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尋蘭記

李林芳

儒岙這個詞是我從江南這口蘭文化的古井中慢慢打撈出來的，而儒岙小鎮(zhèn)是在尋訪蘭友的路上，從娓娓而談中拂開一層一層漣漪，逐漸清晰顯現(xiàn)出來的。

最初，是在和江南的蘭友聊天時，不經(jīng)意間，蘭友就會來一句，我的那個草，是從儒岙來的。蘭友自得的語氣中的“草”，就是指蘭草了，眉目翕動間，唇角的一抹笑意，泄露了不舍得再多說的心底的喜愛，這個草一定是他心中念念，縈繞于舌尖的珍愛了。吳儂軟語的發(fā)音，帶著軟軟糯糯的味道，我這個粗拉拉的北方人，總把儒岙聽成“羅敷”，就想這是一個比喻吧，比喻這個（蘭）草是和陌上桑的女子羅敷一樣惹人愛憐吧。我就對這個儒岙想象了很多，覺得“儒岙”這兩個字有著無窮的韻味。再后來，隨著儒岙被更多的蘭友提及，似乎有很多（蘭）草來自儒岙，他們還說，當年的儒岙如何如何，我慢慢知道，儒岙是一個地名啊，一個和蘭花融為一體不可分割的地方。

后來，偶然和做蘭花生意的蘭友聊天，他聊到生意中遇到的某種看不上的做法，就說在儒岙不是這樣的。那我就在想，在儒岙是怎樣的呢？

我開始向往儒岙。

但儒岙是江南行的最后一站。江南之行，是循著蘭花的蹤跡去的。最初，我想看看蘭花生長的泥土，我想看看什么樣的山水能孕育出如此清雅的蘭草。而江南，又是如此契合了蘭草的氣質(zhì)，于是，就在五月明媚妖嬈的陽光里，我約上我的好友、詩人阿華奔江南而去。

一路行來，我的腳步，卻迷失在澎湃的綠意中。一路都在疑惑，怎樣的土壤，才能長出那么婆娑恣肆的綠意？一路走來，見水是水，見山卻不是山，我見到的山是一團又一團的綠，山的峰巒和骨架都隱在那一團綠里。我見過畫上的江南，陽春三月花開時節(jié)的江南，山是一團團的色彩，應(yīng)了楊萬里那句著名的詩句“淡妝濃抹總相宜”。什么樣的色彩都適合江南，什么樣的花朵都適合江南。但到了五月下旬，春花開遍，江南就沉淀成一團一團的綠了，就只剩下這一片一片的綠了。但綠也是有層次的，最初映入眼簾的蓬松的綠是樹木的綠，當然，江南的樹木也是只見枝葉不見樹干的，樹干被厚實的葉片的綠云淹沒了。綠云下面是沉下來的更濃郁的綠，那是茂盛的草叢和灌木叢。灌木叢和草叢下面，還有一層更深沉的綠——那是裹著巖石和泥土的苔蘚。就是這一層層流動的綠，一層層鋪墊了蘭草成長的厚實土壤，成就了蘭草的庭院和窩廄。

蘭草的綠和江南的綠融為一體。

混跡于樹木下，草叢中，蘭草將粗壯的根扎進松軟潮濕的泥土，在綠的帷幄里自在、爛漫、恣肆地生長。沉下來的時光中，蘭的葉影搖動，一招一式，都揮灑著江南的婉約和優(yōu)雅;一顰一笑，都浸透了江南的馨香和風情。哪怕是日常小憩，江南的大地和山巒都穿著絲綢一樣的睡衣，江南，如此講究。蘭草，如此講究。

就是這么講究的江南，成就了蘭的根，蘭的葉，蘭的花。蘭的氣質(zhì)，蘭的神韻，和江南山水相得益彰。

蘭在漓渚

江南尋蘭，漓渚是第一站。

漓渚，漓，指漓江。據(jù)清朝徐承烈所撰《越中雜識》載：“離（漓）渚，在府城西三十里，（漓江）發(fā)源于西南諸山，縈回盤旋，合于離（漓）渚?！崩旖枪盆b湖水系的源頭，這里的“渚”，就是蘭渚山。漓江和蘭渚山的組合，也就是鑒湖水和會稽山的組合。鑒湖水，浩浩渺渺，波光云影;會稽山，莽莽蒼蒼，云蒸霞蔚。大自然以精雕細琢的手法，在鑒水與稽山的交接之處打造出了一方鐘靈毓秀的山川大地。一山一水，天造地設(shè)的適于蘭花安身的圣地地。明朝時，漓渚是城外關(guān)津，曰漓渚關(guān)。今天的漓渚鎮(zhèn)，是漓渚和棠棣兩個鄉(xiāng)鎮(zhèn)的合體，隸屬柯橋區(qū)。而漓渚和棠棣，這兩個詩意的名字，和蘭花那般相配，在蘭界，漓渚和棠棣就是蘭草產(chǎn)地的代名詞。

