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 ? 要:經理制度對于完善現代公司治理結構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而經理權是經理制度的核心要素。在所有權和經營權分離的公司治理模式下,經理濫權損害公司所有者權益的事件時有發(fā)生,公司的代理成本和代理風險也隨之升高。本文通過剖析經理權的性質,廓清了經理在公司內部治理結構中的法律地位,分析了經理權的實現路徑及運行規(guī)則,對比相關國家立法并結合我國實際提出了規(guī)范構想,以期通過對經理權的規(guī)制完善我國的經理制度。
關? 鍵? 詞:經理權;公司治理結構;法律規(guī)制
中圖分類號:D922.291.91?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1007-8207(2021)05-0090-11
收稿日期:2021-03-06
作者簡介:司耕旭,吉林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民商法。
隨著現代公司制度的不斷發(fā)展,商業(yè)規(guī)模的擴大和市場環(huán)境的變化莫測使得公司一切事務均由股東或董事會表決的處理方式已難以適應現代市場的激烈競爭,這直接導致了公司經營管理逐步專業(yè)化以及股權關系日益復雜化,在治理結構中沒有控制權的財產所有權和沒有所有權的財產控制權成為現代公司的邏輯歸結,所有權與控制權的權力配置結構出現了重大調整,公司經理也由原來單純管理公司財產的單一群體發(fā)展成享有公司控制權的龐大階層,這一特殊利益階層的權力結構對公司治理的影響已成為公司法理論和實務關注的重點。
經理階層的壯大有其不可否認和無法泯滅的歷史功績,但隨著“經理革命”的進展,經理層獨立性的增強和權力的擴張對股東權利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傾軋,加之經理層與公司所有者的利益偏離①容易導致股東利益受損。因此,經理權是經理制度的核心問題,高效合理的公司權力配置成為公司治理結構中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其不僅關系到公司未來的成長,也是股東與經理關系的調節(jié)器。于是,為防止經理層對股東利益的侵害從而導致公司代理成本①的升高,重新配置經理權成為學者研究改善公司治理結構的重點。
一、對公司經理權的理論考察
(一)經理權的性質
在多元化的法律關系中,經理制度呈現出多元的特點,這也決定了經理權本身就是一個較為復雜的構成。經理權是經理制度的核心問題,其直接影響經理的角色設定,對經理權的認知程度直接關涉經理權的效用發(fā)揮。如前所述,經理產生于公司所有權和經營權相分離的背景之下,設置的目的在于滿足公司經營管理活動專業(yè)化的要求,其擺脫了集體決策的方式而采取在董事會和章程授權以及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行使職權,對內關系上是一種管理權,對外關系上是一種商事代理權,雖然其以民事代理權為基礎,但又具備一定特殊性。民事代理權強調本人與第三人之間的外部法律關系,而商事代理權更加關注代理人與本人之間的內部法律關系,更強調這種代理關系對公司內部治理帶來的影響。
作為一種商事代理權,經理權在性質上屬于一種因授權或法律規(guī)定而產生的可以直接改變本人與第三人之間的法律關系的權力。換言之,經理權是一種法定的權力,是可以代表公司與他人產生法律關系的法律上之力,而不是一種權利。從本質上看,權力的“內涵是出于某種社會關系內的一個行動者能夠不顧抵制而實現其個人意志的可能性”,[1]因此,權力具有強制力特性,這種強制力足以將某種個人意志強加于權力受體,其設置目的不在于為個人利益服務,而在于在權力主體與受體相互作用之間保障與維持有著緊密聯(lián)系的集團的秩序穩(wěn)定和效率提升。就經理權來看,公司法對于經理權的規(guī)定更加強調經理的職權,和經理人的權利有所區(qū)別,經理的權利更多地見諸勞動法的相關規(guī)定。從經理產生的角度來看,經理權也更符合權力的特性,可以將經理權視為在公司組織架構內為了保障公司的高效運轉而實現的股東權利對經理人的讓渡。一方面,經理權不同于權利可以轉讓或舍棄,而是基于經理身份必須履行的職責;另一方面,經理權顯然不是基于經理個人利益的,而是公司生產經營專業(yè)化和效率提升所要求的職權。
