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虛仙譜》研究"/>
○ 鳥谷部輝彥 何子珺
中國歷史上成書的音樂古籍不僅被本國所用,同樣也被外國接納。其中有幾部古籍雖在中國部分遺失或經(jīng)后世修改加工過,但在日本仍藏為善本至今?!恫教撓勺V》(下文為《步虛》)就是其中之一。關于此琴譜,查阜西在《琴曲集成》①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三冊的據(jù)本提要中寫道(原文為繁體字):
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藏,明刻本,僅存第五、第六兩卷殘本,共十五曲。據(jù)《與古齋考存琴譜》載稱,此書是明嘉靖三十五年丙辰(公元一五五六)顧挹江輯,全書九卷。日本內閣文庫書目所載同。
中國資料對此琴譜有如下記錄:《與古齋琴譜》(咸豐五年自敘)卷三《考存琴譜》②[清]祝鳳喈:《與古齋琴譜》卷三,北京:中國書店,2012年,第38頁。中曰“《步虛仙琴譜》九卷 明嘉靖丙辰顧挹江撰……以上六種武林王氏收藏”。之后的《枯木禪琴譜》卷二《考存琴譜》③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28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37頁。及周慶云《琴書存目》④周慶云:《琴書存目·夢坡室藏板》中冊,載黃樹志主編:《琴學叢刊·四》,香港:怒之齋文化有限公司,2007年,第79–80頁。中的記錄均未超出此記事文。
中國現(xiàn)已據(jù)其殘本做了研究。本文將通過剖析日本所藏的全本,更進一步闡明《步虛》在琴史中的位置。
以嚴曉星所發(fā)表的研究成果⑤嚴曉星:《〈步虛仙琴譜〉輯刻者顧挹江考》,《南京藝術學院學報(音樂與表演版)》,2014年,第1期,第106–109頁。作為本文的參考依據(jù),其內容簡單整理如下:
(1)撰者是顧應陽,號挹江,松江人。他官至處州同知。其任職期間大致在嘉靖中期(1536-1551)。他祖父是官至禮部尚書的顧清。
(2)從與前面成書的九部琴譜??保袊F(xiàn)存的《步虛仙琴譜》卷五、卷六與《風宣玄品》(下文為《風宣》)、《梧岡琴譜》(下文為《梧岡》)、《西麓堂琴統(tǒng)》(下文為《西麓堂》)最接近。其中,《梧岡》暗示顧應陽的琴學源流。
關于(1)的內容,筆者暫不能完全肯定此琴譜的撰者本名為應陽,號挹江。但其可能性極高,因為顧應陽和顧挹江兩者的經(jīng)歷一致。日本藏本的序文中寫道“左府云間顧翁命工刻琴譜”、“帝簡素翁有年檄貳處州守”、“惟翁三吳英偉大宗伯家學勛舊老臣之嫡孫”(原文為繁體字)。關于(2)的內容,嚴所采用的方法僅限于以前面成書的琴譜作為??睂ο?。這種方法缺乏一定邏輯性,因為嘉靖年間有很多琴譜成書。在此琴譜成書年代(1556年)之后,還有《杏莊太音補遺》(1561年,下文為《杏莊》)、《琴譜正傳》(1561年,下文為《正傳》)、《太音傳習》(1562年,下文為《傳習》)、《清湖琴譜》⑥[明]惠寀:《清湖琴譜》,東京:國會圖書館藏,索書號:寄別6–1–1–1。(1564年,下文為《清湖》)也相繼成書。雖琴譜成書晚了幾年,但其內容卻并無太大差異。本文雖以全本為據(jù),卻還是把??睂ο笸貙挼郊尉改┠曛钩蓵那僮V,所得之結論與嚴的見解稍有不同。即便如此,嚴的研究仍給筆者提供了很多參考信息。
