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性別偏見

葉健

摘要：對于19世紀的喬治·桑來說，盡管她憑借小說創(chuàng)作贏得了足夠的聲譽，但豐富的情史和離經(jīng)叛道的性格也使她蒙受太多的譏諷和敵視。對此，莫洛亞在《喬治·桑傳》中表達了他對這位偉大女性的崇敬和偏愛。為了消除外界對喬治·桑的性別偏見，莫洛亞借助豐富的事實材料讓讀者與傳主進行直接對話，并且從喬治·桑與繆塞、肖邦等人的愛情故事中分析了她對自由平等的情感關(guān)系的追求，從她的社會思想和人道主義精神強調(diào)了她作為19世紀女性典范的崇高地位。可以說，《喬治·桑傳》是莫洛亞努力超越性別偏見的重要實踐，也是重新塑造喬治·桑女性形象的一次成功嘗試。

關(guān)鍵詞：莫洛亞;《喬治·桑傳》;性別偏見;女性典范

中圖分類號：I106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8-4657（2021）01-0040-06

在莫洛亞看來，喬治·桑的一生“歷盡迷途與不幸”[1]3，卻得不到充分的理解和認可，這是令人遺憾的，而人們對于喬治·桑的偏見更是令莫洛亞感到難以忍受。因此他在《喬治·桑傳》的開篇便交代了寫作的緣由，即如實呈現(xiàn)喬治·?？部赖那楦薪?jīng)歷，還原她作為19世紀女性典范的真實形象。莫洛亞接著指出，關(guān)于喬治·桑的文獻資料十分豐富，她本人就是一位著述頗豐的作家，不僅創(chuàng)作了大量小說和戲劇作品，而且對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有著詳細的記載，留下了數(shù)量驚人的書信、日記和政論文章，此外，還撰寫了長達二十卷的自傳——《我的一生》。因此，關(guān)于喬治·桑的生平經(jīng)歷和社會思想基本可以從她的自傳中獲取，正如她自己所說：“這部自述對我的主要生活遭遇已經(jīng)作出了坦率的鋪陳，其中尤其沒有忽略我是如何經(jīng)歷、如何忍受不同命運對我的錘擊的?！盵2]1不過，喬治·桑后來也承認自己這部自傳在很多方面都有所保留，“我盡可能講述生活的美好，忠實地呈現(xiàn)我的孩子、我的朋友和工作情況，但我沒有講述的部分卻是烏云密布，充滿了可怕的悲傷?！盵3]xix從她的書信和日記中可以推斷出，這些“沒有講述的部分”主要涉及她復(fù)雜的感情經(jīng)歷和家庭糾紛，莫洛亞的《喬治·桑傳》正是從這些隱秘的地方緩緩入手，直至抵達真實的內(nèi)核。

一、從事實材料出發(fā)

一般來講，對事實材料的直接引用能幫助傳記作家更好地理解傳主的內(nèi)心世界，但如果受制于事實材料，對傳主的心理活動缺乏準確的認識，就會失去一定的文學(xué)趣味。莫洛亞十分重視喬治·桑的書信，他掌握了大量未發(fā)表的書信材料，對喬治·桑書信中的文學(xué)才華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喬治·桑的許多長篇小說比她的書信遜色，低于她的才華，這是事實?！盵1]40實際上，就才華而言，《萊莉亞》和《康素愛蘿》等作品依然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價值，只是小說中的喬治·桑善于借人物之口表達她的個人觀點，說教的意味更強，而她在書信中展現(xiàn)的卻是更為直接的個人情感，使人們能夠清晰地了解她的內(nèi)心。另一部《喬治·桑傳》的作者瑪?shù)倌取ず５掳褑讨巍どＲ暈闀抛骷?，認為她的書信記錄了她本人的生活和思想，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她的書信作品極其豐富，表達了對友誼的忠誠，并展現(xiàn)了自己在生活、情感、政治觀點和宗教信仰方面的大量細節(jié)。”[4]51而對莫洛亞來說，他的《喬治·桑傳》不僅大量引用了喬治·桑的書信，而且對書信內(nèi)容進行了審慎的判斷，“使我能夠?qū)讨巍ど５那嗄旰蛪涯陼r代，給予恰如其分的評價，對那些熟悉的軼事趣聞加以廓清?！盵1]2

