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島社會的歷史解讀

楊彥妮

國境之東的海岸線、翻涌的碧波、星羅棋布的島嶼，其歷史意蘊復雜多變。島是海中之山，是漁民的航標，是軍事的前哨堡壘，也是水上流民來去自如的站點。相應地，從中原王朝和地方治理的角度來看，受限于治理和技術手段等各種因素，海島往往具有某種不可控的危險的意味。隨著時代的變化，海島這一曾經(jīng)游離的角色，從明清開始卻總有機會扮演歷史舞臺上最激烈的戲份。在明清以降的全球化趨勢下，想從既往的海島治理的經(jīng)驗中吸取教訓，當然要先深刻理解東南海疆治理的歷史和海島社會的運轉。中山大學歷史學系謝湜教授的新著《山海故人：明清浙江的海疆歷史與海島社會》就是這一領域的一部融合歷史文獻與田野調(diào)查的學術著作。雖然有專業(yè)門檻存在，但全書總體保持了學術散文寫作的從容親切，非常照顧一般知識群體的閱讀，將原本藏在公文、方志、譜牒、地方歌謠中的事體前后講得條理清晰，也把耳聞目睹的海島生活講得別有興味。

這部書的正文分為五章。第一章“島鏈”的觀察從作者少時在故鄉(xiāng)澄?？h的直接生活經(jīng)驗出發(fā)，隨著求學、研究的經(jīng)歷而拓展，從南澳、雞山，到樂清灣，到東海上的南麂島、舟山島，從不可復見的漁汛期的敲罟作業(yè)，到菲律賓博物館的華人事跡遙想，從實地考察的顛簸風浪，到一百年前海上生民以山為坐標的航海地圖。事實上，如果讀完全書再看第一章會發(fā)現(xiàn)，作者將后面出現(xiàn)的三個個案的調(diào)研、訪學、道途聞見等部分饒有趣味地串講于此，近似電影拍攝的幕后花絮，引人入勝。

作者在書中提到了南宋光宗紹熙二年至五年間在浙東定海縣擔任地方官的陳造（ 一一三三至一二0三）。陳造字唐卿，高郵人。讀他的《江湖長翁集》中這一時期的作品，既能看到一個信奉儒家思想的地方官如何開展工作，也能看到一個外來人對沿海百姓生活的好奇觀察。其中，“官廨鹽煙外，居人雜賈胡。聽言須畫字，討海倚輸租”（《定海四首》其四），提到當?shù)禺a(chǎn)鹽，中外雜處，在語言不通時要靠筆畫來溝通，大家都是向大海討生活。作者特別拈出“討海”二字，展開對沿海島鏈人群生活、足跡、經(jīng)濟、組織等方面的觀察和思考。

第二章“舟山”、第三章“玉環(huán)”、第四章“南田”，則以個案方式討論浙閩近海島嶼在明清的管理和建制情況。其中，舟山和南田二島屬于浙江杭州灣東南方向海域的舟山群島，玉環(huán)島位于浙江東南溫州附近樂清灣。這三章討論的島嶼雖然不一樣，但思考進路和講述結構較為相近，大致圍繞著遷界和展復兩種政策在海島地帶的實施及其結果，非常適合放在一起來對照著看。如果以關鍵的時間先后而論，則分別涉及康熙二十五年舟山設縣，雍正六年玉環(huán)設廳，光緒元年南田開禁。作者在其《高鄉(xiāng)與低鄉(xiāng)：十一至十六世紀江南區(qū)域歷史地理研究》（ 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0一五年版）中曾提到譚其驤先生所提示的對縣一級政區(qū)的增設及其序列的政區(qū)歷史地理的思考進路對他的啟發(fā)，所謂“地區(qū)開發(fā)—政區(qū)增設”的分析邏輯，在作者以往的文章，例如《明代太倉州的設置》等，也不乏對這一研究思路的熟練運用和展示。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同樣的歷史進程在不同的島上演繹了三回。恰恰相反，陳春聲教授在是書序中提到：“雖然舟山群島、南田島、玉環(huán)島與陸地的距離均只有數(shù)里之遙，傳統(tǒng)時代各島嶼之間的水路交往也算便捷，但以其與王朝關系為坐標的歷史進程，卻呈現(xiàn)出差異巨大的路向與面相?！保? 頁） 舟山島在明亡之后成為南明的重要據(jù)點，各種軍事力量林立出沒，到康熙二十五年（一六八六）重回王朝版圖。玉環(huán)島則以生齒繁多、寇盜橫行等既成事實，借助樂清、太平等周遭地域行政建制的綜合規(guī)劃之機而歸入王朝管理，獲得一個合法身份。南田島則自明初放棄，在清代又因一度作為抗清基地而被岸上的象山縣石浦鎮(zhèn)駐防清軍嚴密監(jiān)視，到了清中葉以后雖有復界的呼聲，但由于地方官員前后認識不一等原因，遷延了兩百年才落實。

