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雉雞
每個生命都會把命托起來,隨著自己的名字一起奔走。人這樣,動物也概莫能外。
托著自己的命奔跑,這樣詩意的句子背后,卻有著道不盡的心酸。
在這座每年接待游客1000萬人次的著名旅游景點、人滿為患的泰山上,還能指望見到什么稀罕的動物?
傳說多年前的一個冬天,大雪封山,索道停運,泰山上的管理人員過起了與世隔絕的日子。一條狼于夜色中經(jīng)過駐地。管理者手里有槍,標準的七九式半自動步槍,一個點射過去,狼倒在了雪地里,染紅了地上的白雪。
人們將狼剝了皮,晾曬起來,狼肉則作為野味存儲起來,只有重要客人來時才拿出一些,做一份“狼肉”野餐。
春天到了,附近的山民找上山來,指責說:“你們把我家的狼狗打了吃肉也就罷了,總該把狗皮還給我吧?!”
所以,泰山上但凡是與“野”字掛鉤的,都是稀缺的,是極其珍貴的。而俗稱泰山野雞的泰山雉雞,就是其中的一類。
說起雞,人們第一個念頭想到的就是“野雞”。畢竟在有限的人類史上,人與雞有著太久的聯(lián)系了,據(jù)考證至少有8000年的養(yǎng)雞歷史。作為六畜之一的雞,早在3000多年前,就走進了甲骨文,成為與人關(guān)系最密切的動物。想象一下,先人們用刀在甲骨上刻下的每一個字,都是那樣的不容易,除非與生活密不可分,否則雞怎么會走上甲骨呢?雞不光滿足了人們的口腹之欲,還成為祭祀的供品。
“鷄”是“雞”的異體字,甲骨文是象形字,字形像頭頂有冠的大型飛禽。有的甲骨文寫成會義字:奚,捆綁并戲弄,隹,有冠長尾的大鳥,表示觀賞性強、可馴養(yǎng)的大型飛禽。在古篆文中,雞是由奚和隹二字組成,造字本義指古人從林野抓捕后用繩子系爪馴養(yǎng)在家的飛禽,高冠長尾、形似孔雀。
雞走進詩歌,是在兩千多年前的《詩經(jīng)》,里面有一首關(guān)于雞的詩:“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薄对娊?jīng)·齊風》里也有一首《雞鳴》與報曉有關(guān):“雞既鳴矣,朝既盈矣……”
時間到了2016年3月21日的一個清晨,我穿泰山而北行,在鳳凰嶺上遇見了一只泰山雉雞,正大搖大擺地橫穿馬路。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泰山野雞。盡管是一個下坡,我還是早早地踩下了剎車,等待野雞通過。
我靜靜地看著它。它的步子優(yōu)雅,不緊不慢,儼然一只驕傲的公主,不,儼然這座鳳凰嶺上的一只鳳凰。
我能夠清晰地記住那天,是因為那天正好是國際詩歌日。這只泰山雉雞就這樣不期而至,十分突兀地出現(xiàn)在一個詩人的車前——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天意?這究竟要有多大的擔待才會有這樣的機緣?