對此，莫洛亞在傳記寫作過程中巧妙地化解了“過于主觀”的危險，他對傳主的書信或日記等資料保持謹慎，并未僅憑字面意思來理解材料的內(nèi)容，而是在對材料進行一番仔細的辨別后方才作出自己的判斷。比如在分析喬治·桑與卡西米爾·杜德望不和諧的婚姻生活時，莫洛亞認為喬治·桑滿懷浪漫的幻想，富有魅力且善于吸引男性，“奧洛爾盡管天真純樸，卻是天生的風流女人”[1]82，這里的“風流”并非不忠，但足以令丈夫滿懷醋意。喬治·桑在引起丈夫的嫉妒后寫了幾封看似含情脈脈的書信，如“我希望你今后不要經(jīng)常離開我，因為這使我非常難受;我永遠也不能習(xí)慣?！痹偃?，“我從沒有這樣渴望和需要重和你呆在一起，躺在你的懷抱里。我也希望你趕回來參加圣路易節(jié)的舞會?！蹦鍋喬嵝盐覀冏⒁猓@些書信的內(nèi)容掩蓋了她的真實想法，她只是在討好丈夫，試圖維持表面的和平：“實際上，兩個人現(xiàn)在都害怕一起呆在諾昂。他們彼此心照不宣，而且，出于默契，雙方都避免作解釋。她盡力做到夫唱婦隨。為此，她便強制自己。由此產(chǎn)生了對自己和所有事物的不滿?！盵1]83-84失望的種子早已埋下，婚姻的破裂不可避免。

同樣，在敘述喬治·桑與繆塞的愛情經(jīng)歷時，莫洛亞引用了繆塞在1833年寫給喬治·桑的一封表露愛意的情書，“我愛您，從頭一次上您家那天就愛上了您”，喬治·桑卻在回信中表現(xiàn)得猶豫不決。莫洛亞強調(diào)，指出這一點非常關(guān)鍵：“因為人們太經(jīng)常地把她說成一個必然帶來不幸的女人，一個尋找新鮮肉體的吃人女妖。在這點上，事情根本不是如此。她覺得一個年輕人才華橫溢，令人快樂，便與他一起娛樂;但他的放蕩事兒，她都清楚，感到害怕?！盵1]219-220莫洛亞意在表明，喬治·桑并沒有將繆塞視為自己的“獵物”，而是在這段感情尚未開始便感到一絲憂慮，兩人關(guān)系的逐漸破裂也證實了這一點。

除了對事實材料做詳細的分析外，莫洛亞在情感動機方面對喬治·桑充滿崇敬和同情，他力圖厘清不加考證的謬誤和不實的指責，“我希望讓大家認識天才，引導(dǎo)讀者，就像引導(dǎo)我自己一樣，尊敬‘這位偉大的婦女，在文學(xué)史上給予她應(yīng)有的光榮的地位”[1]3。為了實現(xiàn)這個目的，他更多地站在傳主的角度，探究喬治·桑的隱秘的情感世界。

例如，在喬治·桑與肖邦的愛情中，有人指責喬治·桑強勢的性格妨礙了肖邦的藝術(shù)才能，莫洛亞則看到了喬治·桑在這段愛情關(guān)系中發(fā)揮的作用和付出的犧牲，他認為喬治·桑并不是見異思遷的女子，“她總是忠實于她所愛的東西。就這個意義而言，她從來沒有欺騙過任何人，而且，她‘只是由于別人的過錯，愛情被扼殺……才不再保持忠貞。”[1]364莫洛亞指出，喬治·桑在與肖邦的愛情關(guān)系中更多地扮演了母親的角色，她不僅在生活中悉心照料羸弱的肖邦，而且激發(fā)了音樂家的創(chuàng)作靈感。莫洛亞提醒讀者注意這樣的事實：“把一八四零年到一八四五年間的肖邦，描繪成一個病魔纏身的人，備受一個欲壑難填的蕩婦折磨，那就大錯特錯了。其實，喬治·桑對肖邦的影響是完全有益的。她在事業(yè)上，給他的創(chuàng)作提建議;在生活上，對他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盵1]390因此，與喬治·桑的共同生活對肖邦的藝術(shù)生涯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只是這位音樂家敏感的性格和糟糕的身體狀況都不允許他長時間保持這種生活狀態(tài)。