從2500年前勾踐在蘭渚山上種下蘭花的那一刻起，蘭花的香氣在空氣中漾開，直到今天，縷縷不絕，養(yǎng)蘭的傳統(tǒng)在漓渚扎根。漓渚的上空的白云都帶著蘭花裊裊的韻致，每一朵都是千年蘭香釀成的，如酒一樣揮灑著醉人的醇香，越來越清澈，越來越輕盈，越來越靈動。漓渚，這個位于紹興市西南山區(qū)的安靜小鎮(zhèn)，因了蘭花，更清雅靜謐，更具蕙質(zhì)蘭心的靈氣和神韻。

蘭花，一種精神，一種藝術(shù)，一種情懷，一種境界，植根于漓渚源遠流長的蘭文化中。

漓渚，是國蘭的故鄉(xiāng)。漓渚，更是蘭花的祖地。

漓渚，已和蘭花融為一體。

去漓渚鎮(zhèn)，其實是奔蘭渚山去的。終于抵達傳說中的蘭亭，我和好友阿華奔往曲水流觴，奔上曲折回環(huán)的廊上，奔向我心中的圣地，最后奔向我的山東老鄉(xiāng)羲之先生和他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蘭亭帖。舉目看向連綿起伏的山巒，我不知道哪一座山是蘭渚山，勾踐荷鋤種蘭的身影已無從尋找。蘭渚山下有蘭亭，但我在蘭渚山下的蘭亭看到的是蒼茫的會稽山脈。蘭渚山更像一個傳說，隱于會稽山中。只有漓渚鎮(zhèn)的蘭文化和蘭花產(chǎn)業(yè)從歷史的煙云中沉淀下來，自春秋以來，傳承不絕。

陪同我的詩人東方浩長期在政協(xié)工作，詩人周能兵是紹興日報的首席記者，詩人金曉明是柯橋區(qū)詩詞委主任，他們都是當?shù)氐奶m花通。他們向我介紹，如今的漓渚鎮(zhèn)，有蘭花培植基地約2000畝，還擁有國內(nèi)唯一的“中國春蘭樣品園”和浙江省規(guī)模最大的“浙江省蕙蘭樣品園”。浙江省蘭花博覽會、紹興市蘭花展銷會、漓渚蘭文化節(jié)等定期在漓渚鎮(zhèn)舉行，全國各地的蘭友循著幽香，來到漓渚，一睹蘭花姿容，感受漓渚蘭花的精、氣、神、色、香、韻。名品蘭花在漓渚層出不窮，從庭院養(yǎng)蘭，陽臺養(yǎng)蘭，到大棚養(yǎng)蘭，漓渚鎮(zhèn)的養(yǎng)蘭人繼承了養(yǎng)蘭傳統(tǒng)，將養(yǎng)蘭發(fā)展成產(chǎn)業(yè)。蘭農(nóng)，種蘭大戶在漓渚已無從計數(shù)。

走進漓渚，走進了蘭花的大觀園。

趙銀泉，是江浙蘭界頗負盛名的蘭藝大師，也是土生土長的漓渚鎮(zhèn)棠一村人。上溯五代，趙家祖上都是采蘭人。趙銀泉從小跟著祖父上山采蘭，足跡遍及會稽山脈、四明山脈、天姥山脈，甚至沿著富春江一路到達富春山脈，舟山群島。踏著山水，沐浴蘭香長大，耳濡目染，從采蘭到養(yǎng)蘭，一生都與蘭花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幾十年的藝蘭生涯，趙銀泉的銀泉蘭苑已有300多個蘭花品種，其中珍稀名品繁多，如蓋圓荷、華鼎梅、泉綠梅、蓋圓蝶、泉綠蝶、元泉梅、明月素等，每一品每一株都是蘭友夢寐以求的，廣東、福建、四川、云南等全國各地的蘭友來了，寧波、余姚、杭州等地的本省蘭友來了，甚至臺灣、日本的海外蘭友都慕名而來，為求一苗而不惜天價。但趙銀泉血脈里流淌著老一輩采蘭人、藝蘭人的養(yǎng)蘭傳統(tǒng)，真正的愛蘭人是有自己的堅守的，清醒、堅定的守護蘭花種質(zhì)資源，這也是祖輩承襲下來的養(yǎng)蘭人的操守。

