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中賈府的“五蠹”之禍

摘 要：本文借鑒《韓非子·五蠹》和《公天下》王朝衰敗的相關(guān)概念，指出《紅樓夢》中的賈府存在“五蠹”，即監(jiān)守自盜的部分主子、旁系子孫、豪奴、方士和太監(jiān)，此“五蠹”對賈府的啃噬與禍害加速了賈府的衰敗。賈府的“五蠹”現(xiàn)象不乏現(xiàn)實警示意義：小到企業(yè)、大到國家，都要建立好任期制、審計制和回避制等制度，鏟除滋生貪腐的溫床，這樣方能根基牢固。

關(guān)鍵詞：《紅樓夢》 五蠹 賈府 衰敗

《韓非子·五蠹》是韓非子的代表作，“蠹”字意指在器物中、主要是木頭里蛀蝕的蟲子，“五蠹”即五種蛀蟲?！段弩肌穼⑷迳?、群俠、言談?wù)摺⒒加吲c商工之民這五種人稱為“五蠹”。韓非子認為他們是國家的蠹蟲，會動搖國之根本，不除則亡國?！豆煜隆分赋?，國家的主要矛盾不是帝王和百姓之間的矛盾，而是帝王與當朝權(quán)臣之間的矛盾。致使帝王權(quán)力旁落，并最終引來王朝覆滅的人，至少有五種：后宮、宦官、外戚、方士（道士）和奸臣，也是“五蠹”。君主或帝王的“率土之濱”和權(quán)柄，像一根甜香的木頭，吸引各種蠹蟲前來啃噬。越是帝王身邊的人，可能啃噬得越兇，越狠，也越方便，這是王朝頹敗凋零主要原因之一。a《韓非子·五蠹》和《公天下》都說明，封建王朝的衰敗與國之“五蠹”休戚相關(guān)，那么家之蠹蟲對封建士大夫家族的衰敗是否有影響呢？《紅樓夢》中賈府的衰敗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家之蠹蟲經(jīng)年累月的啃噬。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明里或暗里描寫了賈府的“末世”圖景。賈府走向沒落，主要原因固然在于賈赦“交通外官”、“包攬詞訟”、仗勢欺人；賈府子弟“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b； 生活奢靡，出多入少；兒孫一代不如一代等。然而賈府的沒落是全面的沒落，除以上內(nèi)因之外，還有諸多外因。賈府這棵百年大樹的傾倒，始于根子的腐爛，根子爛了，則與“蛀蟲”的長期啃噬脫不了干系。

小小蛀蟲不可小覷，《三國志》中記載了血吸蟲這種寄生蟲，連華佗都奈何不了，“華佗無奈小蟲何”c。血吸蟲寄生于人的血液中，吸取人體的營養(yǎng)，滋養(yǎng)自己。富貴百年的賈府如同一棵茂盛的參天大樹，府中人物盤根錯節(jié)，利益糾葛，自然也會催生如蛀蟲和寄生蟲般的人物。通觀《紅樓夢》全篇，賈府亦存在蛀蟲般的人物，即監(jiān)守自盜的主子、旁系子孫、豪奴、方士和太監(jiān)，我們不妨將之稱為“五蠹”。這些各個層次的大小蛀蟲們，都在對賈府這棵“百年古樹”施以夜以繼日、“世襲罔替”、無處不在的吞噬，直到大樹坍塌，“樹倒猢猻散”。本文旨在運用《韓非子·五蠹》和《公天下》的相關(guān)概念，研究《紅樓夢》中賈府的“五蠹”之禍，剖析賈府衰敗的原因，進而指出“五蠹”現(xiàn)象的現(xiàn)實警示意義，為賈府“末世”現(xiàn)象及根因的研究作進一步的拓展。