因此，莫洛亞《喬治·桑傳》的引人入勝之處就在于其主觀情感的介入，他努力消除人們對喬治·桑的固有偏見，并把注意力聚焦在扭轉(zhuǎn)輿論方向上。然而，莫洛亞的敘述難免帶有辯護的意味，因此不自覺地把傳主的形象理想化，他也曾解釋道：“長期以來，評論喬治·桑，語帶譏諷、大加苛責，已成風氣。我喜歡她，對于我是一種幸福，也可以說是一個弱點?！盵1]3結(jié)合莫洛亞的《喬治·桑傳》來看，所謂的“弱點”主要是指莫洛亞找不出或不愿看到喬治·桑的不足。對此，孫宜學(xué)不無道理地指出，莫洛亞的傳記大都側(cè)重于敘述傳主的情感生活，“往往是旁征博引，挖掘惟恐不盡，致使這些馳騁文壇的風云人物，風云氣少兒女情長，這自然使主人公的真實性略顯偏頗?？梢哉f這是莫洛亞所有傳記的白璧微瑕，也可以說是善寫愛情故事的小說家本色在其傳記作品中的不自覺表現(xiàn)吧。”[5]253不過，在莫洛亞看來，相比于喬治·桑的文學(xué)作品，她本人更應(yīng)該被理解和認可。任曉潤也認為，莫洛亞看重的是喬治·桑的英雄氣質(zhì)而非文學(xué)作品，“喬治·桑吸引作者的是她的人本身，作品只是插曲，她的光榮與她的悲涼都在于她那始終不渝的追求，故最能反映作者對人生悲劇性的理解與體驗，照見那顆浪漫而真實的靈魂?！盵6]44-49從喬治·桑的生平來看，她始終不渝所追求的就是一種理想的、絕對的愛情。

二、追求愛情的絕對

也許是喬治·桑的愛情經(jīng)歷早已為人所熟知，以至后來的傳記作家多從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或女性的角度來審視其生平。比如瑪?shù)倌取ず５碌摹秵讨巍ど鳌芬耘詫懽魇窞榍腥朦c強調(diào)了喬治·桑的重要意義，并從文學(xué)、音樂、戲劇和政治觀點等方面分析了喬治·桑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而在伊麗莎白·哈蘭的《喬治·桑傳》中，母女關(guān)系成為敘述的重點，她分析了喬治·桑與母親索菲及祖母杜班夫人三代女性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并指出喬治·桑特立獨行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這兩位女性的影響，而這種影響又體現(xiàn)在她那叛逆的女兒索朗日身上，以此形成了一種代際的輪回和傳承。與這兩部傳記不同的是，莫洛亞用將近一半的篇幅描寫了喬治·桑的愛情經(jīng)歷，并指出：“在美好的日子里，她本身就是一部浪漫故事?！盵1]2或許在莫洛亞看來，充滿傳奇色彩和悲劇效果的愛情經(jīng)歷才是喬治·桑最杰出的作品。

喬治·桑在少女時期就對愛情抱有浪漫的幻想，并把它視為婚姻的基礎(chǔ)，但丈夫卡西米爾·杜德望的粗俗、自私、無趣和平庸?jié)u漸磨滅了喬治·桑對愛情的美好向往，使她心灰意冷，“倘若是別的女人，陷入這種絕境，會尋找一個情人?？蓨W洛爾對丈夫保持著深情厚意，希望使他幸福，為他服務(wù)，把他們兩人的生命結(jié)合在一起。然而他似乎毫不珍視她慷慨獻出的珍寶?！盵1]87失敗的婚姻生活喚醒了她身上的獨立意識和反抗精神，從此對愛情開始了飛蛾撲火般的追求，在這個過程中體驗到了愛情的歡愉，也承受著隨之而來的痛苦。