走進棠一村拜訪趙銀泉，是在過午時分，明凈的五月的陽光透著熱烈，棠一村的街上很安靜，趙銀泉的家就在他的銀泉蘭苑里，“浙江省蕙蘭樣品園”的燙金大牌子反射著耀眼的陽光，端正地掛在大門口。進了院子，就被屋子里琳瑯滿目的獎牌和獎杯吸引——第四屆海峽兩岸蘭花精品展金獎、浙江省蕙蘭博覽會金獎、海峽兩岸藝蘭博覽會金獎……這些獎牌不只是趙銀泉的，還有兒子趙虎的，來漓渚之前的上午，我剛剛在東方浩和周能兵的引薦下去紹興市農(nóng)科所拜訪了趙虎，趙虎從小跟著父親養(yǎng)蘭，作為“蘭二代”的趙虎，從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子承父業(yè)，將自己所學傾注到蘭花栽培和研究中，他被蘭花熏染的儒雅氣質(zhì)，帶著儒糯方言的普通話，是我對漓渚的第一印象。

而第一次清晰地知道儒岙小鎮(zhèn)也是從趙虎那里，受過大學教育的趙虎聊到父輩采蘭常去天姥山，說儒岙的天姥山，就是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的天姥山。哦，學生時代的早自習教室里，一遍遍吟誦《夢游天姥吟留別》，卻不知道天姥山上也是蘭香縹緲的。我一下子就覺得儒岙的蘭花和唐詩的意境契合在一起了。

墻上掛著大幅的銀泉蘭苑出來的蘭花名品，我不知道哪一品來自唐詩里的天姥山，但我知道趙銀泉和趙虎發(fā)現(xiàn)、培育并命名的蘭花品種數(shù)不勝數(shù)，百度能查到的也有30多種了吧。

“蓋圓荷——瓣型：荷瓣 。1988年紹興棠棣趙銀泉在上虞驛莛山上掘得。 特征：外三瓣短闊，收根放角，蚌殼捧，大圓舌，中宮圓正。花色翠綠，瓣上綠脈清楚。葉闊質(zhì)厚，斜立。 ”

“翠文素春蘭——1989年浙江紹興縣漓渚鎮(zhèn)三社村趙銀泉在余姚四明山麓掘得后培育。葉長20cm，花形端正，平肩，外三瓣長闊，收根放角，軟捧大卷舌，凈素。葶高，幽香。葉半垂?！?/p>

……

每一品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傳奇，都寄托著養(yǎng)蘭人的愛。

每一品都有獨屬于她的花型，她的靈動。

這就是藝蘭的魅力。

棠二村的誠信國蘭家庭農(nóng)場也是漓渚若干蘭園中的一個，也是種蘭大王童水標擁有的三個蘭園中的最小的一個。小小的門面，走進去，卻別有洞天，整個農(nóng)場面積達22畝，密密麻麻的各個品種的蘭花整齊有序地陳列在架子上，20多萬盆千姿百態(tài)的蘭花，就這樣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童水標拿出一個小小的花盆，一株幾寸高的蘭花，幾片疏離有致的葉片，他介紹說這一品花曾是百萬身價，隨著蘭株繁衍，經(jīng)歷了蘭市的起伏，現(xiàn)在80元一株。震驚之余，我看著小小的蘭草株形，我看不出她是如何達到百萬天價，我也不認為80元就貶低了她。從百萬到80元，無論身價如何起伏，她還是那一株蘭花，即便經(jīng)歷了雜交，淪為“科技草”，也不是她能后選擇的。市場跌宕，時光易逝，我相信，真正的愛蘭人，對她的愛也不會變。

童水標帶我去看了他在建中的國蘭博物館，3000平方米的大廳，是蘭花展示的窗口，也集客戶接待、蘭花銷售、蘭友體驗交流等功能于一體，工程已初具規(guī)模，已在裝修中，九月份即可完工。童水標是有野心的，他要讓蘭花走向更多的人家，走向更開闊的未來。他是蘭老板，他的蘭花不只是在蘭苑交易，在網(wǎng)上也很紅火，我在他的蘭苑里，親歷了工作人員和蘭友視頻，全方位展示一盆蘭花并交易的全過程。線上線下結(jié)合，批發(fā)兼零售的模式銷售蘭花，是蘭花新的交易模式。同時，童水標是養(yǎng)蘭人，盡量降低蘭花銷售價格，讓更多的人享受養(yǎng)蘭之趣，是他的責任。

