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桂平
我最崇拜的人是英雄。在我看來,身邊能算得上英雄的只有獵人。
試想,獵人扛桿槍,穿越在荒野山林,為追逐野獸的蹤跡,披荊斬棘,涉水架橋,歷盡重重險阻而不知退卻。他們時而急奔險走,呼嘯山林,時而搏擊猛獸,刀口舔血,最終帶著輕傷和巨大的榮耀——獵物,在人們羨慕的眼光和歡呼聲中歸來,這是和平年代里何等豪壯的行為??!
我爸也算得上是位獵人,不過,他是不太合格的獵人。我們這地方把不甚合格的匠人和藝人稱“半胯子”,所以我爸是位“半胯子”獵人。他有一桿土槍,偶爾打到一只野兔或小雞,最多的獵獲是糟蹋核桃的巖松鼠。盡管如此,他在我心目中也算是英雄。
去年冬天,我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具備了翻山越嶺的體力,可以跟隨獵人去“出獵”了。爸爸要和他的獵友組隊打獵時,我央求他帶上我,爸爸都不拿正眼瞧我?!澳膬簾狒[哪兒待著去!”他嫌棄道。我不服,爭辯說我可以當“望風手”,就是站在高處給獵手們指引獵物動向的角色。“望風手”不用背著槍滿山躥,只要耳聰目明就可以。
爸爸沒反駁,但他壓根就不再理睬我。結果,這個冬天他們七八人跑了十多天,只打到一只麂子。如果有我給他們望風,可能收獲不會這樣慘淡。
我年紀太小,還不敢憧憬自己成為優(yōu)秀的獵人,只敢渴望加入某支獵隊,當一名合格的“望風手”。
今年初冬的第一場雪來臨,正是周五傍晚,我從學?;丶?。離開學校時雪花紛紛,土路泥濘,兩側的山僅花白了頭發(fā)。到我們村口,雪線已經(jīng)很近了。
我家在深山,而且是半山腰上。當我回到家時,瓦頂已經(jīng)白皚皚一片了。我暗暗興奮,因為明天將是獵人出獵的好機會。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后立即開門看雪。嗬,白茫茫的世界,昨晚的雪下得真好??!我被一種莫名的興奮支配著,轉進轉出的,直到早飯結束,爸爸收拾菜籽和核桃仁準備去街上榨油,我才明白自己為何興奮了。
“爸,你今天應該出獵?!蔽乙姲职直称鹆瞬俗雅c核桃仁,有點焦急,然后又解釋了一句,“昨晚剛下雪,好跟茬?!?/p>
爸爸瞥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是吃飯重要還是雪窩子里閑轉重要?”
這讓我很受傷,垂下腦袋,不再對爸爸抱任何期許和幻想。
整個上午,我都擺脫不了早晨所遭受的打擊。為了保持心態(tài)平和,我趴在室內的窗臺下認真做作業(yè),可是,無論我怎么努力,還是會想到獵人與獵物。他們像幽靈一樣縈繞在我心底。
小中午的時候,突然聽到隱隱約約的獵人吆喝聲。剛開始我以為是自己著了魔,那聲音是幻聽??蓾u漸的,吆喝聲越來越清晰,就在對面的山坡上。
我扔了筆沖出房屋,站在房前瞭望,心田里的鹿歡跳起來。我家房子在山腰上,下到谷底大約一里路,所以我看對面的山坡不用仰視,看過去的距離也近。
吆喝聲從對面的山腰和山頂傳來,有人在山腰的地畔,有人在支山梁上,有人守在山啞口打伏擊,只聽聲音不見人。他們的對話很明白,有獵物受驚,山腰和支山梁的人要把獵物趕往山啞口。
人呢?我極目搜索,雪白的樹林掩蓋了獵人的行蹤。獵物呢?是野豬、野鹿還是野羊?我在房前走來走去,像一只發(fā)現(xiàn)了目標但被拴著的獵犬那樣焦躁,甚至恨不得吠叫起來。
叔伯嬸娘、弟弟妹妹們全都被對面的吆喝聲吸引出來了,站在場坎邊,議論紛紛。大伯解釋說這就叫“趕仗”,一群獵人出獵,有的負責尋找和追蹤獵物,有的負責埋伏狙擊,他們用吆喝聲恐嚇獵物,迫使獵物逃往埋伏著獵槍手的方向。
我急忙問大伯“望風手”在哪里,大伯說有的地形需要望風手,有的不需要。像對面正在進行的這次趕仗,不需要望風手,因為望風手如果站在對面的山梁上則看不全對面的山坡,如果站在我們現(xiàn)在所站的位置,獵物翻過山去了,望風手也就失去了作用。
我正為“望風手”不是趕仗的必要角色遺憾,一位獵人出現(xiàn)在眾人的視野里。他走進了一片麥田,所以很容易被大家發(fā)現(xiàn)了。那人吆喝說,獵物往斜上方逃走了。
我立即奔向我家斜上方的支山梁,以求得對應的觀察位置。那個獵人穿過麥田,很快又不見了。我似乎自覺擔當起來他們的“望風手”,聚精會神地搜索著對面的每一片區(qū)域,可是,什么也不能發(fā)現(xiàn)。
隨著他們的戰(zhàn)場轉移,我也一直挪移著位置,時而進了樹林,時而登上一塊高石,完全不顧雪滑的危險,心臟撲通撲通跳著,直到獵人和他們的吆喝聲完全消失了,媽媽正大聲呼喊我回家,我才氣喘吁吁而意猶未盡地回去。
四野沒了動靜,一切恢復自然,我卻始終不能平靜,心思一直隨著那些獵人游蕩在山林里。
下午飯吃得太撐,我去蹲茅廁緩解腸胃的壓力。我們家的茅廁是真茅廁,茅草搭的“人”字形棚頂,三面封閉,開口背向房屋,朝著山坡的田地。
我蹲在茅廁里,突然聽到噗噗的蹄印聲,循聲望去,一只青灰色的山羊出現(xiàn)了。它從我們家的槽坡地跑下來,到達斜砭路與通往大院子的路口時停下了,側對著我。因為相距很近,茅廁又隱蔽在田坎下,它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我。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青灰色的很像山羊的動物,它的體型相當于一只半大的公山羊,一對犄角偏小,還有著螺旋紋,耳朵豎立,脖子下有一叢看上去像胡須的褐色斑毛,尾巴短。它顯然很疲憊,喘息著撲出白氣,我能看到它的胸膛急劇起伏。它之所以站在路口不動,主要是為了休息。
“喲嗬,羊鹿子跑到門口咯……”
突然一聲吆喝,那只青灰色的動物受了一驚,猛地往前一躥,三兩跳越過斜砭路,消失在地畔。
聽聲音就知道是我那大嘴巴的嬸娘。透過茅草棚的縫隙,我看到嬸娘正端只碗站在她家門口,拳頭大的土豆都堵不住她那愛漏風的嘴,還在不住吆喝著。我心底頓時躥出一股子氣,誰讓你嚇跑那只野物的?