一、監(jiān)守自盜的部分主子

賈府主子層面中最大的蛀蟲當屬王熙鳳。王熙鳳是賈赦邢夫人的兒媳婦、王夫人的嫡親侄女、榮國府的管家少奶奶，她精明能干、伶牙俐齒，頗得賈母的喜愛，后又受賈珍之托，協(xié)理寧國府。作為寧榮二府的總管少奶奶，有老祖宗撐腰、有王夫人幫襯、又自恃娘家勢力強大，王熙鳳驕縱跋扈，對權(quán)力與錢財?shù)挠麩o限膨脹，表現(xiàn)出既“辣”又“狠”，既“貪”又“毒”的一面。d可以說王熙鳳監(jiān)守自盜、能臣巨貪，有著大忠大奸的雙重性。她固然有為賈府這個大家悉心運營的功勞，但與此同時也時常為經(jīng)營自己和賈璉的小家到處撈銀子，中飽私囊。她是支撐末世賈府運轉(zhuǎn)的頂梁柱，勉力讓賈府這條大船遲一些沉沒，但同時她本身又是吃空賈府大廈的蛀蟲。

王熙鳳利用總管少奶奶的身份，主要通過三種手段聚斂錢財。其一是拿賈府的月例錢放高利貸，這在《紅樓夢》第十一、十六、三十九和七十二回都有描寫。在第十一回，王熙鳳自寧府回家，平兒告知“那三百兩銀子的利銀，旺兒媳婦送進來，我收了”。第十六回，又借平兒之口說道：“ 奶奶的那利錢銀子，遲不送來，早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他（旺兒媳婦）且送這個來了”。在第三十九回平兒悄悄告訴襲人，月錢推遲發(fā)放是因為“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呢。等別處的利錢收了來，湊齊了才放呢”。平兒又解釋道：“這幾年拿著這一項銀子，翻出有幾百來了。他的公費月例又使不著，十兩八兩零碎攢了放出去，只他這梯己利錢，一年不到，上千的銀子呢?！庇纱丝梢?，王熙鳳時常挪用賈府上下人等的月錢放債，從中牟取私利，侵吞利銀。襲人因此說：“ 拿著我們的錢，你們主子奴才賺利錢，哄得我們呆呆的等著。”其二是通過勾結(jié)官府，包攬訴訟，借賈府勢力利用官府欺壓他人謀取錢財。第十五回，王熙鳳弄權(quán)鐵檻寺，包攬訴訟，坐享三千兩銀子“居間費”。王熙鳳并沒有至此洗手不干，反而“自此膽識愈壯，以后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地作為起來?！逼淙抢檬种械臋?quán)力或向謀職者索賄受賄，或索取回扣和好處費。比如賈蕓送了名貴的冰片和麝香給王熙鳳，就馬上得到一個在大觀園種樹種花的好差事。又如金釧死后，王夫人房中幾個小丫頭的父母為了女兒能補這個缺，好得到一兩銀子的月例，常去鳳姐處送禮。王熙鳳心安理得，照單全收，“送什么來我就收什么”?！暗饶切┤税褨|西送足了”，才回明王夫人。賈母大壽，賈璉銀兩周轉(zhuǎn)困難，想托王熙鳳說情讓鴛鴦偷出一箱古董來賣幾千兩銀子，王熙鳳趁機通過平兒之口索要兩百兩銀子好處費。王熙鳳通過以上這些手段積累了大量錢財。以至于《紅樓夢》第一〇五回官府查抄寧國府和王熙鳳住所時，在她的屋里搜出“歷年集聚的東西及并鳳姐體己不下七八萬金”，還有兩箱房地契紙和一箱借券。

王熙鳳之外，寧國府的賈蓉、賈薔也是蠹蟲，一有機會就大撈油水，還因為素來與王熙鳳親近，被她視為親信，“可視為一體一黨”e， 不時會得到前者的照顧。如在第十六回，在賈璉對賈薔辦事能力有所懷疑時，王熙鳳出面打圓場，促成賈薔謀得去姑蘇采買戲班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的“肥缺”。見鳳姐替他說了情，賈薔投桃報李，賣個人情收下鳳姐推薦的趙嬤嬤的兩個兒子當差。賈蓉讓鳳姐有什么想要的東西，盡管開個單子讓賈薔“按賬置辦”。賈薔也問賈璉：“要什么東西？順便織來孝敬?！辟Z蓉下姑蘇一趟經(jīng)手的銀子為三萬兩，參照賈蕓辦差貪污的銀兩比列，不難估算，姑蘇一趟回來，賈薔大有“藏掖”。修建大觀園的諸多事務(wù)中，賈蓉單管打造金銀器皿，脂評本點評“好差”f， 自然指這個差事能撈到不少實惠。

