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孩子身上學(xué)到的東西

車耳

2006年，法國14歲男孩Quentin Louis發(fā)現(xiàn)了一顆新的彗星，他的發(fā)現(xiàn)得到了美國航天局的證實，并且這顆彗星以該男孩的名字命名。

這些孩子看上去10歲上下，個頭差不多，大概40人左右，男女各半，每次來都是這么多，應(yīng)該是同一個學(xué)校甚至同一個班級。當看到更衣室門口擺放的小鞋成排，我就知道又“遭遇”這些孩子了。

守紀律的兒童

剛開始時，我無意與這些孩子為伍，想換個時間游泳，畢竟他們會占用過道、泳道和更衣室。后來逐漸發(fā)現(xiàn)，這些孩子在教練指導(dǎo)下行為規(guī)矩，鞋子都不會亂放，而是在最不影響泳客的位置整齊地擺成雙排，留出過道，毫不礙事。

我游泳時間和他們大致相同，入池前還經(jīng)過他們訓(xùn)練的區(qū)域，常常會近距離觀察一下。他們在教練指揮下，只占用兩條靠邊的淺水區(qū)泳道。所以每次挨著他們游泳，只覺得浪大一點、歡聲笑語多一些而已，并沒有被打擾的感覺。

幾次下來，我發(fā)現(xiàn)這些孩子的游泳課只有一小時，和我出水時間也相同。開始我想搶先一步出水，進浴室快速洗浴，免得碰上他們，后來發(fā)現(xiàn)沒這個必要。因為他們只用兩個浴室之中的一個，絕不會去另一個，不會影響別的泳客。而且孩子們沖洗神速，和國人泳客淋浴得花費十幾分鐘相比，他們用水實在是很少，一個人只用幾十秒時間，相當一部分孩子還根本不沖洗，毛巾擦干身體后直接穿衣服。幾十個孩子一窩蜂沖進更衣室，又一窩蜂沖到門外，前后只有幾分鐘時間。我在常去的泳客中屬于洗澡穿衣速度快的，但每次都是落在他們的后面。

許多朋友雖然知道游泳是一種最好的運動，但是嫌換衣洗澡麻煩，又覺得游泳池用藥凈化水，對皮膚不好，所以游后得認真沖洗。其實，日本人也是一個整潔愛干凈的民族，他們的孩子應(yīng)該和我們的孩子一樣金貴，他們是明知道這點也不慣著子女呢，還是以此表示對環(huán)境和泳客的尊重？

有責(zé)任心的教練

孩子們的良好習(xí)慣來自父母、老師和其日?；顒又械慕叹殹?/p>

這些教練男女都有，也很年輕，全部操著流利的日語。我估計他們之中有的是兼職，因為在北京這樣的城市，光靠當游泳教練維持不了生計。這些人目不斜視，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孩子們身上，幾個教練在水中，幾個教練在岸上，相互距離不超過10米，一旦有事，他們會在幾秒鐘趕到。水中的教練以肢體動作教學(xué)，岸上的則用語言大聲指導(dǎo)，這個場景讓我想到了一個詞：敬業(yè)！

在水中這些人是教練，出水后他們則成了監(jiān)督員。和孩子們一樣，他們也幾乎不沖澡，而是監(jiān)督孩子們更衣?lián)Q鞋，尤其是監(jiān)督這些天真少年不要影響到其他泳客。如果孩子們扎堆擋住通道或者將濕衣服堆滿椅子，這些教練就會過來糾正錯誤，并禮貌地向我們道歉。其實，我們這些人回國后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國內(nèi)的環(huán)境，并沒覺得孩子們有何不當之處，教練的致歉讓大家受寵若驚。

日本小孩從小就知道自己的事自己辦。他們在教練的帶領(lǐng)下自己換衣穿鞋，沒有父母看護，沒有爺爺奶奶陪同。相比之下，我常見到中國10歲左右的孩子被父親帶著、被爺爺帶著換衣服時的場景，他們恨不能親自幫孩子洗。那次一個同樣大的男孩子讓爸爸陪他從更衣室一直到浴室，堅持讓爸爸幫忙打開水龍頭，他老爸則躲在旁邊怕淋一身水，兩人僵持了好一會兒，男孩才在父親的訓(xùn)斥下不情愿地自己擰開水龍頭。

我見到的父親還是會教訓(xùn)孩子的，而爺爺則不是。這些爺爺來游泳池基本上都是一種功能：幫孩子穿衣服。我也見到自己也游泳、順便幫孫子穿衣服的那種爺爺，但是為數(shù)不多。大部分爺爺都是輕聲慢語，對孩子呵護有加，甚至將其抱到椅子上，認真地擦干身體，而這些孫輩們則是一臉享受的樣子。