我一邊提褲子一邊往地畔追趕,無奈那野物跑得太快了,早沒了蹤影。好幾個人被嬸娘的吆喝聲吸引了出來。嬸娘得意地賣弄著剛才所見所做。我真想趕過去嚷她幾句,扭頭發(fā)現(xiàn)兩個獵人從槽坡追下來。
我站在路口,面朝獵人等待著。他們都背有槍,一路顛跑。我明白了,他們追趕獵物繞了一大圈,從對面的山坡繞到我們家后面。這一圈有十幾公里吧,獵人們果真身手敏捷體力充沛啊!我不由得又暗暗生出一股敬畏和羨慕。
轉眼間他們已奔跑到我身邊,其中一人有點眼熟,似曾相識。他們通過小路上的蹄印,就知道那只動物的去向。兩人商議分頭追蹤,一個人循著腳印慢慢追趕,另一個人抄頭,防止獵物過了河。他們要把獵物趕回山上,因為同伴都等在上面,若獵物過河或者往下逃去,這次圍捕就會失敗。
似曾相識的那位年輕獵人往我們家院子走去。我緊跟在他身后,這才注意到他穿一雙雨靴,還綁著裹腿。他徑直往我家走,壓根不理睬嬸娘的嗚里哇啦——嬸娘似乎有邀功嫌疑。
我見他走到我家門口,必定找我家有事,就主動搭訕。他似乎知道我是誰的兒子,問我爸是否在家。他說這次趕仗人手不足,想邀我爸助陣。毫無疑問,他和我爸是獵友。
我回答說我爸去街上榨油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他便沒有進屋,扭頭就要離開。這時候我媽從里屋往出走。
我急忙對獵人說,我爸的槍在家。獵人邊走便說,他們的人都有槍,只是人手不夠。
獵人走出場院就小跑起來。我緊跟過去,還聽到我媽嘮嘮叨叨,似乎在抱怨我不該告訴那位獵人我爸的槍在家。我媽最討厭我爸出獵了,每逢我爸背著土槍出門,她就要念叨著“馱槍不遇鳥,遇鳥不馱槍!”
獵人越跑越快。下面都是梯田,小路呈“之”字形搭在梯田上。那獵人嫌沿路走太慢,竟然直接從田坎上跳下去,一個接一個地跳,很快就跳遠了。
記得以前伙伴們常玩跳田坎的游戲,就是從這些田坎上一級級往下跳。我們總是選好落差最小的部位,準備充分,然后才慢慢跳。這些田坎都是一兩米高,膽小的只敢挑矮的跳,只有我弟弟輕瘦似燕,能把所有田坎跳完,但他也是充分準備然后才跳一個坎。
對我們這些身子很輕的孩子來說,跳坎尚且充滿了挑戰(zhàn),而那位獵人竟然如履平地,那是多么敏捷的身手和無謂的魄力啊。他就是我心目中標準的英雄。
這一幕又為我增添了無限的遐想。我化身一位小獵人,穿著破爛的衣服,扎著結實的裹腿,跟隨獵隊馳騁在山林雪原。我們像猛獸一樣彪悍,像鹿子一樣敏捷,像狐貍一樣狡猾,與天生善逃的獵物周旋著,斗智斗勇,餓了啃幾口干糧,渴了吃一把積雪,就像戰(zhàn)斗年代的紅軍一樣,我們英勇無敵,所向披靡。
隨著陰坡垴的一聲槍響,我的遐想結束了。陰坡垴在山梁另一側的坡頂,看來是兩位獵人成功把獵物趕上去,迫使它進入了獵人的伏擊圈。
戰(zhàn)事結束了,英雄們獲得了勝利!
我站在場院中間發(fā)呆,心中似乎有所期盼,這時老駝出現(xiàn)在對面的田間小道上。我急忙迎到場院路口,等待老駝走來,因為他曾經(jīng)是位獵人,我正渴望與人討論今天發(fā)生的獵事。
老駝走得很慢,等待他的時候,我又無意看到爸爸正從遠遠的下面往回走。真是太好了,有三個人討論一個話題,就容易展開,而且有老駝在,我就不會輕易遭受爸爸的白眼和不屑。
我們這條山溝里有好幾個獵人,在世的獵人里面,唯有老駝算是合格的,其他獵人——包括我爸都是“半胯子”。
老駝是我爸的“師父”,我爸就是跟他學打槍的。從我記事起,只見過一次老駝打獵。他那天上午打了一只兔子,下午又在我們家的豆地打了一只兔子。兔子提到我們家時還沒死,放在堂屋門口,結果鉆進雞籠里了。關于他狩獵的印象,僅此一點。
人都說老駝年輕時是位不錯的獵手,凡是山上有的野物,他都打到過。他是個光棍,一輩子未娶,無兒無女,還是個殺豬匠,冬臘月里忙得不可開交。他年輕時身體不錯,個子也不高,不知為什么老來駝背很厲害,看那趨勢上軀和下軀要疊成直角形。他的眼睛也快瞎了。很多人都說這都是殺戮過度的報應,并且不屑地當面稱他“老駝”。
老駝戴一只平頂老年帽,雙手背在駝背后,慢吞吞走到我身前時,爸爸也到我身前的路口了。
我對爸爸也是對老駝說:“今天有獵人趕仗,把一只羊鹿子趕到那里了,我當時正在蹲坑,看得清清楚楚?!闭f話時,我指向那只動物短暫停留過的位置。
老駝糾正說:“羊是羊,鹿是鹿,他們今天趕的是羊還是鹿?”
“像羊,灰麻色的?!蔽一卮鹄像劦奶釂枺洲D向我爸說,“他們想讓你幫忙,但你不在。最后,陰坡垴響了槍,應該是打到了?!?/p>
爸爸說:“沒打到,我在路上遇見他們了,放了一槍,但是麻羊跑了?!?/p>
然后,老駝與爸爸興奮地談論起那支趕仗隊,他們都是哪里人,各人的特點怎樣。老駝顯然專為談論這件事而來,今天獵人也路過他家。我緊跟在他們身后,雖然插不上嘴,但聽他們談論有關狩獵的話題,就足以使我感到享受。
他們坐在火爐邊,已經(jīng)有好幾個孩子圍攏過來,我生怕被搶了好位置,就插在老駝和爸爸之間,不忘給爐里添柴。
老駝講,他年輕時曾打過大野豬,當時用的是一把土槍,里面沒填多少彈藥,因為野豬是奔跑著的,子彈打在野豬后胯間的要害處,把野豬撩瘋了。野豬追著他咬,幸虧他腿腳利索逃得快,爬上了一棵樹。野豬守在樹下嘶吼,不愿離去,于是他又填了一膛彈藥,槍桿子頂著野豬的腦門扣動扳機,那頭愚蠢的大野豬成了盤中餐。
他還講了很多故事。我與他貼得很近,借著幽幽閃閃的爐火仔細觀察他的表情。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就像風干的蘿卜,塌鼻子的兩翼掛著深深的皺子,嘴巴有點歪,牙齒快脫光了,所剩的幾顆頑強板牙呈黑斑琥珀色,長而尖利,像老鼠牙一樣會讓人覺得不舒服。他說話的時候,涎水不斷溢到嘴角,他隨手一抹,然后蹭在自己的褲腿或者衣襟上。
難怪別人老在背后拿老駝開涮,他的確老得不堪入目了,但他的實際年齡不大。當他張口說話時,一股濃重的煙味嗆得我?guī)缀跻?,我只好別過臉去。他的眼睛快瞇成縫了,眼瞼上爬著米白色的眼屎,但是當他講述過往的輝煌經(jīng)歷時,那雙縫隙里透射出一種回光返照般的神采,照得我心扉敞亮。
他講,今天的那五個獵人真是不中用,竟然連一只麻羊都搞不定。他年輕時,雪后跟茬的有利情況下,通常都是一個人一條槍搞定這樣的獵物。
他又講了一件往事。那是他四十多歲的時候,一天,他在田里種麥,身邊的樹上掛著獵槍,這是他的習慣。有一支趕仗隊追著一只大鹿,滿山轉悠著。
老駝坐在田里,遠遠觀察了一陣,判斷準了那只大鹿的逃跑線路,于是扛槍趕過去,早早埋伏在草叢里,待大鹿經(jīng)過時,一槍就把鹿撂倒了。然后他急忙把鹿拖進不遠處的葛藤架下,用枯葉和泥土遮蓋住,又用細沙掩埋了血跡,再離開伏擊地點,裝一鍋旱煙葉,消停地等趕仗隊的人過來。
趕仗隊問老駝,鹿呢,老駝指一指遠處——與隱藏大鹿的方向恰好相反,大鹿中槍受傷,但是逃走了。趕仗隊信以為真,急忙追了下去。老駝繼續(xù)種麥,傍晚只扛著鋤頭和槍回家。但他連夜殺個回馬槍,打著手電把大鹿扛回家剝了皮。
老駝說,那是一只血鹿,草黃色,有梅花斑點,一百多斤重,他雖然年輕氣盛,還是給大鹿壓出了一身臭汗。鹿茸綠瑩瑩的,竟然還是軟的,顯然是寶貝。我大舅奶不知怎么發(fā)現(xiàn)了老駝的秘密,向老駝討鹿肉吃,老駝大方地給了她一塊。大舅奶當晚就把肉煮熟吃了,結果第二日起床時,臉腫得像南瓜,有面盆那么大,差點嚇死老駝。
老駝講完故事,又以此為切入點,講他與獵物周旋時,如何審時度勢用智慧戰(zhàn)勝了諸多獵物。直到外面又飄起了雪花,我的嬸娘大大咧咧闖進屋來,提示老駝回去的路不好走,老駝這才意猶未盡地停下講述,準備起身回家。
“去給你表爹扎個竹火把?!蔽野謱ξ艺f,這是他對老駝聊表敬意的方式。
我急忙起身,準備去扎竹火把,但老駝牽住我的衣袖說:“不用,我還能摸回去?!?/p>
我把老駝送至迎接他的路口。他讓我替他找了一支竹竿當拄杖。
我問:“表爹,你是怎么看清路的?”