趙銀泉和童水標是漓渚眾多養(yǎng)蘭大戶、藝蘭人的代表，無以計數(shù)的養(yǎng)蘭人，愛蘭人默默耕耘著漓渚深厚的蘭文化土壤。

從蘭渚山到漓渚鎮(zhèn)，從悠悠空谷到煙火市井，蘭花在漓渚的蘭苑里、苗圃里、花盆中集合、繁衍，再從漓渚鎮(zhèn)開始遷徙，走向更遠。

蘭在新昌

在新昌的蘭園里，喝茶賞蘭是一種享受。

五月不是蘭的花開時節(jié)，滿園的盆栽蘭，舒展著細長的葉子，展示著她們嬌小的身量。滿園蘭草初長成，這是她們的少女時代，株形漸顯，花期還早，幽香未起。賞的是她們的株形，她們的氣質(zhì)，那一份稚嫩懵懂的神氣。

茶香裊裊，藝蘭大師正清和給我講蘭花的栽培，先從澆水談起，“水是蘭花植株原生質(zhì)的重要成分，株體內(nèi)的同化、異化作用，均需水分子參與，如光合作用、呼吸作用、水解反應(yīng)等……”太專業(yè)了，我品著龍井，聽得云里霧里。野生蘭花是靠自然界的雨水生長的，因而栽培蘭花用的水要自然而純凈，“通常以雨水為佳，河水為優(yōu)，自來水次之，井水不可用。而雨水中肥料成分多而全，其中春雨特佳，雷陣雨偏優(yōu)，秋雨次之，人工雨忌用，酸雨有害……”突然就覺得，蘭花就是嬌小姐啊，在蘭苑的閨閣里，這做派，簡直就堪比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名媛??！

藝蘭的學問太大了！

其實，去新昌訪蘭，正是因了正清和老師。三月份的時候，領(lǐng)了“一花一世界之蘭花”的寫作任務(wù)，我開始走進蘭世界。通過朋友介紹，進了一個叫國蘭家族的微信群，沒想到這是一非常純粹的蘭友群，簡直就是喧鬧駁雜的各色微信群里的一股清流了！蘭友們每天在群里交流探討?zhàn)B蘭知識，品鑒蘭花，曬養(yǎng)蘭日常，享受藝蘭的樂趣。我得以見到一品品讓人為之驚嘆的蘭花之靈動，清雅，讓人安靜、安心。我能感覺到一股清正之氣彌漫在群里，也許只有熏染了蘭花氣質(zhì)的蘭友聚在一起才會形成這種清氣吧。而正清和老師簡直就是群里的顧問了，大家養(yǎng)蘭中遇到的難題，蘭花的突發(fā)狀況，蘭花的鑒賞，林林總總的問題都可以請教正老師，都能得到滿意的回答。有時候，大家討論一些藝蘭難題，各種拿不準，正老師總能一錘定音。而群主慕名也是一位資深蘭人，將我鄭重介紹給蘭友們和正老師，于是，我這個蘭花小白，在這里，受益多多，對正老師和新昌蘭花也了解了很多。我的心里，覺得正老師簡直就是大神一樣的存在?。?/p>

正清和三個字簡直就是對蘭花氣質(zhì)的寫照?。?/p>

江南行接近尾聲，訂了機票，離踏上回程還有一兩天時間，我決定去一趟新昌。

大巴車到達新昌已是正午，新昌市作協(xié)副主席青荷從車站接了我和阿華，和新昌縣蘭花協(xié)會的韓會長匯合后，直奔蘭花園區(qū)。新昌的蘭花園區(qū)是將新昌縣眾多蘭苑集中在一處的，一家蘭苑緊挨著另一家。在園區(qū)里漫步，感覺怎么走都走不出來，像一個夢境，又懷著隱隱的期待，期待可以一直走下去，走到蘭花開，走到千年前的蘭世界。

雨前龍井，透亮的綠色，茶香裊裊，彌散在蘭苑里。正老師從下山草，到江南的藝蘭大師，蘭花珍品，蘭花傳統(tǒng)一直聊到科技草，頓了一下，正老師說，我們新昌蘭人是不做科技草的。