在我走過800個單程的山路上,一只野雞恰好出現(xiàn),它路過了我的生命,以及生命里的全部時間。
我可以慶幸的是,泰山上的雉雞與家雞一起,在時間的長河里平行生長,并沒有因為環(huán)境的改變而滅絕,也沒有因泰山的庇護而毫無節(jié)制地瘋長,它們不光躲過了時間的打擊,更是躲開了人類的牙齒,從時光的縫隙和牙齒的間隙活著,保留著自己的野性。
在這條山路上,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聽見過泰山雉雞的叫聲,聲音略帶滄桑和沙啞,它們展開翅膀,貼著地面緩緩滑行,從一片山地到另一片山地,看起來絲毫不費力氣,而實際上,它把全部的身家性命,托付給了大地和翅膀。
泰山的皺褶里,隱藏著許許多多的農(nóng)家樂,養(yǎng)著一籠子又一籠子的雞,最吸引人眼球的,是那種七彩雉雞,絢麗的色彩,高挑的羽毛,因為外形俊美,猶似野雞,盡管每只價格在上百元,依然被許多食客所青睞,極大地滿足了人們大食野味的好奇心。豈不知,這種住在鐵籠子里的山雞,其實也是從養(yǎng)雞場里豢養(yǎng)出來的,是根據(jù)飼料配方精心調(diào)配養(yǎng)育出來的野雞仿品。
這樣的山雞除了外貌,其實與野雞沒有絲毫的聯(lián)系了。
野性一旦被豢養(yǎng),就只能是另一個物種,就像狗與狼的區(qū)別,家豬與野豬的區(qū)別。很慶幸,泰山中的雉雞像孫猴子一樣,拔下毫毛一吹,變出了成千上萬的七彩山雞,既滿足了人們的口腹之欲,同時保存了自己種的純粹和延續(xù)。
一只真正的泰山雉雞,也因此走進了詩里——
雉雞的長尾與漂亮的裝飾
因此成為自己的靈幡
成為天敵和子彈的雙重獵奇
它們從誕生的那一刻
就披上了與世界作對的羽毛
用鮮紅的熱情裝飾生命的冷
用笨拙的奔跑 ?與高空作別
與田野達成和平的共識
過分自戀的雉雞 ?終于用自己的血
清算了人類的殘忍
用過度的死亡
走進瀕危保護的救贖
它們的少 ?與家雞的多
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它在世界詩歌日
穿過泰山的早晨
與一個喋喋不休的詩人遭遇
它不緊不慢的步子
讓日漸稀少的詩人
感到了莫大的安慰
野兔
秋天是肥碩的季節(jié),因為經(jīng)過了三個季節(jié)的儲備,將最為豐腴的汁液都注入到了這個時刻。
動物都變得肥碩起來,以便于迎接嚴寒的到來。畢竟,在一個冰封的季節(jié),食物來源是最大的困難。小到一只麻雀,一只野兔,都是如此。
說起兔子,其實人們并不陌生,稍微有過鄉(xiāng)村經(jīng)驗的人都飼養(yǎng)過兔子,當然是家兔。
兔子長長的耳朵,一定是進化過程中造物主給予的特別安排,對一個柔弱的、處于生物鏈末端的兔子來說,食草、活命、繁衍后代,一定是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任務。為了躲避可能的危險,它一定要聆聽一切可以聽到的聲音,它恨不得拉長再拉長自己的耳朵,以便于偵聽到所有的危險,然后奔命。是的,奔跑成為兔子活下去的最后的方舟。
我奇怪的是,從野兔到家兔,人類也經(jīng)過了漫長的歲月,不知為何它的長長的耳朵并沒有退化,變成老鼠一樣的耳朵。
我們小時候主要是飼養(yǎng)長毛兔,白白的、披著一身雪白絨毛的長毛兔是我們的最愛。放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采摘樹葉喂兔子,定期拔毛,送到回收站賣錢,然后年終的時候?qū)⒊赏觅u出,換回大把的零用錢貼補家用。
