習(xí)慣,干了兩年就跑回來學(xué)木匠。木匠當(dāng)然沒有專業(yè)的學(xué)校培養(yǎng),他跟的姜師傅在他進門拜師后,就把他當(dāng)作正式的勞動力,帶到了上海做裝修。姜師傅叮囑他,到了上海,不能跟裝修的主家說他是徒弟。事實上到了上海后,姜師傅向主家做介紹,貴鎖姓程,姜師傅就介紹他是程師傅,主家也就跟著這么喊。貴鎖開始時有點受寵若驚,覺得姜師傅真謙遜,后來他才明白了,師傅帶學(xué)徒工到私人家里干裝修,主家是不愿意接受的,主家裝修的用料都很考究,價格不菲,他們怕學(xué)徒工給糟蹋了。但這還不是最深層次的原因,更深的原因是學(xué)徒工與師傅的工錢是有區(qū)別的,貴鎖學(xué)徒那陣子,主家給的是師傅級的工錢,這些工錢都被姜師傅給收下了,從沒分給貴鎖。
勞教授裝修的這套房子,貴鎖已經(jīng)過來裝修過三次了。差不多房子每到手一次,新房主都要把以前的裝修材料拆掉重新裝修。貴鎖覺得城里人花錢就是沒大數(shù),放著現(xiàn)成的裝修不用,推倒重來,瞎費錢重裝,這不是折騰是啥?不過,與房價的躥升比起來,二三十萬的裝修費簡直不值一提。貴鎖記得,六年前第一次到這套房子來裝修時,這兒的房價才兩萬多,總房價二百多萬。三年前,房子易主,貴鎖又被新房主請來裝修,一問房價,已躥到了五萬多,房子的成交價將近六百萬。現(xiàn)在,這套房子迎來了新主人勞教授,教授是花九萬多一平拿下來的,總房價差點破千萬。貴鎖知道房價后,干活兒時就有點走神,當(dāng)初要是知道房價躥這么高,還干什么活兒啊,四處借債也得把這房子給買下來啊,白住幾年不算,還能輕松賺上幾百萬。勞教授知識淵博,能看穿人心,他看到貴鎖在走神,一下子洞穿了他的心思,他拿貴鎖開玩笑:“程師傅,這房子一千萬你拿走,我可告訴你,還會升值,三年后漲到一千五百萬不在話下?!?/p>
貴鎖回過神來了,他有點不好意思,一邊繼續(xù)安裝實木地板的貼腳線,一邊聲音不大地說:“房子的錢只有你們城里的人賺得上,我們鄉(xiāng)下人,有幾個掏得起錢的,再說現(xiàn)在也限購了,有錢也沒地方買去。”
貴鎖的話引起了勞教授的沉思。勞教授此刻已踱到了小陽臺上,他兩只手就撐在陽臺的水泥臺面上,若有所思地俯瞰著城市。陽臺上的鋁合金封窗剛剛拆掉,準(zhǔn)備換成塑鋼封窗,工人還沒進場施工。勞教授本來是不想換陽臺封窗的,是他的那個小女友小裘硬讓換,小裘說鋁合金窗子一刮風(fēng)就會嗚嗚地響,很嚇人。勞教授說,還有這事啊,我怎么不知道。你就是個書呆子,小裘跟他撒起了嬌。小裘是勞教授帶的研究生,兩個人相差了一個輩分的年齡,不知怎的,竟然產(chǎn)生感情,搞起了師生戀。勞教授為此離了婚,凈身出的戶,原來的房子、存款都給了前妻。好在勞教授能賺錢,他在朋友的公司入了技術(shù)股,前妻是不曉得的,離婚后,勞教授就從朋友的公司拿了幾百萬出來,付了房子的首付。貴鎖暗中給勞教授算了一筆賬,勞教授房貸尚有四百多萬,銀行放的是十年期房貸,也就是說勞教授每年光房貸本金就要還四十萬,再加上利息,就是六七十萬。這債背的,貴鎖給出了三個字,冤大頭。他曾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春龍,春龍不以為然,城里人的思維,你不懂。貴鎖心里很不服氣,我不懂城里人的思維,你春龍就懂了?不過,想歸想,他沒說,他發(fā)現(xiàn),走出了白云莊后,春龍就變了,跟他似乎調(diào)不到一個頻道上,共同語言越來越少。
那天就在小陽臺上,勞教授說了一句貴鎖聽起來很燒腦的話。勞教授說:“城里人的房子還不是鄉(xiāng)下人給炒起來的?我們現(xiàn)在就是受的鄉(xiāng)下人的罪。”貴鎖不明白,他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掉過頭,看著勞教授的背影發(fā)愣。勞教授的背后好像長了眼睛,他接著說:“這個問題你現(xiàn)在想不通,總有一天你會想通的?!?/p>
勞教授轉(zhuǎn)過了身子,目光落到了貴鎖身上,突然笑了起來,“程師傅,十多年前,我裝修第一套房子時,工匠的工錢一天才幾十塊,現(xiàn)在我給你六百塊一天你還覺得少,你曉得,你的日薪比我這個正教授都高多了。”說到了工錢,貴鎖有點激動了,他站起身子道:“勞教授,您去打聽打聽,現(xiàn)在工匠的行價就是一個工日八百塊,六百塊是低了嗎?”
