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春芽
大概是時間的凝固使你覺得寒冷,星巴。你的小姨昂熱麗克總是瞅著鏡子在說話。瞧你,星巴,嘴唇都已經(jīng)發(fā)紫了,你也不跑動跑動……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你的小姨昂熱麗克都是坐在鏡子前面,背靠漆皮脫落露出冬眠蜘蛛的墻壁,一邊用無形的棒針織毛衣,一邊沖著鏡子喃喃私語。哦,星巴,這么多年過去了,你也不長長個子,萬一有一天你厭倦了鏡子里的生活想要出來看看我們克拉巴爾小城的變化,你也不擔(dān)心你小學(xué)時的同學(xué)笑話你。如今,他們一個個身高馬大,瞅著身材矮小的人就撲過去狠揍一頓,還嘲笑說一個人之所以身材矮小是因其遺傳基因遭到了道德腐化的污染。至于殘疾人,已被市政當(dāng)局送進了一個無名外島上的集中營。集中營里據(jù)說還有詩人、同性戀者、精神病人、宗教徒、政治犯和行為藝術(shù)家。
說到這里,你的小姨昂熱麗克總會停頓一會兒,憂郁地嘆一口氣,然后緩緩起身,走近鏡子,像是對著兒子的身形比量她手里的毛衣。她覺得自己不該訴說這些,畢竟,這都是謠傳。對于她這個常年幾乎足不出戶的老太太來說,謠言像病菌一樣在空氣里傳播,連她也不能幸免。就在昨天,她還對送報員說,如果你再把那些印有謠言的紫色傳單夾在報紙里,我會去居民委員會揭發(fā)你。年老的送報員友善地笑笑。每次您都這么說。臨別時,送報員騎跨在自行車上扭過頭來,長時間地凝望你的小姨昂熱麗克,他的眼里似乎噙著熾熱的淚水。別忘了,自從您的兒子失蹤以來,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三年五個月零八天了。二十三年五個月零八天以來,每天我都會在傳單里夾上一朵玫瑰,可你卻從未注意。
說完這句話,送報員狠狠地蹬著自行車,沖進了那年冬天數(shù)月不散的陰霾里。PM2.5值超過500導(dǎo)致的陰霾如同一張吸足了水的巨大海綿,籠罩著克拉巴爾。你的小姨昂熱麗克站在被歲月銹出噪響的門框里眺望翻騰的黑色大海、彎曲的陰暗天空和海天之間蝸牛般緩緩行駛的軍艦,突然意識到這是克拉巴爾從來不曾見的陰霾。昔日的藍天以及藍天下搬運著春秋兩季的斑頭雁消失了;自從克拉巴爾被建成一座小城以來就長滿大街小巷和臨海山坡的櫻花樹全都枯萎了;那條流經(jīng)城市曾經(jīng)停滿鴛鴦、海鷗和疣鼻天鵝的薩格爾河,如今漂浮著很多垃圾……
“時間早就凝固了……”你的小姨昂熱麗克沖著送報員被陰霾湮沒的背影幽幽地說。時間的凝固阻擋了季節(jié)的更替、天氣的變化和愛情的萌芽,唯一沒有阻止的,是人體機能的自然老化。八千五百五十三朵玫瑰喚不醒她早已僵死的愛情。這個不再被男人的熱吻、愛撫和綿綿情話所滋養(yǎng)的女人,她的乳房已松弛干癟,她的子宮深處不再隱藏閃電的顫栗。
是的,昂熱麗克——曾在城市小姐的選美比賽中榮膺桂冠的美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老了。除了癡情不改的送報員,在這座向海的小城,還有誰會記得她櫻花般的容顏?她的丈夫,也就是你的小姨夫,曾經(jīng)背負(fù)玷污神之語言的罪名,為她寫過一百二十七首贊美詩。一場突如其來的革命的野火,使得克拉巴爾一百三十多年形成的道德風(fēng)尚和文化習(xí)俗成為灰燼,同時也焚毀了藏有七十萬卷圖書和兩千多種科學(xué)刊物以及十萬多份電影光盤的公共圖書館和昂熱麗克珍藏的一百二十七首贊美詩。