這時我也想到一個詞：溺愛！

尊重長者的習(xí)慣

當然，這些日本小學(xué)生也會像同齡中國孩子那樣丟三落四，不過我只見過一次。我叫住了最后面的那個孩子，告訴他凳子下面有一件兒童泳衣，他表示了感謝，撿起了泳衣。之后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像獵犬一樣將每個凳子下都看了看，確認沒有其他遺漏物品才跑出去。其實，他們的教練每次都是這樣，最后一個出去，走之前要四下看看孩子們忘記什么沒有。結(jié)果就是他們每次旋風(fēng)般離開后，沒有遺留物品，特別是沒有留下任何垃圾。如果是十幾個中國小孩子離開后，管理人員要清理的東西會很多。

這是為他人著想的舉動，是一種利他行為。如果大家都有利他之心，行利他之事，那我們的居住環(huán)境就會大為改善。

泳客們都對這些孩子稱贊有加，有人欣賞他們把鞋子擺放得整整齊齊;有人說他們出水后竟然不洗澡，不妨礙任何人，直接穿衣服就跑了。

不過，最讓大家感動的是每次游泳課結(jié)束之后，這些孩子們快速跑到游泳館外集結(jié)列隊，向教練們鞠躬的場景。他們齊聲用日語大聲喊出“感謝”，教練們也筆直站在那里答謝，次次如此致意，回回令我感動。

有一次我正在換泳裝，旁邊一個男孩子用稚嫩的童音問我：“叔叔，能不能幫我脫下泳衣？”他說一口純正的北京話。我?guī)退怯疽聲r發(fā)現(xiàn)這種連身泳衣雖然可以起到保暖作用，但是太緊，別說小孩子，連我這個力氣大的成年人將其脫下來都有點費勁。

高個日本教練聽到我們談話，走過來向我表示感謝。他也用標準的普通話告訴我，這些孩子中不少家庭是中日合璧，中方妻子、日方丈夫，所以孩子們從小就說至少兩種語言，中文普通話也很標準。這孩子聽到后很自豪地說：“我媽媽是中國人，我姥爺也是中國人！”

自尊是一種習(xí)慣

路易是個中法混血的男孩子，皮膚白里透紅，再加上亮晶晶的大眼睛，人見人愛。我第二次見到他是在昆明翠湖旁那個莊重肅穆的云南大學(xué)原校長熊慶來故居，當時這孩子也只有10歲多，在國內(nèi)就是那種不能在一個地方久呆、淘氣到連狗都煩的年齡。別人問路易多大時，他總是回答說10歲快11歲了，能感受到他想快快長大的心情。我們一起相處只有3天，卻讓我感觸良多，從他那里我看到了自尊、自立、自強。這三點正是國內(nèi)很多同齡孩子應(yīng)該學(xué)習(xí)的。

和路易相處的那幾天我深感自己被邊緣化了。帶著他走在當?shù)刂闹行偶嘻悵啥燃賵@區(qū)，沿途無論在哪個地方——運動場所或是餐廳，或是那種國內(nèi)常講的教育基地，他都是備受關(guān)注和歡迎的對象。昆明地處高原，海拔將近2000米，日光充足，當?shù)厝似つw黑一些很正常，于是路易的白嫩就比較突出。每次經(jīng)過各種前臺時，那些忙中偷閑的前臺小姐都含笑看著路易，總想搭個話什么的，對身材魁梧的我視而不見，而后腦像長眼睛的路易則靦腆地注視著前方。這時候我深深感到“好色”這個現(xiàn)象絕不是男人的專利。

在北京、上海這些西方人多的地方，帶個白人小孩不會招來這么多熱情的目光，以至于連我都感到不好意思。路易知道自己是眾人矚目的中心，他謹慎言行，對搭訕的人彬彬有禮，有問必答，漢語發(fā)音還挺標準，時不時還給父親當個翻譯。

大部分時間中，路易是和我們這些大人在一起的，我請過去度假的幾位朋友中包括路易的父母，還有路易的姥爺、著名激光學(xué)者熊先生，80多歲仍然步履輕盈、頭腦清楚。我因為多年沒有和孩子在一起，所以不太會主動交朋友，但是路易似乎很喜歡和我在一起，表示要跟我一起游泳、打球甚至參加射擊訓(xùn)練。游泳時路易自己熟練地收拾泳裝泳鏡并不忘記帶毛巾，脫衣戴泳帽，從容自如。而在北京的21世紀游泳館，我見到的國內(nèi)孩子都是由父親或者爺爺親自帶著整套用具，幫助他們脫衣戴泳帽，有光屁股孩子甚至洗澡時都要叫穿衣服的父親進浴室把水龍頭打開。

