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婧雯
[提要]語言在數字化社會傳播語境下的工具性意義已在學術研究中逐漸達成共識,但無論是語言學路徑下新興媒介語言的分析,還是傳播學路徑下以語言作為量化依據的現(xiàn)象實證,雖然均著眼于網絡空間中的言說語料,由于學科研究視點和研究主旨的差異,在理論層面上缺乏跨學科的對話與溝通。借鑒??驴脊?譜系的方法,通過梳理語言介入認知理論背景、現(xiàn)狀和應用,歸納語言-認知傳播研究的知識譜系:一是以語言為現(xiàn)象,在共享對象域的前提下形成研究關系的承續(xù);二是將語言工具化,在認知和社會轉向中厘清以傳播學語言為徑的理論脈絡?;诿浇樯鐣蔀槌B(tài)并深度介入日常經驗的當下,“傳播為田野”“語言為數據”成為當前語言-認知傳播理論應用的兩大領域。
認知傳播的研究起源于新世紀以來認知神經科學興起所帶來的多學科“認知轉向”趨勢背景。它將傳播行為中人的認知功能納入研究范疇,還原傳播主體認知驅動的意向-行為結果。認知傳播以傳播為情境,聚焦媒介社會化情境下的主體認知形態(tài)。尤其在移動互聯(lián)網等新興媒介技術發(fā)展的背景下,主體的認知在媒介情境中被塑造,并受到多主體在共享媒介技術空間下以語言為核心介質的具身交互影響?!罢Z言是一種制度化的社會符號系統(tǒng)……更是一種認知操作過程,它涉及選擇及其最終結果?!盵1]就語言在傳播語境下的作用而言,語言既是媒介情境下主體間溝通的信息形態(tài),也是主體將認知意識外顯,并達成意向性的工具介質。近年來人工智能、機器算法和大數據技術的發(fā)展,進一步拓展了語言在組合關鍵詞傳播學實證量化研究中的工具價值。諸如計算語言、計算傳播等研究方法的興起,語言作為獲取可供計算的數據來源,成為衡量傳播中主體心理行為及群體范式的基礎。
可以說,語言在數字化社會傳播語境下的工具性意義已經逐漸達成學術研究共識,“交往媒介變革所帶來的言語行為革命……本質上是一種社會進化?!盵2]但無論是語言學路徑下新興媒介語言的分析,還是傳播學路徑下以語言作為量化依據的現(xiàn)象實證,雖然均著眼于極具潛力的網絡空間中的言說語料,但由于學科研究視點和研究主旨的差異,在理論層面上缺乏跨學科的對話與溝通:一方面,語言學的研究將語言視為核心對象,從語體、規(guī)則、句法、語用、語義、異化等微觀視角拆解語言的生成及其言說過程中的內在規(guī)律。尤其是其中認知語言學、心理語言學對言說主體內在心理機制的分析與研究,初步達成了語言-認知的邏輯接洽。但是社會指向的不足,也帶來了傳統(tǒng)語言學研究囿于人際或靜態(tài)語言的使用與認知反應,使之無法適配于媒介化社會的語境交際需求。威廉·克羅夫特(Croft)曾言:“認知語言學太過狹窄的語言研究方法,使它面臨真正失敗的威脅。”[3](P.519)。另一方面,傳播學研究早有將語言作為視點和方法的傳統(tǒng)與基礎,但主要側重于媒介語言的使用規(guī)范、多模態(tài)語言在移動互聯(lián)媒介時代的發(fā)展,語言的分析更多側重于媒介語言使用-意識形態(tài)和話語權力效果。也就是說,傳播學視域內的語言研究雖然觀照了語言-社會層面的分析路徑,但是相對缺乏語言使用主體內在的認知心理機制闡釋,理論可以解釋現(xiàn)象,但是不能引導作為發(fā)話主體本身的言說心理-行為本身。由此,語言偏向于內在主體認知心理的分析與傳播以社會實踐、話語權力效果的指向之間形成了潛在的互補與理論承續(xù)的關系,語言的認知心理分析為傳播的社會指向提供了更為基礎的主體價值,而傳播作為社會語境的介入也能夠更好地適應語言學研究在當代,尤其是媒介化社會語境下的語義與語用方式變革。由此,語言-認知傳播以認知為共同視域,語言介入認知傳播的交叉研究具有兩大知識譜系:一是視語言為現(xiàn)象,發(fā)現(xiàn)并尋找達成認知傳播效果價值的語言-心理過程;二是將語言工具化,借助語言與認知、情感等不同維度的語料量化考察,洞察傳播過程中的規(guī)律。