帶著新昌方言味道的江南口音，一個字一個字很清晰地說出來，很鄭重的神情。我不由得心中一凜，聽懂了。

在蘭界，下山草和科技草是兩個概念。在漓渚童水標的蘭苑時，童水標給我普及過下山草和科技草這兩個名詞，下山草顧名思義，是采蘭人從山上帶下來的蘭草，在歷代愛蘭人精心培育下，靠分株慢慢繁殖而來的;科技草卻是育種繁殖而來的。也就是說，下山草是根的繁殖而來;而科技草，是種子的繁殖而來。一株蘭草的生長從根部開始，粗壯的根，在地下橫著發(fā)育，慢慢長出莖——假鱗莖，慢慢向上長出穿出泥土，長出葉子，三年才能分株一次。而且只有生長健壯、根部的假球莖密集的植株才可分株，分株技術(shù)非常復雜曲折，只能在春秋兩季才能進行分株，分株后每叢至少要保存5個連結(jié)在一起的假球莖才可成活。正因這么繁雜精細的分株過程，蘭花的分株繁殖艱難而緩慢，得一株名品下山草才那么難能可貴。也正是因了這么精細的分株，才保留了下山草那一縷屬于大山的血脈里的超凡脫俗。而種子繁殖就快得多，但傳統(tǒng)中，蘭花是不能種子繁殖的，因為蘭花的種子發(fā)育不良，極細小，不夠成熟，所以正常狀態(tài)下，大地上撒下蘭種是不能長出蘭苗的，這也是蘭草傳統(tǒng)上歷來是根生的緣故。但隨著科技的發(fā)展，用蘭菌或人工培養(yǎng)基來供給養(yǎng)分，種子就可以萌發(fā)，可以快速大量繁殖，科技草就這樣誕生了?？萍疾菀灿袃深?。一類使用組織培養(yǎng)的方法快速繁殖而獲得的組培苗，一類是用人工雜交育種而得出的雜交苗。無論哪一類，來自大山的那一縷超凡脫俗的血脈都彌散開了，不再那么純正。

科技草的誕生是傳統(tǒng)藝蘭的一次革命?？萍疾?，科學的優(yōu)選優(yōu)育，將蘭花名品進行雜交和繁殖，大大豐富了蘭花品種，推動了蘭花作為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降低了蘭花價格，使養(yǎng)蘭之趣更廣泛地走向普通大眾?？萍疾莸目焖俜敝骋彩固m花市場更加火爆，蘭家族隊伍更加龐大，浩浩蕩蕩走進更多家庭。蘭草從高貴走向家常，過年的時候，在花卉市場，買一盆蘭花過年，給家里添一抹喜慶的氣氛，像置辦一件年貨一樣自然。

但新昌人不做科技草。正老師說，新昌人愿意守住下山蘭血脈里的那一縷超脫淡然。

這也是養(yǎng)蘭人的超脫淡然。

因為科技草使蘭草名品的高貴血統(tǒng)打開了，藝蘭不再是緩慢時光里修身養(yǎng)性的精神寄托。新昌人追求是傳統(tǒng)的藝蘭，傳統(tǒng)的藝蘭是一門學問，更是一門藝術(shù)。藝蘭的每一步，一招一式都細膩、講究，對待一盆蘭花，就是對待一件藝術(shù)品。

分株后，一株蘭草要上盆了。先將碎瓦片覆在盆底小孔上，鋪上粗石子，到花盆的1/5或1/4處，再鋪粗粒土，然后再撒少量細土，最后用腐殖土栽培，深山里富含腐質(zhì)的沙質(zhì)土壤最好。這是新昌蘭友潘總告訴我的，蘭花上盆后，一切都要盡量接近蘭草在深山時的生長環(huán)境和生長土壤。腐爛的樹葉，是天然的花肥，更是一株蘭草能夠天生麗質(zhì)的養(yǎng)分。潘總是蘭花肥土專家，他告訴我，不只是不同品種的蘭花，用的肥料是有區(qū)別，甚至土肥的一點微妙的變化，就影響了蘭花的長勢、株形、花開，而肥料的配置和培育全憑養(yǎng)蘭人的用心和經(jīng)驗。

新昌人是玩下山草的，潘總說?！巴妗辈荩巴妗钡氖撬囆g(shù)，一個“玩”字，愜意而恬淡，藝蘭的悠然之趣便出來了。而在漓渚時，童水標說他是做科技草的，“做”草，做的是事業(yè)，童水標是把蘭花當作事業(yè)來做的。

無論是下山草還是科技草，無論“玩”（蘭）草的新昌人，還是“做”（蘭）草的漓渚人，都讓我充滿敬意。

夜幕降臨，五月的夜晚涼風習習，和蘭園相鄰的生態(tài)園酒店，園林花草叢中，十幾位蘭苑苑主，坐了滿滿一大桌，我還見到了正老師所在的蘭苑的苑主李總。他們都是蘭老板，他們也是養(yǎng)蘭人。為了共同喜歡的蘭花，為了寫蘭花的我的到來，大家坐在了一起。多年的藝蘭生涯，和蘭花朝夕相處，蘭花的氣質(zhì)風骨的浸潤，他們身上都有謙和儒雅和自身個性融合出的另一種風度，這種風度也是和江南的氣息相契合的。走出蘭苑，他們還有自己另外的身份：醫(yī)師，退伍軍人、教師……令人稱奇的是，一桌蘭友，竟然有幾位姓潘，而且?guī)孜慌丝傉从H帶故，都來自儒岙，我不禁對儒岙又多了一絲好奇。