路易父親老皮大高個，典型的白人，老來得子卻不縱容溺愛，我看到他一直在提醒、教育自己的孩子不應(yīng)該這樣、不應(yīng)該那樣，不讓路易擺弄碗筷，不許他在大人說話時沒禮貌地打斷別人說話。老皮是巴黎的法官，教育兒子尊重他人時不溫不怒不威脅，當然也不會打他，但是堅持原則，說不行就是不行。有時我都有點同情路易，因為他以一個連狗都煩的年齡，能夠堅持坐在那里不吭聲地和我們這些大人一起吃長時間的晚飯，幾小時參觀一個他什么都不懂的中國西南教學(xué)歷史展室而不鬧不叫，已經(jīng)相當不易。

日本某學(xué)校在成田機場舉行另類拔河比賽，小學(xué)生與大飛機成為對手，這項競技運動最能展現(xiàn)學(xué)生們的團結(jié)合作。

2004年的印度洋海嘯牽動人心，法國小學(xué)將海嘯災(zāi)難作為教學(xué)案例，在課堂上教師手持海嘯災(zāi)難的報紙，要求學(xué)生們看圖說話并談?wù)勛约旱母惺堋?/p>

德國警察教一年級小學(xué)生過馬路。

本來我還安排了一次射擊訓(xùn)練，在一個漂亮的靶場，所有人都可以擺弄槍，連女士和老人都不例外。這對孩子是個很大的誘惑，但是老皮出于安全考慮堅決不讓他碰槍，本來異常興奮的路易堅持了幾句后知道沒有希望，就扭過頭默默哭了，沒有吵也沒有鬧，像成年人一樣接受了這種不平衡的安排，其他人都有些于心不忍但都尊重了老皮的意愿。不過孩子畢竟是孩子，路易后來在射擊結(jié)束時高興地接受了一張空白靶紙作為紀念，盡管上面沒有彈孔，沒有自己的射擊記錄，他還是高興地說那是他最美好的一天，連他父親聽著都感意外。

自強是一種堅持

第一次打高爾夫練習(xí)場，路易手上就磨出一個大泡，沒多久就破了，露出鮮肉，初學(xué)者姿勢不對或者用力過猛都會這樣。我告訴他沒關(guān)系，我自己的腿就是前一天騎馬因為護腿太薄，把小腿內(nèi)側(cè)都磨破了，但是我繼續(xù)騎馬、游泳、打球，破了就破了，事后涂抹些酒精消毒就完了。路易母親熊女士坐在旁邊，認為我說的有道理，結(jié)果路易既沒包扎也沒上藥，也不喊痛，又繼續(xù)打了一小時球。

路易打高爾夫球是個初學(xué)者，但游泳卻是個好手，小小年紀已經(jīng)在巴黎的游泳俱樂部“混過”多年，對自己很有信心，下水不久就向大人挑戰(zhàn)。先是比誰游得快，結(jié)果在第一次比賽中就把我那兩個游泳不錯的女性朋友甩在后面。信心滿滿之下，他開始與我單挑，不幸的是游泳恰好是我的強項，于是栽在我這個常年游泳愛好者手里。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間，法國萌娃在媽媽的陪伴下居家學(xué)習(xí)。

路易的強項是水中翻跟頭，可以連續(xù)翻最多7個，這個游戲既要靈活控制身體，又得避免嗆水，還得有很強的憋氣能力。我平時雖然沒有練習(xí)過這么瘋狂的動作，但在10歲娃娃面前也不能退縮，結(jié)果第一次比拼后，兩個女性朋友一個說我勝出，一個說我沒翻夠，估計她們是眼花繚亂沒看明白，反正第一局算路易贏了，他非常得意。

2019年，印度尼西亞南蘇拉威西地區(qū)，少年馬菲爾每天騎著他的竹制自行車上學(xué)。

后來他挖空心思又想出個比賽潛水撈鑰匙的游戲，結(jié)果落到我這個老謀深算家伙的圈套中。他畢竟年少，即便用力，鑰匙鏈拋出也不過三四米之距，我只需蹬幾下水，在鑰匙鏈沒沉入2米深的池底時已經(jīng)將其抓到。輪到我拋時，他戴著黑色小泳鏡緊張觀察，只見我身高臂長，一下就把鑰匙鏈扔出8米之外。他只好在水下奮力潛游，不到一半就已經(jīng)憋不住氣，眼看著鑰匙鏈沉入池底，只好浮出水面，小臉紅撲撲的，大口喘氣……