與現(xiàn)在的人們飼養(yǎng)寵物兔不一樣的地方在于,清貧的我們更多的是依據(jù)經(jīng)濟規(guī)律與兔子發(fā)生關(guān)系:或者相敬如賓,或者相愛相殺。兔子用自己的存在,為我們的童年提供了足夠的想象空間。
無論是動如脫兔,還是守株待兔;無論是狡兔三窟,還是兔死狐悲,進入文化視野的只有野兔的身影,家兔仿佛一團不存在的空氣,不見了蹤影。
野兔與人類一直共生共存,它不像家兔那樣直接存在于人類的生活當中,它只是偶爾走進人類的餐桌,那是當它成為紅燒或者燒烤美味的時候。大多時間里,它依然保持著作為天敵口里的食物,而維系著千萬年來的生態(tài)平衡。
所以,死于意外的野兔,當然絕對是一個意外,比如撞死在寓言里的樹上,被農(nóng)夫撿走的那只兔子,以及被車輪帶走生命的這只野兔,都值得被文字所記錄。
秋天的早晨,我驅(qū)車趕往位于山北的濟南。在牛山口附近,一輛黑色奧迪車呼嘯著超過了我,風馳電掣般向前飛去。
說實話,在這條路上往返了8年,除了貨車司機之外,沒有人比我跑得更快。這輛超過我的車,顯然是一個高手。
好強的念頭,促使我緊緊跟在這輛黑車的后面。就在一個拐彎處,右側(cè)樹叢里突然驚起了一只野兔。只見它高高躍起,沖出樹叢,然后橫過馬路,試圖穿越而去,不料“嗵”的一聲撞在黑車的后輪上,然后躺在了馬路中間……一切都在瞬間完成。
我緊急踩下剎車,并打了一把方向盤,讓過了這只受傷的野兔。在慣性的作用下,車子沖出去十幾米后停了下來。
而此時,前面那輛車已經(jīng)絕塵而去。
這是一只黃褐色的野兔,渾身充滿了動感的力量。它的耳朵豎起,眼睛里透出一種痛苦和絕望。它的后腿不由自主地抽搐著,破開的肚子露出了一團腸子……
就是扁鵲在世,也無力回天了!
“阿彌陀佛!”我雖然不是一個佛教徒,但看到這樣慘烈的場面,內(nèi)心也受到強烈的刺激,忍不住雙手合十。
“早去早托生吧!”我沖著地上的兔子看了最后一眼,立刻上車,開始追逐前面的那輛黑車。
我有過把它捧到路邊掩埋起來的念頭,但是一個更大的想法涌了上來:我要追上前面那輛車,為這只野兔討一個公道。直到這時我才明白,為什么看到第一眼,我就把那輛車叫作黑車了!有時候人的直覺,是可以直達事物本質(zhì)的。
我憤怒的原因在于,當野兔跳上路面的時候,前面這輛車沒有絲毫的剎車動作!作為一個司機,遇到險情的時候,出于本能反應,都會有剎車和避讓的動作,也許這樣做并不能改變什么結(jié)果,但是你的這一腳剎車,會讓你從道義上得到解脫。人生有無數(shù)不可預料的結(jié)果,但是我們卻可以釋放出自己的善意,釋放出我們對生命的珍惜和憐憫,這可以讓我們與動物劃清界限。
我決定追上前面那輛車,我要逼停他,指著他的鼻子狠狠地沖他吼叫:“你殺死了一只野兔!你為什么不剎車?為什么不剎車?你這個兇手!”
這是一段最難行走的公路,每一個彎道都幾乎是一個半圓,一個套著一個。我在憤怒中飛奔著,比野兔還要迅疾。
結(jié)果會怎么樣呢?這個司機一定會大聲地回罵著:“你這個神經(jīng)??!一只野兔有什么?老子有錢,賠你錢就是了!”
他會一臉的不屑:“一只野兔死了就死了!你惹惱了老子,連你一起軋!”
多種鏡頭在腦中閃動,我絲毫沒有停止追逐。然而終究沒有追上他……
泰山上一只野兔死去,和它一起死去的,是那些不可理喻的惡。
我的朋友事后指責我,沒有掩埋這只野兔。我無語。或者,它柔弱的生命,已經(jīng)被我用一種特殊的方式,隆重地埋了下去。
來歷不明的松鼠
動物的存在,一直是一個謎,為什么有的可以生存在這里,有的卻無法生存?