綜上所述,經理權是一種對公司架構產生深刻影響的權力。經理權的權力屬性既深刻影響其實現路徑,也決定了經理在公司治理中的法律地位。經理權的性質既是規(guī)制經理濫權的邏輯起點,更是調整公司治理結構的認知前提。
(二)經理權在公司治理中的內在張力
單純基于靜態(tài)維度的經理權性質考察難以實現對經理權的規(guī)制目標,還應該充分考量經理與其他公司內部主體的動態(tài)關系以探析經理權在公司治理中的內在張力。筆者以經理與董事會、監(jiān)事會以及股東之間的關系為基礎,分析經理權在公司治理結構中的作用方式以實現對經理權的深徹理解。
對于經理與董事會的關系,主流觀點認為董事會可以控制經理權的行使。換言之,董事會是委托人,經理是代理人。但在公司實踐過程中,出現了大量董事長兼任經理職務的情形,而董事會對于經理的去留和任免享有決定權。隨著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的逐步發(fā)展演化,公司經理的權力逐漸擴張,一些董事會主要由管理層的親友組成,其參與公司治理的程度幾乎可以忽略,因其只是充當經理層決策時的“橡皮圖章”,在有些公司甚至出現經理權凌駕于董事會之上的情形。
經理與監(jiān)事會的關系相對較為單一,各國公司法普遍將監(jiān)事會納入經理的監(jiān)督者范疇,但對監(jiān)督方式與監(jiān)督力度的規(guī)定有所差異。為強化監(jiān)事會的監(jiān)督作用,各國均禁止監(jiān)事兼任經理,且立法阻斷了監(jiān)事參與公司經營的途徑,監(jiān)事不能參與公司的決策。在我國的公司法實踐中,監(jiān)事會的設置并沒有實現制定法的立法目的,監(jiān)事工作往往無法落到實處,監(jiān)事會成員并未真正承擔起監(jiān)督職責,當公司內部出現濫權現象時監(jiān)事會大多無法進行及時有效的制止。
股東與經理的關系直接決定了經理在公司治理中的作用。主流觀點認為經理是公司的代理人,在授權范圍內行使職權。而公司是由股東出資設立的,股東處于所有者地位。因此,也可以把經理與股東之間的關系視為委托代理關系。但是,股東是通過股東(大)會選任經理,并不是直接與經理建立委托代理關系,而后通過董事會授予經理經理權,所以這種代理關系與通常的代理關系有所不同,具有一定的特殊性,這也是由兩權分離的背景決定的。雖然在實踐中經理的經營活動無法體現全部股東的利益,但大多可以體現占有多數股權的股東利益。
通過對經理與公司內部主體的關系分析可以看出,經理的法律地位直接關系到公司各參與方的利益平衡,也關涉其角色設定,對公司權力配置及治理結構有著較大影響。學界將公司中經理的地位設定總結為代理人、機關、公司代表和雇員等幾種類型,大多學者對經理地位設定為代理人、公司代表和雇員予以認同,但對經理是否為公司機關爭議頗多。但依筆者看來,純粹學說間爭論對于公司法的完善并不具有直接的幫助作用,無論是否認可經理為公司機關都無礙于對其權力規(guī)制的研究。
(三)《民法典》視野下的經理權檢視
我國《民法典》采取了民商合一的立法路徑,并沒有針對商事代理行為設置獨立于民事代理行為的特別規(guī)則,因此經理權首先應當受制于民事代理制度一般規(guī)則,同時受到公司法對于經理權特別規(guī)定的規(guī)制,“民法典+公司法”的規(guī)制格局決定了對經理權的考量要重新進行立法與司法的規(guī)范。這其中需要著重解決的是《民法典》中規(guī)定的職務代理制度在經理行使職權糾紛中的適用問題以及我國《公司法》對《民法典》中職務代理制度的承接問題。
