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言說：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的價值、現(xiàn)狀與進路

李亞銘，王歆知

（1.陜西科技大學口語傳播研究中心陜西西安710021；2.陜西科技大學設計與藝術學院陜西西安710021）

“人之所以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為人。”[1]自先秦以來，口語傳播活動的價值、規(guī)律與思想一直受到中國先民們的高度重視。歷代先哲們就言說與意義、言說與行為、言說與道德、言說與教化、言說與秩序等諸多口語傳播命題展開了廣泛、持續(xù)與長期的思考，形成了重言、慎言、善言、巧言、輕言、不言等源流多元、風格迥異的口語傳播觀念。與西方世界口語傳播實踐、教學、研究的繁盛局面相迥異，我國的口語傳播研究與學科建設是在中華民族復興的東風中于20世紀末才開始不斷發(fā)展起來的。中國依憑漢字媒介綿延了五千年的燦爛文化，但這片土地上的個人、團體抑或政府在全球化語境中，卻在如何表述自我，如何講好中國故事方面仍有較大的提升空間。言說問題是傳播學的基本問題之一，中國自古及今的口語傳播思想究竟是解決上述問題的豐富資源還是歷史負擔？向歷史發(fā)問，以歷史為師，在思想演變的歷史長河中去嘗試回答上述問題無疑有著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本文通過明確對象、發(fā)現(xiàn)價值、理清現(xiàn)狀與探討路徑等幾個方面的努力，嘗試為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的揚帆起航做一點探索性的工作。

一、口語傳播與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

（一）口語傳播的內涵與學科發(fā)展

口語傳播即人類的言說活動，是指人們在不同的社會情境中以有聲語言和非言語為媒介，來組織、發(fā)送、反饋信息并產(chǎn)生有效互動的一種傳播行為[2]?？谡Z傳播這一概念最早是由臺灣地區(qū)學者翻譯自西方傳播學中的speech communication。有大陸學者借鑒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關于語言和言語的劃分，將其翻譯為言語傳播。美國華人學者林燦初、魯曙明等結合中國文化背景將其翻譯為溝通交際。不管使用什么媒介技術，有聲語言符號和以身體為主要載體的非言語符號是人類口語傳播活動的最基本構成。因此，無論是從傳播形式上考察，還是從傳播過程中審視，“口語”都是speech com?munication的基本形態(tài)。為了與mass communica?tion（大眾傳播）相區(qū)別，以及突出speech communi?cation的學科獨特性與核心能力，在此我們沿襲臺灣地區(qū)的學術習慣將其譯為“口語傳播”。

口語傳播作為“人猿相揖別”的重要標志，它既是人類傳播史中最漫長的傳播形態(tài)也是人類最基本、最靈活、最常用的傳播手段[2]。作為一種活生生的“在場”行為，口語傳播涵蓋了人類日常中一切面對面的口頭交流活動，不僅包括人們之間習以為常的言談，還包括演講、辯論、播音、主持、談判等特殊場景中有較大社會影響力的專業(yè)性口頭表達。美國傳播學媒介環(huán)境學派的第二代核心人物沃爾特·翁將文字沒有被發(fā)明并廣泛使用之前的口耳相傳式的交流時期稱為“原生口語文化”階段，將印刷、電子信息等技術介入人類言說活動之后的時期稱為“次生口語文化”階段。電話、廣播、電視的出現(xiàn)一定程度上延伸和擴大人類口語傳播活動的效力，但仍舊無法較為順暢地實現(xiàn)言說者之間的互動性與在場感。互聯(lián)網(wǎng)和社交媒體的深度普及使人類進入了數(shù)字口語傳播時代，同步視訊技術、AI人工智能技術、虛擬現(xiàn)實技術等大大彌補了電子傳播時代人際間言語交互性的匱乏和面對面交流感的缺失。技術因素并沒有瓦解原生口語傳播，互聯(lián)網(wǎng)場景中人們應用口語的傳播狀態(tài)高度趨同于口語傳播中交流、互動、平等、分享的狀態(tài)，經(jīng)過技術的加持更加強化了口語在各種社會情境中信息運行的重要性。網(wǎng)絡技術的進步不斷推動著口語傳播從印刷時代與人的疏離中再次回歸到人們生活的日常。