老駝笑著說:“這與下雪跟茬的道理是一樣的。白乎乎的雪地,只有我來時的路被踩過,踩過的路顏色與其他不同,我能大概看到腳印?!?/p>
話雖如此,他一個人住在偏僻的深溝里,距離挺遠的,中間還要翻兩道支山梁,我真替他擔憂。他拄著竹竿,把背拱得比頭顱還高,仿佛恨不能臉面貼地似的。
他毅然走進了風雪中,咳嗽幾聲,然后大踏步著前進。這一瞬,我突然感覺他的身姿無比偉岸,盡管駝背的他還沒我肩膀高,但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高大超過了任何人。
雪下了整夜,已經(jīng)沒過腳脖子。大雪封山的日子是山里最清閑的時光,人們安心圍在火爐邊閑談,或者暖在被窩里“冬眠”。
我爸不僅自己不消停,也不讓我安閑。他昨天去街上榨油,順便給他的閑暇冬季找了份營生。大清早的他就收拾行裝,準備去鎮(zhèn)街上的漆子油廠做工。他這一去就是一個多月,臨行前交代我好幾份苦差,這些本該由他做的。
第一份苦差是馱柴禾。吃罷早飯,他就催促我趕緊去干,因為下午我就要去學校宿讀了。
我打昨天那只麻羊逃走的斜砭路走過,厚厚的雪已經(jīng)把麻羊和獵人的腳印完全覆蓋了,雪地清白如同小女孩的臉蛋。當我走過一株老桃樹時,狠狠踹了一腳桃樹干,讓雪沫撒滿我的頭肩。我記得昨天那只麻羊就是在這里縱身一躍,然后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
柴禾在陰坡洼的地畔,去年冬天砍的,至今未馱回家。我爸過于勤快,但他總有干不完的活,總需要我替他分擔。
我從梯田的外沿走到山坡下,拖了一些柴禾,捆好,然后往回抱。我走的是梯田內沿,緊貼著高高的石坎。這時候,我突然留意到潔白的雪地上有一串很清晰的蹄印,類似山羊的蹄印,從山坡延伸下來,往梯田的中間走。
循著蹄印走幾步,我看到了一滴血跡,已經(jīng)結冰了。再走幾米,又一滴血跡。蹄印到了陰冷洞口就消失了。莫非這動物進了陰冷洞?我不由得緊張起來,快步走至陰冷洞口,放下柴捆趴在雪地上,探頭往里一看,頓時發(fā)現(xiàn)了一雙綠瑩瑩的眼睛,比狗的眼睛還要大。那東西正緊張地注視著洞口呢!
我仿佛被電了一下,“呀”了一聲,急中生智,用柴捆堵住洞口,正巧旁邊堆放了一些小石塊,也拾起來壓在柴捆上。然后,我飛快跑到地畔,拖了更多的柴禾堵住洞口。
我們把田地下的涵洞稱陰冷洞,因為那里面常年陰森冷怖。山里的田地本都是坡地,后來有些地方改成了梯田,據(jù)說這種改造叫“修水地”,至于為什么要叫“修水地”我也不懂。山溝里有點溪水,大部分時間斷流。雨季,水流順著山根走。梯田中間修了涵洞,企圖讓水從涵洞里流。不知哪年發(fā)了山洪,涵洞被毀,水又順著山根走了。暗河改回明渠,涵洞廢棄。
這段陰冷洞的兩頭被堵死了,我很確定。有年夏天,我和幾個伙伴異想天開地鉆進去想捉魚,結果發(fā)現(xiàn)里面只有一潭面盆大的淺水,兩端出口被砂石堵死了。
我堵住了唯一的出口,那只野物逃不掉了。
為了以防萬一,我又扛了幾根樹壓在細柴禾上。然后,我空著手往家里奔跑,想告訴我爸,并在心里猜想著,那會是一只什么動物呢?鹿,麂,麻羊,或者誰家走丟的山羊?應該不是家養(yǎng)的山羊!
走著走著,一個想法冒了出來:為什么要告訴我爸呢?當我向他提出我可以當趕仗隊的“望風手”時,他是多么不屑和輕蔑??!他雖然是個獵人,可他單獨出獵時曾獵獲過什么呢?野兔,勺雞,老鼠,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動物!他畢竟是個“半胯子”。智勇如昨天的那五個獵人,滿山飛奔了一整天,還不是空手而歸。如果我一個人就獵獲了一只大獵物,那該是多么了不起!
我又想,那只動物并不是我捕獲的,是它自己鉆進陰冷洞,只是我運氣好剛巧遇上了。雪地上有兩滴血跡,這說明它受過傷,難道它就是昨天的獵人追趕的那只麻羊?我的小心臟怦怦跳起來,有一種做了賊般的心虛??墒牵像勛蛱炀椭v過,有時候獵人的運氣比實力更重要,他曾巧妙竊走了別人追捕的大鹿呢。
不管那么多了,我先不跟任何人說,弄清陰冷洞里的動物是什么再說。萬一是誰家走丟的山羊或者故意拋棄的豬崽,我豈不鬧了笑話。
我又返回至陰冷洞口,見那只被囚禁的動物沒有造次,便放心了。重新捆了一捆柴禾馱回家,悄無聲息把手電筒裝進衣兜里,急急去了洞口。小心翼翼揭開一個窟窿,上半身探進洞去,打開手電一照,一只青灰色的山羊正驚恐地注視著我。它緊貼著石壁,企圖縮進某個角落,半身暴露在昏黃的電光中。
可以一眼肯定,它就是昨天的那只麻羊。依我的推想,它昨天被獵人打了一槍,但是沒受重傷,向下逃到某個地方藏了起來,時間已晚,獵人找不到它就放棄了。昨夜或者清晨,為了避雪,它進了陰冷洞。
我的獵物,真正的野物嗬,我該拿你怎么辦?封好洞口,我繼續(xù)往家里馱柴,可心思全在那只動物身上。最終我決定不告訴任何人,把那只獵物養(yǎng)在洞里。直到有一天,當我突然宣布,有一只大麻羊被我關在陰冷洞里圈養(yǎng)了好久,那該是多么震驚的新聞?。∈锇肃l(xiāng)的人們都要相互議論,都要打聽我的名字。我的爸爸,一個從未獵獲過大獸的“半胯子”獵人,還有資格對我嗤之以鼻嗎?