作者對三個島納入行政體制的不同軌跡有一個基本的判斷：“舟山和玉環(huán)的秩序重建，關鍵不在于展復決策的下達，也不在于定?？h、玉環(huán)廳這兩個標志性海島廳縣的建置;更重要的是，定?？h與玉環(huán)廳設立伊始，廳縣官員逐步順應了海島占墾、閩粵勢強的人地格局，采取了比較務實和溫和的認墾政策，實現(xiàn)了州縣的順利施政，逐漸將海島土地領土化，海上人群在地化，并進一步穩(wěn)固海域汛防、巡哨的軍事秩序?！毕啾戎?，南田島“雖然近鄰陸地，與陸上社會嬗變、海上內(nèi)外戰(zhàn)事唇齒相依，卻因缺乏穩(wěn)定州縣的行政，屢屢成為群雄割據(jù)的角斗場”（234 頁）。

在個案的展開中，作者一方面對王朝具有的編戶齊民的行政力量和號令制度由此出的政治威權十分重視，但對千姿百態(tài)的地方情況、對不同于內(nèi)地農(nóng)耕社會的海上人家的生活也有平等甚至不失溫情的注視。例如作者一再強調(diào)東南近海島鏈是浙、閩、粵漁民共同作業(yè)、充滿流動性的海上社會，其往來流動受季候潮流影響，其居所、社群不能直接和陸地戶籍管理制度對接，也無法真正做到自給自足，生活高度依靠商業(yè)交換等，而海上行商風險高，必然要依賴武裝保護等。但是，這些關于漁民和海島生活的陳述并沒有成為一種殊方奇談，沒有成為需要改變、拯救抑或文明化的對象，只是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的一種。明廷或清廷的想法、地方區(qū)劃的界線這些都重要，但不是他們生活的全部。不僅如此，作者還能隨時對彼時的歷史情勢保持一種充滿柔性與靈活度的洞察。例如根據(jù)《（康熙）定?？h志》等記載重新以現(xiàn)代眼光來梳理定海知縣繆燧有效聯(lián)合地方士紳推行的各項行政措施;根據(jù)李衛(wèi)、張?zhí)剐艿却蟪嫉念}本討論地方官在推行展復政策過程中對上和對下的策略;根據(jù)朱桂楨、帥承瀛、趙慎畛等督撫大員在南田開禁問題的意見分歧討論行政立場越來越保守、政策越來越嚴苛這一結果?？偠灾?，這本書最打動人的地方，除了他采用各種文獻與田野的方法走向山海的歷史現(xiàn)場，也包括在這個過程中，他真的“看見”了那里的人們。