口語傳播學發(fā)端于歐洲，其學理雛形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代的Rhetoric傳統(tǒng)，需要指出的是，雖然國內將Rhetoric翻譯為修辭，但西方的Rhetoric研究與我國語言學中修辭研究所關注的文學遣詞、辭格、文風等范疇不同，西方的口語傳播學一直被等同為“言說的藝術”或者“說服的藝術”[3]?？谡Z傳播學從一般性的研究范疇到形成建制化、規(guī)?；拇髮W學科是在美國完成的。19世紀初期開始，公共演講課程逐步成為美國各大學的核心通識課程，演講學系開始在康奈爾大學等知名高校設立并授予學位。在實證研究潮流的裹挾下，從19世紀50年代開始，各大學的演講學系接受了communica?tion這一概念，并改名為口語傳播學系。隨著大眾傳播學研究的勃興，20世紀末美國高校大部分口語傳播系與大眾傳播系開始合流組建傳播系（學院）。此時，美國有一百多所大學開設口語傳播學學位課程，能授予碩士或博士學位[4]?？梢哉f以演講學為雛形的口語傳播教育是美國傳播學教育的重要源頭和傳統(tǒng)?，F(xiàn)行的美國大學學科專業(yè)目錄CIP-2000[5]，新聞學與傳播學科群（代碼09）下屬的二級學科傳播與媒介研究（代碼09.01）中分別設立口語傳播修辭學（代碼09.0101.00）與大眾傳播學（代碼09.0102.00）兩個方向。以言說表達為核心的口語傳播學與媒介效果為核心的大眾傳播學共同構成了美國傳播學研究的主體?？谡Z傳播學研究與人才培養(yǎng)因應了西方“言論自由”“民主公開”的政治體制，深度輻射演講辯論、公共溝通、危機傳播、組織傳播、人際傳播等領域，對西方國家的權力運行、秩序維護以及公共政策制定與執(zhí)行都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表1：美國學科分類目錄(CIP 2000)節(jié)選

建制化、學科化的傳播學是在20世紀80年代從美國引進入中國大陸的。當時，以施拉姆為代表大眾傳播學發(fā)展風頭正勁，并呈現(xiàn)了融合口語傳播的態(tài)勢。因此，在傳播學進入中國的過程中，作為其重要組成的口語傳播有意無意地被忽視了。長期以來在中國語境下傳播學與大眾傳播學畫上了約等號?？谡Z傳播研究作為中國傳播學研究版圖中長期缺失并亟待填充的學科地位已逐漸被學界所認知的。中國的口語傳播學研究與教學開始于臺灣地區(qū)，1992年世新大學匯集多位在美國學習口語傳播、修辭、公共演講的返臺博士成立了我國第一個口語傳播學系，開始了專業(yè)化、建制化的教學研究工作。2000年以來，伴隨中國大陸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騰飛，在社會需求與播音與主持藝術學、傳播學學科深化發(fā)展的背景下，廈門大學、中國傳媒大學、陜西科技大學、暨南大學等一批高校專門建系或成立研究機構，在學術研究與人才培養(yǎng)方面有了一定的發(fā)展。但是，譯介西方成果偏多卻本土化嚴重不足，人才需求巨大卻學科建設錯位，政府社會亟須卻理論建設薄弱等問題是當前我國口語傳播學發(fā)展中的三個突出瓶頸。

（二）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的對象、目的與屬性

思想史即思想的歷史。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是以中國歷代先賢與民眾們言說的觀念、實踐、制度與媒介為對象，在梳理其基本內容、體系的基礎上，著重考察它萌生、傳承、發(fā)展的歷程和內在動因。一切思想史家實際上都是文本的闡釋者，文本的選擇決定了其研究的基本領域與根本屬性。以言說的觀念、實踐、制度、媒介為對象，就是要區(qū)別于既有傳統(tǒng)研究中關于書籍、報刊、電子媒體的傳播思想考察，就是要重點關注漢字文化與思維影響下的口語媒介特殊作用。以中國“人”的身體、音聲為媒介的口頭活動所形成的文獻、傳說、器物等都是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的材料與對象。關注這些史料中的重要人物、重大歷史事件固然是本研究的關鍵，但同時也不能忽視那些民間的、普通人的言說境況，二者合一才算是中國口語傳播思想流變的全部。口語傳播活動作為人類的本能之一，其思想觀念的萌生與發(fā)展必然是綿延不斷的，其研究的時間跨度必然包括古代、近代、現(xiàn)代與當代。作為區(qū)域化的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以中國為視域旨在強調在地經(jīng)驗的特殊性和謀求未來給予全球傳播智慧有所貢獻。