“六百塊,一個月就是一萬八,還低?”這回輪到勞教授不解了。
貴鎖說:“您是給我滿打滿算的,要是有一陣子沒活兒干呢,就一分錢沒有。還有,我沒有社保,也沒有其他收入,這點錢真不多?!?/p>
他們正討論著,小裘來了。小裘正在搞一個研究課題,是關(guān)于鄉(xiāng)村振興的。她見到貴鎖還在干活兒,就不解地問:“程師傅,農(nóng)村進入了三夏大忙,你咋不回去幫忙呀?”
貴鎖笑道:“我們那兒搞了土地流轉(zhuǎn),也搞起機器代收代種,早就不忙了?!?/p>
“那也得回家里去看看呀。你看這金黃色的麥田,多開闊壯觀,簡直跟金色的毯子一樣?!毙◆谜f著從手機里翻出了幾張照片,勞教授與春鎖都湊過去看了,那是從一個山村的高處往下俯拍的照片,大片的麥田,在藍天麗日下真漂亮。
貴鎖心里一動,這樣的麥田,他確實有很多年沒看到過了。但要不要回去一趟,他還是沒下定決心。小裘又來了一句:“地里就是不忙,你老婆的那塊地也該回去忙一忙了?!边@話有點無厘頭了,貴鎖張口結(jié)舌,一個漂亮的女博士研究生能說出這樣的話,打死他也難以相信。勞教授也有點受不了,但小裘往他身邊一靠,勞教授臉上的端莊也就逐漸消退了,他輕撫著小裘的染成麥子樣金黃的大波浪頭發(fā),貴鎖還看到他暗中捏了小裘豐滿的屁股一把,不過他裝作沒看見。勞教授拋出一句:“是啊是啊,這女人的田地,可不能長久拋荒哦?!?/p>
剛剛勞教授不正經(jīng)的動作,讓貴鎖想到了夏荷那也同樣肥碩的屁股,他的臉色有點潮紅,他咽了咽口水,“對,我得回去一趟?!?/p>
3
“貴鎖,不是我說你,你白進城十幾年,城里的套路深,你一點沒搞懂?!蹦翘焱砩?,春龍來接貴鎖下班時,貴鎖跟他說想回去一趟,還問春龍要不要回去,春龍語帶嘲諷,數(shù)落了貴鎖一通。春龍說:“勞教授家是不是剛刷了頭遍油漆,刷了頭遍油漆后就要晾一陣子,然后再施工,而在等待油漆晾干的時候,你就沒什么事情可做的,勞教授不想白給你工錢,就把你打發(fā)回去。等你過幾天再來,油漆干了,又可以重新干活兒,這不省了一筆工錢嗎?”