王熙鳳、賈蓉、賈薔身為賈府主子，沆瀣一氣，監(jiān)守自盜，不僅不為賈府的未來運籌謀劃，反而以權(quán)謀私，中飽私囊，實為對賈府危害最大的一種蠹蟲。

二、本家旁系子弟

賈家很多本家旁系子弟依附于賈府，如賈蕓、賈芹、賈萍、賈璜、賈？、賈菖、賈菱、賈瑞等，其中不少本家子弟則抱著謀些事務(wù)，好乘機揩油的“吃大戶”心態(tài)，成了賈府的第二種蠹蟲，賈蕓、賈芹就是典型的例子。蕓、芹寄居于榮、寧兩府，挖空心思謀職位，通過協(xié)助王熙鳳和賈璉“辦差”從中漁利?！都t樓夢》第二十四回，賈蕓為了獲取大觀園的“綠化工程”，在倪二處借來十五兩三錢銀子購置了珍貴的麝香、冰片等香料行賄鳳姐，順利謀到了種樹種花的差事，一次支取二百兩銀子，賈蕓中飽私囊，抽出銀兩償還倪二，買樹只花費五十兩，其余銀子無疑大部分進了賈蕓的口袋。還得了王熙鳳的口頭承諾，有可能去辦“明年正月里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這個油水更大的差。二百兩銀子也許總量不多，不過此處作者要突出表現(xiàn)的是貪污的比例，參照賈府普通丫頭的月錢為五百到一吊錢的標準，種花種樹的人工費不會超過十兩銀子，這樣算下來賈蕓將一半以上的錢據(jù)為己有。倘若經(jīng)辦更大的工程，揩的油水會更多。

《紅樓夢》第二十三回，元妃省親后，賈政打算將原來的十二個沙彌并十二個小和尚挪出大觀園，發(fā)到各廟去分住。賈芹之母周氏正盤算給兒子謀個事務(wù)，“也好弄些銀錢使用”，得了風聲后，立即百般央求王熙鳳，后者打著娘娘下次省親還需小和尚道士為由，提議將他們送到家廟鐵檻寺，從而“無中生有”，為賈芹謀得了管理鐵檻寺的美差。王熙鳳作情讓賈芹提前支取了三個月的供給，“白花花二三百兩”，這樣一年下來就是一千二百兩銀子，絕非小數(shù)目?！百Z芹隨手拈一塊，撩與掌平的人，叫他們吃茶罷了”。從這個細節(jié)可見賈芹為人，慷他人之慨，視“官中”之錢為私有財產(chǎn)，任意挪用。第五十三回，賈芹厚著臉皮來領(lǐng)專供賈家無進益子弟的年物，被賈珍呵斥了一番，從中得知賈芹在家廟為非作歹，“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yǎng)老婆小子”。賈芹利用職務(wù)之便，過著奢靡墮落的生活。

如是種種，王熙鳳、賈璉和幾個本家旁系子弟之間，形成了一個蠅營狗茍、互利分成的連帶關(guān)系。如此這般，賈府成了冤大頭，被這些蛀蟲般的旁系子弟，啃噬自身的養(yǎng)分和聲譽。部分主子與旁系子孫一道，“齊心協(xié)力”掏空賈府。

三、豪奴

《紅樓夢》主要描寫了十二個家奴：賴大、周瑞、焦大、王善保、林之孝、吳貴、烏進孝、吳新登、鄧好時、王柱兒、包勇和余信。賈府的管家奴才們過著大樹底下好乘涼的寄生生活，不少人甚至從賈家主子那里攫取利益，中飽私囊，養(yǎng)肥自己。五十六回，探春就提到“這一年間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們就得半分，這是家里的舊例，人所共知的，別的偷著的在外”。各級管家不僅月例高，節(jié)例、年例也不是小數(shù)目，平時吃喝用度也都是“官中”的，每年收入已是可觀，背地里還偷偷斂財，雁過拔毛。這些寄生在賈府的吸血奴才們，加速了賈府的衰敗的進程。其中賴大、林之孝和周瑞這三個豪奴，是賈府數(shù)得著的大蛀蟲。