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主要在于回應以下三個面向的問題：首先，中國口語傳播思想的內容、體系及其流變的“內在理路”是什么？所謂思想，當然要有系統(tǒng)，沒有系統(tǒng)則只是零碎片斷，不成其為思想。作為一種歷史的、系統(tǒng)化的呈現(xiàn)，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必然需要呈現(xiàn)在中華文化、中華民族和中國地域的言說環(huán)境中，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是如何進行言說的？為什么是這樣言說，而不是那樣言說的？在諸多的言說思想、言說傳統(tǒng)之中都圍繞著哪些口語傳播問題不斷被提出、解決或依然懸置的？其次，思想基礎、文化傳統(tǒng)、政治制度等外緣因素在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延綿流轉中發(fā)揮了哪些作用？正如約翰·格林在《思想史之目標與方法》中說，思想史“首要任務是勾畫每一歷史時代的思想前提，解釋這些思想前提在不同時代的變化”[6]。因此，如果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的研究脫離原有社會情境和外在因素的影響，而只是根據(jù)史料、文獻的相近性進行聯(lián)結的話，那么必定會與各個時代的思想者們的觀念差之千里。再次，中國的口語傳播思想與國家秩序、社會秩序、人倫秩序之間是如何互相形塑的？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的意義不僅僅在于描述對象本身，更在于將其“內在理路”與“外緣因素”進行系統(tǒng)性、結構性的考察，進而揭示研究對象與其所在系統(tǒng)、結構之間的關系。思想史既要關注思想的“提出”，同樣要關注思想的“實現(xiàn)”。穩(wěn)定的秩序結構是中國五千年歷史得以傳承的重要因素，言說行為作為人類活動的基本形態(tài)必定參與了秩序建構的過程。找尋中國口語傳播思想與中國秩序結構之間相互構造的內在動力與邏輯才是思想史研究發(fā)揮其實用理性和歷史價值的關鍵所在。

當下的“思想史研究”實際上是一個很開放的領域。正因為思想史的邊界很開放，所以，它能夠連接各種各樣專門領域，將其整編到思想史的大脈絡里。作為專門史的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兼具歷史學與傳播學的雙重屬性。最大限度地保證歷史的真實性和客觀性是本研究的不懈追求。研究過程中對口語傳播史料、文獻的收集、識別、辨?zhèn)闻c選擇，對口語傳播事件的客觀分析與史料證實，對口語傳播觀念流變進行符合邏輯的歷史推論等都無不體現(xiàn)著歷史學的態(tài)度、方法和屬性。當然，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本身也具有某種程度的獨特性，這種獨特性是建立在傳播學的專業(yè)理念與技能之上的。在史料揀選與分析過程中動態(tài)的、系統(tǒng)的把握言說主體、內容、策略、效果、語境等要素的運行規(guī)律，將口語傳播行為視作一種文化技藝，重點考察口語、非言語的符號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媒介功能等都體現(xiàn)了傳播學科背景的特殊性。本研究過程中也必不可少的涉及修辭學、語言學的部分知識，但這些都作為助力于研究對象的特征描述和認知環(huán)節(jié)，蘊含于口語傳播史料的符號、效果分析等部分之中。因此，不能將研究對象的部分特性與整個研究的屬性等同起來。

二、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的價值

與西方學界思想史研究日趨衰落不同的是，中國的思想史研究卻一直源遠流長，甚至帶動傳播、法律、經(jīng)濟、藝術等眾多專門思想史一同高歌猛進。中國人固有“以史為鑒”的思維定式，一旦遇到問題習慣于回溯思想的歷程，從中解疑惑，尋依據(jù)，找答案。眾多不同專業(yè)門類思想史化身萬千地涌現(xiàn)，固然與中國強調實用理性的傳統(tǒng)有關，同時也昭示了回應現(xiàn)實需求的強烈價值屬性。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除了具備一般思想史發(fā)現(xiàn)、積蓄經(jīng)驗的歷史價值外，還具有以下三個方面的現(xiàn)實價值。

首先，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為提升國家、個體的話語傳播能力提供智慧資源。廣播、電視、互聯(lián)網(wǎng)等現(xiàn)代傳媒技術將以文字傳播為主的“無聲的中國”帶入了信息交流無限緊密的地球村。不論國內傳播還是國際傳播，以“國家”為主體和內涵的傳播活動，大都是借助政府官員、媒體出鏡人員甚至是一般民眾的口頭言說完成的。當人際化的個體口語傳播被賦予國家身份、國家內容時，其公共屬性和公共價值就會變得重要起來。中國作為世界新興強國，提高國家話語傳播能力已經(jīng)上升為一種國家戰(zhàn)略。這種戰(zhàn)略意義的實現(xiàn)，依托并受制于個體口語傳播能力的有效整合和提升[7]?！坝性捳f不出，說了沒人聽，聽了沒人信”的被動局面依舊制約著我國對內、對外宣傳工作的效果和質量?？梢哉f言說的問題不僅關涉國家的長治久安，也與民族的復興緊密相連。中國傳統(tǒng)口語傳播觀念中的“慎言”“不言”“輕言”等思想在“講好中國故事，傳遞好中國聲音”過程中究竟發(fā)揮了什么作用？同樣具有悠久傳統(tǒng)但卻體系迥異的東西方修辭秩序在全球化時代背景下應如何磨合與對接？在創(chuàng)新世界話語體系、規(guī)則的過程中如何提出中國方案，貢獻中國智慧？上述問題在當下中國已不僅僅是一系列理論問題，已經(jīng)演變?yōu)槠惹械默F(xiàn)實問題。加快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對于助力分析、認知、解決上述問題有著積極的意義。