企鵝之所以生存于南極,是因為這種飛不起來的鳥,只能躲避到傷害最少的地方去。西南大山里的孑遺動物野生大熊貓,也一定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才逐竹而居。
生存的自然法則,讓這些物種選擇了不同的地方,而這樣的選擇,卻帶有無可奈何的意味。
2018年3月19日對于普通大眾來說,沒有什么意義,但是對于動物保護人士來說,卻是一個黑色的日子:地球上最后一頭雄性的北方白犀?!疤K丹(Sudan)”因為疾病的原因,被執(zhí)行了安樂死,從理論上來說,除了還有兩頭雌性的北方白犀?;钪猓@個物種的白犀牛已經(jīng)在自然世界中視同滅絕了。這也是我們親眼看到的物種消失的過程,由于媒體的強勢傳播,人們終于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朋友們是怎樣一步步走向滅絕的。
地球上每天都有75種物種在滅絕,每小時就有3個物種被貼上死亡標簽。很多物種還沒來得及被科學家描述和命名就已經(jīng)從地球上消失了。而近年來,物種滅絕的跡象在加快。地球不是人類獨有的地球,而是所有物種共有的一個逃生艙。人類如果不注意自己的行為,很可能就在這個生態(tài)中因為失去自己的伙伴而孤老終生。
我所知道的就是,截止到1996年,泰山?jīng)]有任何瀕危動物,或者,所有曾經(jīng)瀕危的動物已經(jīng)消失了。
2017年秋天,我追逐一只來歷不明的松鼠時,突然對這個物種產(chǎn)生了莫名的沖動。車子沿著山路行進時,路旁跳出了一只金黃色的小松鼠。它似乎前腿短,后腿長,走起路來一跳一跳,十分可愛。它的尾巴大大的,拖在身后,像關(guān)公的大刀。
我放慢車速,跟著這個可愛的小家伙,看著它在前面蹦蹦跳跳,后面的大刀似乎在做出“禁止追尾”的手勢。
我的腦海里一萬幅畫面閃過。我記得《泰山大全》里記載過,在泰山嚙齒類動物里面,沒有松鼠這個動物。也就是說,在1995年該書出版之前的數(shù)千年間,泰山是沒有松鼠的。但是,這只不上山不爬樹,卻沿著公路與我飆車的小松鼠卻出現(xiàn)了,它一定是負有某種使命的。
恰在這時對面又來了一輛車,小松鼠受到了驚嚇,突然改變了奔跑的方向,轉(zhuǎn)身向著右側(cè)的山上跑去。
我知道這只小松鼠雖然脫離了我的視線,卻再也不會脫離開泰山了!
據(jù)說松鼠進入泰山有兩個渠道,一是傳說泰山北邊的某個野生動物園,曾經(jīng)飼養(yǎng)過不少松鼠,后來逃脫了,落戶泰山,漸漸變成了野松鼠。還有一種說法就是,許多放生之人從城里的寵物市場買了不少松鼠,然后在泰山上放生,結(jié)果導致缺乏天敵制約的松鼠規(guī)模迅速擴大。自2012年開始,網(wǎng)絡平臺上頻繁出現(xiàn)了攝影愛好者抓拍到的照片,有魔王松鼠、歐亞紅松鼠,還有黃山松鼠等不同的種類。周圍村民種植的核桃等經(jīng)濟作物開始受到了侵害,松鼠連吃帶采,農(nóng)民的收成幾乎減半。
然而從動物的角度看,這樣的結(jié)果是令人欣慰的。不管怎么說,松鼠終于從寵物變成野生動物,從人的控制之下,變成雖然疲于奔命但卻是自由自在的生活。是泰山上豐富多樣的植物,幫助松鼠實現(xiàn)了這樣的身份轉(zhuǎn)換。