莫洛亞認為，戀愛中的喬治·桑勇敢且充滿活力，對待愛情熱烈而真誠，但她在更多情況下是個富有母性的“監(jiān)護人”。由于她強勢的性格和追求獨立的精神，男人身上的軟弱對喬治·桑而言是一種吸引力，從于勒·桑多到繆塞和帕吉洛，再到后來的肖邦和芒索等，他們都是喬治·桑眼中脆弱的孩子，她希望為弱小的男性提供情感的庇護，以換來與之相稱的愛情，因此她的愛情總是摻雜著憐愛與同情。在討論于勒·桑多與喬治·桑的愛情時，莫洛亞精辟地總結(jié)道：“性格軟弱的年輕男子尋找母親似的情婦，而高傲的女人們則以她們同意提供慷慨的保護作為被愛情束縛的辯白?！盵1]10對于這一點，他在《三仲馬傳》中又做了補充：“喬治·桑的力量與智慧，對于軟弱的男子，始終發(fā)揮著深刻的影響。她逼迫繆塞寫出杰作，她支持肖邦，又安慰過福樓拜?！盵7]386瑪?shù)倌取ず５乱仓赋觯瑔讨巍どｇ娗榈哪行栽谕饷采嫌邢嗨菩?，“他們看上去都瘦小羸弱，略顯持重謹慎”，而喬治·桑的母性氣質(zhì)則表現(xiàn)為“偉大的寬宏，持久的犧牲精神，非凡的思想，無所不能的魄力，以及某種對權(quán)力的興趣。”[4]188不過，從喬治·桑的愛情經(jīng)歷中可以發(fā)現(xiàn)，如果說吸引她的是男性的軟弱，那么最終使她感到失望的同樣也是這種軟弱，只不過前者主要指情感上的謙遜謹慎，它足以引起喬治·桑的愛戀，而后一種軟弱則是致命的性格缺陷，表現(xiàn)為愛情中的優(yōu)柔寡斷（如肖邦）甚至背叛（如繆塞）。

喬治·桑與繆塞的愛情經(jīng)歷充滿了戲劇性，同時也備受爭議，后人對喬治·桑與繆塞在威尼斯發(fā)生的曲折故事評價不一，有人譴責喬治·桑拋棄病中的繆塞而愛上了年輕的意大利醫(yī)生帕吉洛。但莫洛亞認為，喬治·桑的“移情別戀”總是發(fā)生在愛情理想破滅之后，“她的夢想的愛情大概是深厚而忠貞的，即使她本人曾做過不忠的事，她認為那也是由于失望與灰心。”[1]220莫洛亞試著還原事件的經(jīng)過：喬治·桑隨繆塞抵達威尼斯后就因痢疾病倒了，而繆塞一面外出尋花問柳，一面向她提出分手，“他脫離她，首先是由于厭煩，因為她待他如‘孩童，并訓(xùn)誡他;其次則是出于反感，因為她患有嚴重的痢疾?！盵1]232威尼斯青年醫(yī)生帕吉洛的介入使情況變得更加復(fù)雜，莫洛亞分析了喬治·桑愛上帕吉洛的原因：“首先，由于對全面的，既是心靈又是肉體的愛情懷著執(zhí)著的希望，她便把任何年輕、強壯、儀表英俊的男人看作對萊莉亞問題的可能的回答。其次，在威尼斯，她與一個半瘋的孩子在一起，土地是陌生的，周圍是異國生人，孤立無援，感到尋找依靠的需要。女人們在絕望與恐慌時，有時把這種需要與愛情混在一起。最后，由于威尼斯的傳奇故事的題材吸引，她希望能與意大利親密地相通。而任何藝術(shù)家都知道，唯有愛情才使與另一國、另一民族的肉體親近成為可能?！盵1]234從這樣的分析中不難看出，莫洛亞對喬治·桑有著強烈的情感認同，不過，或許是急于證明喬治·桑的清白無辜，他的解釋并沒有表面看上去那樣具有說服力，反而透露出辯護的氣息。

實際上，在這場轟烈的愛情中，喬治·桑和繆塞都沒有過錯，正如勃蘭兌斯所說，這對戀人一個是豐盈的母性氣質(zhì)，一個是熱烈的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二者相互碰撞，兩敗俱傷不可避免[8]142。莫洛亞在之后的敘述中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分析指出，在與繆塞分手后，喬治·桑的境況并未有所好轉(zhuǎn)：在公眾輿論方面，巴黎的文人社會對帕吉洛感到失望，因為他不是貴族，沒有地位也不夠英俊，才華更是無法與繆塞匹敵;在帕吉洛方面，喬治·桑介紹他認識巴黎的醫(yī)生，而且慷慨體面地為他提供收入，但帕吉洛并不信任她，兩人關(guān)系逐漸冷淡，讓她倍感難過;此外，繆塞在離開巴黎之前懇求見喬治·桑最后一面，兩人舊情復(fù)燃，重歸于好，可惜好景不長。莫洛亞不無道理地指出，“繆塞不愿意承認，對于某些不合適的情人，唯一的藥，就是完全一刀兩斷?！盵1]245-246這看似不近人情，卻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只是繆塞做不到，喬治·桑也無法狠下心來，“一次又一次絕交，一次又一次和好，他們垂亡的愛情經(jīng)歷了一次次驚跳，但這不是臨終的抽搐。喬治·桑和繆塞活像渾身血汗，扭抱一團，打得鼻青臉腫，觀眾不能將其分開的斗士?！盵1]256這兩位“斗士”勢均力敵，最終落得兩敗俱傷。在走向破裂的愛情中從來沒有勝利者，只有遍體鱗傷的兩個人。