這么多年來,她只專注于掉入鏡子的兒子。她都不曾在日日面對的鏡子里留意過自己臉上頁巖般層層累積的皺紋和日益霜白的頭發(fā)以及枯井般逐漸黯淡的眼神。在那個悶熱的夏夜——距離今天已經(jīng)二十三年五個月零八天了——時間突然就凝固了。時間的凝固使她的記憶板結(jié)冰使她的心靈龜裂。早先,幾個來探望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悄悄地跟她提起過那個夏夜從街上隆隆駛過的汽車,提起過廣場上凌亂的腳步……當(dāng)然,他們也不忘提醒你的小姨昂熱麗克,她的兒子星巴在那個夏天的夜晚降臨之前,一個人背著書包在廣場走了一圈,然后才將雙手插在短褲的褲兜里,哼唱一支剛剛經(jīng)熟旋律但還不理解歌詞的曲子,慢吞吞地穿過櫻花朵朵的巷子向家里走去。但是,無人愿意再度提起昂熱麗克的兒子沒有記熟歌詞的那首歌……無論何時,當(dāng)我看到櫻花樹上的奇異果,我就不由得唱起一首抗議的歌,以便喚醒麻木的公民走上克拉巴爾的廣場去游走,但是,一個可憐的小男孩能做什么……就在那時,無數(shù)蒼蠅,開始在大街小巷的朵朵櫻花間嗡嗡亂飛。
可是,你的小姨昂熱麗克好像什么都不記得了。她只記得那個悶熱得能讓滿城的櫻花發(fā)酵成酒的夜晚,兒子星巴不聽她的勸阻,像是喝醉了似的,執(zhí)意向著客廳墻壁上那面巨大的鏡子奮力沖去。結(jié)果,他就掉進了鏡子里。你的小姨昂熱麗克逢人便說:我的兒子星巴哪兒也沒去,他只是掉進了一面大鏡子。她總是顯出焦急的樣子,凝視鏡子,希望她的兒子星巴在那個無人援手的鏡子里單憑他自己的意志爬出來。不,孩子,那兒可不是你的家。她對著鏡子說。就跟剛才一樣,只要你加把勁,奮力一沖,就能從鏡子里沖出來。你小姨昂熱麗克告訴我,他的兒子星巴總是站在鏡子里,臉上露出那種只有在自由世界才能輕松浮現(xiàn)的笑容。不,媽媽,我覺得待在鏡子里挺舒服的。星巴說。很久以來,每當(dāng)我站在鏡子前,凝視另一個自己,我就迷惑,進而恐懼,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唯一的。有時候,當(dāng)我走在太陽下,看到自己的影子,我也會迷惑,進而恐懼,因為那可惡的影子也在時時證明我是能被復(fù)制的。在可以預(yù)見的將來,克隆技術(shù)——自從亞當(dāng)和夏娃在伊甸園里偷吃了善惡樹上的果子以來這是人類第二次犯罪——將會復(fù)制無數(shù)的生命,那時候,也就是人類的末日。有火將從天上如暴雨一般傾瀉而下,從而使大地變成火海。你小姨昂熱麗克說,星巴總會停頓一會兒,皺著眉頭,像個追憶逝水年華的老人。他似乎無視母親的焦灼,因為他接下來說出的話語不像傾訴,更像一種自語。
很久以來,我迷戀夢境,因為在夢里,我從未看見過自己的影子,也未發(fā)現(xiàn)另一個自己的存在。星巴持續(xù)不斷地說。每天早晨,我竭力抑制自己不要從夢中醒來,可我總是被尿憋醒。這下可好,我在鏡子里生活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是唯一的。
除了兒子星巴掉入鏡子這一最為不幸的事件,你的小姨昂熱麗克實在想不起還有別的什么災(zāi)難發(fā)生在那年夏天悶熱的夜晚。如果真要沿著記憶之河溯源而行,她只能越過那個傷心的夜晚。她依稀記得,星巴剛會走路的時候,他就總是站在這面巨大的鏡子前,凝視另一個自己。當(dāng)他能夠用一個完整的句子表情達意的時候,他就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你是誰?他看見鏡中的自己和他一樣張口說話,卻沒有像他一樣提問,也沒有給他一個回答。鏡子里的世界是個寂靜的世界。是寂靜,而不是別的什么,反而把他嚇了一跳。如今,仍舊是這寂靜,攜帶更多拒絕的力量和偏執(zhí)的激情,一直將星巴推向鏡子的深處。