此外,R.H.van Gulik⑦〔荷〕Gulik, Robert Hans van: The Lore of the Chinese Lute: An Essay in the Ideology of the Ch'in.東京:上智大學Monumenta Nipponica,1940年,1st ed.; 本文依據(jù)的是Bangkok: Orchid Press,2011年,3rd ed., 第184頁。也曾說到,他僅對此琴譜做介紹,并不對其進行分析、研究。但管見所及,由于他是20世紀唯一閱覽而言及過日本藏本的人,因此本文提及其作為參考。
由于有些古籍在版本上有所異同,因此本文首先必須要確認藏本間的異同。關于此琴譜,現(xiàn)世間僅存有兩部藏本:(見圖1)
圖1 中日藏本印刷缺損處對照
(1)中國藏本: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藏本;刻本;這部藏本只留有樂譜正文中的第五卷和第六卷。本文根據(jù)的是《琴曲集成》2010年版第三冊中的影印本。
(2)日本藏本:內閣文庫蔵本(索書號:子065-0005);刻本;共二冊。內閣文庫是位于東京都千代田區(qū)的國立公文書館所繼承管理的文庫。
在此兩部藏本中印刷都有缺損處(見圖1)。其缺損處可見不一致的地方(虛線部分),即一方面在日本藏本中印刷顯得濃,另一方面在中國藏本中印刷得較淡。虛線部分產生差異的原因或許是由于制作《琴曲集成》影印時圖片設置條件不同。亦或是先印制現(xiàn)今的日本藏本,然后再用同一木板再重新印制現(xiàn)今的中國藏本。另外,有的缺損處可見完全一致,并且很清晰(實線部分)。這種印刷情況說明中日藏本卷五、卷六的木板同一,內容也同一,進而可以推斷中國所已佚的卷五、卷六外的部分與日本藏本中的其部分也應該同一。
此外,明代琴譜中有些琴譜曾被后人翻刻或劖改,如《臞仙神奇秘譜》、楊掄《太古遺音》,二者就留有傳本上的異同。但據(jù)此琴譜現(xiàn)存部分來看則不然。因此下文將完全依據(jù)日本藏本而論述。
日本藏本的裝幀是按四針眼訂法的線裝本。但因其裝幀線老化而導致部分斷裂。無包角。共二冊。各冊的書衣上貼有手寫書簽。第一冊的書衣上除此書簽外,還貼有內閣文庫架藏用的新舊兩種標序簽。第二冊的書衣上也貼有此書簽及內閣文庫架藏用的新的標序簽。據(jù)筆者的簡易測量,其大小為24.5cm×16.0cm。樂譜正文半葉8行約13到16個大譜字。
其內容由三篇序文,目錄,指法,樂譜九卷53曲及一篇跋文構成。(見表1)指法記載分為八法、右手指法及左手指法。這樣的記載只可見于《風宣》中?!恫教摗泛汀讹L宣》的指法記載雖稍異,但指法排列和解釋文字則近似。全53曲均無詞,且均無解題(小序、小跋)。關于年記,孫承恩序寫為“嘉靖辛亥季夏日”(1551),陳中州序寫為“丙辰秋八月八日”(1556),王應辰后序寫為“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秋”(1556)。另外,樂譜第一卷的第一葉寫有“步虛仙譜卷之一 上冊”的字樣,第五卷的第一葉寫有“步虛仙譜卷之五 下冊”的字樣。因此筆者認為出版當時,第二冊應該是從第五卷開始的,且現(xiàn)在的中國殘本亦應該是其第二冊的開頭部分殘存的。
表1 《步虛仙譜》與嘉靖之前琴譜的關聯(lián)性
續(xù)表
(1)筆者在制表時將可作錯誤的譜字做了適當替換。
(2)琴譜名簡碼神:《臞仙神奇秘譜》,浙:《浙音釋字琴譜》,發(fā):《新刊發(fā)明琴譜》,風:《風宣玄品》,梧:《梧岡琴譜》,西:《西麓堂琴統(tǒng)》,步:《步虛仙譜》,杏:《杏莊太音補遺》,正:《琴譜正傳》,傳:《太音傳習》,清:《清湖琴譜》。
(3)原資料中的用字法將全部的“商”字寫為“啇”字。但本文中一直用“商”字表示。