我的計劃是可行的。陰坡洼的田冬天都休耕了,下雪之后土地結凍,這里很少有人光顧。這一連七八梯的田都是我家的,更沒旁人來。我用柴禾堵住洞口,除過我爸,沒人會移動柴禾,而我爸要去鎮(zhèn)街上給漆籽油廠做工,更沒時間來馱柴,這個計劃真是完美。
唯一的問題是我要去宿讀,周日下午至周五下午都不在家,整整五天時間,我不僅要為它儲備足夠的食物,還要防止出現(xiàn)意外。
麻羊吃什么草呢?我想到了柴棚里的干豆禾與豆莢,那是牛羊所喜愛的,算是冬季里的細飼料。我們家儲存了大量的干豆禾,我用背簍裝了些,上面壓了蛇皮袋。有人問我背簍里裝的什么,我說去背柴,結果獲得了褒揚。
豆禾一點點塞進陰冷洞,我又給空背簍里裝滿了短柴背回家。如此幾個來回的折騰,時間不早了,我媽正在烙鍋盔,給我準備這周的干糧呢。我突然想到周三下午應該回家一趟,就對我媽說:“這周少給我準備點干糧,我星期三下午要回來?!?/p>
我媽嗔怪說:“這遠的路,你不嫌難跑!況且現(xiàn)在天冷,干糧又壞不掉?!?/p>
我怕話多露餡兒,便不多說。腦海里突然又冒出個疑問,萬一麻羊不吃豆禾,豈不要餓壞了。心里想著這事,人就不由自主地在屋里轉悠,雙眼滴溜溜地四處張望,最終把目光落在偏廈的牛頭大鍋內。我家喂了兩頭母豬和一頭肥豬,因為豬多,得準備的食物量大,就用牛頭大鍋煮糟糠。糟糠于豬來說不算太好的待遇,可對于牛羊來說那簡直是最高級別的待遇了,因為糟糠里有少許的糧食,一般的牛羊是很難享受到的。
我又在屋里屋外轉了幾遍,找到一只系有鐵絲的火盆,這東西適合做投喂麻羊的食盆。趁沒人注意,偷偷盛了滿滿一火盆的干糟糠,依舊用背簍打掩護,悄無聲息地來到陰冷洞外。扒開一個圓形缺口,用草繩把火盆放進洞內,然后封好缺口,再折些柴禾裝進背簍,裝模作樣地背回家。長輩都夸我勤勞。媽媽怕我累壞了,讓我每周末背一點。
我見自己把這事處理得天衣無縫,別提心底有多得意了。
去上學的時候,本打算再去洞口看下,無奈一位堂弟要隨我下去。他是我的跟屁蟲,平時倒挺喜歡他,這次他要去村口的商店買東西,非得賴著我,真是討厭至極了。
到了學校,我整天魂不守舍的,心底老想著那只麻羊。坐在明亮的教室里上課,我卻仿佛置身于黑乎乎的陰冷洞,講臺上的那一雙冷峻犀利的目光,正是我的俘虜用憤怒的眼光監(jiān)視我。
我的心飛回村里,像游魂一樣飄進了陰冷洞,與那只孤苦煎熬的麻羊做伴。我在心思里反反復復打量那只麻羊,甚至用手觸摸它,安撫它。正當我低頭遐想得入迷時,突然被一支粉筆頭砸中腦門。
遭遇“襲擊”,我驚慌失措地抬頭,發(fā)現(xiàn)老師一手拿著粉筆擦,正像餓狼一樣居高臨下地狠狠盯著我。我以為老師的粉筆擦也會砸下來,所幸沒有。
“得是在想今天下午回去,你媽給你做白米飯還是雞蛋臊子面?”老師沒有繼續(xù)用要吃了我的表情責難,而是換了副揶揄的神態(tài)和口氣。同學們哄笑起來。
對了,老師提醒了我,今天已經(jīng)周三了!周三下午早放一節(jié)課,寄宿的學生都可以回家去拿干糧了。由于我家太遠,周三下午回家一趟時間太緊張,冬天的周三我通常不回家。
周日離家時我提醒我媽少準備點干糧,我要回家,我媽沒把我的話當回事。盡管干糧還多著,我毅然跑回家了。大約八公里的路程,我?guī)缀跞瘫寂苤?,心里興奮得不行,似乎有一只戰(zhàn)鼓在腦海里不住雷鳴,想到馬上要見到那只神秘的“寵物”了,雙腿有著不竭的動力,肚子也完全不感覺饑餓了。
當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回到家時,發(fā)現(xiàn)大門竟然緊鎖著,看來我媽是真心不讓我多跑這一趟。我沒有生氣,也沒有失望,毫不猶豫地往陰坡洼走。大嘴嬸娘發(fā)現(xiàn)我回家了,追著我問這問那的。我隨口胡謅著應付,不顧她的啰唆與勸阻,一溜煙奔到陰冷洞口。
洞口除過積雪消融了些,一切如舊,沒有意外,這讓我頓時放心了。揭開預留的窺探孔把頭塞進洞里,一對幽幽的熒光與我對視。再把盛糟糠的火盆提出來,糟糠已被吃得精光,盆壁都給舔得干干凈凈,于是我蓋好窺探孔,提上火盆奔回家,又給我的“寵物”盛了一盆糟糠。
我媽一直不見回來,最終只能在嬸娘家將就著吃了點剩飯,然后一路小跑回學校。這個來回的時間控制得正好,趕到教室里還休息了十來分鐘。
有了那只麻羊,我的生活多了一樣盼頭,周日盼周三,周三盼周五,到了周五,我就飛一樣地回家了。到家第一件事不是吃飯,而是尋機悄悄溜去陰坡洼,與我的“寵物”相會。
妨礙我與那只麻羊親密接觸的,全都是我的弟弟妹妹。以往,我因是他們的核心被他們如影隨形而驕傲,現(xiàn)在,我又因為他們老粘著我而煩惱。當我假裝去背柴時,有弟弟非要幫我,跟在我屁股后面獻殷勤,怎么都支不開。到了陰坡洼,我只敢折坡地邊的細柴,連多瞅陰冷洞口幾眼都不敢,生怕被他們看出了端倪。盡管如此,頑皮的弟弟還趴在洞口的柴堆上,似乎有所發(fā)現(xiàn),我只能假裝生氣,督促他快幫我折柴禾。
為了調劑麻羊的伙食,我決定偷一捆二爹爹的苜蓿。二爹爹一輩子喂牛羊,每年都會貯存一些干苜蓿,作為牛羊過冬的精飼料。他種苜蓿就像種莊稼,施肥,鋤草,收割,晾曬,然后扎成小把貯存在牛圈的二樓。
我去二爹爹的牛圈二樓準備“作案”,卻發(fā)現(xiàn)兩個妹妹在里面,她們也在“作案”——偷吃“紅姑娘”。我只好假裝是她們的“同犯”,吃了不少“紅姑娘”,然后假裝睡覺,直熬到她們意猶未盡地離開,才成功偷走一小捆苜蓿??墒?,要把苜蓿送去陰坡洼,又費了幾番周折,就跟電視劇里偷運我國文物的外國強盜一樣,我絞盡腦汁,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終于才把那一小捆苜蓿安全運達陰冷洞。
兩天的時間在這種貓捉老鼠般的游戲里很快過去了,我覺得遺憾,還有點不甘,好多事都沒做呢!這次我鄭重囑咐我媽,星期三下午我要回家,干糧和菜可以少準備點。我媽已經(jīng)知道上個星期三的事,盡管不贊成,她還是把我?guī)Р说男∷芰贤皳Q成了罐頭瓶。
時光在我的一輪輪期盼中飛速流逝,轉眼都快放寒假了。盡管寒假近在眼前,我可以有大把連續(xù)的時間去玩弄那只寵物,我還是每周三都回家一趟。