夜色透過窗戶,涌入逼仄的客廳。你的小姨昂熱麗克說,每當(dāng)這個時候,鏡子里的男孩就會重新回到寂靜與黑暗的世界。你的小姨昂熱麗克舉著編織不到一半的毛衣,摸索著踅返回來,找到自己的小板凳。她的脊背隔著厚厚的棉衣觸及冰冷的墻壁,寒氣滲透了她的身體。她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她意識到自己可能會在這個冬天死去。秋天的時候,拆遷隊的工人截斷了水源和電源。在此之前,她忍受了整整一年挖掘機的轟鳴。挖掘機的轟鳴催逼著她蜂群般的血液涌向她那狹窄的冠狀動脈,從而導(dǎo)致她心臟絞痛。鏡中的男孩也在這地震般的轟鳴中驚恐不已。好多次,他都捂著耳朵躲在鏡子的深處,不停地顫抖。他多想唱一支歌子來安慰母親并讓自己鼓脹的脈搏平靜下來。二十七年來,他第一次由于唱歌的欲望而對鏡子的寂靜產(chǎn)生了厭離。母親的痛苦撞擊著他脆弱的心靈。最終,他鼓起勇氣,唱起了一支母親當(dāng)年無數(shù)次為他唱過的搖籃曲。睡吧,孩子,白銀的月亮揭開了鄉(xiāng)愁的呼吸,孩子,睡吧,夢海停頓在你那魚群出入的心臟……他看到母親依舊暈眩、失眠、盜汗和痙攣,于是,他頹喪地捂住了臉。沒有歌聲的回音能夠證明他從來不曾失去一顆熱愛歡唱的心??稍鞯募澎o,將他在鏡子里推得更深。因此,他難以看到房地產(chǎn)商人雇傭的黑幫打手是如何闖入這間陋室剁掉了母親的一根拇指,他難以看到石頭如何打破窗戶玻璃和電燈泡,隨著嘩啦墜地的玻璃的碎裂聲滾落在母親的腳邊,他也難以看見母親為了保護鏡子而被石頭打瞎了一只眼睛……
每當(dāng)你的小姨昂熱麗克向我這樣講述,我就懷疑她的精神出了問題。有一天,挖掘機的轟鳴仿如史前時代最后一只巨獸的滅絕那樣沉痛地喘了一口氣,最終止息了。你的小姨昂熱麗克走出這座紅磚構(gòu)筑的小樓。她站在門口,吃驚地環(huán)顧身周,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才是這廢墟里唯一的活物。那些經(jīng)受了上百年風(fēng)雨的古老建筑去了哪里?那些左鄰右舍去了哪里?難道在她隔著一面鏡子對著兒子星巴凝視和傾訴的這些年,人類滅絕了?她仰望天空,企圖找到那顆創(chuàng)生了萬物的太陽,以否定她的臆測??墒?,陰霾遮蔽了天日。也許不是至高神YHWH降下的火海而是那些能把地球炸毀三十七次的核武器終于在幾個瘋掉的獨裁者神經(jīng)錯亂的手指下讓人類遭遇了浩劫。而她,年老體衰的昂熱麗克,還有她那掉入鏡子的兒子星巴,竟然存活了下來,或許還有老鼠,還有蛇,還有蜥蜴,還有蟑螂,還有蠑螈……它們的祖先經(jīng)歷過劇烈的地殼運動、火山噴發(fā)和隕星墜毀引起的大火和海嘯。
當(dāng)送報員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從廢墟中出現(xiàn)時,你的小姨昂熱麗克的目光正吃力地搜索著大地。在廢墟與垃圾場的邊緣,黑色大海悸動般翻騰不止,陰暗的天空彎曲而傾斜,一艘疲憊的軍艦蝸牛般緩緩行駛在海天之間。送報員來到你的小姨昂熱麗克的面前。他帶給她的,不只是夾在報紙里的傳單和傳單里的一朵玫瑰,還有水和面包。對于你的小姨昂熱麗克來說,送報員是她在克拉巴爾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熟人之一,但她卻忘記了他的名字。他也從不向她提示一點什么,比如說他們曾經(jīng)比鄰而居,或者,他們曾在同一所學(xué)校參加過童子軍的夏令營,在同一個少年宮的同一個興趣小組為同一個小小的發(fā)明歡呼雀躍之類。