(4)[]內表示為相同版本?;疑淖直硎驹凇恫教撓勺V》之前成書的琴譜。
(5)※1:潤色關系指差異稍多,但旋律線條及指法聯(lián)結近似。
此琴譜在中國資料中被稱為“步虛仙琴譜”。但從書志學角度來說,此名稱不正確。在日本藏本中可見各處寫有不同的書名。若將書名中的異體字改為簡體字后列舉如下:
“步虛仙琴譜”:第一冊及第二冊的手寫書簽,目錄版心,樂譜卷之一到九的版心。
“步虛仙譜”:孫承恩序,孫承恩序版心,王挺敘言版心,陳中州序版心,目錄,指法葉,指法葉版心,樂譜卷之一到九的各個第一葉,王應辰跋文版心。
“挹江琴譜”:王挺敘言。
“琴譜”:陳中州序,王應辰跋文。
手寫書簽并非此琴譜成書當時被印刷的文字,而是后世補寫的文字。其余處的書名均是印刷的,即成書當時的文字。一般來說,古籍樂譜的書名應以撰者親手做的記載為準,即自序、自跋或樂譜葉。版心書名常常被簡寫,因此不適合作為正確書名所用。此琴譜的序跋均是由撰者之外的人所作,即非自序、自跋。因此本文可以判定樂譜葉所表示的“步虛仙譜”為正確書名。
此外,中國資料中可見“步虛仙琴譜”的記載有其一定的緣故。筆者推測此琴譜出版時,書簽上印刷的文字原就如此。清代琴人應該根據(jù)其印刷文字而予書取名。但古籍書簽有時會由出版單位或收藏人所做,不一定是撰者本人所取名。因此,書簽文字在學術上應僅作為參考即可。
日本藏本是先經(jīng)毛利高標(1755-1801)收藏,再由其后人獻給江戶幕府的書本之一。高標是日本豐后國(今位于日本九州的大分縣)中“佐伯藩”政治區(qū)的第八任“藩主”(諸侯)。明末以后即日本的江戶時代,中國文物只經(jīng)長崎在日本流通。因此,高標派“長崎奉行”前往長崎,購買中國書冊。根據(jù)“佐伯藩”在音樂方面的喜好來看,第一任毛利高政彈日本琵琶,第六任的第八子毛利壺邱可以吹日本雅樂笙。高標隨壺邱讀書⑧參見〔日〕梅木幸吉:《增補訂正 佐伯文庫の研究》,梅木幸吉發(fā)行,1989年。。到文政十年十二月(1827年12月或1828年1月),第十任毛利高翰將高標所收藏的大部分書本都獻給了江戶幕府,幕府將其藏于紅葉山文庫。里面含有五部明清琴譜。其中之一就是此《步虛》。
19世紀隨著日本政權從江戶幕府更替到明治政府,此五部琴譜也就歸于政府管理,之后才藏于現(xiàn)今的國立公文書館。由于收藏變遷的緣故,日本藏本的第一冊第一葉(孫承恩序)上蓋了四枚印章,一枚是“佐伯侯毛利高標字培松藏書畫之印”,一枚是“秘閣圖書之章”(即紅葉山文庫舊藏本之?。?,另外兩枚暫不清楚。第二冊的第一葉(樂譜卷之四)上只蓋了一枚“秘閣圖書之章”字樣的印章。此外,在日本藏本中并未看到相關的便條或加注之類的手寫記載。目前看來,并未尋到此琴譜對日本古琴傳承的影響。
在《步虛》的琴曲排列中可見一種組合。即由先行的短小曲和后續(xù)的中大曲構成,且這些琴曲相互間有著同一主旨的關系。這種組合方式在《步虛》中雖未被解釋,但卻體現(xiàn)在了《杏莊》序文之“益諸唫刪補各操廣釋義”(自序)及“每曲有吟”(齋嵩序)中。在《杏莊》中被解釋為“唫”(或“吟”)和“操”(或“曲”)的組合。許?、嵩S健:《琴史新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10、240–241、293–294頁。用“吟”“引”(或“吟引之類”)和“操弄”的詞來解釋其組合,并寫道“每曲都編配一個前奏性的小型序曲”?!恫教摗分锌梢姷慕M合也應該與這種組合一樣。但“引”卻不一定短小。因為在《風宣》和《西麓堂》中的《風雷引》為八段,在《步虛》中的《風雷引》為十段。因此本文使用了“短小曲”和“中大曲”的詞語來描述。
在《步虛》中可見如下的16項組合:
宮調:《清都引》與《廣寒游》。
商調:《懷古吟》與《猗蘭》,《讀書吟》與《雪窗夜話》,《雙鶴聽泉吟》與《雙清》。
角調:《凌虛吟》與《列子御風》。
商角調:《神化引》與《莊周夢蝶》。
徵調:《渭濱吟》與《文王》,《渭濱吟》與《關雎》,《靜極吟》與《漁歌》,《山居吟》與《樵歌》,《會同吟》與《涂山》。
羽調:《鶴舞洞天》與《佩蘭》,《鶴舞洞天》與《雉朝飛》。
凄涼調(楚商調):《澤畔吟》與《離騷》。
蕤賓調:《乃欸吟》與《瀟湘水云》。
清商調:《飛鳴吟》與《秋鴻》。
以上幾個組合在明代琴譜中亦有記載,如萬歷年間的《文會堂琴譜》中寫有“雙鶴聽泉 雙清之引”⑩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六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19;250頁。,“鶴舞洞天 雉朝飛之引”?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六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19;250頁。。又有大家所知,如《飛鳴吟》與《秋鴻》的組合。另外幾個組合是《步虛》所新提出的,如《乃欸吟》與《瀟湘水云》,以及《清都引》與《廣寒游》的組合。
正如許所言,這種組合方式是唐代陳康士所提出,后來也被沿用在了《神奇》《杏莊》和《傳習》中。但他未提到的是《西麓堂》也沿用了此組合方式。實際看來,在此16項組合中除《步虛》特有的琴曲(本文第五節(jié)3、4、5)有關的4項組合外,其余的12項中有10項與《西麓堂》相同也最多。與《傳習》有7項,與《杏莊》有6項,但與《梧岡》則只有1項。因此《步虛》的組合理念與《西麓堂》為最近似。
從琴調順序來看,在同時代的琴譜中,《步虛》與《梧岡》或《杏莊》較為近似。即都是從正調開始,到清商調的《秋鴻》結束,如:
《梧岡》:正調,復古調,黃鐘調,凄涼調,蕤賓調,清商調/姑洗調(《飛鳴吟》《秋鴻》)。
《杏莊》:正調,復古調,黃鐘調,凄涼調,蕤賓調,姑洗調(《飛鳴吟》《秋鴻》)。
若將《梧岡》或《杏莊》中的復古調和黃鐘調除去的話,就成了《步虛》的順序。傳承自此二部琴譜的還有《正傳》和《清湖》也與其大致一樣?!秱髁暋穭t只是琴調種類一樣,其外調順序則不同。然《風宣》中的外調順序和種類稍異。特別是《西麓堂》的外調種類極多。此琴調順序代表著編輯琴譜的結構。因此,《步虛》的構思與《梧岡》《杏莊》,即與徐門的諸琴譜大概近似。
《步虛》中全曲均無詞。這是同時代《杏莊》的理念。其《五聲考》后的《宮意》?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三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316頁。題下有注曰“后人釋以文妄矣謹依先言去文以存勾剔”。此文又載于同時代《傳習》的《五聲考》中。在《步虛》中此理念更可見于《歸去來辭》中。
將《步虛》所載的53首琴曲版本與嘉靖末年之前的琴譜對照(見表1),可發(fā)現(xiàn)在差異極少的版本(a)里,有16首琴曲的版本與同時代的《梧岡》或《杏莊》差異極少。其中有些與《神奇》也差異極少,有些則不然。因而此16首琴曲的淵源應該在這兩部琴譜的師承中。即此16首的原譜出自徐門。