其次，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為傳播學本土化建設提供了新思路。吳予敏用“引進”“采納”“對話”和“重構”四個關鍵詞準確概括了四十年來傳播學從引入中國到發(fā)展至今的歷程[8]。經(jīng)過四十年的建設發(fā)展，從新聞傳播學成為一級學科到全國范圍的專業(yè)布局，從專業(yè)期刊、專欄的大量開設到規(guī)?；瘜W術成果的定期產(chǎn)出，從推動宣傳思想工作到助力媒體產(chǎn)業(yè)發(fā)展，傳播學科基本上完成了扎根華夏的任務。此時，在文化認同和服務國家需求的雙重驅動下，推動“傳播理論本土化”進而“重構中國傳播學”的工作日益被政府、學界、業(yè)界所重視。凡是創(chuàng)新與重構的工作往往都是從追溯過往和回歸來處開始的。中國傳播思想史研究對于加快傳播理論本土化進程能夠大力發(fā)揮強基固本的功能已是共識，但是中國傳播思想的來處都有哪些，回歸哪些脈絡更為真切有效，卻是學者們一直探索的問題。美國傳播學者J·D·彼得斯在透過學科危機反思西方傳播學時的經(jīng)驗為我們提供了借鑒。他認為傳播學科雖然短暫，但傳播的觀念尤其是言說的觀念卻源遠流長。彼得斯批評實證主義的傳播學對燦爛輝煌的言說哲學的忽視，主張追溯并回到言說傳統(tǒng)并將其視作使傳播學重獲新生的思想資源。言說思想伴隨著中國先民們在中華大地上的繁衍生息一直延綿至今，開放與保守、光明與黑暗、特殊與普世等多元文化特征無不附著這些思想之上。因此，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完全可以作為中國傳播學知識體系中的主脈之一為學科本土化建設提供一條新路。

再次，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為傳播學科回歸“人”本身提供思想資源。長期以來的經(jīng)驗主義研究范式一直籠罩著傳播學科。尤其是定量研究方法被過度推崇，在觀察、測量、比較的過程中傳播學遠離了對活生生的“人”本應持有的學術關懷。一直以來，對信息、過程、效果的研究被設定為傳播研究當然的“母題”，而作為傳播過程中的主體“人”卻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這實質是一種本末倒置的做法。這種嚴重缺乏學術“想象力”的狀況，直接導致了學科本身的危機四伏。破解這一問題的關鍵在于從傳播的核心問題、人文精神和終極關懷上發(fā)現(xiàn)多元的答案。傳播的主體和本質是“人”，作為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的“人”與傳播不可分割。無論是文字傳播之前的口語傳播時代，還是科技高度發(fā)達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任何傳播活動中的主體都是“人”，傳播內容的主體都是“人”的符號性創(chuàng)造[7]?？谡Z傳播是發(fā)自人體自身的傳播活動，也是沒有被外化、物化的一種人性化傳播手段。因此，當我們反省人類醉心于傳播手段的研發(fā)與傳播科技的創(chuàng)新之時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傳播的媒介為何，口語傳播依舊是人類傳播的原型和本源?？谡Z傳播思想史研究作為傳播研究的溯源與回歸，體現(xiàn)出了人文社會科學對人類自身的高度重視，具有強烈的人文關懷色彩[2]。言與行、言與德、言與意、言與文等諸多意蘊豐富的中國傳統(tǒng)口語傳播傳統(tǒng)，必將為考察以“人”為主體的媒介研究、關系研究、效果研究等提供取之不竭的思想資源。