“勞教授不至于是這樣的人吧?!辟F鎖坐在副駕駛座上,聲音很低地想替勞教授申辯幾句,但想想,春龍的推理說得通啊,還申辯什么呢。貴鎖就有點后悔,真不該跟勞教授請五天工假,但話已經(jīng)說出去了,裝修的專用鑰匙也交給了小裘,想再拿回來,他沒這個臉去拿呀。
人心啊,就是最陰險的江湖,你好好跟我學(xué)著吧。春龍的話,貴鎖只有聽著點頭的份。
春龍跟貴鎖年齡一般大,貴鎖好歹念了職高,春龍初中一畢業(yè)就出來做泥瓦匠,比貴鎖早出來幾年,身上的江湖味比貴鎖多了許多。他們小的時候,貴鎖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泥鰍,現(xiàn)在貴鎖在莊子里提起春龍這個人,還是用泥鰍來指代,綽號不變,意義卻變了。以前叫他泥鰍是因為他皮膚黑,現(xiàn)在管他叫泥鰍,是因為他江湖味重。還有,以前貴鎖是當(dāng)著春龍的面叫他泥鰍,現(xiàn)在當(dāng)著面他不敢叫了,春龍姓彭,得叫他彭老板。
春龍雖然是個打工的,但他與貴鎖不同,他買了一輛二手奧迪,天天開著二手奧迪去工地上班。他跟貴鎖一樣,主要做裝修的零活兒,也就是工地大多是在小區(qū)里,物業(yè)管得緊,白天小區(qū)的人出去上班了,春龍和貴鎖才能進小區(qū)去上班,逢到節(jié)假日,小區(qū)的居民不上班,他們也不能去小區(qū)上班。
春龍與貴鎖雖然都在上海,起先卻不在一處干活兒。六年前,也就是貴鎖給勞教授這套住房的老房主裝修時,活兒收了工,那個房主卻橫挑鼻子豎挑眼,要扣貴鎖的工錢。當(dāng)時貴鎖手頭正緊,自家的小洋樓正等錢裝修呢,貴鎖嘴拙,說不過房主,房主要賴賬,貴鎖拿他沒辦法。跟貴鎖一塊干活兒的人就提醒貴鎖,找春龍啊,他在上海干了十幾年,從來沒人敢欠他工錢。貴鎖本來是不想找春龍的,他總感覺春龍這小子是個二流子,每年打工回來,差不多都空著手,白云莊的人都在蓋房子,春龍家一直沒動靜,貴鎖就認定春龍不學(xué)好,不想跟他玩。但那陣子他不甘心幾千塊工錢說扣就被扣了,只得硬著頭皮給春龍打電話,春龍一聽,說立馬就來。
春龍果真就來了,他進得屋來,貴鎖簡要地把情況跟他一說,那個房主不理春龍,任貴鎖去說,就是不肯給錢。春龍笑嘻嘻地走到房主身邊,猛地拉起那個瘦小的房主,三步并作兩步就拖到了陽臺,他推開一扇鋁合金窗,把房主往窗格里一塞,房主的半個身子就探出了窗子。春龍問:“給不給錢?”
房主嘴硬,說驗收不合格,不給。
春龍又把房主的身子往前推了推,房主只剩下兩條腿在陽臺內(nèi),春龍兩手拖著他的兩條腿,又問:“給不給?”
房主被嚇住了,這房子在十三層,掉下去只有死路一條。盡管這樣,房主的嘴還有點硬,嚷著不肯給。春龍松開了一只手,只留下一只手抓住房主的一條腿,房主頭朝下,重心在窗外,春龍松了一只手后,房主就在窗外晃了起來。貴鎖慌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對春龍說:“不給就算了,整出事來不好收拾?!?/p>
“誰說不好收拾?!贝糊堃е勒f:“這小子再不肯給,老子就松手,警察來調(diào)查,你們都聽著,你們都是目擊證人,就說這小子是驗收陽臺的封窗時,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聽到?jīng)]有?”