這個周三又下雪了,因為是數(shù)九寒天,雪落地便積攢了起來。課間我站在屋檐下望著院子里薄薄一層雪發(fā)呆,想到這樣的雪天里我的寵物不會出現(xiàn)意外,給它備的食物也充足,就沒必要回家了。干糧和菜似乎不充足,但熬兩天沒問題??墒?,我還是想冒險回去,只為瞅一眼那動物,我才甘心。它已經(jīng)成為我生活的重心和主要意義了。
放學之后,我猶猶豫豫地走出校門,平常我總沖在最前面,這次卻落在最后面。腳上穿的一雙平底橡膠棉布鞋,既滑又易濕,沒帶傘和帽,跑得出汗了只怕衣服也會內外濕透。
正猶豫,迎面走來村里的一位長輩。他是來給他兒子送干糧和菜的。見了我,他卸下一只小包,那是我用過的舊書包。我知道那是我媽捎給我的干糧和菜,只得怏怏不樂地接了,隨他返回學校。
安頓好干糧和菜,我又想回家,就跟饞嘴貓忍不住饞嘴似的,回家去看那只寵物就是那條誘惑我的魚,吃完一條又想下一條,永遠也不會感到滿足,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往家跑去。
風像細細的刀子,往我身上直撲,大雪粒像我小時候吃過的粗鹽顆,硌得我臉生疼。雖然時間尚早,但天色昏暗,四周云霧彌漫,風雪把時間也染得混沌了。我雙眼模糊地跑啊跑,凋零的樹木和沉默的房屋匆匆掠過,路上沒有一個人、一只動物,只有我奮力地奔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眼里有了熱乎乎的東西,那是淚水還是風雪融化進我的眼?我竟興奮得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于是邊跑邊讓熱乎乎的水珠子一路傾灑。
當我跑回家時,渾身濕透了,外面是雪水打濕的,里面是汗水染透的。山里的雪已經(jīng)沒過腳背了,我摔了好幾跤。大門鎖著,不僅我家,這次大院所有的門都鎖著。我猜測村里有人家殺年豬,請大伙吃酒席去了。
我在空蕩蕩的院子里站了會兒,然后去偏廈盛了一盆糟糠,急匆匆往陰坡洼去。新雪松軟易滑,我的平底橡膠鞋完全對付不了,盡管一路小心,還是仰面朝天摔了一跤,滿盆的糟糠扣在我胸肩上,氣得我爬起來就踢打豬食盆撒氣。撒完了氣,冷靜下來,又用雙手把快要結凍的糟糠攬回食盆,并清理了衣服上的殘渣,然后慎之又慎地來到陰冷洞口。
我的秘密“寵物”,它似乎也期盼我的到來,正站在距離窺探孔不遠處,用那雙幽怨的眼睛盯著我。我把頭塞進去,它竟沒有移動,模糊的身影距離我的面孔不過一兩米。
哦,麻羊,在這雪落簌簌的寂寞傍晚,你也希望見到我吧!
再回到家門口,大門仍緊鎖著,我腹內空空,但這不算問題,主要是從頭到腳濕透了,去了學校沒衣服可換,更沒火烤,只能坐在門墩上干等。
我媽終于回來了,她是第一個趕回來的,一見我就嘮叨說她有預感,就知道我中邪了似的有可能回家,并且她開門時就發(fā)現(xiàn)我衣服上全是糟糠。我只得撒謊說我打算喂下豬,結果腳滑摔倒了,我媽以此斷定我想吃豬肉了。
當我穿著干爽的棉衣,戴帽打傘走向學校時,已經(jīng)不著急了,因為無論我如何奔跑都會遲到,索性從容地慢慢走。到學校時已經(jīng)上第二節(jié)晚自習了,老師罰我站在門口不許進教室。
我孤零零地站在教室門口,看著稠密的雪片在燈光中紛涌下來,不僅沒有反思和后悔,心里暖暖的,因為寒假就快到了,屆時我就有大把的時間陪伴我的麻羊了。
有許多次,當我周末去給麻羊喂食時,恨不能潛入陰冷洞,近距離觀察它。但是,一方面出于自身安全的考慮,另一方面因為我的雜事太多時間有限,所以忍了又忍,沒有冒險進去。直到寒假來臨,我終于可以如愿以償了。
為了近距離與它接觸,我做足了準備。我不僅準備了手電,還備有蠟燭和打火機,穿一身厚棉衣,棉褲外面套著我爸的舊夏褲。當然,防護措施必不可少。我準備的是一只小方凳,凳腿之間有橫檔,便于抓握。如果它用頭攻擊我,可用小方凳抵擋。
為了便于快速進出陰冷洞口,我得給柴禾堆中間安裝一道簡易門。門扇是一只廢棄的木鍋蓋,我在柴禾中設置一個可自由上下的洞,用鍋蓋蓋上。
一切準備就緒,我小心翼翼地鉆進洞里,蓋上洞口,鍋蓋下面用短繩系住一根棍子,別在柴禾里,就算麻羊善跳,也撞不開鍋蓋。
它見我進洞,非常不安地蹈動四蹄,驚恐地盯住我。
我把蠟燭點燃,放在石墩上,手電筒裝在衣兜里,一手提著小方凳,緩緩靠近它。這段涵洞長不過十米,寬不過一米,空間逼仄。當我走向它時,它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保持不動,然后突然從我身邊沖了過去,直奔洞的另一端。
起初,我只是想靠近它,并沒有與它親密接觸的打算,畢竟我們還不太熟。在兩道光線的交織映襯下,我終于看清了它的樣貌。它是一只公羊,約五六十斤重,在冬天顯得皮瘦毛長。它有一雙呈螺旋紋的犄角,那犄角小而銳利,尖長的耳朵高聳,與犄角呈平行狀態(tài)。它的皮毛是灰黑色的,脊背上的鬃毛與前腿面的毛色最深,頜下有一塊黃褐色的斑,前蹄膝關節(jié)之下是白褐色,后蹄與尾部有著淡淡的灰白,黑色的尾巴較山羊尾巴稍長。它是黑眼黑鼻頭,唇上有三瓣乳白色。
如果它不是這身皮毛,那么我根本無法分清它是家養(yǎng)山羊還是野生動物。因為知道它是野生的,細細觀察,才發(fā)現(xiàn)了些許與家山羊的不同之處。
它的左前肩胛受過傷,三四個指頭大的彈創(chuàng),已經(jīng)結痂,受傷處皮毛戧亂。顯然,它是被獵槍擊傷的,所幸沒有擊中要害,只是走路時左前腿稍微有點跛。我想起來那天早晨雪地上的血跡,它正是那五個獵人追趕的麻羊。
我們倆在涵洞中玩老鷹捉小雞游戲似的,往來數(shù)十回合,最終我把小方凳坐在屁股下面,與它相距不到兩米,相互瞅著。其實它傷害不了我。從六七歲開始,我就愛戲弄二爹爹家的大公羊,小時候曾被大公羊頂?shù)脻M地亂滾,后來我長大了,就不怕大公羊。五六十斤的公羊未必有我力氣大,握著犄角與它們抵仗,總是我贏。
又一天,我想到那麻羊既然是我的寵物,為了彰顯我的所有權,應該給它脖子上系一個項圈。我從床底下找到一截褲帶,準備了細鐵絲,然后鉆入陰冷洞。
這次我兜里裝著褲帶和鐵絲,手中捏著一截草繩,腰上還插了根尺長的棍,雙臂伸得老長,緩緩靠近麻羊。麻羊待我靠近,忽地從我肋下沖過去。它的確比山羊機靈敏捷。
任它再敏捷,空間就這么逼仄。有一次,我用草繩勒住了它的脖子,它跳起來,犄角擦著我的下頜過去,嚇得我急忙抬頭,結果腦勺撞在石頭上,疼得我淚珠直往下?lián)洹?/p>