三、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的現(xiàn)狀

通過使用中國知網(wǎng)、超星發(fā)現(xiàn)、谷歌學術和臺灣學術文獻數(shù)據(jù)庫等檢索途徑耙梳發(fā)現(xiàn)，當下雖然關于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的數(shù)量不多且較為分散，卻也為未來研究的深化積累了經(jīng)驗?，F(xiàn)有成果主要有三種類型：一類是關于某一人物、流派、時期口語傳播思想的研究，一類是傳播思想史、修辭思想史、言語交際學研究中關于口語傳播思想的部分，另一類是各種專門史研究中??涉及的關于言說觀念與思想的部分成果?，F(xiàn)有這些研究呈現(xiàn)了如下特點：

首先，研究群體學科背景多元，成果的口語傳播立場、觀念淡薄。言說思想的問題對于人文社會科學的許多學科來說都是重要的基本問題之一。因此，關于中國口語傳播思想的研究吸引了傳播學、修辭學、言語交際學甚至是歷史學、政治學等多學科的力量。代表性的研究有：關紹箕在《中國傳播理論》（1993）中就口語的傳播規(guī)范、倫理以及語意、語用、說服、辯論等做了細致地闡述，在《中國傳播思想史》（2000）中對歷代重要人物的言說思想做了摘錄、梳理并就其規(guī)律進行了總結；秦志希、方鵬程在《華夏傳播論》（1997）中做了關于古代口語傳播時機、策略、說服等的研究；陳光磊、王俊衡在《中國修辭學通史（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卷）》中就先秦時期的口語傳播觀念做了詳細論述，尤其是對諸子部分的系統(tǒng)性研究較為突出；鄧小南團隊在《文書·政令·信息溝通：以唐宋時期為主》（2011）中關于君臣之間進諫的機制、規(guī)律、影響等研究細致入微，對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思路的拓展有重要價值；白文剛在《中國古代政治傳播研究》（2014）中就政治傳播中言說的應用、觀念等也有深入的研究。實際上除去黃玲媚、夏春祥等幾位口語傳播背景的學者是直接以言說的立場和觀念進行思想史研究的以外，修辭學、傳播學領域的研究是把口語傳播思想作為其整體研究的一部分來考察的，而歷史學、政治學的研究僅是將口語傳播作為一種政治運行的手段來進行歷史性的考察的。這種狀況與口語傳播研究剛剛起步并且學科本身具有交叉性的背景密不可分，但這既說明進一步凝聚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的學術立場與取向是本研究能夠扎實推進的重要前提，也說明本領域研究有著廣袤的發(fā)展空間等待來者有所發(fā)現(xiàn)。

其次，研究人員以華人學者為主體，研究成果不為西方學界重視。中國的口語傳播觀念源遠流長，但卻并不為西方學界所重視，更有甚者20世紀70年代起，西方學者就多次斷言：“中國或東方無修辭學”[9]。早年來自大陸、臺灣地區(qū)留學西方的華人學者陳國明、呂行、魯曙明、張惠晶等成為研究中國口語傳播思想的先行者，他們關于先秦諸子修辭思想、東方言說倫理、中國說服思想等方面的成果不斷在英語世界發(fā)表。在傳播學引進中國大陸和臺灣之后更有一批中國學者加入其中，將言說思想作為傳播學本土化中的重要資源做出了積極探索。盡管吉姆等（2002）西方學者不斷呼吁傳播理論要結合非西方的觀點，尤其是中國言說的傳統(tǒng)智慧，以幫助更全面了解人類的溝通互動行為[10]，但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依舊對西方學界影響甚微。這種局面的改變既需要中外學者的共同努力，也是創(chuàng)新世界修辭新秩序過程中需要積極貢獻中國智慧的內在需求。

再次，研究成果不均衡、碎片化，體系性、系統(tǒng)性亟須加強?，F(xiàn)有的研究成果呈現(xiàn)多集中在先秦諸子的言說思想方面?；靖采w了先秦諸子中儒家（余衛(wèi)國，2009；丁秀菊，2007）、道家（吳根有，2003；丁秀菊，2009）、法家（尹振環(huán)，2012；趙夢佶，2013）、墨家（劉湘平，2008；阮立平，2009）、縱橫家（石曉寧，1996；馬宏基，2016）、名家（顏青山，1994；劉利民，2011）等主要學派。其中何九盈（1982）、朱喆（2000）、張偉（2018）等還就各家作了總括性的比較研究。尹鈞科（1999）、陳謙（2016）、潘祥輝（2018、2019）、楊麗（2020）等多個學科背景的學者們還就中國特殊的言說現(xiàn)象、言說觀念流變、不同朝代的言說事件等做了深入考察，雖數(shù)量不多但學術品質上乘。未來的研究需要更加關注先秦之外的其他歷史時期，尤其是明清以來等史料更為豐厚的朝代。還需要在微觀研究的同時加強體系性研究，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中去發(fā)現(xiàn)中國口語傳播思想的起、承、轉、合。