一般認為,我國《民法典》第一百七十條是關于職務代理的規(guī)定,這是《民法典》中對于經理權規(guī)制最直接的規(guī)定,此條置于總則編第七章第二節(jié)“委托代理”之下,因此職務代理本質上屬于委托代理的范疇。在學界關于職務代理權的來源爭議較大,目前學界所持的主流觀點有“授權行為說”以及“職務說”。前者認為職務代理權來源于授權行為,后者認為職務代理權來自于特定職務。[2]其實這兩種爭議的本質就在于對委托代理關系中本人與代理人的關系理解不同,這也就導致了對于委托代理關系之基礎觀點路徑選擇不同:支持“授權行為說”的觀點立足于“區(qū)別說”,即將本人與代理人的關系拆解為基礎法律關系以及授權行為;支持“職務說”的觀點植根于“同一說”,即將本人對于代理人的授權納入到基礎法律關系中。易言之,本人對代理人的委托內容包含了對具體問題的處理以及授權的意思表示。但值得注意的是,由“同一說”作為理論支撐的“職務說”存在著難以解釋的情形,在現實情境下往往存在著授權行為先于基礎關系甚至獨立于基礎關系的情形,尤其在急于完成代理行為的緊急狀況下,授權行為在委托合意達成之前實施的代理行為屢見不鮮。因此,以“區(qū)別說”為理論基點的“授權行為說”更有利于破解實證法上職務代理權來源的解釋困境。
在職務代理規(guī)則的適用上,我國司法實踐對于如何判定商事權利外觀存在較大障礙。從域外立法看,對于職務代理規(guī)則都需有與之配套的相關登記制度以彰顯其權利外觀,如德國與日本均規(guī)定經理權的產生以及消滅須進行商事登記。相較之下,我國籠統(tǒng)地規(guī)定了職務代理權的法律后果,缺失了對經理權產生信賴的商事登記與之配套,容易產生對相對人“善意”認定的難題。雖然我國《公司登記條例》將公司經理的登記列為公司登記的事項之一,但其本質上是以公司為主體的登記所附隨的登記事項,無法成為經理權產生或者消滅的依據,也難以形成認定經理權范圍的效力,不會產生經理權單獨登記的法律效果,因此我國《民法典》第一百七十條在適用上的困境仍有賴于相關配套制度的落實來解決。此外,對于該條第二款的性質也存在爭議。有觀點認為此款屬于職務代理制度中的表見代理規(guī)則,[3][4]當代理人的代理行為超出了其應有范圍,若交易相對人的主觀態(tài)度為善意,則成立表見代理。與此相對,有學者認為此款實際上是職務代理制度中的特殊規(guī)范,并不構成表見代理,主要依據在于“被代理人的可規(guī)則性”是構成表見代理的核心要件,而《民法典》第一百七十條第二款并不具備此要件,因此并非關于表見代理的規(guī)定。[5]我國《民法典》第一百七十二條將表見代理劃分為無權型、越權型以及代理權終止型,而第一百七十條第二款與越權型表見代表具有構成要件的同一性,認為此款適用情形中被代理人不具有可歸責性的觀點有待商榷。公司作為一個具有特定運作程式的商業(yè)組織,對于代理公司從事相應活動的代理人有相應的聘任程序,當代理人持有相應的能夠彰顯其權利外觀的證明時被其所代理的公司理應具有可歸責性。所以,以此推論就會導致《民法典》第一百七十條第二款與第一百七十二條在司法適用上的爭議。有觀點認為一百七十條第二款實為第一百七十二條表見代理制度在職務代理行為中的特別規(guī)定,所以前者屬于特別法,后者屬于一般法,所以前者優(yōu)先于后者適用。[6]另有觀點認為二者構成了請求權上的競合,可以擇一規(guī)范適用。[7]筆者認為,第一百七十條第二款的立法目的主要在于降低商事交易行為中第三人的查閱成本以提升商事交易的效率,同時兼顧對善意第三人的保護,與第一百七十二條在規(guī)范目的上的側重點略有不同。此外,兩條規(guī)定雖然在構成要件上具有相當程度的重合,但是,如果以請求權競合的原理進行擇一適用,將會使《民法典》對職務代理制度中對表見代理進行特別規(guī)定的立法意圖落空,所以將前者優(yōu)先于后者適用在體系性解釋上更加具有合理性。