盡管腦勺起包,我仍沒放棄,抹干眼淚,繼續(xù)與它周旋。又一次,我已經(jīng)用草繩勒住它的脖子,它從我兩臂之間跳開,犄角掛住我的衣服,竟把我的一只紐扣扯掉了。
看樣子它不想讓我得逞,于是只得放棄。野生動物生來不受束縛,既然不能用有形的繩子拴住它,就想辦法讓它接受我,用無形的“繩子”建立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
我的辦法是誘之以利。先餓它一天,后帶著糟糠和豆禾進洞。我坐在洞中,食物放在我腳下,它若想吃,必然委屈在我膝下。也許是我?guī)У氖澄锾^普通,也許餓它的時間太短,它竟然無動于衷,根本不看食物,只是用大眼盯住我。
再餓它一天,我?guī)е半U偷來的苜蓿進洞。干苜蓿發(fā)出一股幽幽的清香味,很是好聞。苜蓿草長,我捏一小束,伸手向它,以為它會謹慎地走近。它這次不看我了,轉而看苜蓿,明顯有饞意。我輕抖著苜蓿,喚它過來,它遲疑著,終于還是沒有往前走一步。
看來是食物的誘惑不夠大呀,我又不忍心再餓它更長時間,于是暫且放棄了。沒隔兩天,我去地里挖芫荽,無意發(fā)現(xiàn)了一樣好東西。我爸給一塊瘦地里種了紅蘿卜,沒有施肥,蘿卜長得只如指頭大小,我爸非常失望,連一根蘿卜都沒收。眼下,這半畝的蘿卜都凍地里,正是上好的飼料。
我去挖了一些紅蘿卜,用溫水洗凈濕泥,然后帶進洞里。我剛進洞,麻羊便被我手中的紅蘿卜吸引了。我感覺它的目光被鎖在紅蘿卜上,移不開了,鼻翼微微翕動,似乎正在用力吸入空氣中的蘿卜味。這時候,我被它的神態(tài)感染了,似乎也聞到了紅蘿卜的清香,淡淡的,給寒冷的空氣注入了一股溫暖。
我向它走近,它沒有逃開。我把紅蘿卜朝它嘴邊遞過去,它看了看我,又看定了蘿卜,非常謹慎,仍一動不動。這次我也有耐心,就坐在小方凳上,手里拿著紅蘿卜,伸手等它靠近。
也許是我們相處得久了,逐漸有了些許信任,在紅蘿卜的誘惑下,它終于主動靠近一步,用舌頭舔舔蘿卜尖,然后小心翼翼銜走一根蘿卜,稍微后退幾步,輕輕咀嚼。
待它吃完一根,我又遞上一根,它稍微猶豫了片刻,然后輕輕銜走了。就這樣,我一連喂了它十來根紅蘿卜,它始終還是有點猶豫和謹慎。我沒有給它吃太多,這樣會讓它對紅蘿卜充滿了渴望。
隔天我再去喂它紅蘿卜,它一開始稍微有點猶豫和膽怯,兩根胡蘿卜下肚,變得膽大起來,每次都毫不猶豫地直奔我手掌。我讓蘿卜離自己近點,它雖然猶豫了,但最終還是冒險靠了過來。我讓它吃上幾根,趁機用手撫摸它的頭顱。它像觸電了一般,疾速后退,但是沒退多遠,又看著我。我再把蘿卜送過去,它不怎么猶豫就過來了。
這樣日復一日地引誘過程中,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它對我的信任逐漸增加。我給它喂食蘿卜時,可以輕輕撫摸它了。但是,它仍對我有所防范,如果我想摟住它的脖子或者握住它的犄角,它會巧妙地掙脫。它很聰明,與我保持若即若離的關系,既體現(xiàn)了它的信任,也彰顯了它的獨立和自由。
我已經(jīng)不想再給它套上繩索,或者讓它像羔羊一樣俯首帖耳聽命于我。我們相互依賴又獨立,地位平等,是朋友,是伴侶。有時候,我靜悄悄地坐在洞里,把蘿卜放在腳下,任它自由進食。這時候它不再提防我,甚至側腹都依在我懷里了。我輕輕撫摸它圓鼓鼓的肚子,它就像沒感覺到似的,無動于衷。
很快就到春節(jié)了。新年第一天早晨,二爹爹提了大半桶玉米糊糊去牛圈,我跟了過去。二爹爹用熱水把玉米糊糊兌稀,然后倒進大木盆里,給他的三頭牛喝。我問為什么要給牛喝玉米糊湯,二爹爹說過春節(jié),人都吃好的,辛苦了一年的牛,理應也吃頓好的。
我立即想到了我的麻羊,既然過春節(jié),應該給它也吃頓好的。偏廈的牛頭鍋盛有玉米糟,正好,我燒一壺開水,用豬食盆盛了半盆玉米糟,給我的麻羊兌了一盆玉米糊湯,足夠它吃上兩天的。
到了初四五,孩子們都開始走親戚,姑舅姨表,四面八方。以往我都要走親戚,但是今年不想去。我知道,再過十來天就開學了,我得抓緊時間陪伴麻羊。一旦去了學校,又得周一盼周三,周三盼周五,到了周日還不想去學校。上課的時候老想著它,都沒法認真學習了。
我爸安排我去姨娘家,我以寒假作業(yè)多為借口拒絕了。我爸這次倒沒有耍橫,任我在家玩耍,我媽去了姨娘家。大院子的大人小孩差不多都走了,只剩下我,這下清靜了,我無所顧忌地整日泡在涵洞里,與麻羊廝守。
它已經(jīng)完全放松了警惕,有時我背倚著它的身子,斜坐在洞里,對它絮絮叨叨說一些話,它一動不動地站著聽,好似我們已經(jīng)是老友了。我想,開學了以后該怎么辦呢,還像以前那樣幽禁著它嗎?春天到來以后,這些地就得種了,一旦開始種地,它隨時有可能暴露,我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把它交給我爸,還是把它放生?一旦把它交給我爸,它的死期就到了。把它放生,我就再也見不到它了,還不能對別人說起它,否則我爸定會暴跳如雷。有沒有兩全其美之計呢?我猶豫不決,一晃幾天過去了,出門走親戚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來,還帶回來親戚朋友,大院子又開始喧囂,我獨處的機會變少了。心底始終裝著那件事,整天猶猶豫豫的。
挨到元宵節(jié),寒假最后一天,我仍沒有想出兩全其美之計。
元宵節(jié)這天下了雪。雪如鵝毛般洶涌,氣勢磅礴。已經(jīng)小中午了,雪勢仍不減,天色昏暗,好像天幕拉不開似的。四圍的高山都變白了,屋頂上有了薄薄一層雪皮,但地上的雪沒積存起來。
我爸讓我學殺魚。年前他從漆子油廠干活回來,大大方方買了六條鯽魚,過年殺了三條,留下三條好招待貴賓——我舅。我爸與兩個舅舅關系最好。我在家殺了魚,刨了腸肚去掉鱗腮,然后拿去水井邊沖洗。
雖然溪水凜冽刺骨,但雪片落進水里就化了,落在岸邊的雪片也堅持不住一秒。我知道春天的腳步已經(jīng)很近了,萬物將生發(fā),草長鶯飛,鹿鳴呦呦,這樣的季節(jié)里,連我們孩子都想去碧綠的草地上感受春之氣息,困在涵洞里一個冬天的動物對碧綠的草地該是多么渴望?。?/p>
我決定放生麻羊!
當我媽做好中午飯時,我留意到風止雪停了,俄而云開霧散,太陽嶄露頭角,高山上的雪瞬間消融了。濕漉漉的山顯得格外朗潤,像剛剛洗完澡的孩子。
我爸對兩個舅舅說:“呶,雪停了吧,我就知道雪會很快停下的,因為春天來了!”