另有兩首琴曲的原譜可以推斷源自《風宣》。其一是《澤畔吟》。通過剖析小注的寫法,《神奇》的《澤畔吟》第四段?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70;265頁。中的小注是先寫“從┐再作”然后換行再寫“段鼓枻聲”的。相同的換行寫法可見在《浙音釋字琴譜》?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70;265頁。及《風宣》?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305頁。中。這三者均采用換行的寫法。但《步虛》不然,它是將“從頭再作”和“此鼓枻聲也”分開寫的。(見圖2)這樣分開的小注寫法不自然,即反映出從原譜被轉寫的文字。原譜應是《神奇》《浙音》《風宣》,或將此轉寫的琴譜。實際看來,此三部琴譜的版本均與《步虛》版本差異極少。
圖2 《步虛仙譜》的《澤畔吟》第四段
其二是《歸去來辭》?!恫教摗分小稓w去來辭》的旋律與《風宣》所載的版本差異極少。但《步虛》無詞,《風宣》有詞。這是由于《步虛》秉持了《杏莊》《傳習》的“去文以存勾剔”理念。換言之,《步虛》中此曲的版本是按前面已成書的《風宣》為原譜且根據(jù)同時代《杏莊》《傳習》的理念重新組織的。此外,過去此曲的無詞版本一直被認為是《杏莊》首次提出的,但《步虛》中的版本更早一些。
《梧岡》或《清湖》中寫有“古本”“古意”的記載(見表1的c)。這些表現(xiàn)的內容亦可看見在《步虛》中,這暗示著《步虛》留有《梧岡》之前的彈法。其記載可見在三首琴曲中,此不同于上述16首。
第一首是《猗蘭》?!肚搴分械摹垛⑻m》第九段中雖有“已上十一聲古本作……音和而正當從之”的小注。(見圖3的d)但此處所言的“古本”彈法卻未反映在《清湖》和《梧岡》中。而《神奇》《西麓堂》及《步虛》的版本(見圖3的a、b、c)卻幾乎一致。此外,《梧岡》和《清湖》的同曲第七段還有“此下古本有跪六徽七分挑七弦一聲”(原譜字為減字)的小注?!段鄬贰缎忧f》《正傳》及《清湖》均未采用此“古本”彈法,但《神奇》《風宣》《西麓堂》和《步虛》中都采用了。
圖3 《猗蘭》第九段小注對照
第二首是《蕤賓意》?!肚搴分械摹掇ㄙe意》尾聲中寫道“傳作連擘六弦亦作泛或作擘散七弦當依古本為正”(原譜字為減字)?!段鄬贰缎忧f》及《正傳》中的版本未采用此“古本”彈法。但《清湖》及《步虛》中的版本采用了。其余琴譜,因版本不同,尚不能確認。
第三首是《涂山》。它的諸版本中有三處記載。其一,《梧岡》《杏莊》《正傳》及《清湖》中《禹會涂山》的第一段中有“搯合非古意”(原譜字為減字)的小注。(見圖4)這意味著此搯合在以往并未被彈過,但卻被這四部琴譜采用了。換言之,它們采用的是新意彈法。但在《神奇》《浙音釋字琴譜》《新刊發(fā)明琴譜》《風宣》《西麓堂》《步虛》(第二段)及《傳習》中均未采用這樣的彈法,與前彈法一樣。其二,《清湖》的同曲第三段中有“搯合下聲非古意”(原譜字為減字)的小注。但在《神奇》《西麓堂》《梧岡》《步虛》《杏莊》及《正傳》中均與前彈法一樣。其三,《梧岡》《杏莊》《正傳》及《清湖》的同曲第四段寫有“傳作跪五徽六分歷二弦非”(原譜字為減字)的小注。其最后的“非”字是不必寫或應該寫為“非古意”并擺在最前面的。此小注的意思是之前用跪指,后換成用大指按同一徽位來彈。這種改變即是新意。《神奇》《風宣》及《西麓堂》中寫有的徽位雖是六徽,《步虛》中的是六徽七分,但也均保持著跪指的彈法。
圖4 《梧岡琴譜》中的《禹會涂山》第一段小注
總之而言,上述《涂山》的“古意”中其二彈法在多部琴譜中能見。但《猗蘭》的“古本”彈法及《涂山》“古意”中的其一、其三彈法均未在嘉靖年間徐門的諸琴譜中出現(xiàn),然而大致在《神奇》《西麓堂》《步虛》及《風宣》中能見。