每一次,送報員只會對你的小姨昂熱麗克說:別忘了,自從您的兒子失蹤以來,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多少年多少月多少天了。在你的小姨昂熱麗克看來,送報員與其說是個持之以恒的求愛者,不如說是一部落滿灰塵的萬年歷。每一天,由于他準(zhǔn)確的報時,這部萬年歷才輕微地抖動一下,以免被曠日持久的灰塵完全湮沒。但是,時間早就凝固了。你的小姨昂熱麗克不需要萬年歷,就像她不需要愛情。她只愿守著鏡子里的兒子。鏡子之外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虛幻的。被白蟻蛀空的家具是虛幻的。一個慈善家為了讓她觀看領(lǐng)袖演講和閱兵儀式而特意贈送的12英吋的黑白電視機是虛幻的。四面搖搖欲墜的墻壁是虛幻的。充斥著工業(yè)噪音和廢氣的克拉巴爾城是虛幻的,市政當(dāng)局為了阻擋自由思想的侵害而在克拉巴爾城面向內(nèi)陸的方向用海水筑起的藍色幕墻是虛幻的。惟有鏡子里名為星巴的男孩是真實的,那是她的兒子,是她血與肉的結(jié)晶。與兒子的每一次對視,都會激活她隱晦的記憶,使她想起在十二月的大海上騎著一頭鯨鯊失蹤于風(fēng)暴的丈夫,使她想起雖被焚燒了手稿卻永遠鐫刻在她心靈里的一百二十七首贊美詩。如果時間允許,她的唇舌隨時會把那一百二十七首贊美詩朗誦給遺忘了母語的克拉巴爾人。克拉巴爾人的母語曾是神賜的語言,精確、優(yōu)美、高貴,適于思考形而上學(xué),也適于描述超驗世界。自從詩人跟同性戀者、精神病人、宗教徒、政治犯和行為藝術(shù)家一起被關(guān)進無名外島上的集中營,克拉巴爾的母語也便殞滅了。如今,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使用極其粗鄙的方言俚語進行交談,從而使得每件事情都語焉不詳,使得每一個行為都毫無標(biāo)準(zhǔn)。法官的判決因而喪失了正義,政客的演說因而充滿了欺騙,新聞媒體的報道則將謊言重復(fù)千遍。
陰霾在持續(xù)。這使得整個房間從早到晚都黑著。經(jīng)過一冬的習(xí)慣,你的小姨昂熱麗克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在黑暗中生活。她的眼睛仿佛經(jīng)過了反復(fù)的打磨,只需要一丁點光源就能獲得光明。她甚至在失眠的深夜里坐在鏡子前面一邊織毛衣,一邊跟兒子星巴說話。也許我以前講過,我的孩子,你的父親是個櫻花詩人。很早以前,在我們克拉巴爾,身為詩人是一種榮耀,因為詩人是唯一絕對之神的代言人。每年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廣場上就會舉行盛大的賽詩會。舉凡抽象的事物——諸如公平、正義、善、美、神的律法和先知的預(yù)言——都是詩人吟誦的主題。所有的詩歌都超越物質(zhì)、現(xiàn)象和世俗生活而直指真理和超驗的存在。每年的春天,我們的母語經(jīng)過詩人的鍛造,變得更加精確,更加優(yōu)美,也更加高貴。所有的詩歌都想企及神的語言,也就是巴別塔停止建造之前神賜人間的語言。那時候,天下的眾族使用同一種語言??死蜖柕娜w公民都要穿上節(jié)日的盛裝參加一年一度的賽詩會。每一位公民用櫻花作為對優(yōu)秀詩人的獎賞。就在你降生的那一年,你的父親獲得了最多的櫻花。接下來的這一年,每一位路過我們家的公民,都要在門前的草坪上放下一朵櫻花,以示敬意。在你三歲之前,我們家門前的櫻花雪漫草坪,不曾中斷,因為你的父親蟬聯(lián)三年櫻花詩人。