我見過各種各樣的放生。在泰山的溪流之中,親眼看到兩位女士,提著兩條碩大的鯉魚去放生。由于天氣炎熱,早已經(jīng)習慣待在水塘深處的鯉魚,被放生在淺淺的自然流動的溪水中,不一會兒就翻起了魚肚,飄在了水面……這樣的放生無異于殺生。
一個物種的侵入,必然會引起當?shù)厣鷳B(tài)的一種波動,然后產(chǎn)生再平衡。澳大利亞的野兔事件,就是一個慘痛的教訓。
由于澳洲四面環(huán)海,這個天然的屏障使得澳大利亞的物種比較單純。上個世紀,殖民主義者為了在狩獵時增加樂趣,于是從歐洲帶來了17只野兔,在農(nóng)場放養(yǎng)。由于野兔有著驚人的繁殖力,又缺少天敵的制約,澳洲的兔子急速繁殖,數(shù)量不斷提升,100年間野兔增加到了100億只,草原被兔子吃得干干凈凈,成為一場災難。為了消滅野兔,澳大利亞動用了轟炸機向兔子投放毒氣彈,才把兔子消滅掉。他們研制了各種滅絕野兔的疫苗,但是由于野兔不斷產(chǎn)生抗體,疫苗很快失效,野兔的數(shù)量也一次次地增長。
物種的消失固然是令人痛惜,但是異常物種的侵入,也會是一場災難。
泰山上來歷不明的松鼠,到底能夠給泰山帶來什么樣的變化,目前還沒有公開的評估,但是以“放生”這樣的方式引進物種,一定不會是最佳方式。
但愿時間能夠開啟自動閥門,讓物種的產(chǎn)生歸于平和與安寧。
喜鵲飛去的方向
喜鵲變成一支支箭鏃
射向家的方向
這首詩將留鳥喜鵲,賦予了一種新的含義。喜鵲,同麻雀、烏鴉同屬于一目,也是鳥里最聰明的一類。
烏鴉反哺,羔羊跪乳,這樣的現(xiàn)象早就被古人發(fā)現(xiàn),并寫入了經(jīng)典書籍,成為教化人心的經(jīng)典故事。同樣的鵲站高枝、鵲橋相會,這樣的文字也將喜鵲所帶給人們的歡樂盡情展現(xiàn)。
泰山有128種鳥類生存,雖然數(shù)量眾多,但是大多散落在泰山無窮無盡的山林田野、水庫河邊,以至于我們常常忽略了他們的存在。更有許多鳥是候鳥和旅鳥,只是固定在冬季、夏季或者春季出現(xiàn),相對于泰山而言,它們是一群匆匆過客。也正因為如此,那些泰山的常住居民——留鳥,一年四季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無論春夏秋冬,總是和我們相聚一起,因此從感情上,才更覺得這是自己的鳥,就像親戚一樣,內(nèi)心總有一種割舍不斷的親情。
是的,每每看見喜鵲,我總會誤認為這是舅家的表哥,讓我們從心里接納了它的存在。
與喜鵲同一科的還有灰喜鵲、禿鼻烏鴉、大嘴烏鴉、黑烏鴉、寒鴉等,都是泰山留鳥。我從泰山穿山去到濟南的路上,總要在海拔100米到700米的山谷與山峰間穿梭,道路兩邊的樹上,有各種各樣的鵲在飛翔。
只有喜鵲,可以從低洼的田野到高海拔的山林間筑巢建窩,而其他那些灰喜鵲和烏鴉們,則大都生活在低矮的田間鄉(xiāng)村,高山上很少見得到。
每到秋冬兩季,寒風漸起,吹落了樹上最后一片殘葉,泰山進入到了冬眠的時候。每天除了一成不變的老太陽從東面升起到西邊落下,就是偶爾的風打著快馬,吹著口哨,整齊劃一地切開天空,把明亮的天空搞得昏暗。這時候,連大地都放下身段進入冬眠,唯有黑白分明的喜鵲,兩兩結(jié)對,一前一后飛掠空中,它們的嘴里,銜著一根枯枝。它們迎風飛翔的樣子,笨拙而又堅定,將一根又一根的枯枝運上高高的枝頭。
想象一下這個場面:山路蜿蜒曲折,一輛甲殼蟲似的車子在路上蠕動。路兩旁高大的楊樹、柞樹和松樹上,有鳥飛過。鳥們黑白分明,它們無一例外地銜著一根比自己身體還長的木棍兒,奮力飛向樹梢……車駛過,它們不為所動,風吹過,它們依然故我,只有在放下嘴里樹枝時,才能騰出嘴巴來,發(fā)出一聲喜悅的叫聲。