春龍朝貴鎖一使眼色,貴鎖只得說,聽到了。
“那我松手了?!贝糊埵譀]松,但手上的勁松了松,房主驚叫起來,我給我給。
房主投降了,春龍把另一只空著的手搭上去,抓住房主的雙腿一使勁,把房主拉了回來。房主臉色鐵青,倚在陽臺的內(nèi)框上直喘氣。春龍逼近他,冷笑道,給錢。房主不敢吱聲,趕緊從袋里掏出一把錢,數(shù)了幾十張,給了貴鎖。
那天要到錢后,貴鎖要請春龍去吃飯。他帶春龍去了一個小飯店,春龍一皺眉,說這兒環(huán)境不好,他讓貴鎖上他的車,把他拉到一個富麗堂皇的大飯店,春龍熟練地點菜,還打電話叫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川妹子,說是他的表妹。貴鎖才不信呢,他知道這川妹子肯定是春龍的相好,不過他不好當(dāng)面說破。他們?nèi)齻€人喝了酒后,貴鎖要去結(jié)賬,春龍一把拉住他說,我來。說著,掏出一把錢,讓川妹子去結(jié)賬,貴鎖估計那把錢大概有兩千多,結(jié)賬肯定用不了這么多,但川妹子起身去買單回來,剩下來的錢一分也沒給春龍,春龍也沒問結(jié)了多少錢。
出了酒店,春龍喊了個代駕,把他們?nèi)死揭患襅TV唱歌。貴鎖雖說來上海十多年,KTV還真沒來過,當(dāng)然不會唱。那個晚上,他就聽著春龍與川妹子扯著嗓子唱,唱時兩人還用啤酒干杯,后來干脆擁抱在一起,春龍不時在川妹子臉上親上兩口。貴鎖有點看不下去了,春龍可是個有家室的人啊,他老婆英子長得也挺標(biāo)致的,春龍怎能做對不起英子的事呢?貴鎖幾次想跟春龍好好說道說道,春龍沒給他機會,貴鎖只得作罷。
經(jīng)過了討債這件事,貴鎖跟春龍又走得近了。春龍后來要租一個兩居室的套房,三千八的房租不算貴,春龍就拉貴鎖跟他合租,可貴鎖覺得太貴了,他在上海一直租住車庫,或者是里弄的亭子間,一個月的房租不超過六百。春龍就跟他說,你只要出一千三,我就兩千五,我們住一塊兒也有個照應(yīng)。貴鎖不敢做主,他跟夏荷商量了一下,夏荷說,春龍拉你租就租吧,我以后去上海,也能有個好點的落腳點。夏荷都這么說了,貴鎖就答應(yīng)了春龍。
貴鎖住進來后,才發(fā)現(xiàn)這合租也是春龍的一個套路,原來英子一直鬧著要到上海來,春龍不讓她來,他給英子拍了他和貴鎖合住在一起的照片,照片是擺拍的,拍著他和貴鎖兩人合睡一張床。春龍把照片發(fā)給英子時,還從微信里跟英子調(diào)侃,你來了,要不就睡我們倆中間?!傲髅?。”英子回了一句。不過從那以后她不再提到上海的話。
英子不來,那個川妹子倒把這兒當(dāng)成了家,經(jīng)常來跟春龍廝混。春龍拿到手的工錢不比貴鎖少,但他從來沒有什么存款。貴鎖就找了個機會跟春龍說,白云莊的人都蓋了樓房,你多多少少也攢點錢回家蓋個房子呢。春龍斜著眼笑道,老房子不能住嗎?我每個月給英子打兩千塊錢,她在家里照應(yīng)女兒,我在上海打工掙錢,錢掙來不就是花的嗎?錢花起來才是快樂的。再說了,老家蓋那么大的房子,誰???
春龍還說,貴鎖,無論我們怎么努力,在家里蓋多高多大的房子,在上海,人家還是把我們當(dāng)?shù)讓?。底層,你懂嗎?就是瞧不起你,說你不入流。城里人相信什么?就一個字,錢!你敢在城里花錢,你就脫離了底層,再沒人把你當(dāng)?shù)讓印?/p>
對于底層不底層的,貴鎖不在乎,倒是春龍的前一句對貴鎖有點啟發(fā)。想想也是,自己蓋了三百多平方米的小洋樓,平時就夏荷帶著兒子住,人均一百五十多平,夠奢侈的。有這個必要嗎?春鎖有點迷茫。
4
回到白云莊,貴鎖將自己的小洋樓與春龍的小平房一比較,他有自信了,他覺得春龍說的還是不對,白云莊走出去的人,總得給白云莊帶回來點什么吧。貴鎖是這么想的。
貴鎖回到堂屋時,看到夏荷正在堂屋內(nèi)擺弄雞蛋,她用一張塑料紙包了些有點腥臭的泥,將籃子里的雞蛋一只只拿出來,在塑料紙上滾了一滾后再收進籃子。那些雞蛋是夏荷從超市里剛買回來的。貴鎖奇怪,問夏荷:“你在干嗎?”