而今,《清都引》被作為《廣寒游》的別稱為人所認識。從《神奇》到《正傳》此曲都載了凡八段到十一段的版本。但《步虛》中的《清都引》(不分段)與這些版本不同,更應該當作是《廣寒游》之引。另外,《步虛》所載的《清商意》與明代和清代琴譜中的《清商意》及《姑洗意》中的任何版本都沒有關聯(lián)性。因此《清都引》及《清商意》在琴譜資料中應該屬于全新的版本。
另一方面,《乃欸吟》(見圖5左)僅見于《步虛》中,之后就再未出現(xiàn)在琴譜中了。因此它屬于琴譜資料中的新曲。但在約一百年后明末清初的《響山堂琴譜》?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十四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34–140頁。中可以再見到此曲,即《欸乃歌》中的第一段(見圖5右)便是《乃欸吟》?!冻舞b堂琴譜》?同注?,第333–338頁。(康熙五十七年刊)所載之《欸乃歌》亦如此。此后《欸乃歌》還被傳承到了《天聞閣琴譜》?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二十五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561–566頁。(光緒二年刊)中。再后來,到20世紀,管平湖據(jù)《天聞閣琴譜》打譜于是就有了《欸乃》的演奏。(見圖6)后來,又據(jù)管的打譜所得之節(jié)本即是現(xiàn)在很多琴家所彈的版本。遺憾的是,此節(jié)本中未有《乃欸吟》的部分。
圖5 《乃欸吟》與《欸乃歌》對照
圖6 《欸乃》在琴史上的變遷
另外,在嘉靖年間的《西麓堂》中還可見另一種《欸乃》版本。其被傳承后成了明末清初的《徽言秘旨》中的《欸乃歌》。但隨后卻失傳了。換言之,明清琴譜中《欸乃》有兩種版本,現(xiàn)在的節(jié)本是從《步虛》的《乃欸吟》中所源之版本。
在此,筆者對此《乃欸吟》作了打譜。打譜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幾個記譜特征:其一,按音律觀點來看,《乃欸吟》中有寫錯的譜字;其二,從指法運用來看,在《乃欸吟》中相同徽位且又是相同音常用“勾挑”的指法。尤其是在其二的指法組合上有可能會反映出彈奏者的彈奏習慣。這是因為現(xiàn)在琴家多會用“抹挑”“勾剔”或“打摘”的指法組合。因此調查需要對此琴譜或當時特有的指法運用再做進一步的梳理。
一方面在已知的琴譜中,《寄情操》曾僅在《風宣》中出現(xiàn)過,且《步虛》也載有此曲。兩者版本幾乎相同。另一方面,《靜極吟》曾僅在《西麓堂琴譜》中出現(xiàn)過,且《步虛》還載有此曲。但這兩種版本卻不近似?!恫教摗冯m收錄了《寄情操》和《靜極吟》的第二個版本,但這兩首琴曲再未在后面的琴譜中出現(xiàn),隨后失傳。
在已知琴譜中,《讀書吟》的首版被認為是出現(xiàn)在萬歷年間的《琴書大全》中(宮調凡二段的版本)。但之前的《步虛》已載有《讀書吟》的商調凡三段的版本。琴調雖不同,但此首版卻比原先提早了約三十五年。
此外,《雙鶴聽泉吟》的首版也被認為是出現(xiàn)在萬歷年間的《文會堂琴譜》中(凡二段的版本)。但《步虛》也早已載入了《雙鶴聽泉吟》(不分段)。其首版比原先提早了約四十年。
除上述之外,《步虛》中有一半以上的琴曲與嘉靖末年之前的琴譜版本還未找到有力關聯(lián)。即便如此,17首琴曲與《西麓堂》的版本存在著潤色關系(見表1的b),其中的9首與《神奇》或《梧岡》都未有關聯(lián),僅與《西麓堂》有潤色關系。筆者認為,《步虛》與《西麓堂》雖沒直接的關聯(lián),但兩者部分琴曲的背景和來源相同。實際看來,上所述《猗蘭》中的“古本”及《涂山》中的“古意”也可見在《西麓堂》版本中。此外,《西麓堂》中的《秋鴻》較特殊(見表1的c)。其版本全三十六段中,第一段到第十二段以及第二十一段到第三十六段所合并的部分與《步虛》中的版本近似。