瞬間的回憶使得你的小姨昂熱麗克感到些許溫暖。星巴也從鏡子深處走來。他對母親表達愛的唯一方式,就是聆聽。在這個冬天,星巴多想把母親擁抱在懷里。你的小姨昂熱麗克總是這么說,他卻不能,他甚至后悔當(dāng)初的選擇。如果不是一時沖動,如果不是年幼無知,他絕不會離開那個喧囂的世界,同時也是充滿溫度的世界。想到這里,星巴的眼睛里流出兩縷彩虹。在鏡子的世界里,彩虹就是他的眼淚。似乎是受到了這兩縷彩虹的鼓舞,你的小姨昂熱麗克重新煥發(fā)了生命的熱情。她決定要活過這個冬天。她把那件拆了又織織了又拆的毛衣重新放在膝蓋上,開始了又一次耐心的編織。她用無形的棒針一邊織毛衣,一邊對著鏡子里的男孩朗誦那一百二十七首珍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贊美詩。
已經(jīng)是第二十四個年頭了,昂熱麗克。有一天,年老得已經(jīng)騎不動自行車的送報員對她說。自從您的兒子失蹤以來,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四個年頭了。送報員意味深長地說。這一次,您可別忘了看一眼報紙里的傳單。那張傳單是我從一個來自大海的漂流瓶里取出來的。你的小姨昂熱麗克從送報員顫抖不已的手里接過報紙。她的手也在顫抖個不停。兩雙顫抖的手,表明兩個人真的已經(jīng)老了?!拔也恢涝撛趺锤兄x您,先生?!?/p>
你的小姨昂熱麗克倚在門框里,對送報員說。“我是如此貧窮,也不知道給您一件什么樣的禮物才算合適?!薄澳徒o我朗誦一首詩吧,夫人。”送報員說?!澳隙ㄕ洳刂煞虻脑姡俏易畛绨莸臋鸦ㄔ娙?。”你的小姨昂熱麗克猶豫了一會兒,然后咳嗽了幾聲,以便清理被哽咽的情緒壅塞的喉嚨。接著,她開始朗誦起了一首詩,一首關(guān)于天國之櫻的詩。詩句紛紜,如同彩蝶,從她的唇舌間翩躚而出。那是克拉巴爾殞滅已久的神賜的語言。送報員驚奇地睜大了眼睛,他看見詩歌的語言劈開了陰霾,使陽光得以透入。而在陽光照耀之處,枯萎的櫻花樹吐露柔弱的花蕾。他知道,多年以來,有人一直在阻止春天的到來。等到你的小姨昂熱麗克朗誦完畢,她家門前的櫻花樹已經(jīng)花團錦簇。送報員摘下無檐帽,向著昂熱麗克深深地一鞠躬。他的臉上滿是幸福的笑容。按照古老的禮節(jié),他以詩歌的語言向她致以春天的問候,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未及走遠,他又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昂熱麗克說了意味深長的一句話。
“總得有人去做點什么,要不然,我們可就對不住這難得一見的春天?!薄翱墒?,我們老得都快走不動,還能做什么呢?”你的小姨昂熱麗克憂傷地說?!拔抑荒軐χ禾炖收b被禁的詩歌,以便喚醒沉睡多年的櫻花,而你只能給人們送去秘密的傳單?!彼蛨髥T擺擺手,掉頭向著遠處走去?!罢f不定,在臨死之前,我能把那堵阻擋春天的高高的海水幕墻挖倒?!闭f完這句話,他就開始高聲朗誦剛剛記住的詩歌。在他一路走過的地方,盛開了一朵接一朵的櫻花。
櫻花的盛開驚動了市政當(dāng)局。市長親自指揮,帶著一隊騎警迅速趕來。有好奇的市民在遠處圍觀。你的小姨昂熱麗克站在那被廢墟和警察團團包圍的破房子前面,高聲朗誦著詩歌。既然詩歌能讓櫻花開花,那就有理由相信,詩歌也能把兒子星巴從鏡子里召喚出來。但是,你的小姨昂熱麗克不愿意對著市長、警察和市民做出解釋。每一個公民都有權(quán)利朗誦詩歌。這是克拉巴爾的創(chuàng)建者在一百年前就已確立的原則。順從詩歌的節(jié)奏,你的小姨昂熱麗克手舞足蹈。她那一身專為春天的君臨而換上的襤褸的衣裙隨之飄搖,如同彩旗。