他們痛快地猜拳喝酒,直喝到午后,太陽當空,遍山燦爛,才東倒西歪地結束。兩個舅舅踉蹌離去,我爸倒在床上蒙頭大睡。我家清靜了,剩下的時間屬于我。
我偷偷來到陰冷洞,挪開了洞口所有的柴禾,然后站在洞口,等待麻羊出來。
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我靠近去看,一束光亮投進涵洞,麻羊藏在黑暗里,看不清楚。也許它已經(jīng)習慣黑暗,對如此燦爛的光明感到疏離吧。
我跳進洞里,緩緩走近它。由于沒有習慣黑暗,眼前一片模糊,只隱約感覺有東西擦著我的膝蓋擠過去,轉身就看到一道亮光閃出了涵洞口。
我急忙追出去,看到麻羊已經(jīng)跑到坡地邊了,當初我發(fā)現(xiàn)它蹄印的地方。它站在那里,回頭看了看我,又往四處看了看,有點不習慣光明似的遲疑,然后,它快速躥進樹林,篤篤地消失了。
我在洞口待了很長時間才嘆息著回家。
轉眼一年又快過去了,我長大了一歲,已經(jīng)上初中了,因為進入青春期,個子猛往上躥,嗓音變得粗獷低沉而難聽,不過,好多長輩都說我有點像大人。
老人說今冬是個“焦冬”,少雨。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來得很遲。雪是周五晚上來的,早晨起來發(fā)現(xiàn)只有薄薄一層,估計也就我們高山區(qū)積存有雪。仰望屋后的金頂,如同純銀鑄就的埃及金字塔,美麗而圣潔。我驚奇自己以前竟然沒有留意這么神圣的景致,或者這景致曾經(jīng)入眼但壓根沒有往內心深處去。
小中午的時候,幾個“半胯子”獵人聚在我家,商議出獵之事。不知從何時起,我對打獵的興趣逐漸下降,現(xiàn)在基本不著迷了。獵人也不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野生動物生活在山林中,就跟我們人類正常種地、上學一樣,我們人類為什么要去打攪它們的生活,甚至剝奪它們生存的權利呢?所以獵人在我心中化身為草莽流寇,不再高大光榮。
我不關心家中獵人商議的獵事,甚至暗暗嘲笑他們都是“半胯子”,竟然以我爸為核心想要謀事,真是矮個子里挑將軍——難成氣候!
當他們扛著土槍準備出發(fā)時,我爸突然要求我也換身衣服上山。這太意外了,我毫無準備,就反問他:“你以前不是不想帶我上山嗎?”
“以前是以前。以前你小得跟蟲似的,現(xiàn)在你都齊我耳根高了。再說,以前你老是纏著我,非要跟我上山當‘望風手,現(xiàn)在機會來了,你不想當‘望風手了嗎?”我爸說。
“我現(xiàn)在作業(yè)多了,要做作業(yè)咧?!蔽覜]有正面反駁他,巧借作業(yè)婉拒。自從上初中,我學會了更多處理問題的方式。
“作業(yè)明天做,時間多著?!蔽野置黠@不高興了。
“不行,快期末考試了,我作業(yè)太多。”
我爸虎著臉,不再言語,卻突然揪住我一只耳朵,把我往屋里擰。
“你個笨蛋,今天要打的麻羊有八九十上百斤哩,要是打到了,多一個人多分一份,我領頭,你望風,要是被我開頭炮打中的,我們有理由再多分一份。再說了,你負責望風,跟著閑逛一趟就是了,又不用拼命地滿山飛奔!”我爸說得很小聲,生怕外面的人聽到。
他的用心我明白了,好吧,看在他那粗暴不容置疑的態(tài)度上,我不正面反抗了。要想不配合,辦法多著哩,我何必非得選擇挨頓打罵這一條呢!于是我換了衣服和鞋,戴上帽子,背把柴刀,跟在他們后面上山了。
路上,另一個沒背槍的人又講了一遍他發(fā)現(xiàn)大麻羊的經(jīng)過。他在山里下了幾只鋼絲套,去查套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只大麻羊,跟家養(yǎng)的大公羊一般大,他沒有驚動麻羊,立即召集村里的獵人,在我家集合,于是就有了這次“趕仗”。
走了不久,來到早晨發(fā)現(xiàn)麻羊的地方,只見兩行麻羊蹄印落在快要融化的薄雪里,于是大家謹慎地跟蹤起來。跟了近一個小時,來到更高的山區(qū),麻羊的蹄印凌亂了,缺乏規(guī)律。我爸說,麻羊應該就在附近,于是他開始布置追捕陣型。
我們所在的這片林地叫“陽坡垴”,位于一座南北走向的大山東側,向陽,是方圓數(shù)十公里的海拔最高處,山到高處不顯高也不顯陡,但天然形成了諸多淺山梁和溝壑,勢如迷魂陣。
我爸讓三個人從下往上搜索,他帶著我和另一個獵人徑直往高處走去。按照他的部署,下面三個人像篦子一樣把麻羊往上篦,如果有可能,開槍打傷麻羊,但這可能性不大,他們三個人只有兩桿槍。我們三個人守在上面的關隘處,由我居中望風,兩翼埋伏兩桿槍。
行動開始后,我爸一臉嚴肅,布陣也像模像樣,其他人自覺聽從我爸的調遣,沒有一個人發(fā)表異議,好似他久經(jīng)戰(zhàn)陣經(jīng)驗豐富。
第四個人按照我爸的囑咐趕去埋伏,現(xiàn)在只剩下我們父子倆了,我爸一邊疾走一邊叮囑我該怎么選擇望風的位置,該怎么提示獵物的動向,怎么防止獵物翻過主山梁等。
“你站在山頂,發(fā)現(xiàn)麻羊從某條槽直往上逃,你看準了那條槽的埡口,然后就跑到埡口站住,大聲吆喝,既讓麻羊知道上面有人,又提醒我們麻羊往上去了。吆喝一陣之后,你趕緊找到高處,但是不要發(fā)出聲音,先觀察麻羊在哪……”
我爸一邊氣喘吁吁地小跑,一邊不住地叮囑我。我早已手腳并用,艱難地踉蹌相跟著。他背上的那桿長槍一顛一顛的。背桿長槍還能這么溜地鉆樹林,我不禁有點佩服他,雖然是“半胯子”,也沒有我惡意想象的那么不堪。
當他到達伏擊點后,給我指明了幾個望風的點,并囑咐我說:“下雪路滑,你要注意安全,不要踩空了,也不要跑得太快,就算打不到獵物也沒關系,安全最重要?!?/p>
這幾句話突然溫暖了我的心窩,出發(fā)時的不快也被沖淡了,但我沒說話,慢騰騰走向我的望風點。
當我攀上一座山頂時,本就開闊的視野更加雄渾遼遠了。在若有若無的陽光照耀下,我家屋后的那座金頂發(fā)出耀眼的光芒,近處已落葉的喬木林呈灰褐色的斑駁,一片片的松林像穿著寒意的綠袍戰(zhàn)士,只有部分荒草地和小路可依稀看清雪地上的動向。在這種情況下,我這個“望風手”幾乎就是聾人的耳朵,很難捕捉到獵物的動向。不過,這樣也好,我本就不愿參與這次趕仗,權當來登高賞一次雪景吧。
我在山頂直站到感覺身體冷了,下邊仍沒有一點動靜。無聊之下,我攀上一棵傾斜的老櫟樹,縮坐于樹冠上,俯望四野。高一丈不一樣,視野更好了。這時,我聽到了隱隱的說話聲,屏息辯聽,是那個沒帶槍的人。漸漸的,他的聲音更響亮了,我聽出他是在跟兩側的獵人說,大概是他找到了獵物的蹤跡。
一個人的獨語,聽久了就會厭煩,我又走神了,坐在樹冠上胡思亂想。突然,只聽一聲長長的吆喝,正在我的下方,驚得我站起身來,回神張望。
“要上山頂嘍,正山頂……”
吆喝的人還是沒帶槍的那家伙。我在樹上,看不到自己正下方的山坡,便趕緊溜下樹,換個地點,以便能看到山頂?shù)南骂M位。在移動選位的過程中,我看到那獵物——一只大麻羊,它竟然攀附在幾乎垂直的絕壁上,那是多么危險的石崖呀,我從上往下看時,根本看不到自己腳下的情況,而它卻輾轉騰挪著,正往上從容攀爬。
我有些緊張,往兩翼埋伏著獵人的位置看了看,均不見動靜,于是繼續(xù)默不作聲并極力搜索,想準確掌握麻羊的動向。
我站在山峰的東側,一個小埡口處,正焦急四望,突然聽到正下方傳來了蹄印聲,一個緊張,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那麻羊莫不是直沖我來了?正疑慮時,它已經(jīng)來到我眼皮子底下了,我們都同時驚呆了。
難道是它?我放生的那只寵物!