語言的誕生是人類步入現(xiàn)代社會的一大飛躍性事件,語言之于人類的作用至少包括三個方面:一是言說自身,語言可以表達自我,并且成為人類思維外化的一種直接形式;二是語言作為一種符號,成為主體認知和改造外部世界的象征形式;三是語言推動主體間交際行為,成為人類社會化生存的潛在紐帶。
費爾迪南·德·索緒爾創(chuàng)立結構主義語言學,在《普通語言學教程》(1916)中區(qū)分了個人部分即共時“言語”和社會部分即歷時的“語言”,并認為言語具有個體意志與智能行為[4];此后美國哲學家C.莫里斯于1938年創(chuàng)立符號學,并最早提出了語符研究的三分法。奠定了語言學語法、語義和語用三大研究領域。語法研究關注詞匯、句法的使用規(guī)則,更側重于微觀、獨立語言表達現(xiàn)象的結構分析。語義研究關注語言形式與所指代的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關聯(lián)機制,其流派受到結構主義語言學和喬姆斯基轉換生成語法的影響,代表人物萊考夫(Lakoff)的認知語義學為后續(xù)認知語言學提供了語言切入主體心智、認知的研究路徑。作為語義研究的組成部分,萊考夫從隱喻的角度切入語言的內在意義機制,并發(fā)現(xiàn)了隱藏于語言隱喻關系內部的“具身”現(xiàn)象,將隱喻引申出修辭本身而作為一種人類與世界互動并獲得認知的基礎[5](P.16-45)。語用則考量語言的使用者與交際語境的關系,維特根斯坦(L.Wittgenstein)后期將語言與日常表達相結合,突破前期邏輯結構主義研究中對孤立語言的分析局限,將語言與日常言說尤其是作為人際溝通協(xié)調機制的語言納入其研究范疇,從而推動了日常語言學派的發(fā)展,為奧斯汀“言語行為”理論的提出奠定了基礎。奧斯汀“言語行為”與語言哲學研究中“意向性”探討一脈相承,并在其弟子霍爾的闡釋下得以延伸。
傳播,可視為人類主體以語符為信息內容的意向性心理-行為過程,因此,構成傳播內容的語符信息,促成傳播效果的主體心理-意向性語符使用與表達,成為語言、認知、傳播三大理論體系的交匯點。可以說,交際過程中的語言現(xiàn)象是認知語言學解釋言說主體言說行為背后認知機制的基礎,同時也是認知傳播學中通過語言的認知機制解釋傳播行為發(fā)生、施效的基礎。借助CNKI文獻數據庫,以“傳播”+“語言”為組合關鍵詞進行文獻搜索,得到文獻2889篇,經過人工篩選排除不相關等無效文獻后得到1985-2020年的研究趨勢(見圖1)。
圖1 基于CNKI數據庫“傳播”+“語言”組合關鍵詞的研究發(fā)展趨勢(1985-2019)①
在語言與傳播共享對象域的前提下,語言學尤其是認知語義和語用學成為傳播學的“前研究”,為傳播行為施效提供闡釋依據。
從研究的歷時性視角來看,傳播學中對語言的研究在2013-2019年間呈現(xiàn)出顯著增長態(tài)勢,傳播學視角下展開的語言相關研究主題的分布大體可以分為以下幾個方面,并且較為顯著地體現(xiàn)出了傳播學界在相關研究領域愈發(fā)普遍的“語言學轉向”。
一是新媒體(語境)下媒介語言的變革與發(fā)展。2006年有學者關注到媒體語言“泛方言化”的現(xiàn)象并思考媒介語言的“社會折射”作用,即對公眾的社會認知和實踐產生影響②;此后,互聯(lián)網技術興起后的網絡語言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語言的言說方式和修辭結構,并洞察到網絡語言對日常生活經驗的“技術嵌入、語義嵌入和關系嵌入”③?;驈娜诿襟w、新媒體等泛媒介技術語境下考察新聞語言(篇)的認知語境功能、視覺語言的互動性價值挖掘、媒介熱詞傳播及其社會意識起源、短視頻傳播的語境體系建構④,以“網絡語體”的混合特征、“數字語篇”的互動回應、“交際媒介”所形塑的新媒體語體類型⑤進一步提煉新媒體語言特征?;蜻M一步聚焦到政務類新媒體語言從技術革新、社會語境和語用主體各層面形成的語用模式及其實踐價值。在方法上提供了立足于語言學的語料庫方法透視新媒體語言⑥,初步形成了以語言為基礎視角的傳播研究范式。