“瘋子!”市長惱怒地喊道。“這是一個瘋子!別忘了,神經(jīng)性疾病也是可以傳染的?!本鞀^勇而上,將你的小姨昂熱麗克撲倒在地。但是,她依舊拼命朗誦著詩歌。她似乎聽見兒子星巴在鏡子里跟隨她一起朗誦。他熟悉那些詩歌。自從他掉入鏡子以來,他的心變得愈益明澈,只要一聽到母親的朗誦,他就立刻能分辨出格律、音步、詩節(jié)的變奏和真理的顯現(xiàn)。你的小姨昂熱麗克說。星巴和我一起朗誦著他那曾是櫻花詩人的父親寫給我的一百二十七首贊美詩。那些贊美詩催開了整個克拉巴爾這座向海之城的櫻花。市長被這花火般爆開的櫻花嚇壞了。他命令警察對著那間破屋子開槍,以便殺死那個躲在屋子里的詩歌朗誦者。你的小姨昂熱麗克分明聽見一陣鏡子的碎裂聲。她相信,不是子彈,而是詩歌的語言擊碎了鏡子。你的小姨昂熱麗克拼命掙扎,企圖沖進廢墟迎接從鏡子里走出來的兒子。但是,有人在她的腦袋上砸了一槍托。在休克之前,你的小姨昂熱麗克看見十代傳承的藍房子轟然倒塌。廢墟壓著廢墟。碎裂的鏡子在廢墟下呻吟。最后一首被壓抑的贊美詩從鏡子的碎片和重重廢墟下隱約傳來……
一片天使的羽毛
七月中旬陽光正烈的一個星期一的下午兩點,連藍尾石龍子都躲進石頭縫里不敢出來,十二歲的狄安娜卻被繼母扒光衣服,綁在門前一棵斜向長廊的棗椰樹枝干上?!暗鹊侥憬?jīng)常說的那片天使的羽毛出現(xiàn)?!崩^母掉過河馬般的肥胖的頭顱,沉重地走進長廊下黑漆漆的陰涼,喘著粗氣,小心翼翼地躺進外罩著防蚊帳的帆布吊床,放出一句狠話:“等到你動不動就說起的那片天使的羽毛出現(xiàn),我才會放你下來。”繼母的話音幾乎被潮水般的蟬鳴湮沒。一艘遠洋貨輪發(fā)出離港后第一聲沉悶的汽笛聲?;蛟S此刻,狄安娜的水手爸爸正和某個秘密的情人相擁著站在船頭甲板上。每有艷情,他總會情不自禁地一邊朗誦滿嘴錯別字的愛情詩,一邊期許一趟激情四射的環(huán)球旅行。那些愛情詩都是幾個世代前我們克拉巴爾的櫻花詩人們留下的代表作。
在我們克拉巴爾,沒有誰不知道狄安娜的爸爸,這個種馬般的男人,十二年前讓一個來自彼岸大陸的內(nèi)地女留學(xué)生懷了孕。他是那么愛她,真心實意的,以至于好幾次他都請求她的允許,讓他去醫(yī)院做一個類似于奧斯曼帝國的皇室太監(jiān)那樣的絕育手術(shù),以便他能像一條金毛犬一樣,一輩子守在她的身邊。女留學(xué)生的慷慨大度和過分的自信終于毀了他們曾在花前月下海枯石爛的愛情。狄安娜的水手爸爸按捺不住愛出風(fēng)頭的性情和永爭第一的好勝心。乘著女留學(xué)生產(chǎn)后抑郁癥的康復(fù)期,他重拾潛水比賽的愛好,卻在黑壓壓一片交尾的沙丁魚中遇見美如皇后的女探險家。在宇宙洪荒般的海底,在神話時代被大海湮沒的古老城市亞特蘭提斯的一座宮殿里用劍齒虎皮鋪墊的床榻上,在色彩斑斕的熱帶魚環(huán)繞的珊瑚礁中間,白如珍珠的一層貝殼上,兩人像海豚那樣做愛。夏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狄安娜的水手爸爸發(fā)現(xiàn),這位經(jīng)常在電視上介紹大海知識的女探險家,七十二歲的海洋大學(xué)的教授,其實是個處女。很快,丑聞便隨著水母的尸體從海底漂上臺風(fēng)來臨前滿是泡沫的海面,并且散布到克拉巴爾。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一個雷雨壓海的下午,女探險家躺在古老宮殿里用劍齒虎皮鋪墊的床榻上,拒絕起身。她幽幽地嘆息:“從來沒有人相信,兩千五百年前,我是這座宮殿的皇后?!彼踔亮飨乱恍幸驗檫b遠的回憶而引發(fā)的傷感的淚水。淚水猶如大海,藏著無窮無盡的時間之鹽。