一個晚上，大家都在聊蘭花，也聊疫情，因為疫情，園區(qū)才會這么安靜。他們告訴我，疫情之前，新昌蘭花園區(qū)天天都是川流不急的賞蘭人，外地蘭友不遠千里萬里來求名品，本地蘭友來賞蘭聊天。新昌蘭園每月都有一次蘭花品鑒交易會，幾乎所有的名品蘭花，都在品鑒交易會亮過相。一月一次的品鑒交易會，也是博覽會，是蘭花的雅集，也是蘭友的雅集，切磋交流，并推出令人一眼難忘的新品，也可以分享彼此的蘭品，自主交易。

我想起袁世俊《蘭言述略》的記載，清代蘇州、上海等地的藝蘭人就有舉行蘭花會的傳統(tǒng)：“栽蘭蕙者皆尋常賈人，至癸酉（1873年）春始，有縉紳來滬絡(luò)繹購買老種名花，即于初五日作花會，觀士紳濟濟，觀者如堵，大為勝舉?！庇州d“庚申以前，各處花會頗盛，蘇郡（蘇州）不時舉會無一定期，滸關(guān)（今蘇州新區(qū)滸關(guān)鎮(zhèn)）亦每年必聚?！?/p>

江浙之地，有悠久的藝蘭史，歷來有著深厚的藝蘭底蘊。將蘭花推向市場的蘭花會，是愛蘭人交流、品鑒蘭花的盛會，也給藝蘭人提供了識蘭、邂逅名品蘭，得到心儀名品蘭的機會。

蘭花會，也是江浙藝蘭界的傳統(tǒng)和雅事。

很想一睹蘭花品鑒會盛況，見識名品蘭花的仙容，可惜因為新冠疫情，每月一次的品鑒會交易會停辦了。趕上不蘭花競艷的時節(jié)，也無緣蘭花品鑒交易會邂逅名品的時刻，蘭友們紛紛為我的新昌之行遺憾，約好疫情過去的第一次品鑒交易會，邀我再來新昌。我心情莫名激動起來，我期待這小小的懸念，期待疫情盡快過去，期待著再來新昌，踐蘭花之約。

告別蘭友，意猶未盡，又繞到正老師的蘭苑。秉燭夜談是春秋美談，蘭苑夜話便是和蘭花潤物細無聲地交流了。苑主李總特意安排預備了燈光和茶。生命中，總有一些時刻是不禁消磨的，夜色濃重，滿苑蘭草影影綽綽，都具有了靈性。燈光下，正老師引我去看石斛，一大片的石斛在黑暗中靜立，我分不清她們是鐵皮石斛還是霍山石斛，只是感覺空氣中隱約襲來深山的野氣……

新昌的凌晨是被一聲雞鳴叫醒的，窗簾上剛剛有了一抹亮色，睜開眼睛，那聲濕漉漉的雞啼繚繞不去，我忽然想起，酒店緊鄰蘭花園區(qū)，我是枕著成千上萬的名品蘭花，在成千上萬的深山來的空谷仙子身邊睡了一夜，太奢侈了！和蘭草如此親近的一夜，就這樣過去了，我應(yīng)該細細感受她們超越凡世的氣息，應(yīng)該夢一夢一朵蘭花開放時的仙姿芳容，應(yīng)該和空谷佳人有更多的交流……我卻是一夜安睡，不禁為辜負了良辰美景而赫然。又想，大概蘭花的氣質(zhì)就是如此令人安心的吧。

蘭在儒岙

到新昌的前一天，和正老師通話，他說你要來新昌，就去儒岙看看吧，儒岙雖然這幾年冷清了，但你在儒岙的大街上，隨便找個人聊天，只要你和他聊一句蘭花，他就視你為知音了。我瞬間就愛上儒岙了，儒岙，是知音在的地方。

儒岙，也是青荷姐的家鄉(xiāng)。

在新昌時，青荷姐陪著我和阿華在蘭苑漫步，陪我和阿華和蘭友聊蘭花，話不多，嫻靜，溫婉，有著江南女子如蘭的氣質(zhì)，又像長姐一樣細致、周到，我和阿華便喊青荷姐了。