仗著老娘賴嬤嬤是賈政乳母的身份地位，賴大賴二分別榮升為榮寧二府的大總管。作為榮國府總管家的賴大，既負責府上各類事務(wù)總調(diào)度，又直接操辦要務(wù)。元妃省親，榮國府建造大觀園，賈政“不慣于俗務(wù)”，只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等幾人“安插擺布”；賈赦“只在家高臥”，有事則傳呼賈璉、賴大等領(lǐng)命；賈珍和賴大等負責點人丁、開冊籍和監(jiān)工。興建大觀園工程煩瑣、花費巨大，賈珍還要照料寧府，實際上大小事務(wù)落入賴大手中具體操辦。例如，去江南采辦一事就是由他負責安排的：動用存在江南甄家的五萬兩銀子。賴大經(jīng)手賈府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務(wù)，權(quán)限甚至在賈璉、王熙鳳之上，單建造大觀園一項，過手的銀兩數(shù)目就極為可觀，再加上各種材料購置與工程的承包亦大有藏掖，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自然能撈到不少好處。賴大作為賈府的大總管，從賈府到底撈了多少好處呢？我們可以從側(cè)面管中窺豹。

首先，賴大比一般的主子還有錢?！都t樓夢》第四十三回王熙鳳過生日隨禮，賈母出二十兩，邢夫人和王夫人各出十六兩，尤氏和李紈二位少奶奶各出十二兩。賴大的母親問道：“少奶奶們十二兩，我們自然也該矮一等了？”賈母聽說道：“這使不得。你們雖該矮一等，我知道你們這幾個都是財主，分位雖低，錢卻比他們多?！敝廄S在此處點評道：“驚魂奪魄，只此一句。”g怎么就驚魂奪魄了呢？因為按賈母所說，奴才居然比主子還有錢，此所謂“諷刺世事，反面‘春秋也”。

其次，賴大有實力為兒子捐前程。賴大之子賴尚榮一出生便蒙恩脫去了奴才的“賤籍”，以賴嬤嬤的話說，他從小便“公子哥似的讀書識字”，過著“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奢華生活，自小“花的銀子”可以打出他“這么個銀人兒”，到二十歲時，又花錢捐了個前程，到了三十歲，又仰仗主子，選上了州縣官。第十三回，賈珍為賈蓉買五品龍禁尉的虛職，尚且花了1200兩銀子。賴大兒子作為放出來的家奴，地位卑微，在當時想要應(yīng)考出仕，絕非易事，少不了花費大量銀子鋪路，多方打點，因此可以推斷，所花費的銀兩自然遠遠超過這個數(shù)目。

第三，《紅樓夢》第四十七回描寫賴大的園子“十分齊整寬闊，泉石林木，樓閣庭軒，也有好幾處驚人駭目的”。這個花園竟有大觀園一半大小，每年除了生產(chǎn)賴家女眷自帶的花，一家人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這固然反映出賴大精明能干、善于理財?shù)囊幻?，然而，作為家奴，要購置這么大一片地，還要引水琢石、建造樓閣庭軒、栽花種樹，參照大觀園的修建便知，這著實是一筆巨額開銷，僅靠常規(guī)性收入，“甚至是兩三輩的積攢，賴大也無力建造這樣的花園，他須另有財路”h。

以上三處點出賴家的殷實富足，他們過著比不少主子都闊綽、奢華的生活。暗寫賈家用人不查，缺少監(jiān)管，賴大靠山吃山，在任期間或中飽私囊，或貪污賄賂，大肆攫取巨額財富，在賈府逐漸衰敗的過程中，賴家反而蒸蒸日上，獲得幾乎與主子平起平坐的地位。其子賴向榮更是忘恩負義之人，賈政扶了賈母靈柩南行，因盤費緊張，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借銀五百，賴尚榮寫書告之若干苦處， 只備了白銀五十兩，讓賈政十分生氣，將銀兩書信原樣退回。

林之孝的地位僅次于賴大，賴大總管賈府，林之孝則具體分管賬房等部門，其妻則總管大觀園事務(wù)，林之孝還兼領(lǐng)“收管各處房田事務(wù)”。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指出寧國府管理五大弊端之一就是“需用過費，濫支冒領(lǐng)”，可見賬房沒能把好關(guān)，甚至有故意通融，從中抽水的嫌疑。探春曾經(jīng)痛陳，年終算賬歸錢到賬房時，“又剝了一層皮”。六十一和六十二回明寫林之孝家的以權(quán)謀私，收取賄賂。柳家的因“玫瑰露風波”被革去大觀園廚房總管一職，林之孝家的擅自委派秦顯家的補上這一肥缺，后者上任后立馬“悄悄的備了一簍炭，五百斤木柴，一擔粳米”送去林家，同時她“又打點送賬房的禮”。書中雖然沒有明說林之孝夫婦到底斂財多少，但從林之孝能邀請賈母吃年酒，以及賈母所說的這幾個管家“都是地主”，可以推斷出林之孝家的經(jīng)濟實力雖比不上賴大家，但也是家底殷實。