二是闡釋或批評當前網絡語言中的語用問題與異化現(xiàn)象。如:對新聞標題中“語用預設”所帶來的傳播功能解讀;網絡謠言的研究中對其語用特征進行基于語言學基本理論的闡釋與分析,從交際圖式的角度總結新聞謠言傳播的語用公式;關注網絡強勢語言所具有的模因性質,通過自建語料庫數據和第三方數據的語料資源闡釋網絡流行語達成強勢傳播的語言學模因原理,進一步挖掘媒介語言的潛在社會-心理關聯(lián)結構等。⑦
三是分析特定媒介中語言生產內在的權力實踐關系。有學者較早關注到媒體語言暴力⑧及其背后的話語權力作用機制,或關注政務等主流傳播中特定語用規(guī)則所達成的話語實踐效果以及政治對話在社交平臺中媒介話語的“復合嵌套”⑨,也有側重于借助闡釋媒介語言的“意向性”權力達成跨文化、對外傳播的增值效應“語力”效果的研究。尤其是近年來針對傳播視域中語言-權力關系的研究愈發(fā)跳脫出之前傳統(tǒng)的主流和精英二分視野,從對主流媒體傳播中的話語權力實踐轉向對大眾尤其是特定群體(如青少年)借助語言而達成的圈層分化、趣緣關系建構等新傳播現(xiàn)象的研究。語言研究也被放置于跨文化傳播語境下,關注圖式、模因等跨語言的新言說模式,考察對外傳播的話語策略。
任何一個傳播流程都可以解釋為主體基于語言表達實現(xiàn)認知交互的媒介參與行為,因此,任何傳播現(xiàn)象最終都可以回歸語言現(xiàn)象本身。語料既是傳播的基礎,又為傳播研究提供了最為直接和原始的素材,還是反應并作用于主體認知的重要工具。傳播研究無論是傳播主體(施控)、傳播內容(生產)還是傳播效果,都離不開主體在認知基礎上的語言加工、生產與表達。借助語言及其已有的理論基礎可為揭示傳播中的認知機理提供充分的闡釋依據。
首先,語言學的“認知轉向”將語言學研究從關注語言內部規(guī)律轉向語言生成,并進一步延伸為語言表達與主體的作用機制,鋪設了語言作為認知工具的思維路徑。
語言學的認知轉向可追溯至胡塞爾,他從現(xiàn)象學出發(fā),首先關注到“意向”這一心智內涵,并從哲學現(xiàn)象學的角度論證人類通過心智的“意向”結構,達成心理引導下主體行為的過程。隨后,語言哲學研究中也逐漸關注到主體的心理狀態(tài)。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提出語言/言語的結構主義劃分方法,并初步涉及言語與主體心智-行為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同時期的德國哲學家和邏輯學家哥特羅布·弗雷格(Gottlob Frege 1848-1925)將早期哲學研究中的身心混沌狀態(tài)加以主客觀、心理與邏輯的區(qū)分?;谄鋽祵W研究的基礎,弗雷格將邏輯借助語言表征進行研究,推動了西方哲學的語言學轉向,憑借語言作為工具的邏輯分析,彌補了早期哲學研究理性意識的不足,增加了研究的分析價值,為20世紀語言分析哲學打下堅實的基礎。弗雷格認為“思想及其構份之間的部分/整體關系,一般總有語句及其構份之間的同樣關系與之對應?!盵6](P.255,V.)為語言哲學分析提供了從語言的心智邏輯出發(fā)的方法論范式。此后,維特根斯坦承繼并將“意向”引入語言分析哲學。20世紀70年代以降,受到認知科學(cognitive science)發(fā)展的影響,諸多領域包括語言學、哲學研究掀起“認知轉向”(cognitive ture),心智哲學與認知語言研究賦予現(xiàn)代語言研究更為科學、實證化的路徑取向,語言如何在結構上反映并引導認知成為認知語言學研究的核心要義。作為認知科學與語言學的結合,20世紀80年代發(fā)展起來的認知語言學致力于解釋我們對世界的知識及其表達是如何通過“心智范疇”建立起來的[7](序言P.1),并著重闡釋“語言和認知能力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盵8](序言i)