《民法典》第一百七十條提供了規(guī)制包含經理權在內的職務代理權的規(guī)范依據,但我國《公司法》第四十九條將經理權范圍的效力空間僅限于公司內部的治理環(huán)節(jié),并不涉及對外的交易環(huán)節(jié),顯然有礙于經理權的正常行使,也難以實現立法邏輯的自洽,在這一問題上《公司法》出現了與《民法典》的銜接間隙,更有學者指出這是公司法上的“重大法律漏洞”。[8]但筆者認為,對于法律漏洞的認定應當以系統(tǒng)化的視角對現行法秩序進行價值衡量,其成立的實質認定標準在于現行規(guī)范違反法計劃的不完整性,也就是在可能的文義射程內的法律制度違反法計劃的不完整性。而我國《公司法》第四十九條中關于經理權對外代理權限的缺失造成了與實踐的脫鉤,經理代理公司從事交易行為缺乏制定法上的依據。雖然公司法以充分尊重公司自治的任意性規(guī)范為主,且允許公司以章程或者聘任合同的方式對經理權的范圍進行補充或修訂,但是,《公司法》既然已明文規(guī)定經理權的范圍,就不應僅限于內部管理的范圍,這也與經理的職位設定不符。此外,《公司法》理應為公司實踐提供具有相對普適性的規(guī)范供給,如果一味交由公司章程等公司自治文件規(guī)定將會產生過多的無謂成本,有礙于公司交易效率的提升,且經理權本身具有長期性和概括性,出于交易安全的考量也應該由《公司法》對其對外職權進行規(guī)范。因此,完善《公司法》對于經理權范圍的規(guī)定是成本最低的方式。
二、經理權的權能結構與實現路徑
現代公司制度下經理的權力范圍擴張可能會導致代理成本的上升,更有甚者會侵害公司和股東的利益。因此,應規(guī)范經理權,以抑制代理成本的上升和防止經理濫權現象的發(fā)生,且這種規(guī)范性保障應從經理權的實現路徑入手,即規(guī)制方式要貫穿于從授予到終止的整個權力存續(xù)期間。
(一)經理權的授予
根據代理權的一般理論,商事代理權具有意定屬性,其必須經由商事委托人的授權。[9]因此,授予經理權的主體應當由法人來充當,而法人的意思表示要通過法人機關來表達,正如各國公司法都規(guī)定了董事會對經理人的任免權。
對于經理權授予是單獨行為還是契約行為在學界仍存在分歧,這種爭議實質上源于對授權與基礎合同之間關系的不同理解。法國民法認為經理權的授予實質上僅源于基礎合同,并不存在額外的授權行為;德國民法則不認為經理權與基礎合同相分離,在基礎合同之外還需要單獨的授權才能實現圓滿的經理權。[10]有學者認為,在我國民法典與公司法的語境之下經理由董事會直接聘任,而由對內代理權和對外商事代表權組成的經理權經由董事會聘任便獲得了一攬式概括授予,經理權的授予效力與聘任合同相一致,因此以契約行為解釋我國經理權的授予更具合理性。[11]也有學者根據我國《民法典》總則編第一百六十五條認為,我國采取與德國民法相一致的立法思路,即基礎合同與代理權的授予行為相分離,因此在我國民法典語境之下,經理權授予實質上是單方法律行為。[12]還有觀點認為,我國《公司法》第四十九條直接規(guī)定了公司經理的職權,所以公司經理權的授予源于法律的明文規(guī)定。[13]筆者認為,經理的職權雖然由《公司法》明文規(guī)定,但是公司可以通過章程和聘任合同等方式對于經理權進行修改或者補充,經理權范圍的決定權依然歸屬于董事會。此外,經理權的授予效力也難以與基礎法律關系(聘任或雇傭等法律關系)時刻保持一致,如當交易主體持有空白授權書合同專用章以及加蓋公章的合同,其即便與權利外觀所彰顯的公司沒有委托代理關系,也應當被推定為具有代理權,其代理公司所有法律行為的法律后果應當由公司承擔。可見,這種代理權的授予與基礎法律關系之間可以存在分離的情形,因此將基礎合同與經理權授予行為相分離的主張對于經理權的解釋成本更低,也更符合經理權行使過程中的運作機制。
一旦經理權被授予,那么經理就可以以公司經理的身份代表公司從事相應的民事法律行為。而出于對交易安全的考量,為降低交易風險,大多數國家公司法通過明示方式授予經理權來使第三人可以直接了解經理權的內容,如《德國商法典》規(guī)定只能通過明示方式授予經理權。但有些立法出于減少交易相對人的查閱成本的考量,為提升公司經營效率、減少公司對經理在對外法律關系中的抗辯事由,對經理權授予方式的要求不再苛刻,對于默示授權的嚴格限制也大多有所松動,默示授予也逐漸被多國立法所認可。綜合來看,為了善意第三人的權益和公司利益之間的平衡,允許明示和默示兩種授予方式已經成為當前國際的立法趨勢。
(二)經理權的范圍