周瑞為賈府賈的另一個豪奴。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基本是王夫人的代言人。周瑞掌管賈府京城附近田莊春秋兩季地租子。據(jù)周瑞的說法：“奴才在這里經(jīng)營地租莊子，銀錢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萬來往……若照鮑二說起來，爺們家里的天地房產(chǎn)都被奴才們弄完了?！比绱舜蟮囊还P進項，竟然全由周瑞一人經(jīng)手，雖然派了鮑二作“眼珠子”，然而無從查實其作奸犯科的證據(jù)，氣得鮑二和周瑞干兒子何三打架，周瑞竟然悄然溜走。周瑞若心中無鬼，恐怕也不會一走了之。周瑞缺乏賈府主子的監(jiān)管與審查，難免從中漁利。第六回劉姥姥來榮府攀親，就是通過周瑞家的引見。周家之所以買劉姥姥的帳，是因為“昔年爭買田地一事，多得狗兒他父親之力”。這說明周瑞家早就有能力買田置地“置辦產(chǎn)業(yè)”了。由此可見，周瑞從中得利不少，也是賈府的蛀蟲。

其余分管具體事務(wù)的小管家也是貪腐成風，利用職務(wù)之便，吞噬賈府錢財。如余信分管榮府家廟“月例香供銀子”，挪用月例香供，拖延不發(fā)。錢華分管買辦房，供給姑娘們的頭油脂粉不是“脫了空，遲些日子，就是買的不是正經(jīng)貨，弄些使不得的東西來搪塞”?？傊?，賈府興盛時，賴大、林之孝、周瑞等豪奴拼命為自己謀取利益，心安理得地做賈府的蛀蟲，絲毫沒有考慮自己的行為會累及賈府，也忘了自己與這棵大樹榮辱與共的道理，最后，只能落下樹倒猢猻散的結(jié)局。

四、方士

《紅樓夢》前八十回里先后寫了十一座較為有影響的寺廟、庵堂：葫蘆廟、智通寺、玄真觀、鐵檻寺、水月庵（饅頭庵）、櫳翠庵、清虛觀、蟠香寺、水仙庵、地藏庵、天齊廟、玉皇廟和達摩庵。i賈府與這些寺廟、庵堂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有些還是賈府獨門供養(yǎng)的。這么多的寺廟、庵堂，再加上賈敬不肯回原籍來，也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賈府每年供奉里面的道士尼姑，花費自然巨大。細細看來，這道士尼姑中，安心讀經(jīng)念佛的人竟然屈指可數(shù)。大多數(shù)人混跡其中，僅把出家當作一個謀生的行當，在滾滾紅塵中浮沉著，做著賈府的另類蛀蟲。

第十五回，水月庵里的老尼凈虛既不清凈也不虛空，為謀好處介入紅塵之事，先是奉承，后又用激將法，百般挑唆王熙鳳包攬訴訟，去擺平張李兩家的官司，間接害死兩條人命，王熙鳳坐收三千兩的居間費，而凈虛估計也得了不少好處。清修之人不安于清貧，竟然利欲熏心，貪贓枉法，聯(lián)通官衙州府，大肆斂財。凈虛為一己之利，煽動王熙鳳包攬訴訟、恃強凌弱，為賈府日后之衰敗埋下了種子?！都t樓夢》第二十九回，賈府大年初一到清虛觀打平安醮，張道士對賈母、寶玉、鳳姐等竭盡奉承恭維之能，送了很多法器給賈母等人作見面禮，又想做月下老人給寶玉提親，張道士對賈府的攀附之心可見一斑。賈府自然不會虧待他，作為賈府榮國公的出家替身，張道士被先皇御口親呼為“大幻仙人”，被當今皇帝封為“終了真人”，可謂道運亨通。凈虛與張道士這類尼姑道士，說是修行之人，也不過滾滾紅塵中攀附于權(quán)貴機體上的寄生蟲，熱衷于權(quán)謀與功利。