去儒岙的路上，青荷姐一邊開車，一邊話多了起來。車子出了新昌城區(qū)，一頭扎進綠的帷幄里。不久就開始上行，山勢漸陡，峰巒漸漸林立，直至層巒疊嶂。青荷姐一路走一路指給我天姥山的方向，天姥山是蘭草的大本營，天姥山下，儒岙小鎮(zhèn)就成了蘭草下山入世的第一站。曾經(jīng)，儒岙小鎮(zhèn)還是下山蘭的集結(jié)地。

青荷姐告訴我，我們走的這條104國道，其實就是古驛道演化而來的。最早的古驛道又叫“謝公驛道”，就是著名的中國古典山水詩的鼻祖謝靈運開出那條驛道。謝靈運任永嘉太守時，越地到溫州臨海的方向被大山阻隔，沒路可走，要去臨海，只能繞道走水路。熱衷于山水中游吟的謝靈運，帶領(lǐng)仆眾幾百人，從上虞的南山伐木開徑，翻山越嶺，經(jīng)班竹，直至臨海，硬生生開辟出一條山道，打通了越地到溫州的陸路，這條山道后成為驛道的前身。青荷姐指著路邊臨溪背山的村子說，這就是斑竹村，那時這里是人跡罕至的蒼莽大山，謝靈運開道至此，于最險要處，遇到了天姥山。天姥山自此被文人雅士推崇，天姥山的傳說更是引人入勝：盤古開天地之后，輕而清的氣息，緩緩上升，變成了天;重而濁的物質(zhì)，慢慢下降，變成了地，盤古最后特意留下一座離天最近的山，便于天上的神仙與地上的凡人走動交集，這座山就是天姥山。連通天上地下的天姥山，被謝靈運帶到詩詞中的天姥山，是不是就在盤古開天辟地后天姥山落成的那一刻，蘭草便在山上扎根了呢？后代詩人、文人墨客慕名沿驛道而來，天姥山從此盛名于天下。六朝的名士文化、唐朝的詩詞文化、宋朝的理學文化、元朝的隱士文化、明清的宗族世家文化，依次浸潤著天姥山，浸潤著天姥山的蘭草。蘭草的幽香，伴隨著傳統(tǒng)文化中瑰麗傳奇的天姥山在時光中穿行。

當年，李白懷著朝拜的心態(tài)，踏著謝靈運的足跡，沿古驛道，奔向天姥山，寫下《夢游天姥吟留別》這首夢幻與現(xiàn)實相交中的不巧名作。

天姥山的蘭草，是只應(yīng)天上有的蘭草，開著只應(yīng)天上有的容顏。

遠望古驛道遺跡，我想象著會稽才子謝靈運踩著他的“謝公屐”，走在驛道上，木頭做的鞋子，鞋底一前一后按了倆木齒，上山摘去前齒，下山摘去后齒，山路飄搖，山間便響著呱嗒呱嗒的木屐聲;文人雅士效仿謝靈運，放浪形骸，踩著謝公屐，呱嗒呱嗒走在驛道上;“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贝笤娙死畎撞戎x公屐，吟誦著“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呱嗒呱嗒走在驛道上。驛道兩邊，峰巒林立，采蘭人在松間林下聽見呱嗒呱嗒的木屐聲和著狂放恣肆的吟詠，放下花鋤，于蘭草花影中直起腰身，山間靜謐，蘭香襲人，遙遙揮手間，他們互相成為對方的風景。

在沒有路的地方開出一條路，謝靈運不但是中國山水詩的鼻祖，也是開路的先鋒。但一介文人，怎樣在層巒中找到開路的位置和指向，是不是循著采蘭的蹤跡？謝靈運畢生愛蘭、采蘭、詠蘭，他的《郡東山望?！肪褪且皇撞商m詩“策馬步蘭皋，紲控息椒丘。采蕙遵大薄，搴若履長洲?！背醮簳r節(jié)，策馬來到長滿蘭草的水邊高崖，步蘭皋，采蕙蘭，謝公驛道的最初的雛形是不是就是一條采蘭小路呢？

沿著104國道，循著古驛道的蹤跡，一路行來，如臨仙境。我終于明白，當年李白、杜甫、白居易為何樂此不疲奔天姥山而來——循著蘭草的幽香，奔向仙境。

車子抵達儒岙，小靜安靜地臥在蔥蘢群山中。我和青荷姐走進臨街的店面，這是一家茶店，我想驗證一下正老師的話，在儒岙的大街上隨便找人聊天真的能聊蘭花找知音？我還未開口，青荷姐就和他們熱火朝天地聊起來，聊得不亦樂乎。都是儒岙人，青荷姐和他們說著一樣的儒岙方言，我聽得一臉懵。青荷姐向我介紹，她偶遇了幾十年沒見的小學同學潘柏春，一位資深蘭人。果真，儒岙的大街上隨便邂逅，就邂逅蘭友啊，而店主做茶也養(yǎng)蘭，他的微信名居然是南蘭北茶。他告訴我，儒岙多山，萬年山、天姥山、萬馬渡山、斑竹山、劉門山……山上長蘭草也長野茶樹，然后他就既養(yǎng)蘭又做茶了。