第五章“新港”較為獨特。二0一五年夏末，作者在耶魯大學訪學，鏡頭從位于港口城市紐黑文（NewHaven，意即新港）的城市角〔CityPoint，舊名牡蠣角（OysterPoint）〕的歷史進入，切換至珠海唐家灣的養(yǎng)蠔名地雞山村的歷史，以牡蠣角蠔田的權益分割圖帶出對雞山離岸蛇洲島的“海界碑”礁石上文字的思考，又由城市角小吃店的美味煎蠔、雞山的百年蠔塘，切換到巴西的海濱城市弗洛里亞諾波利斯的牡蠣養(yǎng)殖業(yè)。這些走出中國之外所看到的景象和事例，幫助他更深地思考和印證海島生活的某種共通特性?！昂Ｉ系臋嗔Α嗬蜋嘞抻兄S多耐人尋味的故事，從（中山大學所在之）新港到（耶魯大學所在之）‘新港，我對海島的研究產(chǎn)生了不少新的想法，這部書的基本框架，也是在那個時候萌生的。一方面，我有興趣從國家的視角看待海疆治理的政策理念發(fā)展史，追溯內(nèi)陸治理思維如何施諸海疆，從遷棄海島乃至沿海地帶，最終走向內(nèi)地化治理的政治地理過程。另一方面，我試圖追尋東南近海島嶼人群的足跡，追溯聚落生長的社會地理機制?！保?71頁）隨后的“就漁衛(wèi)商”和“化私為公”兩節(jié)基本上在國家治理和海島生活兩條脈絡上做進一步的學術梳理。關于本章第五節(jié)和后記部分，沿用北京大學陸揚教授發(fā)表于《文匯報》（二0二一年一月十八日）的《我的二0二0推薦閱讀》中對此書的推薦語：“我特別欣賞謝湜在史學方法上的自覺，無論對史料的敘述還是問題的分析，都可以看出他對于哪一部分應該歸屬于哪種史學模式和方法，是相當清楚的。盡管他不會去機械地標明，但稍稍熟悉當下史學方法和取向，便會時刻感覺到種種方法層面的考量。部分答案正可以在第五章第三節(jié)和后記里找到。這些部分詳細說明作者身處的學術圈對他的啟示和幫助?！?/p>

相比起專業(yè)的考據(jù)和對地方在長時段內(nèi)曲折演進的描述，這本書埋伏了一個充滿溫情的童年與家庭的線索：小時候他的父親講述鄰居“弟仔伯”家的春聯(lián)寫著“世界和平好，清邁任往來”，以祈禱自己在越南謀生的兒子阿五能夠安全地從戰(zhàn)亂的越南避禍到泰國清邁。二0一七年八月，作者來到清邁參加學術會議，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在此交流、度假、經(jīng)商的和諧場景，不經(jīng)意想起童年種種，默念“世界和平好，清邁任往來”，“心中不由涌起一陣暖意”（361 頁）。全書在這種纖細動人的暖意中結束。

正如彼得·伯克在《什么是文化史》中所說的，“ 褲子的文化史與研究褲子的經(jīng)濟史就不相同”， 即使面對同樣的海島， 不同領域所關注的點可能完全不同。一開始讀到明清東南海島的字樣，我腦中出現(xiàn)的是黃宗羲跟隨魯王政權在舟山流亡的《舟山興廢》等印象，宗廟傾覆的惶恐，棺材一樣逼仄的船艙，大魚吃小魚的豪強武裝。借用王德威教授為臺靜農(nóng)《亡明講史》刊印所寫的文章標題，“亡明作為隱喻”，包括陳寅恪先生晚年的《柳如是別傳》，都寄托著各種國家的、個人的隱喻，讀文學的人特別容易被這種隱喻擊中。然而在這部書中，我看到非常不一樣的景象，老百姓打魚的打魚，煎鹽的煎鹽，墾田的墾田，他們討論航線，討論季風，討論船只的性能和魚群的種類，即使在國變之際，海上武裝的縱橫穿梭也帶著幾分熱鬧。想想施于海島之上的種種文學隱喻，再讀這部書，頗有點“閉門推出窗前月，投石沖開水底天”的震撼，那是生活本身的巨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