《紅樓夢》第二十五回，馬道婆到賈母及各院各房請安，實則騙取香油錢。在賈母面前說為了寶玉好，要其舍些香油錢供奉菩薩，先是吹噓太妃、誥命分別供奉一天四十八、二十四斤香油，誆騙賈母應(yīng)允一日五斤香油。為了騙取更多銀兩，馬道婆兩面三刀，又為趙姨娘出謀劃策，意欲作法害死王熙鳳和寶玉，馬道婆得了“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得了五百兩欠契。前文提及，賈芹管理的家廟鐵檻寺每年耗費賈府上千的月例，竟成了夜夜聚賭，養(yǎng)老婆小子的地方。以上種種劣跡，不一而足，本是清修之地的寺廟道觀，成了啃噬賈府錢財和聲譽的蛀蟲藏匿之地。

五、 太監(jiān)

《紅樓夢》主要描寫了四個太監(jiān)：戴權(quán)、夏秉忠、裘世安、周太監(jiān)，他們仰仗在宮中行走，賈府有求于他們，無一不是狐假虎威、吃拿卡要的主，成了賈府體外的臭蟲，叮咬著賈家的血肉。

戴權(quán)為大明宮掌宮內(nèi)相，神通廣大，掌管著捐官買官的途徑，第十三回，為了讓秦可卿的喪禮更為風光，賈珍向其求情為賈蓉捐了一個五品龍禁尉的官，一千二百兩銀子就落入戴權(quán)的囊中。夏秉忠為六宮都太監(jiān)，他經(jīng)常派小太監(jiān)到賈府名借實要地索取銀子，未歸還銀子多達一千二百兩，賈璉直抱怨“這一年他們也搬夠了”。此時，賈府已陷入經(jīng)濟困境，王熙鳳當了陪嫁的金項圈才湊了銀子打點小太監(jiān)。而周太監(jiān)更是變本加厲，開口就要一千兩，略應(yīng)得慢了就不高興，真可謂獅子大開口。裘世安為總理內(nèi)庭都檢點太監(jiān)，第一〇一回，為了王子勝、王仁賠補王子騰虧空的事情，賈璉想找他說情，自然也要花費不少。賈璉曾經(jīng)感嘆：“這一起外崇何日是了？”太監(jiān)們頻繁的訛詐已讓賈府疲于應(yīng)對，這無疑讓已經(jīng)陷進入不敷出經(jīng)濟困境的賈府雪上加霜。

在以上“五蠹”長年累月的啃噬下，賈府如同賈母收藏的百年上好人參，成為“朽糟爛木”，毫無性力了?！捌ぶ淮?，毛將焉附？”正如賈母所說的“六情同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賈府這棵百年古樹倒下之時，依附其上的“五蠹”也走到了窮途末路。

《資治通鑒》第114卷，暠手令戒諸子曰：“從政者當審慎賞罰，勿任愛憎，近忠正，遠佞諛，勿使左右竊弄威福?！眏這是東晉李暠告誡其子的執(zhí)政秘訣，點明了防止權(quán)柄失竊、用人失察，除蟲防竊的原則與方法。要限制權(quán)力，就是要建立制度約束，實行回避制、任期制，變“人治”為“法治”。

毋庸置疑，王熙鳳精明、能干，有著非凡的治家能力?！都t樓夢》第十三回，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伊始，就通過調(diào)查梳理出寧府內(nèi)部管理的五大弊端。但王熙鳳的治理主要是建立在“人治”的基礎(chǔ)上，主要特點是“嚴”和“罰”，她在下人中的威望多半是靠嚴酷的體罰建立起來，缺少制度的保障，嚴格的管理就難以延續(xù)。后來王熙鳳小月，由探春、李紈及寶釵三人協(xié)同代理榮國府事務(wù)，賈府奴才出現(xiàn)懈怠，甚至在夜里偷著喝酒、聚眾賭博，大觀園內(nèi)亂象叢生，案子一樁接著一樁，如出現(xiàn)了“薔薇硝案”“玫瑰露案”等事件。此外，賈府最大的問題還在于，沒有制度能約束王熙鳳這些高層，以致出現(xiàn)了能臣巨貪現(xiàn)象。要根本杜絕賈府的“五蠹”現(xiàn)象，就要通過制度建設(shè)解決問題。