果然，儒岙的一切都和蘭花相關(guān)。

聊天的功夫，潘潘柏春一通電話，便招呼了一眾蘭友，街邊的小酒館坐了一大桌，開聊。我這才得知，儒岙小鎮(zhèn)潘性居多，所以，昨日在新昌，一眾姓潘的苑主大都是儒岙人，今天這一桌，又坐了幾位姓潘的蘭友。

養(yǎng)蘭就是養(yǎng)心，一位姓潘的蘭友說。

瞬間，我覺得儒岙小鎮(zhèn)更加雅致婉約了。儒岙，是蘭草的圣地，也是養(yǎng)心的圣地。

加微信，聊蘭花。低頭一眼看見蘭友李煥秋的微信簽名：年華似水，世事繁雜，奈獨癡幽香，鐘情難移，只把蘭花養(yǎng)。

哦，詩意浸透了儒岙的養(yǎng)蘭人。

現(xiàn)實不盡是詩意。儒岙，也曾經(jīng)有一段心亂了的時光?！耙郧?，儒岙的山上蘭草叢生，每年春天，清明時節(jié)，山上一片翠綠，蘭香襲人，但如今要找到一株還一點的（蘭）草卻不容易。”提起儒岙那段蘭人皆知的為蘭花瘋狂的歲月，在座的蘭友都不愿多說。

1995年是蘭界的“分水嶺”，那之前，蘭草只是在蘭友和愛蘭人之間流轉(zhuǎn)。一苗（蘭）草賣到幾百、幾千元已屬高價，1995年之后，蘭花市場漸漸紅火，價格不斷上漲，從上萬到幾十萬到上百萬，蘭價狂飆，優(yōu)雅的蘭草身價百倍。到2006年，鎮(zhèn)上人家，挖蘭賣蘭，買起高檔車、蓋起小洋房的比比皆是，刺激著更多的村民和外來人蜂涌上山挖蘭。儒岙的深山幽谷里，失去了往日的安靜，手持短鋤，背上扛著編織袋的男男女女成群結(jié)隊，山上挖蘭，有的人甚至能在山上一住十幾天。最多的時候，每天有幾千人在山上挖蘭。一麻袋一麻袋的蘭花苗運下山，卸在儒岙小鎮(zhèn)的大街上，任憑外地蘭商挑選、交易。儒岙小鎮(zhèn)，成為喧鬧繁亂的蘭花交易市場，為蘭花而瘋狂。

采蘭人固守的在十月蘭花的花季上山，看花苞辨花品，看葉形聞花香，找“孤本”憑緣分的采蘭底線被破壞，采蘭的品位被踩在腳下，沒有規(guī)矩，不加選擇，“地毯式”“掠奪性”挖掘，使儒岙蘭花元氣大傷，蘭草資源幾近枯竭。當?shù)匾央y覓到珍稀的蘭花品種，大批挖蘭人又奔向安吉、舟山、金華、臺州等新的“淘金地”，還有人不遠千里，跑到湖北、江西去挖蘭。

如今，當年的喧騰已經(jīng)過去，儒岙恢復了往日的安靜。從當年的那場蘭殤走出來的愛蘭人把喜愛的蘭花安放在陽臺上、蘭苑里。儒岙臨街的門頭房，二樓的陽臺上不時閃過蘭影。喧鬧的蘭花交易市場不見蹤影，養(yǎng)蘭之風卻在儒岙盛行，蘭花的交易漸趨正常。

從儒岙走向全國，甚至走向日韓、走向歐美的蘭花名品，攜帶者故鄉(xiāng)儒岙的印記，在遠方生長、開放、分株，一縷幽香，訴說著對故鄉(xiāng)儒岙、對天姥山脈深深的眷戀。儒岙小鎮(zhèn)上養(yǎng)在陽臺上的蘭花，聽到了。儒岙小鎮(zhèn)，幽谷深山里的蘭草，聽見了。

因為趕航班，我不能在儒岙做更多的逗留，也不能走進接通天上地下的天姥山，去尋找一株有緣的蘭草，但我相信，儒岙的山上，蘭草粗壯的根，在積蓄著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