如果說喬治·桑與繆塞的愛情轟轟烈烈，那么她與肖邦的愛情則顯得平淡如水。盡管肖邦敏感的神經(jīng)和羸弱的身體長期困擾著喬治·桑，但他們的愛情依然維持了九年，直到肖邦盲目地介入喬治·桑的家庭糾紛，而且與她的意見產(chǎn)生嚴重分歧，這“一幕可悲的雜亂無章的鬧劇”[1]440的爆發(fā)終于致使兩人的愛情走向終點，不免令人唏噓。莫洛亞對此總結(jié)道：“兩個曾經(jīng)十分恩愛的人鬧翻了，是件非常痛苦和愚蠢的事。實際上，這通常并不嚴重。在不介意的時候，講出從來沒講過的話，或者不太相信的話，往往會被愛獻殷勤或陰險刻薄的第三者張揚出去。由于憤懣或者自尊，被誣蔑的人又不愿作辯解。長時間的沉默，使誰都把對方當作死人，感情就這樣破裂了。原來的感情越深，失望所造成的怨恨也就越深。”[1]445在外部環(huán)境的沖擊下，喬治·桑的愛情理想又一次宣告破滅。

當然，繆塞和肖邦的位置先后被不同的年輕男性所取代，但如果據(jù)此認為喬治·桑欲壑難填就大錯特錯。莫洛亞指出，喬治·桑之所以無法長久維持理想的感情，是因為她陷入了對愛情的絕對追求之中：靈與肉的完美結(jié)合、絕對的自由與平等、絕對的信任與忠貞。伊麗莎白·哈蘭在其《喬治·桑傳》中也指出：“喬治·桑贊美每一個愛人，把他們理想化，但最后卻總是遭遇失望和背叛?！盵3]182實際上，喬治·桑對愛情的追求帶有一種悲劇色彩，她的愛情履歷雖然豐富，卻總是給自己和愛人帶來失望和痛苦。如同莫洛亞所言：“喬治·桑尋找某種理想的愛，但卻沒找到;她并不惋惜曾抱有希望。她繼續(xù)想，處在愛情中的女人，應(yīng)該希望有一切或什么也不要?！盵1]516她當然希望擁有一切，然而理想中的愛情卻總是受到內(nèi)部和外部環(huán)境的重重擠壓，要么兩人的性格差異逐漸成為無法逾越的障礙，要么曾經(jīng)堅固的情感經(jīng)不住日常生活的無情消磨，最后不得不看著幸福的理想化為泡影。莫洛亞認為，“人們比較多地責備她的愛情生活，但是，她氣喘吁吁地激烈尋求，可以解釋為她追求難得的完美的愛情?！盵1]664對此，喬治·桑也曾說過：“感情總是勝過理智的，我希望處在這兩者的邊界上，我不從中圖什么好處。我多次變卦。我尤其相信忠誠，宣揚過它，實行過它，而且要求別人也這樣做。有些人缺乏忠誠，我也一樣。然而，我并不后悔，因為我在不忠誠的時候，總是在劫難逃。這一種理想的本能，促使我去擺脫不完善，追求那些我認為接近完善的東西……”[9]146或許正是喬治·桑對愛情理想的熱烈尋求，她的生活才真正稱得上是“一部浪漫故事”，摻雜了痛苦與歡笑，釋放出巨大的精神力量。

三、女性世界的典范

為了強調(diào)喬治·桑特有的女性魅力，他在《三仲馬傳》中借喬治·桑與小仲馬的親密關(guān)系對《喬治·桑傳》做了進一步補充，這既是莫洛亞傳記作品的一個特點，也是他與海德和哈蘭所著《喬治·桑傳》的不同。