更何況,若《西麓堂》的成書年代并非是所熟知的嘉靖己酉(1549)而是據(jù)唐宸?唐宸:《明汪芝〈西麓堂琴統(tǒng)〉成書時間考辨》,《中國音樂學》,2014年,第3期,第52–54頁。所提的為嘉靖乙酉(1525)的話,那么《西麓堂》的成書時間就比《梧岡》(1546年自跋)早二十一年,比《步虛》(1551年序和1556年序)早二十六年或三十一年了。從而《步虛》則有可能與早期版的《西麓堂》產生潤色關系,且也會與同時代的《梧岡》差異甚少。
如上所述,《步虛》有著很多浙派特征。即便如此,本文若將它與一百多年前浙派之《神奇》關聯(lián)陳述的話,似乎意義不大。因此將其集中到了嘉靖年間。第一,從整體結構來說,它體現(xiàn)了同時代的浙派理念。自唐代陳康士發(fā)源的將短小曲與中大曲組合的方式,雖可見在《杏莊》及《傳習》中,但《步虛》的方式與《西麓堂》最近似?!恫教摗返那僬{順序與《梧岡》《杏莊》等徐門的諸琴譜近似。它還秉持了《杏莊》《傳習》的無詞理念。然而從成書年代來看,顧挹江應不可能看到《杏莊》和《傳習》。
第二,從版本來說,《步虛》中的記載和琴曲大致可分五類:第一類,16首琴曲與《梧岡》或《杏莊》有著密切關聯(lián),即徐門琴曲(第五節(jié)1);第二類,與《西麓堂》有關的琴曲,其中2首共同有著“古本”“古意”彈法(第五節(jié)2、6);第三類,與《風宣》有關的記載和琴曲,其至少含有著指法記載(第三節(jié)1),《澤畔吟》《歸去來辭》(第五節(jié)1)及《寄情操》(第五節(jié)4,兼為第四類);第四類,嘉靖年間特有的琴曲(第五節(jié)3、4、5,及下文2);第五類,其余琴曲和關聯(lián)尚未明確的琴曲。
因此筆者認為《步虛》是據(jù)同時代的浙派理念匯集當時來源不同的版本而重新組織的。如其特有的《清都引》《乃欸吟》都新作了琴曲組合,尤其無詞版的《歸去來辭》更突顯了此重組過程?!讹L宣》是“萃諸家之譜……參互考訂”(自序),《西麓堂》則是“博采諸家……揚糠披沙匯為茲編冀于反本”(《敘論》)?!恫教摗烦蓵倪^程與這兩部琴譜有著共性。
對已知琴譜分析來看,《步虛》載有很多特有的琴曲,即全新的版本(《清都引》《清商意》),新曲(《乃欸吟》),第二個版本(《寄情操》《靜極吟》)。這些琴曲僅在16世紀中期可見,隨后失傳。然而《乃欸吟》不僅被傳承在了后世《欸乃歌》的第一段里,而且還殘留在了20世紀的打譜演奏中。此外,《步虛》還提出了新的首版(《讀書吟》《雙鶴聽泉吟》)。這兩首琴曲的首版比原先提早了三四十年。
《步虛仙譜》的中、日藏本均是用同一木板印刷的。日本藏本在18世紀后期由日本人毛利高標購得,后將其獻給江戶幕府,再歸于日本政府管理至今。通過分析可知,它是根據(jù)同時代的浙派理念,將不同來源的版本重新組織的。其版本之一部分與徐門有關,一部分與《西麓堂琴統(tǒng)》有關,另一部分與《風宣玄品》有關。且還有多首嘉靖年間特有的琴曲可以為琴史提供新的資料。
本文仍留下了兩個問題:第一,日本藏本上的兩枚藏書印;第二,序跋上寫有的交友對顧琴學的影響。就此問題筆者將在今后的研究中再次闡明。
致謝:筆者在調查研究和解讀琴譜序跋過程中,特請教楊典氏的幫助。向給予筆者幫助的日本國立公文書館,河合音響技術及音樂振興財團,以及各位師友表示由衷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