首先，要對權(quán)力進行限制，建立監(jiān)察制度。例如，借鑒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賈府實行“董事會領(lǐng)導(dǎo)下的總經(jīng)理負責制”。賈府可以成立以賈母、賈政、賈赦、王夫人等為主的董事會，同時成立與王熙鳳不太對付的人，如邢夫人等人的監(jiān)事會，王熙鳳只擔任“總經(jīng)理”，這樣就可以對王熙鳳的權(quán)力實現(xiàn)制衡。此外，賴大、賴二分別擔任榮寧兩府的管家，權(quán)力很大，賴家當管家?guī)缀跏鞘来鄠?，賈府對他們沒有實行定期的交叉審計；周瑞掌管著京城附近田莊三五十萬的巨額進項，賈府對其也沒有有效的監(jiān)管與審計，這自然會為蛀蟲的滋生提供有利條件。

其次，對關(guān)鍵崗位要有任期制、輪換制，意在防止“盤根錯節(jié)和編織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k。如總管榮寧二府的王熙鳳，就沒有任期的限制。而王熙鳳總管榮寧二府之時，利用職務(wù)之便，培養(yǎng)自己的“羽翼”，如脂研齋點評賈薔、賈蓉與其“一體一黨”， 大觀園的總管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管事媳婦來旺家的和吳新登家的皆為其親信。

第三，用人要采取回避制，防止任人唯親。回避制，意在剪除裙帶關(guān)系。l按照宗法制度，王熙鳳管家可謂名不正言不順。不過，王熙鳳素得賈母喜愛，又有姑媽王夫人撐腰，遂得到管理榮府的大權(quán)，行事有恃無恐，賈母對其所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任自流，哪怕賈璉與王熙鳳讓鴛鴦偷出賈母的幾箱金銀器賣了換銀子，也佯作不知?？梢哉f，賈母與王夫人在用人上，走的是任人唯親的路線。對于賈府的衰敗，兩人也難辭其咎。 賈府任人唯親的做派，助長了貪腐之氣，也難以服眾，造成府中派系林立，矛盾重重，主子之間、主子與奴才之間以及奴才之家產(chǎn)生內(nèi)耗，加速了賈府的衰敗進程。

《紅樓夢》中賈府的蕭疏凋零有政治原因，也有經(jīng)濟原因，經(jīng)濟因素中，固然有賈家子弟奢靡豪華以致入不敷出的原因，也有賈府深受五蠹之禍的緣故。千里之堤毀于蟻穴，賈府由于五種蛀蟲，即“五蠹”寄生，或監(jiān)守自盜，或不斷啃咬，吞噬母體，養(yǎng)肥自己，且世代繁衍，禍害無窮，令賈府根基腐朽，加速了賈府的衰敗進程。

《紅樓夢》以虛構(gòu)的形式講述賈府衰亡史，其中的“五蠹”現(xiàn)象發(fā)人深思，對后世不乏警醒意義，小到企業(yè)、大到國家，都要建立好任期制、審計制和監(jiān)察制度，同時要防止任人唯親，清除蠹蟲，鏟除滋生貪污腐敗的溫床，這樣方能根基牢固，危機來臨時，才不至于“忽喇喇似大廈傾”。

akl 吳稼祥：《公天下：多中心治理與雙主體法權(quán)》，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99—300頁，第308頁。

b 曹雪芹：《紅樓夢》，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6頁。本文所引《紅樓夢》原文皆出自該版本，不再另注。

c 戴燕：《華佗無奈小蟲何》，《書城》2013年第4期。

d 段江麗：《紅樓人物家庭角色論》，遼寧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28頁。

efg 曹雪芹：《紅樓夢（脂匯本）》，脂硯齋評，岳麓書社2019年版，第181—182頁。

h 陳大康：《榮國府的經(jīng)濟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 204頁。

i 張麒：《紅樓夢經(jīng)濟學》，海天出版社2015年版，第106頁。

j 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73頁。

作 者： 鄧建英，深圳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北京語言大學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比較文學。

編 輯：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