最后，研究方法單一，成果的數(shù)量與質量都有待提升。近年來政治傳播、歷史學等領域關于口語傳播思想的微觀研究、觀念研究顯現(xiàn)出了中青年學者們較為成熟的方法素養(yǎng)，產(chǎn)出了不少角度新穎、論證嚴密、觀點鮮明的優(yōu)秀成果。但是長期以來多數(shù)傳播思想史研究還是以文獻研究為主，尤其是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獻進行的歸納研究和演繹研究較多。文獻豐富性不足，研究結論缺乏內在邏輯性，研究成果回應社會現(xiàn)實的效果欠佳等諸多問題不斷引起學人們的重視。這不僅需要研究成果、史料等的持續(xù)積累，還需要著眼于研究方法的不斷創(chuàng)新。未來在堅持中國傳統(tǒng)史學優(yōu)良作風的同時還要廣泛參考、引入西方思想史研究的新方法、新思路，在拓展史料收集路徑，加強系統(tǒng)化研究、歷史性研究等方面做出更多努力。

四、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的進路

（一）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的史料優(yōu)勢

對史料的選擇、分析、闡釋是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的基礎性工作。除去現(xiàn)代報刊、廣播電視、互聯(lián)網(wǎng)等技術對當代口語傳播史料的多模態(tài)化保存外，祖國延綿不斷的文化傳統(tǒng)、浩瀚的歷史文獻、不斷涌現(xiàn)的文物遺存等更為我們開展本領域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古代資源，這也是我們相對于歐洲、美國、印度等其他國家學者的相對優(yōu)勢。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1、我國悠久的“記言”傳統(tǒng)為本研究積累了豐富的語料文本。中華文明中的史官傳統(tǒng)源遠流長，從夏商巫史文化開始，自周以降，對歷史言論、事件的記載與傳承已成為各級政權中專門化、職業(yè)化、制度化的存在。正如《漢書·藝文志》所指出的“左史記言，右史記事”那樣[11]，對歷史人物言說內容的記錄一直被我國史學傳統(tǒng)所重視。從殷墟甲骨卜辭，到春秋戰(zhàn)國的《尚書》和語類文獻；從《二十四史》中的言事同述到明清朝的“實錄”，數(shù)量之豐富可謂讓人難以窮盡。2、中華經(jīng)典文獻的延綿傳承為本研究思想脈絡的理清提供了豐富的文獻依憑。中國歷朝歷代都高度重視經(jīng)典文獻的傳承，即便經(jīng)過秦朝焚書坑儒的短暫劫難，中國歷史上的各類經(jīng)典文獻尤其是儒家著述，都得到了較好的保存、增續(xù)與傳承。歷代累積各類文獻對梳理、理解各個時期言說思想的流變、語境等意義重大。3、近年來不斷涌現(xiàn)的考古成果為本研究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提供了新動力。近年來郭店簡、上博簡、清華簡等先秦文獻的再發(fā)現(xiàn)以及相關考古文獻的出土，對我們更新觀察言說的視角，發(fā)現(xiàn)先民們言說活動的細微證據(jù)創(chuàng)造了新的條件。4、民間的邊緣文獻、口頭文化等為本研究深入口語思想變遷的下層空間提供了可能。中國歷史上的口語傳播思想不僅僅由精英階層創(chuàng)造的，我國民間豐富的地方志、族譜、戲劇及其他口頭文化資源中的案例、觀念，既能為本研究提供更加立體多元的視角，也能為發(fā)現(xiàn)言說與秩序建構之間的關系提供更充分的佐證?？傊绱素S富的史料資源與優(yōu)勢是本領域學者們扎實做好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的責任與動力。

（二）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的文化困境

傳統(tǒng)口語傳播思想不是簡單凝固起來的歷史沉淀之物，而是以一種形態(tài)松散卻結構穩(wěn)定，并且一直隱隱發(fā)力的文化力量，這種文化力量同樣被歷史中固有的惰性和執(zhí)拗牽絆著。時代、國家與人民的需求都為本研究的開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良性環(huán)境，但中國文化中的重文輕言與漢字思維傳統(tǒng)對口語傳播觀念的影響務必需要被重視、正視、明視。