其次,語言學“社會轉向”,則將語言的觀照視野從發(fā)生轉向了使用,尤其是語言使用過程中對環(huán)境因素的考量。德克·希拉茨(Dirk Geeraerts)將語言標準化過程模型化為“理性主義”和“浪漫主義”[9][P.25-68],其團隊通過分析具體的語言變體來解釋語言行為和態(tài)度過程中的概念隱喻、原型和文化模式等社會轉向問題??肆_夫特(Croft W.)和克魯斯(Cruse D. A.)指出:認知語言學的研究僅關注說話人和聽話人的心智是不夠的,還要從更廣泛的社會交往目的出發(fā),研究語言的社會功能。”[10](P.329)在研究方法層面,認知語言“社會”轉向在完成理論建構與達成視野共識的同時,研究方法也將語言作為人類心智“凸顯方式”的認知中介意義測量擴大到“語篇層面”[11][P.31-56]。國內學者王寅將互動體驗、范疇化、概念化、意象圖式、認知模型等認知語言學研究中發(fā)現(xiàn)的主體認知模式運用于現(xiàn)實交際程序之中,突破原有認知語用分析以靜態(tài)言說和內部語言結構關系的探討,將言說的認知機制還原于真實的社會交際場景之中,形成“新認知語用學(NCP)的方法論體系”[12]。
以語言為徑的傳播學研究不僅從傳播學誕生初期便成為學者的意識自覺,并且隨著媒介技術的發(fā)展,語言為工具的傳播量化研究愈發(fā)成熟且精細化,成為更進一步解釋傳播現(xiàn)象的重要路徑。
傳播學將語言作為研究方法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美國學者H.D.拉斯韋爾及其團隊針對德國報紙內容的分析,于20世紀50年代的《傳播研究的內容分析》(the State of Communication Reasearch)一書中得以明確為方法體系。貝雷爾森(Bernard Berelson,1959)將內容分析定義為:“一種對具有明確特性的傳播內容進行客觀、系統(tǒng)和定量的描述研究技術”[13](P.281),該方法將傳播流程還原為以內容文本為單位的分析對象,通過對傳播內容文本中文體、結構、修辭等言說方式的微觀分析,闡釋傳播尤其是傳播主體指向傳播對象的潛在意圖,可以視為最早關注到傳播中“語言”為基礎的語篇分析對于傳播規(guī)律的方法論運用。
此后,隨著媒介技術發(fā)展所帶來傳播語境的變化,內容分析研究方法進一步延伸為聚焦于內容分析對象即文本內部的語言結構-權力的話語關系研究。話語分析可以追溯至索緒爾結構主義語言學將語言與世界建立聯(lián)系,它突破了此前語言學研究的封閉空間,直接推動了符號學的誕生。將話語分析推向高峰的是??拢?0世紀60、70年代的《詞與物》《知識考古學》中將語言延伸為符號,又將“符號學與話語分析之間建立了關聯(lián)”[14]。無論是福柯在《詞與物》中所揭示的語言-權力關系,還是將之運用于傳播效果研究中傳播內容的語言表達所達成的潛在認知引導作用,傳播學借用話語分析來進行傳播效果的研究逐漸成為一種常用范式,并在近年來呈現(xiàn)出愈發(fā)偏向量化實證的趨勢。無論是聚焦于傳播文本本身的內容分析,還是進一步深入文本內部的語言結構、話語權力關系的分析,都建立在以傳播中語言為基礎、語篇為對象的分析之上,并且潛在地建立了將語言構成的語篇文本及其內在的意識-權力關系作為洞察傳播所達成的認知效果的方法論邏輯關系。