“滾雞糞?!?/p>
“哪來的雞糞?”
“養(yǎng)雞場。”
“快給我扔出去?!辟F鎖不高興了,夏荷有點不像話,把雞糞都弄到堂屋里來了,這是褻瀆。
“不扔。”夏荷仍自顧自忙碌,不理會貴鎖。
貴鎖有點奇怪,他不是奇怪夏荷不聽他的話。自娶了夏荷后,夏荷就沒怎么聽過他的話。他奇怪的是,以往夏荷的話總是很多,現(xiàn)在跟他說的話卻越來越少了。貴鎖就問夏荷:“你話怎么越來越少了?”
“不想說。”夏荷說。還是三個字。
“為啥不想說?”
“沒人說?!边€是三個字。
貴鎖想了想,莊子里的人是少了,說話的人更少了,自己回來都兩天了,除了跟兒子和夏荷說了幾句話,還真沒跟莊里的人說上一句話。不光人少了,聲音也少了很多。聽不到雞叫了,也沒有豬叫了,這些都匯集到了養(yǎng)殖場。狗也沒有,貓也沒什么人養(yǎng),過去常見的老牛更是見不到了?;氐搅舜迩f,貴鎖才發(fā)現(xiàn)村莊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啞巴。
夏荷終于把手頭的活兒忙好了,她將那些過了雞糞的雞蛋放到了雞窩。他們家不再養(yǎng)雞,但雞窩還留在那兒。貴鎖奇怪,這是干嗎呢?
他問夏荷,夏荷不說,不過謎底很快就揭開了。
上午九點多的光景,一對老夫妻走進了貴鎖家的院子。他們看來跟夏荷是熟人,一進門,那女的就喊:“夏荷,夏荷?!毕暮煞路饟Q了個人,滿面笑容地迎出來,“馮老師,王老師,你們來啦?”
喊話的女人是馮老師,那個清瘦的老頭自然就是王老師。他們看到陌生的貴鎖,馮老師臉上就有了曖昧的笑容,她一碰王老師的胳膊,笑著說:“看來我們來得不是時候?!毕暮蛇B忙解釋,“馮老師,這是我老公,貴鎖,程貴鎖。”
“原來是程老板啊,幸會幸會?!蓖趵蠋熤鲃舆^來跟貴鎖握手,打招呼。貴鎖不明就里,但還是伸出手跟王老師握了握。他們握手時,馮老師問夏荷:“我們要的土雞蛋呢?”
“正在雞窩里儲著呢,這幾天下的蛋就積攢在這兒了?!毕暮蓪ⅠT老師領(lǐng)到雞窩前,夏荷彎著腰從雞窩里往外掏雞蛋。馮老師站在外面看著,她從夏荷撿出的雞蛋里隨意拿起一只,對著陽光看,又放到鼻子前嗅了嗅,然后遲疑地問:“夏荷,你家的雞呢?”
“雞呀,一早就放到田里去了。剛收了麥子,讓它們?nèi)ヌ锢飺焓场!?/p>
“在哪塊田里? ”馮老師還在追問。
夏荷隨手往遠處的田塊一指,馮老師手搭涼棚朝田里看,當(dāng)然看不到。王老師在一旁開了腔,咱們買雞蛋就買雞蛋,看雞干嗎?