重文輕言的傳統(tǒng)并不是在歷史的源頭就存在的，但經(jīng)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短暫的百家爭鳴與合縱連橫中的游說之后，言說活動便在中國大地上暗淡下來，其影響一直延伸到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當下。儒家“慎言”觀和道家“不言”觀的不斷浸潤，中國傳統(tǒng)思維中的整體性感悟認知習慣，加上長期以來君主集權統(tǒng)治架構的超穩(wěn)定運行，使得口語傳播活動逐步失去了繁榮發(fā)展的土壤。重文輕言傳統(tǒng)在長期壓抑國人言說訴求和活動的同時，也使得自漢朝以后口語傳播思想的產(chǎn)出趨于匱乏，后世或主要圍繞先秦諸子的牙慧進行過度內卷化的闡釋，或不加檢視地將西方理論和實踐經(jīng)驗進行粗暴地移植。破除重文輕言傳統(tǒng)對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的困厄，既需要研究者本身學科自信的鞏固與堅守，更需要高質量研究成果的產(chǎn)出。進而為消解舊有觀念提供有效理論闡釋，為建構新時代國人的口語傳播能力提供豐富的思想資源。

漢字是人類使用時間最長并從未間斷的文字，它在中華文明傳承過程中發(fā)揮重大作用的同時，也對中國人的言說活動、思維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這種影響尤其在溝通日益頻繁的現(xiàn)代社會愈來愈顯現(xiàn)出負面效應。漢字并非只是聲音的記錄，而是存在、思想和語言三者的聚集，它依托于象形和指事的構字基本原則將意義最簡約地加以再現(xiàn)。與表音文字依靠口語進行思維認知不同，漢字的筆畫符號本身就凝聚了思考的過程。因此，不少學者甚至認定中國思想是反語言的，或者至少是輕視和疏離語言的。言說是思維的音聲化過程，這種簡單地否定或者肯定固不足取，但應對漢字思維驅動下國人言說行為的表意模糊性和缺乏邏輯性持有足夠的省思。堅持比較研究的視野，將西方的口語傳播思想成果與中國的問題進行對標審視，不僅有助于問題的解釋，亦有助于理論的補足與創(chuàng)新。

（三）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的方法

史學界有“史無定法”一說，正契合了當下國內諸多思想史、專門史研究方法使用的狀況。長期以來，除卻勞思光、葛兆光等少數(shù)幾位先生就思想史、哲學史研究方法問題進行過專門探討外，其他多是在論著的序言、緒論部分根據(jù)自身經(jīng)驗進行了些許總結，與系統(tǒng)成熟的方法論還有相當?shù)木嚯x。近年來，以斯金納劍橋學派等為代表的西方思想史方法論的引入為中國思想史研究活化出了不少新路。作為一門專門史，傳播思想史研究的方法更是少有被論及，現(xiàn)有成果的開展基本上都是在借鑒一般思想史方法下進行的。這種統(tǒng)攝關系也與思想史的方法是一種理論的方法，而非過分強調技術的方法有關。關于口語傳播思想史的操作觀念在研究目的部分已做了闡釋，下面就研究者的基本能力、研究的視角、和一些操作性的方法作簡要論述。

史料的閱讀能力和解析能力是治口語傳播思想史核心能力的一體兩面。別無他途，向原典投入巨大的精力，是本研究艱辛過程的常態(tài)。這不僅是對研究者古文能力、學術態(tài)度、精神體力的檢驗，更是對其學術毅力的磨礪。史料獲取和閱讀并不能一定就會有成果產(chǎn)出，對有效文獻不能披沙揀金者大有人在。對口語傳播觀念、事件有深刻的同情和了解，對內在思想脈絡能夠清晰明辨并梳理歸結，對言說現(xiàn)象、規(guī)律有新的認識和創(chuàng)造性發(fā)現(xiàn)，這些都是文獻解析能力的構成。這需要兼具豐富的口語傳播實務經(jīng)驗和歷史經(jīng)驗，需要具備系統(tǒng)化思考的能力方能實現(xiàn)。

視角的多元化不僅能夠使研究對象更加立體地被考察，也能體現(xiàn)出研究者不同的旨趣與偏向。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的開放性提供了眾多的切入視角，主要但不止有以下幾種：1、整體研究。即把中國口語傳播思想觀念的流變過程視作一個整體性系統(tǒng)，研究其內在結構的同一性、特殊性，以及生成這些同一性、特殊性的制度、文化、觀念、心理等因素。2、分期研究。即斷代研究，尤其是先秦、漢、唐、宋等幾個口語傳播活動異常繁盛的時代，其思想產(chǎn)出也同頻疊出。3、個案研究。思想的凝結常常會集中附著在部分精英群體或特殊代表身上，如孔子、老子、墨子、公孫龍、韓非子等諸子都有口語傳播思想方面的豐富的論述，如縱橫家、諫官、說書人、進京舉人等口語活動活躍群體也常常為口語傳播思想的流轉、演變做了體量龐大的注腳。4、流派、觀念研究。如先秦諸子中的儒、道、墨、法等諸多流派各自的言說觀念，再比如長期以來不同時期反復出現(xiàn)的慎言觀、巧言觀、諫言傳統(tǒng)、納諫傳統(tǒng)等許多有代表性的口語傳播觀念，這些都是值得深入的重要選題。5、比較研究。既可以是中國內部不同時代、不同人物的比較，也可以是不同國家、文化之間的比較。尤其是與西方相比，中國有著迥異的口語傳播歷史、文化、制度，比較的視角對于自我理論創(chuàng)新和為建構新型世界修辭傳播秩序有著較大助益。