為防止經理權濫用,需要對經理權范圍進行圈定,以便明確經理的權力邊界。正如前文所述,經理與股東之間存在著天然的利益偏離,所以為了協(xié)調公司各利益相關方的權益,經理權的范圍必須明晰。通過對相關國家和地區(qū)的公司立法及實踐的比較,經理權與經理職權的范圍具有同一性,在名稱上也不加特殊區(qū)分,所以,在本文的語境下經理權與經理職權是可以相互替代的關系。
綜合來看,各國主要采取了法定模式、意定模式和折中模式來規(guī)定經理權限,代表分別是德國和法國。采用法定方式直接規(guī)定經理權范圍雖然有助于經理職權的實施,但這種僵化的規(guī)定容易限制經理的能動性,限制經理能力的充分展示與發(fā)揮,在一定程度上窒礙了公司效率的提升,容易導致商業(yè)機會的喪失。而意定方式則可以彌補法定方式的不足,使公司的經營管理適應迅速變化的商業(yè)機遇,但卻會增加交易相對人知曉經理權的查閱成本,普遍性范圍標準的缺失不利于保障交易安全性。折中模式的立法路徑結合了二者的優(yōu)點,是現代公司法的發(fā)展趨勢。從立法例來看,不論何種規(guī)定方式都是為了能夠更好地促進商事交易、提升商事效率,只是具體的實現路徑有所不同而已。
根據我國《民法典》第一百六十三條第二款以及第一百七十條的規(guī)定,我國對經理權采取了“授予有因性+表見代理”的機制以實現對善意第三人的保護,并且也得到了部分學者的贊同。[14]在“善意”因素的認定中,一般認為章程的公開并不能為交易第三人負有審查經理權范圍的義務提供正當性,章程的效力無法及于第三人,此觀點在司法實踐中多次被強調①。此種處理方式較好地保護了善意第三人,更好地契合了商事交易行為更加追求效率和外觀信賴的特征。
(三)經理權的限制
在兩權分離的背景下,經理權過度擴張以至于危及所有者利益的情形大有存在,隨著公司規(guī)模的擴張,公司所有者與經營者之間的信息阻隔會加劇,即便股東可以準確獲得經營信息,公司的所有者也存在著集體行動困難,“就中小股東對議案的認同度而言,存在‘搭便車式的邊際收益”。[15]因此,在公司實踐中,共同決議行為呈現出缺少異議的現象。故而,設立經理權的限制規(guī)范對于平衡經理權力和股東利益具有非常重大的現實意義。
目前,大陸法系國家主要用過律或合同等手段對經理權進行約束,但共同經理權也會限制經理的活動空間,只是共同經理權對公司經理權力的制約與傳統(tǒng)方式有著較大區(qū)別,其是通過增加權力主體的數量以達到分化事權的目的,而非依賴外部性的規(guī)定進行規(guī)范。也正因如此,共同經理權實質上是對經理人享有的代理權的間接限制方式。學界普遍認同共同經理權對于經理有著限制作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遏制經理濫權現象的發(fā)生。此外,德國學理上還主張通過劃定基礎性行為以實現對經理權范圍的限制,如商事營業(yè)轉讓、用益出租或者停止、商號變更以及接受新成員等對于商業(yè)組織具有基礎性影響的行為被視為經理權的消極范圍。[16]
英美法系對經理權的限制主要見諸于學理以及判例之中,相對而言其對經理權的限制較弱,主要來自三個方面:一是實際權限理論。此學說認為經理權的范圍僅僅限于經理所享有的實際權限,對實際權限的認定是判斷經理是否越權的關鍵。實際權限不僅限于明示的權限,也包含默示權限,對權限的解釋具有實質化傾向。明示權限是指當事人明確予以說明的權限,默示權限則是根據當事人之間的聯(lián)系和交易習慣所作出的合理解釋。明示的實際權限并不是源自法律,而是來源于本人與代理人之間的代理合同。默示的實際權限指的主要是經理履職所需要的權限,在具體案件判斷中要綜合同類公司中經理權限的通常范圍以及商業(yè)慣例。二是推定通知原則。此原則是指任何人,無論是公司股東還是外部人員,只要與公司從事交易,均被認為已經注意到公司的大綱、章程和構成公司憲法的其他規(guī)范性文件內容,被認為已經知道和理解了公司公共文件所規(guī)定的各種事項。此規(guī)則是出于對公司和公司所有者的保護,其確立了公司可以拒絕公司經理所做的超出公共文件所規(guī)定行為的規(guī)則,而并不考察交易第三人是否是善意的,此原則過度看重和強調公司利益。