面對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小仲馬，喬治·桑徹底擺脫了情欲的困擾，她把他視為“親愛的兒子”，而小仲馬也以“非常親愛的媽媽”稱呼她。莫洛亞在《三仲馬》里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為了安慰痛苦中的小仲馬，喬治·桑坦率地透露了自己婚姻生活的秘密，小仲馬以此為基礎(chǔ)創(chuàng)作了一部名為《女人之友》的戲劇，但他借主人公德·利翁先生之口認為女性應(yīng)該被置于被支配的地位，他在劇本的序言中寫道：“女人應(yīng)當受到限制，應(yīng)當逆來順受，被當作工具使用，隨時聽候吩咐，處于永恒的期待之中?！鄙踔琳f出“男人是上帝的手段，女人是男人的手段”這樣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話。但小仲馬并不是對所有女人都抱有如此偏見，莫洛亞指出，“只有一個女人，一個樂觀主義的女人，還繼續(xù)得到這位憤世嫉俗的男人之好感。這個女人就是喬治·桑?！盵7]398不僅因為喬治·桑是“親愛的媽媽”，更重要的是她那堅毅的性格和生命的韌性。小仲馬在給友人的信中稱贊喬治·桑“精力充沛，毅力過人”，并且毫不吝嗇地評價道：“我們男性與她的大腦相比，也會感到屈辱;因為在我們這些男人中間，很少有人能像她那樣，遭受十年一回的巨大震蕩之后，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振作起來，投入新的生活”[7]398。從這樣的描述中依然能夠感受到莫洛亞在《喬治·桑傳》中留下的余韻。

需要強調(diào)的是，盡管莫洛亞在情感上對喬治·桑多有偏袒，他也十分公正地討論了喬治·桑崇高的社會理想和人道主義精神。正如納爾基里耶爾所言，莫洛亞對喬治·桑的偏愛“并沒有妨礙他客觀地、非常準確地去看待她。”[10]106莫洛亞指出，喬治·桑豐富的情感經(jīng)歷并不是為了情欲的滿足，而是體現(xiàn)了對自由平等的婚戀關(guān)系的熱情追求。她在一系列社會小說和田園小說中表達了對美好社會的向往，并且能夠在動蕩的政治環(huán)境中保持獨立的判斷，促進人們自由平等意識的覺醒，某種程度上成為引領(lǐng)時代的杰出女性。比如，在政治動蕩的年代，喬治·桑像當時的很多文人一樣不可避免地參與其中，她積極擁護1848年后建立的共和政體。但資產(chǎn)階級和極左派不斷激化的矛盾一度令她對政治望而卻步。1852年初，喬治·桑多次給路易-拿破侖·波拿巴寫信請求赦免因起義而被鎮(zhèn)壓的囚犯，并為此多方奔走：“在幾個月里，喬治·桑在部長、親王與警察局長之間周旋，來回奔波。她拯救生病的囚徒;為他們的家庭爭取救濟;阻止運送被流放者的囚車出發(fā);給被流放者寄書匯款;為了維護請愿者的尊嚴，替他們寫請愿書，從行刑隊手中搶救出幾個被判了死刑的士兵。共產(chǎn)主義者稱她是‘貝里的圣女。被流放的馬克·迪弗雷斯說她是‘救苦救難的圣母?！盵1]510

關(guān)于喬治·桑的政治思想，莫洛亞從四個方面進行討論：首先，她是一個民主主義者，雖然她的曾祖父是第一帝國時期的元帥，但她依然反對君主派，擁護共和政體;其次，她是個新教徒，把基督教視為社會和民眾的寬厚信仰;再者，她是個盧梭主義者和神秘論者，相信人類的本性是善良的，并在1848年后信任群眾;最后，她不是女權(quán)主義者，她呼吁的是男女在情感上的平等。莫洛亞指出，喬治·桑與后來的女權(quán)主義者是不同的，“她為婦女要求的不是投票權(quán)和選舉權(quán)，而是公民權(quán)的平等和情感的平等。她認為，男人控制女人的奴役方式，破壞了男女之間的幸福，而這幸福只有在自由之中才有可能獲得。如果女人能夠如愿以償?shù)谋蝗藧郏齻円苍S就無所求了。”[1]455她反對的不是婚姻，而是反對沒有愛情的婚姻，她要求女性在愛情和婚姻關(guān)系中能夠得到足夠的自由，但這種訴求并不是通過政治斗爭的手段來實現(xiàn)。