近年來,將語言作為核心介質進行傳播效果分析的“情感社會學”方法逐漸興起,將情感的分析建基于傳播中主體言說內容的詞性分析,借助各類計算機編程軟件實現(xiàn)對大規(guī)模語篇內容詞匯的爬梳與情感詞匯的詞頻統(tǒng)計,實現(xiàn)更為精確化的情感維度考量,進一步豐富了傳播效果研究的科學維度,為認知傳播分析提供了微觀的視野,也更加真實地還原了傳播流程中主體的認知反映。與此同時,隨著人工智能、大數據算法技術在傳播領域的運用,傳播情境再一次為新的科學技術所改寫,進而影響媒介使用的主體及其認知。在新的傳播情境下,傳播規(guī)律的揭示出現(xiàn)了量化實證轉向的趨勢,“計算傳播學”將傳播還原為可供量化的數據模型,通過大數據統(tǒng)計和機器運算,在統(tǒng)計學的分析框架下闡釋傳播現(xiàn)象與規(guī)律:“挖掘人類行為背后的模式并分析其生成機制和原理”[15]。而“網絡神經科學”方法則能夠“解釋思想和行為如何在社會網絡傳播”[16],主體思想和行為的測量依賴于一段時間內“生物耦合(例如語言模式) 或非語言符號”[17]。
西方哲學在20世紀初期的“語言學轉向”為哲學探討的人腦心智問題找尋到以語言為突破口、可供直接觀察的現(xiàn)象學路徑。當前在多學科領域內發(fā)生的“認知轉向”則進一步為認知與傳播的融合研究提供了以人為本體的對象一致性基礎——語言學的認知轉向意味著語言研究更側重于反映或解釋人作為主體的認知-心理機制,而傳播學的認知轉向則將傳統(tǒng)傳播效果研究更加微觀化于傳播語境中參與主體的認知心理機制。認知語言學在近年來向社會認知語言學的拓展,正是體現(xiàn)了語言學從傳統(tǒng)聚焦內部語言現(xiàn)象到結合外部尤其是社會語境關系中主體間言說行為的動態(tài)意義。而在媒介社會化和傳播日?;恼Z境格局下,認知語言學在向社會認知語言學延伸的過程中,無法繞開傳播語境中主體的言語行為和交際過程,以及基于多主體媒介語言交際而達成的認知心理效果。
因此,在語言介入認知傳播的知識譜系下,語言-認知傳播以傳播為“田野”,以語言為可量化工具,以主體認知心理機制為對象。可以說,語言介入認知傳播符合傳播學研究從原本宏大的傳播機制轉向中觀的傳播結構,再進入到微觀傳播動機的潛在研究發(fā)展趨勢。以語言為工具還原傳播作為認知-語言-行為現(xiàn)象的邏輯根源,也適應了當前認知神經科學技術發(fā)展背景下對抽象、復雜傳播現(xiàn)象的一種技術化解構與本質分析。并且,隨著跨學科研究逐漸成為學術共識,語言介入認知傳播成為諸多跨學科研究的路徑和意識自覺。
可以說,媒介技術的發(fā)展進一步強化了語言介入認知傳播的研究自覺。內容分析的方法在20世紀40年代被拉斯韋爾運用,可見語言作為洞察傳播及其內在動機的方法論價值是顯著的。隨著媒介技術的發(fā)展,廣播、電視等電子媒介普及之后互聯(lián)網、移動新媒體時代的到來,以語言為徑的認知傳播研究不僅局限于媒介語言變化所帶來的主體認知-心理機制,移動互聯(lián)技術、媒介多元化形態(tài)的演變還拓展了傳播生態(tài)——包括傳播的范圍、方式以及傳播的語言形式與內容等,構成傳播內容的語言表達主體間性關系也間接重塑了傳播作為“田野”的范疇與空間。因此,以語言為徑的認知傳播研究呈現(xiàn)出了更多維度的應用領域。
從傳播范圍來看,跨文化傳播中語言-話語的使用策略和認知抵達效果自紙質媒體時期就成為研究重點,在當前新興媒介語境下也呈現(xiàn)出了向新媒體跨語言書寫的“話語圖式”轉化的傾向,并為以語料庫為基礎的“語言距離”研究提供了對外傳播策略;學者丁云亮(2020)將以“國家”為主體的傳播視為“借助言語等符號形式”的“意義傳遞”和“共享話語行為”并提供策略性語言方式,以達成在跨文化交流中強化塑造國家認同的共同體意識。