正是由于此原則疏于保護善意第三人的弊端,后來對此原則進行了修正,發(fā)展出了內部行政規(guī)則。三是內部行政規(guī)則。與推定通知原則相比,內部行政規(guī)則并不具有新的對經理權的約束或者制衡,此規(guī)則實際上只是對推定通知原則的修正,并未對其進行實質性變動,只是在適用方式上采取了較為靈活的變通方式。此原則是指并不要求每個第三人都要去查閱公司內部的行政條款,交易相對人只要是善意的,就推定已經取得了實施此交易行為所必需之授權。[17]該規(guī)則的著眼點在于提升商事效率,以便最大限度促進商事交易的達成。
(四)經理權的終止
一般而言,終止經理權的權力在于公司而非法律,這也符合關于民事代理權的一般規(guī)定。大陸法系國家規(guī)定只要不影響特定的請求權,對經理權的終止不受時間和特定原由限制,即其為無因終止,也無需考慮經理權授予的基礎關系。經理權一旦終止,經理就無法繼續(xù)享有代表公司的權力,其以公司名義進行的商事行為便不再能夠約束公司,相關法律后果由經理人自己承擔,當然表見代理的情形除外。同時要求經理權授權進行登記的應終止登記①,否則就不能以經理權已經被終止作為對抗善意第三人的抗辯事由。
當然,如果公司法對于終止經理權的規(guī)定過于寬泛,在公司實踐過程中就會產生董事會免除經理職務的隨意性,也難以避免單純因為權力斗爭而泄一時之憤的情形,這往往會忽視公司的長遠利益,不利于公司的未來發(fā)展,同時也會侵害經理的個人權利。所以對于終止經理權的規(guī)定應當更加細化,既要兼顧董事會的權力和經理的個人權利,又要推動公司實現長遠發(fā)展。為了充分體現公司自治的理念,解聘經理的原因可以由公司章程規(guī)定,但是為了防止經理一職成為公司內部權力斗爭的犧牲品以及出于對經理自身正當權益的保護,終止經理職位須由法律予以程序上的規(guī)定,經理因被解聘而衍生的救濟途徑也應當由《公司法》予以規(guī)定,以實現公司內部治理結構的穩(wěn)定以及長遠目標的達成。這既充分尊重了公司自治又兼顧了對權利濫用的限制,較為合理地平衡了公司所有者與經理之間的權力博弈。
三、經理權規(guī)范之構想
在我國,經理權擴張現象較為普遍,監(jiān)督機制在公司的內部決議中已經非常薄弱,[18]尤其是在規(guī)模較小的公司中,股東對于集體選舉出的公司管理層缺少問責途徑,人合性強于資合性,規(guī)制經理權的途徑十分有限,一般通過股東訴訟和證券規(guī)制等途徑進行監(jiān)督,選舉監(jiān)督的可能性在很大程度上被認為是不可能實現的。從微觀層面看,對經理權的規(guī)定大多與董事權利義務的規(guī)定相混同,并且具體規(guī)定仍有待推敲。然而,完善經理制度對現代公司制度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經理權的規(guī)范是完善經理制度的核心。良善的經理制度對于維系公司治理結構的動態(tài)平衡有著直接的促進作用,也有利于在公司多元法律關系中的利益協(xié)調。即便大多國家立法都允許公司通過合同或章程的形式對經理權進行約束,但也大都通過公司法對經理權進行了較為詳盡的規(guī)定,因為純粹依賴合同或者章程意思自治的規(guī)定在企業(yè)組織中往往都存在著比較高昂的成本,遠沒有由公司法設定一個合理的通用規(guī)范高效,原因在于公司的一個十分重要的作用就在于降低契約機制的交易成本,公司應當被設定為一種基于合作而實現交易效率化的工具,公司法可以提供一個標準的格式契約來減少合同訂立的成本,還可以通過國家統(tǒng)一的執(zhí)法機關降低合同履行的成本。股東間訂立契約需要成本,甚至由于前述“搭便車”和“集體行動困難”的原因可能使得每個合同訂立成本都十分昂貴,這樣一來,總體合同訂立成本就會更高。因為每家公司參與人都要訂立在內容上幾乎一模一樣的契約,所以這些訂約成本當中有很多都是非常不必要的重復勞動,為了減少這些重復的成本,公司法應當提供一套通用的格式條款以便各方在需要時直接適用。對于經理權的規(guī)定就屬于公司法為降低交易成本而提供的格式條款。當然,對經理權的規(guī)定應當“盡可能地接近于一個交易成本為零的世界中公司參與人通過協(xié)商所可能達成的契約條款”。[19]為此,本文提出了幾點構想,以期實現對經理權規(guī)范的完善。