把巢建在高處,建在遠離地面的地方,是喜鵲們的一個本能。站高枝,其實也是鳥類為了躲避可能的傷害而形成的一種習慣。喜鵲建巢位置的高低,其實反映了這種靈鳥對于自然的一種感知和對應的關(guān)系。如果當年雨水太大,它們就會將巢建在高處;要是天氣干旱,雨水較小,它們就會把巢建在比較低矮的位置;如果當年的雨水不大,平緩,喜鵲們一般就只會修補舊巢,不會棄舊建新——這也是一棵樹上會有好幾個鳥巢的原因。
同別的鳥不一樣的是,喜鵲選擇了與人類共同生活的模式。所以,越是深山老林,就越少見喜鵲的蹤影,越是鄉(xiāng)村田野、公路兩側(cè),就越能見到喜鵲搭建的圓形窩巢。幾千年來,當越來越多的鳥們面臨絕跡的時候,喜鵲選擇了與人類和平共處,并結(jié)下了共生一樣的友誼。
我每周一次往返于山中,所以每次見到路旁的喜鵲窩,就有了一種動畫般的跳躍膨脹感:一棵光禿禿的樹上,突然有了幾根樹枝,突然又大了一些,突然就肥碩了……沒過幾周,一個近乎圓形的巢就建成了。
我們和喜鵲們,各自生活在自己的空間里互不干涉,我們的時空和喜鵲的時空,只有在這條路上,才有了交匯。我已經(jīng)認可了它是我的表親,只是不知道我們在喜鵲的眼里變成了什么?不管是什么,從幾千年以來它們不離不棄一直選擇和我們相鄰而居,就可以知道,它們也認可了我們?nèi)祟愡@個物種,它們對我們沒有敵意,是信任我們的。
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感情為基礎(chǔ),當我看到路邊低矮的樹上有一個碩大的鳥巢時,內(nèi)心會產(chǎn)生巨大的安慰;而看到喜鵲把巢建在高大的高壓線鐵架上時,內(nèi)心就會有一種深深的失落。
它寧愿選擇鋼鐵而不選擇樹木和人類,是因為這只喜鵲受到過不為人知的傷害。它們內(nèi)心缺乏安全感,才放棄了千萬年中進化而來的習慣,選擇了冰冷的高壓線桿。它或者是被蛇傷害過,或者是被風吹落過,或者是被人傷害過,總之它們選擇了更高更遠更堅硬的鐵,選擇了冰冷和孤獨。高大的鐵塔遠離地面,風吹不動,能給它們帶來更多的安全感。
每次走在盤山道上,都會看見箭鏃一樣的喜鵲,舒展翅膀,射向遠方,那里必定有一個村莊,有一棵大樹,有一個用粗陋的樹枝扎起的溫暖的家。
家,故鄉(xiāng),這是中國人內(nèi)心最隱秘最柔軟的地方,它隨時會引起太平洋一樣的激蕩——不管你身處北極還是南極,也無論你身在喜馬拉雅還是潛水在馬里亞納海溝,這個詞都會激蕩在你的胸膛。
泰山上,兩只喜鵲飛過,擊中了所有人的目光……
(夏海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畢業(yè)于魯迅文學院第31屆高研班。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詩刊》《星星》詩刊、《中華文學選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詩選刊》等報刊發(fā)表及選載作品200余萬字。出版有詩集《水時光》《恍然隔世》《眷戀》,散文集《琉璃的鋒芒》《秋之約》等。獲冰心散文獎、孫犁散文獎、齊魯散文獎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