正是對上述幾個方面的集中討論，莫洛亞在其傳記中充分展現(xiàn)了喬治·桑的女性魅力影響。對此，法國作家安娜·馬丁-菲吉耶的觀點值得參考，她在《浪漫主義者的生活》一書中把喬治·桑和拜倫一起視為兩性世界的杰出代表，“拜倫創(chuàng)造了男性世界的典范和行為準則，而喬治·桑則創(chuàng)造了女性世界的典范和行為準則?！盵11]200可以說，莫洛亞的《喬治·桑傳》不僅描寫了喬治·桑傳奇色彩的愛情經(jīng)歷，還強調(diào)她反抗法國社會長期以來對女性的偏見和束縛，并且憑借頑強的毅力成為法國19世紀女性世界的典范。

四、結(jié)語

盡管莫洛亞著重描寫了喬治·桑的愛情經(jīng)歷，但他的《喬治·桑傳》并非“喬治·桑情史”，而是這位偉大女性的精神成長史。對此，莫洛亞在這部傳記扉頁的概括可以視為他對自己的《喬治·桑傳》的總結(jié)：“喬治·桑的歷史是這樣一個婦女的歷史：她基于出身，位于兩個階級之間，因為教育，處于十八世紀的理性主義和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相交的邊緣;她幼年喪父，希望在敬愛的母親身邊接替父親，因此養(yǎng)成了一種男性的舉止氣概;由于稍為癲狂的家庭教師把她作男孩子教育，并讓她穿男人服裝，這種姿態(tài)便更根深蒂固;她在十七歲時，發(fā)現(xiàn)自己獨立自主，成了諾昂一塊地產(chǎn)和一幢房子的主人，并在后來總是不自覺地企圖再造出年輕時的這座自由天堂;她從不能忍受一位主人凌駕在自己之上，她向愛情尋求母性的義務(wù)：保護弱小者的機會;她因為對任何男性的權(quán)力都不能忍受，所以為把婦女從這種權(quán)力下解放出來，并保證她們身體和感情的自由而斗爭;她因此對風俗施加了廣泛而卓有成效的影響;她起初是個天主教徒，后來一直是基督徒，并自以為與她的上帝神秘地相通;她后來變成社會主義者，正如她仍是基督徒一樣，是出于心靈的高尚;她于一八四八年投身于革命運動，失敗之后，善于保住自己的聲譽而不否認自己的觀點;她盡管在私生活和公共生活兩方面違反了習(xí)俗，卻以天才、工作和勇氣使人人敬重;她雖然熱情衰竭，卻仍然在童年的宅邸，成功地再造出了失去的天堂;最后，她在寧靜的、活躍的、充滿母性的晚年，找到了在愛情中尋覓不到的幸福?！盵1]2

在這段前言中，莫洛亞希望引導(dǎo)讀者認識并尊敬這位偉大的婦女，給予她在文學(xué)史上應(yīng)有的地位。隨著時代的變遷，越來越多的人準確地看到喬治·桑崇高的歷史地位，比如圣布里斯評價道：“她的一生，不僅僅是一個女人追尋自由的歷程，更是一座自由的豐碑，她的姿態(tài)激勵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大多數(shù)女性去斗爭。俄羅斯著名的革命家巴枯寧曾經(jīng)這樣說過：‘喬治·桑不僅僅是個詩人，更是一位預(yù)言家?！盵12]9瑪?shù)倌取ず５乱舱J為，喬治·桑的生平和作品都說明“她是在以自由和平等的名義對決定十九世紀性別和階級關(guān)系的社會結(jié)構(gòu)進行質(zhì)疑，并以理想主義情懷對之進行重建。”[4]261從這個意義上說，莫洛亞完成了“消除人們對喬治·桑的偏見”這樣一個任務(wù)。他使讀者認識到，在女性尚未取得平等地位的時代，喬治·桑憑借其出眾的才華、無畏的勇氣和真摯的情感努力掙脫傳統(tǒng)的道德約束，她追求自由和獨立的精神至今仍閃耀著理想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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