(一)明確經理職權的授予方式
根據我國《公司法》第四十九條的規(guī)定和公司實踐的做法,我國公司經理權的授予主要是由章程規(guī)定或者由董事會授予。但是此規(guī)定過于簡略,沒有明確規(guī)定授予經理權的方式,對于經理權授予的登記問題也沒有規(guī)定,包括是否可以授予共同經理權也沒有明確,實踐中的做法更是參差不齊。這些都成為經理制度具體操作的障礙,限制了公司自治和內部結構的調整。
填補經理權授予機制空白的必要性不僅在于可以確立經理身份的正當性,提升對外交易的商事效率,還因其有利于對交易相對人的保護。至于落實到具體層面的完善建議,我國的參考方向可以是相關大陸法系國家關于經理權登記的立法規(guī)定。如對登記效力問題可以采用登記生效方式,這樣可以契合我國民法關于登記問題的規(guī)定,以實現法律制度內部的自洽和統(tǒng)一。至于共同經理權問題,法律應當允許公司設置共同經理權,公司有權根據自身的規(guī)模、治理結構等現實情況選擇設置與否,這是公司自治范圍。對于經理權授予方式的規(guī)定,可以參照當前國際立法趨勢,應當以立法的方式明確規(guī)定允許默示的授權方式??傊?,對于經理權的授予問題,在保障第三人利益的同時,應當最大限度地保障商事效率,以實現促進交易便利性和安全性的目的。
(二)賦予經理署名權和對外代表訴訟權
如前所述,經理權在多元法律關系中呈現不同樣態(tài),不僅是公司日常事務的經營管理權,本質上亦是商事代理權。但我國公司法對于經理職權的規(guī)定僅限于內部經營管理權,缺失對商事代理權的規(guī)定,即缺失經理對外職權的規(guī)定。其中經理的署名權和對外代表訴訟權與經理日常管理內容是緊密相關的,經理在行使公司法規(guī)定的職權時必然會產生與外部相對人的直接交易,在經理不享有署名權的情形下就會導致法定職權的落空甚至喪失,署名權的缺位極易導致商業(yè)機會的錯失和商事效率的降低,而對外代表訴訟權的缺失容易導致公司外部法律風險的上升。因此筆者認為,署名權和對外代表訴訟權是迫切需要賦予公司經理的權利。法律應明確規(guī)定經理署名的效力,同時賦予其對外代表訴訟權,以應對日益復雜的商事環(huán)境和稍縱即逝的商業(yè)機會。當然,對于經理的署名權應有所限制和監(jiān)管,一味放縱的署名權將會走向制度的反面,背離設置經理職位的初衷。所以,應當掌握賦予經理權力的張力,實現提升商事效率和防控經理濫權風險的平衡。至于監(jiān)管措施,筆者認為如果因為經理濫用署名權和對外代表訴訟權而給公司造成損害后果,應當依據信義義務對經理的行為進行審查并追究其法律責任,公司章程或者合同也可以規(guī)定對于此類行為更為嚴厲的追究措施,以消除賦予經理署名權以及對外代表訴訟權可能帶來的不利后果。
(三)完善經理權監(jiān)督機制
權力本身就具有膨脹天性,經理權亦然,微小的監(jiān)督力度難以遏制經理權的擴張欲望。目前,我國的公司實踐中對經理的監(jiān)督大多流于形式難以起到真正的監(jiān)督作用,[20]所以,完善對經理的監(jiān)督機制便成為當務之急。
即便法律已經賦予了股東較為寬泛的法定監(jiān)督權,但在現代公司中,股東也往往難以實現對經理層的直接控制,特別是在股權較為分散的公司中,中小股東更是難以對經理進行監(jiān)督。通常來講,由于董事會掌握著經理層的聘任權,董事會對經理層的監(jiān)督應當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但在我國,經理由董事(長)兼任的現象大量存在,經理凌駕于董事會的情形也較為普遍,董事會對經理的監(jiān)督受到極大限制,[21]所以,董事會對于經理權的監(jiān)督難以實現。