為了增加這個游戲的難度，我和他約定只能用腳趾鉤出鑰匙鏈而不能用手——碰上我這個喜歡捉弄小孩子的玩家，大人能想到的詭計我都用得上。兩個朋友在旁邊看我跟真正比賽一樣認真，低聲建議我讓著路易一下，別跟小孩子似的寸土必爭，我則不好意思地跟她們說：其實我也想贏……男孩子需要對抗性強的游戲，甚至挑戰(zhàn)一下極限，而且需要一些挫折。與滿足其虛榮心次次讓他們贏相比，輸?shù)粢恍┍荣?，可能對他們心智的成熟更有補益。

自立是一種追求

那天去游泳，本來路易是和兩位女士約好同去的，結(jié)果在酒店樓道中不知道去哪里和她們會合，正好碰到了我。他低聲說不想一個人去游泳，兜里也沒錢，要是需要進場交涉什么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自然當仁不讓，只是帶他去泳池途中突然想到了國內(nèi)那些令社會轟動、涉及連帶責(zé)任的官司：召集朋友聚餐喝酒后有人一醉不起最后身故，家屬打官司要求召集人賠償巨款;或者有人出于好心幫忙帶小孩結(jié)果出了事，也被家長起訴要求巨額賠償。我不知道路易的泳技如何，但我知道那個游泳池深達2米，泳客又多，風(fēng)險明擺在那里，只要路易在水中，我當然要承擔(dān)起看護他的責(zé)任，不管他爸媽在與不在，也不管之后有什么連帶責(zé)任以及可能的官司。

那天弄丟路易的兩位女士在我電話示警后深感愧疚，她們也都是母親，深知帶小孩的責(zé)任義務(wù)，結(jié)果她們先到了卻沒有進去，在游泳池入口一直等著我們，看到路易由我?guī)е欧畔滦膩?。相比之下，路易那個大大咧咧的母親卻一直不管不問，一個電話都沒有。比起國內(nèi)的父母，他們?yōu)t灑得多，讓孩子獨立處事、獨立承擔(dān)風(fēng)險和責(zé)任一直是他們養(yǎng)兒育女的準則。所以直到我們玩好吃好，完璧歸趙地將路易帶回房間，他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我知道，法國人不像一些刻薄的美國人那樣熱衷于打意外傷害的官司，自己受傷讓其他人承擔(dān)責(zé)任;也不會像國內(nèi)有些人那樣一旦出事只認錢，他們骨子里就有寬容的基因，有自責(zé)的傳統(tǒng)，自己的損失自己承擔(dān)，不會嫁禍于人，同時他們有饒恕對手的騎士精神，就像雨果在《悲慘世界》和《九三年》中描寫的那樣。

路易母親熊女士作為名人之后，在法國留學(xué)定居多年，成長為一名具有國際視野的設(shè)計師，曾經(jīng)當過法國時裝學(xué)校在中國分校的第一任校長。設(shè)計師一般都比較隨心所欲，她就是那種性情中人，雖然路易也是獨生子女，卻在生活上對其嚴加管束，平日里粗放著養(yǎng)。所以這孩子獨立性很強，不纏著父母。他頭一天晚上聽我說要早上7點起來練球，晚上和母親商量第2天早起找我，需要叫醒他。法國人一向晚睡晚起，度假期間更晚，結(jié)果第2天不到7點他自己先于父母醒后立即起床，我卻變了主意改去游泳，在早餐路上碰見他時我感到內(nèi)疚：大人說話不算怎么教育小孩子？父親老皮則一路上都在培養(yǎng)路易獨立自主的生活能力和判斷力。老皮在法國當過多年檢察官，后來又轉(zhuǎn)任法官，角色反轉(zhuǎn)。我們談起國家賠償，談起山東聊城發(fā)生的惡意討債、辱母傷人，導(dǎo)致被害人兒子奮起反抗失手殺人的案件。路易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趣，連連提出的問題明顯超出了他的年齡。他爸爸這時候顯得非常耐心，告訴路易如果對方開車撞你，你就可以開槍，就是說在自己生命受到威脅時的反抗就是正當防衛(wèi)，聊城案件雖然不構(gòu)成正當防衛(wèi)的要件，但是對方強行入室還語言威脅，已經(jīng)涉嫌犯罪了。

于是，在去機場的路上，后排3位女士聊她們覺得好玩的事的同時，我們前排的3位男性則討論了一路嚴肅的司法話題，其中包括一位歐洲大陸法專家，一位中國司法的業(yè)余愛好者，還有一個年僅10歲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