“噢——喲——”馮老師的聲音拖得很長?!斑@雞蛋可比超市里貴了好幾塊,不問問清楚怎么行?!?/p>
王老師笑著搖搖頭,繼續(xù)跟貴鎖閑聊。他贊嘆這房子大,寬敞。貴鎖謙虛地說:“哪里喲,王老師,你們城里的房子,一個廁所就趕得上我這房子的造價呢。”話說出了口,貴鎖后悔了,拿什么比不好,怎么偏偏拿廁所跟房子比,晦氣。
王老師繼續(xù)恭維,“城里有什么好,住著火柴盒,跟坐牢差不多?!?/p>
馮老師接過王老師的話茬道:“老王,你可不能這么說,我們從農(nóng)村搬到鎮(zhèn)上,又從鎮(zhèn)上搬到縣城,容易嗎?我們那火柴盒,我就是喜歡,拿八百平方米的農(nóng)村房子我都不換。”
馮老師這話有點傷人了,貴鎖聽了不高興。夏荷替他解了圍。她剛剛撿好了雞蛋,直起腰,指著四周的房子道:“城里的火柴盒,我還不稀罕呢?!彼S手指了幾戶人家,“他們都搬到城里去了,我老公也想搬,我不同意,我喜歡住鄉(xiāng)下。”
這回輪到馮老師不自在了,她嘴張了張,正準(zhǔn)備跟夏荷對陣幾句,王老師見氣氛不對,趕緊打住了馮老師的話頭,對馮老師說:“你不是說要買蔥嗎?順便也在夏荷家買點?!?/p>
“王老師說啥話呢,這點蔥我還會要你的錢啊,隨便拔就是了?!瘪T老師眉開眼笑起來,“對對,買了這么多雞蛋,拔點蔥算什么?!闭f著就起身去門前的菜田里拔蔥。說是只要一點兒就夠了,馮老師卻一口氣拔了十幾棵,塑料袋都裝不下了才罷手。
稱雞蛋算賬時,夏荷稱了稱,八斤半雞蛋,六塊一斤,算下來五十一塊錢,馮老師只愿給四十五,夏荷堅持要五十。兩個女人討價還價了好一陣,還是沒有談攏,貴鎖看不下去了,說四十五就四十五吧。夏荷瞪了他一眼,雞下蛋就跟女人生孩子一樣,賣少了,我怎么對得起雞。
嘴皮子仗打到最后,四十八成交了。
看著馮老師與王老師心滿意足地離去,夏荷數(shù)了數(shù)錢。
“賺了多少?”
“十八塊?!毕暮芍换亓巳齻€字。
“剛剛你話挺多的,怎么又少了?”貴鎖不解。
“不想說?!毕暮蛇€是那句。
貴鎖感到有點無趣了。他換了話題問:“他們怎么跑我們家買雞蛋?”
這回,夏荷的話多了起來,“城里的退休老人乘公交不花錢,他們一大早沒事就坐車來鄉(xiāng)下,吃碗魚湯面,買點新鮮的蔬菜,再回城,來回都免費呢。”
“賺了這么點錢,還騙人,以后別干了?!辟F鎖道。
“再說吧?!笨磥恚F鎖的話只要不點到夏荷的興奮點,她就回三個字。
“差錢你就說嘛,我多干點活兒錢就來了,至于這么干嗎?”
“當(dāng)然了?!?/p>
“為什么?”
“存在感。”
談話無法進行下去了。夏荷推出電瓶車。貴鎖問:“去哪兒?”
“上街去。”
“又上街干嗎?”
“買點菜?!?/p>
說著,夏荷的電瓶車就開走了。
夏荷上街去了,貴鎖面對空蕩蕩的鄉(xiāng)村水泥路出神,他在想,我是不是回來得不是時候???這個問題,一直存在他的話里。好不容易在家里待了三天,貴鎖待不住了,要走。夏荷問:“帶東西?”
貴鎖說:“上海什么都不缺,不用帶。”他又問夏荷:“過年我回來,要我?guī)c什么東西?”
夏荷說:“不用帶。”想想,她又補了一句話,“家里什么也不缺?!?/p>
【責(zé)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徐向林,70后,供職于媒體。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委員(理事),鹽城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秘書長,鹽城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兼職教授。已發(fā)表紀(jì)實文學(xué)及小說千余萬字,中短篇小說見《小說月報》《解放軍文藝》《天津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出版著作十余部。作品獲中國工業(yè)文學(xué)獎、中國法制文學(xué)獎等四十余項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