鑒于此,監(jiān)事會的監(jiān)督職能成為監(jiān)督經理的重要方面,雖然法律賦予了監(jiān)事會法定監(jiān)督權,但在實際運作的過程中,立法者對于監(jiān)事會的設定目標遠遠沒有實現,監(jiān)事與董事和經理間夾雜著密不可分的經濟關聯(lián),其監(jiān)督作用可想而知,形同虛設的監(jiān)事權根本無法實現其原定意圖。因此,賦予監(jiān)事會更大的權力是其發(fā)揮作用的關鍵。筆者認為,我國可以參考或者引進域外的相關立法,賦予監(jiān)事會將董事或經理起訴至法院的權力,以及限制董事會或經理決定監(jiān)事薪酬等權力,以此類措施逐步剝離董事會與監(jiān)事會緊密的經濟聯(lián)系,這樣才能夠逐步實現監(jiān)事會的自主性,令監(jiān)事在監(jiān)督經理行為時沒有后顧之憂??傊?,只有讓其監(jiān)督作用落到實處,才能使監(jiān)事會成為經理濫權的遏制力量。
隨著現代企業(yè)規(guī)模的壯大,職業(yè)經理人的專業(yè)技能和職業(yè)素養(yǎng)對公司治理的作用越來越顯著。經理權可極大地影響公司權力配置格局和公司治理結構,是經理制度的核心問題,我們不能孤立地看待經理權問題,對于經理權的規(guī)范應當納入到整個公司制度中進行全面考量,這樣才能實現良好的公司治理,構建完善的公司權力配置格局。完善的經理權規(guī)范供給將促進公司的良善治理,優(yōu)化我國經理制度,為公司長遠發(fā)展提供制定法上的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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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婧姝)
On the Legal Regulation of Manager's Power
Si Gengxu
Abstract:The manager system plays a very important role in improving the modern corporate governance structure, and the manager right is the core element of the manager system.Under the corporate governance mode of separation of ownership and management,the manager's abuse of power damages the owner's rights and interests of the company from time to time,and the agency cost and agency risk of the company increase accordingly.By analyzing the nature of manager's power, this paper clarifies the legal status of manager in the company's internal governance structure,analyzes the realization path and operation rules of manager's power,compares with the mainstream national legislation and combines with the reality of our country,and puts forward the concept of standardization,in order to improve our manager system through the regulation of manager's power.
Key words:managerial power;corporate governance structure;legal regul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