口語傳播思想史的開放性和豐富性使研究方法的選擇不僅是多樣的還會是復合性的，也就是說在一個研究中往往會使用多個方法對不同的史料和視角進行分析。一種方法的選擇絕不是對另一種方法的否定，一定要根據(jù)具體的問題、材料，取長補短地綜合施用。以下三個操作性的方法相比之前的研究較為新穎，也比較適合對口語傳播思想的解讀。1、譜系學的方法。該方法由法國哲學家福柯所開創(chuàng)，它既是一種分析方法，也是一種獨特的哲學觀點。該方法摒棄強調因果關系的傳統(tǒng)歷史觀，放棄圍繞必然性展開的線性的研究，引導我們關注口語傳播觀念的豐富性、細致性和復雜性，注重描述歷史中偶發(fā)的系列口語傳播事件對社會歷史、對傳播觀念的整體影響。譜系學的方法呈現(xiàn)一種非線性思維，意在使歷代口語傳播思想的多樣性與差異性享有應有的地位，也是對以往研究中廣泛使用地強調對過程、歷史進行分析的發(fā)生學方法的補充。2、話語分析的方法。該方法在語言學領域的應用已經(jīng)十分廣泛和成熟。歷史上的口語傳播事件、個體或群體人物的觀點、言論等文獻材料都可視之為話語分析的語料，這種具體的分析方法十分契合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的特質和文獻史料的樣態(tài)。本研究的史料本來就多以言論、述說為主，再加之中國思想文獻中人物的觀點多是散漫的、感悟式的和缺乏邏輯性、體系性的，因此，以文獻中言說者的關系、言說效果、話語規(guī)則、言說媒介等為主要切入的話語分析的方法，對發(fā)現(xiàn)口語傳播思想的體系與變遷是十分有效的。3、基源問題研究法。勞思光先生是少有能夠獨立提出方法論并實際操作的哲學史家，他的基源問題研究法對本研究有著較強的指導意義。他認為“一切個人或學派的思想理論，根本上必是對某一問題的答復或解”，所以哲學史研究需要首先確定真實的“基源問題”，然后就這些基源問題的多維層次進一步建構系統(tǒng)理論空間，最后將各時代的基源問題排布一體，循證哲學史的整體理論趨勢，再適當施加治史者的“設推”，便可形成融攝事實與闡釋的統(tǒng)一判斷。[12]中國傳統(tǒng)言說思想中的言與行、言與德、言與意、言與文等基源問題都是本研究需要十分關注并深入展開的問題。雖然勞氏的方法在面對幾千年中國口語傳播思想長河的流變時，有著部分問題矛盾對立，無法前后統(tǒng)一的缺陷，但在處理一個時期、一個人物的思想問題時，其有效性就比較凸顯。

結 語

源遠方能流長，固本才能強基。在國家話語權激烈競爭和傳播學科急劇變革的背景下，回到言說傳統(tǒng)的本源，在追溯思想傳統(tǒng)轉承流變過程中去找尋答案，這既是中國文化的慣性，也是一種智慧使然。作為口語傳播研究的歷史向度，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兼具現(xiàn)實價值和學科價值。它的扎實開展既是服務國家重大現(xiàn)實問題的需要，也是口語傳播學科蓬勃發(fā)展的邏輯基點和現(xiàn)實起點?？傮w而言，具有口語傳播學科觀念的思想史研究才剛剛起步，研究對象雖初步錨定，但在研究范式、研究方法和研究規(guī)范等方面仍是碎片化的，甚至是空白的。本文在總結經(jīng)驗，檢討不足的基礎上，對研究目的、研究路徑和研究方法進一步進行了廓清和探索，以期對同仁們與后來者們有所助益。中國口語傳播思想史研究篳路藍縷的探索局面一定時期內仍會存在，這需要有志于此的學人們下真功夫、苦功夫并持之以恒地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