眼前的麻羊與我的寵物簡直太像了,相同的毛色特征,相同的犄角,而且都是公的,只是眼前這只麻羊更大,確實有八九十斤,而我放生的那只麻羊當時頂多六十斤。它大了整整一圈,但是全身的特征完全吻合??!
不知為何,我們都呆住了,四目相對,相互凝視了至少半分鐘。然后它往南面斜下方走去了,我仍沉浸在復雜的驚訝中。
太像了,簡直太像了!也許麻羊都生得這么像,但我就認定了它們是同一只,我的那只寵物長大了一些,畢竟快過去一年了?。r且,它被我放生了以后為什么不遠遠離開這里呢?它一定是留戀我,留戀曾經(jīng)把它當寵物圈養(yǎng)的主人。
我不禁開始為它的安全擔憂了,南面的山啞口埋伏了一個獵人,它會不會撞在那個獵人的槍口上呢?既然它不害怕我,與我相峙了半分鐘才從容走開,為什么不直接從我身邊翻過山梁,逃到山的另一側呢?我真后悔,剛才應該為它閃開一條道逃生,而不是傻傻地呆站著擋住它的去路。
我正懊悔,東邊傳來滾石頭的聲音,接著又聽到吆喝:“又下去嘍……跟我撞到懷里,沒來得及開槍就下去嘍……”
吆喝的獵人正往南移動,不用說,下面的三個人肯定也在往南跑,企圖趕在麻羊的前面。我來不及多想,順著山梁往南走,一路能聽到下面的吆喝聲。走了一會兒,我看到了獵人的腳印,他曾埋伏在這里,而那只麻羊曾距離他不到十米遠,他們一定遭遇得猝不及防,所以獵人沒機會開槍。
我繼續(xù)往南走,身后傳來腳步聲,我爸大步流星地趕來了。他拍著我的肩膀說:“發(fā)現(xiàn)麻羊要大聲吆喝,你剛才要是吆喝了,說不定你表叔就打死或傷了那東西?!?/p>
我吃驚地看著我爸,他怎么知道麻羊與我照過面?他又對我說:“我追到你前面了,現(xiàn)在你拖在后面,一定要吆喝,不然麻羊又返回來了。”
他反復叮嚀,然后飛奔向南了。我猶猶豫豫地跟在后面,踩著他的腳印走。大約過了半小時,下面響起吆喝,仔細一聽,竟然是呼喊我的,下面的人說麻羊又往北逃了,要制造聲音恐嚇它,防止麻羊逃過山梁。
我想,逃就逃吧,我要的就是它逃跑,所以裝作沒聽見,故意不出聲。這樣過了十來分鐘,突然有人出現(xiàn)在我身后,大罵道:“你啞巴啦!叫你吆喝你不吆喝,麻羊都快逃回剛才那地方了?!?/p>
我爸虎著臉,一邊訓斥一邊往下面飛跑,并大聲吆喝,還推翻大石頭制造響動,以攔截正往北回逃的獵物。
“你往南走下去,找個地方望風,要大聲喊叫,不要讓麻羊翻過梁去了?!蔽野秩艘雅苓h,仍大聲給我安排事情。
我極不情愿地往南走了一會兒,又攀上一個山頭,四下眺望,突然發(fā)現(xiàn)那只大麻羊在下面,正朝北走著,可它的身影一閃就進了樹林,一瞥之后就不見了。
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它正往我爸的方向走去,他們會不會狹路相逢?它正好撞在我爸的槍口上!
我焦躁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正不知如何是好,我爸突然大聲呼喊我:“看到麻羊在哪了沒?你那里視線好,往下仔細瞅。”
我爸這一出聲,暴露了位置,麻羊便拐個彎往東下去了,我只看到它的身影一閃而過,就知道它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爸埋伏在前方。原來,趕仗就是玩捉迷藏游戲,望風手是很重要的角色,好的望風手一定能預判獵物動向,從而準確指引炮手伏擊。
我想到一個故事。有一群獵人準備上山打獵,其中有一個人專職望風。分吃食物時,眾炮手覺得望風手付出的體力最少,便分給他很少的食物。望風手餓著肚子,有氣無力,非常生氣,望風時躺在地上,看著樹干上的一只螞蟻,當螞蟻往上時他喊獵物往上逃了,當螞蟻橫爬時他就喊獵物平躺著走過嘍,害得炮手們累得要死,卻連獵物的影子都沒看到。
這真是個有趣的故事?,F(xiàn)在是冬天,樹干上沒有螞蟻,地上有雪不能躺,那我就反著吆喝吧,于是我大喊起來:“往上跑嘍,麻羊往上嘍……”
喊了一會兒,不見回應,我便收了嗓子,靜待事情的發(fā)展。不知怎么搞的,東北方傳來了沒帶槍那人的吆喝:“往南走嘍,斜上……”
我緊張得往下張望,果然,麻羊叫那人趕了回來,正往西南方向跑。它跑了一會兒,我看不見了,便大聲吆喝起來:“又往北折嘍,平趟往北……”
正喊著,忽然覺得不對勁兒,平趟往北不正是我爸埋伏的方位嗎?似乎有人正在監(jiān)視我,一扭頭,發(fā)現(xiàn)我爸在百十米開外的山梁上,正虎視著我,氣沖沖地吼過來:“你眼瞎了還是長蘿卜花了,麻羊往西要過山梁了,分不清東南西北是吧……”
我頓時渾身發(fā)熱,估計耳根都紅了。正不知如何應付,我爸朝遠處長喊:“快些攔頭,羊要走埡口翻過山梁嘍……”
我爸很快從我身邊走過,無視我的存在一般。我站在原地,內心有點忐忑,卻又有點報了仇般的快意。
“跟上!天快黑了,走楊家槽回?!蔽野忠呀?jīng)走出百十米,卻又氣沖沖對我大喊了一句,于是我怏怏地跟了下去。
不一會兒,楊家槽的埡口傳來吆喝聲:“羊子過梁嘍……下蘇家洼嘍……”
我看到兩個獵人翻過埡口,下了蘇家洼。又走了一會兒,看到我爸與另一個獵人在埡口碰頭,都追下去了。兩個沒扛槍的——我和那個發(fā)現(xiàn)麻羊的人,都落在后面,他還在山下好遠處,正呼喊同伴。我知道他肯定不會翻過山梁,因為天色已晚。今天的時間過得真快呀!
我來到楊家槽埡口,看到了雪地上的蹄印和獵人腳印??磥?,在新雪地上追蹤獵物的確有利,盡管我刻意指錯方向,獵人還是能憑借印記追蹤。
不過,我可以放心了。我抬頭看了看西邊,云朵已經(jīng)暗下去,先前的霞光也消失了,夜幕快要降臨了。夜神會拯救我的寵物。我順楊家槽往下走,這條路我已走過幾趟,就算四個獵人不走這條路回家,下面還有一個沒扛槍伙計可以做伴。
今天不僅時間過得快,連憋了尿都不自知。我來到一片荒地上,解開褲扣時差點把尿灑在褲子上,慌亂中我想用尿水寫個“勝”字,并且,在悠長的撒尿過程中我心想,就算回去被我爸收拾一頓也值了,是我?guī)湍锹檠蛱映錾斓摹?/p>
“勝”字寫得一塌糊涂,寫完連我自己都沒認出來。我邊邁著八字步走邊提褲子,還忍不住想哼哼幾句,可沒想起來要哼什么歌。
正走得旗開得勝大義凜然,一聲槍響隔著山梁傳來,那聲響直沖云霄,像禮花般撒滿了天際。
我雙腿一顫,竟癱坐在地上,感覺中槍的是自己。我的心都被那聲槍響擊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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