從傳播類型來看,由早期政務傳播中的語言-認知研究到更為成熟的政治傳播語言學的邏輯梳理,體現(xiàn)了新媒體中政治傳播以語言為進路的發(fā)展和深化。此外,新型冠狀病毒肆虐以來,在對外傳播包括國外媒體報道中的話語策略問題,以及國內主流媒體的話語傳播與社會意識的凝聚作用等方面成為學界關注重點;在類型維度上,還有針對青少年網絡語言從情感體驗到互動結構再到傳播結構的系列探討,青年網絡社交非語言代入“社會元語言與前文本”的模因結構分析,達成了不同維度下考量網絡語言與青少年現(xiàn)實認知的關系、對策。
從傳播空間關系來看,跨學科、跨領域、跨理論的網絡語言傳播被放置于信息生態(tài)視域下加以審視;或從網絡語言到現(xiàn)實生活的跨空間嵌入著手,提出了網絡語言在日常生活中通過三維嵌入關系達成再生產實踐。在學科理論范式、田野觀照視角等多維度的跨界視點之上,語言作為人類傳播行為的基礎,仍舊有諸多有待挖掘的研究領域。
傳播中的語言研究可視為一種“元語言”基礎上認知傳播符號的分析,借助語言的數據特性將傳播還原為以語言為基礎的信息互動,進一步反思語言生成的主體心智,成為深入解讀當前傳播流程的一種思維模式。一方面,在媒介社會化、社會化媒介使用日?;陌l(fā)展趨勢下,語言已經無法再囿于人際傳播的范疇之中,而進一步受到社會化媒介等技術的影響,成為可量化的“數據”,在大數據應用于傳播研究的過程中,須發(fā)揮語言數據處理與分析對主導傳播行為的認知-心理機制的解析作用;另一方面大數據、算法技術的發(fā)展,既強化了語言和認知傳播研究中實證量化的重要性,又為語言介入認知傳播的研究提供了技術支撐——將語言作為可量化的數據資源,通過大數據規(guī)模化探尋主體心理-行為的潛在規(guī)律,或者提出檢驗假設,運用大數據統(tǒng)計和相關性分析的手段加以驗證并得出更有理據性的結論。而數據、算法技術運用的前提,均落腳于傳播現(xiàn)象中“語料”作為數據的收集、整理和編碼量化。
一是傳播過程中媒介語言的數據收集和整理。拉斯韋爾將報紙中的文本作為分析對象,而在當前的移動互聯(lián)傳播語境下,文本的構成更加多元且復雜。既有待于去挖掘并拓展媒介語言的空間,又需要圍繞特定議題展開語言材料的篩選、甄別。目前,已出現(xiàn)了一些碩士論文著眼于特定對象,如《中國青年報》或微博中男性形象與話語建構、符號流變的語言梳理;也有從跨學科的角度考察電商在線信息語言與購買行為之間的關系和類型;以及以性別為分類維度,梳理不同類型新聞媒體的語言-性別指向特征等。對特定維度媒介語言的收集、整理與分析,既可以凸顯語言與潛在意向之關系,又可以挖掘傳播中語言與認知-行為之間的規(guī)律。
二是對傳播中語言語義關系的科學分析、梳理與分類。在確定語料收集方向與田野之后,語料圍繞語言-認知關系的梳理與分類需要綜合考量語義的結構和分類的科學性依據,為數據處理的科學性提供保證。如針對社交媒體中攻擊性語言、暴力語言的識別與分類以及針對歌曲歌詞話語和評論語言或亞馬遜商品評論等特定傳播語言的情感挖掘與分類。目前,基于語料整理的分類主要側重于極端語言和商業(yè)目的語言的挖掘識別與分類,在研究對象上重合度較高,尚有待在更為廣泛的傳播領域探尋基于漢語語言-意向的語料分類標準,以達成作用于傳播實踐的多元目的。
三是在整理收集的基礎上對特定語言-認知-行為關系的語料建立語料庫并以特定語料庫為基礎展開的實證分析。如劉晶(2020)、李存頡等(2019)均以NOW語料庫為基礎,采用實證手法分析新一線城市和江蘇省的全球媒介形象;黃彪文(2019)以語料庫分析為方法,探討了G20峰會期間類型化語言表達與國際話語權的關系等。語料庫分析能夠更為系統(tǒng)地搭建漢語語義結構特征下語言-認知關系的數據資源平臺,為后續(xù)語言學研究、認知傳播學研究提供更為便利的基礎。
語言與認知、傳播的融合契合了跨學科發(fā)展和大數據、算法技術支撐下傳播現(xiàn)象研究的實證化轉向趨勢,實際上,在自然科學領域尤其是計算機、情報技術等科學領域,將語言介入輿情研究已經成為一種常態(tài),研究數量在近幾年猛增的同時也反襯出人文社科領域“傳播學”研究的“弱勢”——在數據技術和量化分析愈發(fā)成為趨勢與主流的當下,人文社科的傳播學學者要么主動轉型學習數據處理軟件,掌握跨學科的知識背景,逐步向科學、實證方法的研究靠攏;要么就可能受限于研究視角與視野,被理論所框限,失去研究的應用和現(xiàn)實意義。實際上,自然科學進路的語言-認知傳播研究與人文社會科學進路的研究應該是相輔相成的,一方面需要認識到,計算機、情報學等科學領域的理性分析思維以及數學邏輯、數據處理和計算基礎與跨學科背景下的研究量化轉向具有先天的默契,為他們更近距離、更前沿地分析傳播中的語言-認知現(xiàn)象提供了條件基礎;但另一方面,也有必要認清的是,以數理邏輯切入傳播現(xiàn)象的語言數據分析,除了部分選題新穎、獨具創(chuàng)新價值和前瞻性的研究之外,仍有大部分研究過于依賴數理的量化建?;蛟诮梃b前人模型基礎上的重復驗證。從客觀角度而言,自然科學路徑下的語言-認知傳播研究固然存在數理量化研究的優(yōu)勢,但也難免容易陷入純數據化和技術化的抽象演示之中,進而忽略了語言表達的動態(tài)性、潛語境性和人際交互性。因此,在“人文社科”視角介入傳播學研究的背景下,厘清語言-認知傳播的理論譜系,追溯語言切入認知傳播的理論基礎、現(xiàn)狀和發(fā)展趨勢以及應用領域;在達成對語言-認知傳播研究從對象到路徑共識的基礎上,運用人文社會科學思辨質化和自然科學量化實證相結合的方法,才能更為全面、客觀地借助語言闡釋新興傳播現(xiàn)象以及傳播中的心理-認知機制。
注釋:
①數據來源:中國知網(CNKI)中文數據庫中以“傳播”+“語言”組合為關鍵詞,自1985至2020年以來研究文獻的統(tǒng)計分析。
②觀點可參閱:毛力群《媒介語言泛方言化現(xiàn)象的思考》,《語言現(xiàn)代化論叢(第七輯)》2006年第10期。
③從“聚焦網絡語言的修辭”到“觀照網絡語言修辭背后的日常生活實踐意義”,形成了學術研究的承續(xù)性。參見:王未《網絡語言的新修辭現(xiàn)象》,《修辭學習》2000年Z1期;趙呈晨《嵌入式傳播:網絡語言在日常生活中的實踐與再生產》,《新聞大學》2020年第8期。
④在以網絡媒介為載體的空間中關注語言的不同層面的研究,其學術脈絡可參見:林鋼《網絡新聞語言的語用分析》,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鄧俊峰、梁婷《新媒體視域下視覺語言傳播的互動性實現(xiàn)》,《傳媒》2017年第24期;尹緒彪《新媒體語境下媒介熱詞傳播現(xiàn)象解析》,《傳媒》2016年第12期;尹緒彪《沉浸式短視頻傳播的語境體系構建》,《出版廣角》2020年第4期。
⑤“網絡語體”“數字語篇”“交際媒介”等觀點的提出,足見語言與傳媒的融合已經體系化地進入學者的研究視野。參見:王建華、俞曉群《論交際媒介與語體類型》,《當代修辭學》2020年第5期;張穎煒《新媒體視野下網絡語言的語體特征》,《江蘇社會科學》2015年第4期;王建華《政務新媒體語言表達模式建構研究》,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20年。
⑥觀點參見:崔希亮《基于語料庫的新媒體語言透視》,《當代修辭學》2019年第10期。
⑦針對網絡語言中語用異化的相關研究較多,包括針對新聞標題、網絡謠言和強勢語言現(xiàn)象的異化歸因分析。參見:項國雄《新聞標題中的御用預設分析》,《新聞界》2007年第6期;吳希斌《新聞謠言傳播語用現(xiàn)象分析》,《出版廣角》2017年第6期;曹進、靳琰《網絡強勢語言模因傳播力的學理闡釋》,《國際新聞界》2016年第2期。
⑧參見:賈岳《令人震驚的媒體“語言暴力”》,《中國記者》2006年第9期。
⑨參見:王鳳仙《復合嵌套的媒體話語與社交平臺上的政治對話》,《學術界》201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