狄安娜的水手爸爸不用苦苦哀求,女留學(xué)生就用那種冷若冰霜的語氣,叫他自行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泌尿科那位紅鼻子醫(yī)生和克拉巴爾其他人的反應(yīng)一樣,先是驚詫地望著狄安娜的水手爸爸,然后默默地?fù)芡宋挥诳死蜖柫硪贿吅0兜木癫≡旱膽?yīng)急電話?!氨福@可能是一場誤會?!钡野材鹊乃职职致柭柤纾B聲告別前祝福的話都沒說,就匆匆離開了泌尿科醫(yī)生那雪白的專家診斷室。他一路尋思著漫無頭緒的往事,回到港口邊那間古舊的木樓,發(fā)現(xiàn)嬰兒床上的狄安娜哭得嘴唇發(fā)紫,覆蓋著薄薄一層香草洗浴液泡沫的水混合著淡褐色的血,鋪滿了客廳的地板。他沖進浴室,看見傷心絕望的女留學(xué)生穿著一襲婚紗,頭戴紫荊花環(huán),安靜地躺在浴缸里,像一具剛剛漂上沙灘的海難者的尸體。從她左手腕動脈里噴出的血液,把那件原定于下個月在教堂里穿的白色婚紗染得臟污不堪。
其后不久,再度自殺未遂的女留學(xué)生把襁褓中的狄安娜丟在警察局門口,一氣之下搭乘晚班飛機回到了正處于一場內(nèi)戰(zhàn)的大陸,從此便消失了蹤影和一切訊息,猶如一滴水乘著溫度回到了蒸汽。我們克拉巴爾的情場老手們遵循一個慣例:從來不問情人的姓名和地址,以免事后回憶起來會讓愧疚之情刺破心臟,從而未老先死。有一個甚至漂洋過海到了彼岸大陸的謠言,說是我們克拉巴爾三十歲以上的流氓們有個秘密的競賽,就是看誰在死前最先睡夠一千零一個處女。
狄安娜從來不知道她的媽媽叫什么名字。但是,從三歲起,她的繼母就咬牙切齒地不斷給她灌輸一個又一個女人的名字,仿佛那些名字全都涂抹著一層毒藥。為了獲得在克拉巴爾的永久居住權(quán),這個來自彼岸大陸逃脫了種族大屠殺的女人,用盡了心機。在港口一個距離水手酒吧不遠的街角,借著午夜昏黃的燈光,她用自己那一對小綿羊一樣的乳房吸引了肉食性動物般貪婪的狄安娜的水手爸爸。幾個月之后,一個星期一的上午,她挺著大肚子,在移民入管局的兩名公務(wù)員的陪同下,找到了距離港口不遠的一條骯臟而偏僻的小街盡頭一間老舊的木樓。那是狄安娜的水手爸爸從他的一個寡婦姑媽手里繼承而來的。她本想在那間木樓里成為一個賢良的妻子和一個溫柔的母親,沒想到洗澡時掉落在防水瓷磚上的一塊香皂,讓她重重地摔了一跤,從而導(dǎo)致了流產(chǎn)。
記住,就是這些女人,讓你永遠失去了媽媽。狄安娜一邊忍受繼母的毒打,一邊想象那些名字后面暗藏著的一張張女人的面孔。嫉妒之火燒灼著這個女人的心,讓她喪失了曾經(jīng)擁有的憐憫。她養(yǎng)過流浪貓和受傷的狗,她為夜雨中的無家可歸者送過面包和祈求祝福的經(jīng)文,也為碼頭上準(zhǔn)備輕生的少女分享過自己的悲慘經(jīng)歷。但是,狄安娜的水手爸爸讓她徹底傷透了心。那可惡的男人有一次竟然帶著一個紅頭發(fā)的女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過夜。一個女人的復(fù)仇之心,就這樣被她所愛的男人點燃。她決心折磨這個男人的女兒。
第一次,在濕冷濕冷的冬天一個狂風(fēng)呼嘯的夜晚,狄安娜因為記不住一個女人的名字而被繼母丟進滿是冰水的浴缸。就在她凍得快要暈厥過去的時候,那片天使的羽毛第一次出現(xiàn)了。純白色,像鴿子胸脯上的羽毛,懸浮在空氣里,輕微地顫動著,像是人類在興奮時皮膚表層牽動汗毛的那種顫抖。屋外呼嘯的狂風(fēng)和港口之外動蕩的大海突然安靜下來,靜得都能聽見遠在春天的候鳥將要發(fā)出的啼鳴。浴缸里的水變得格外溫暖,讓她覺得像是浸泡在溫泉里面。她把頭枕在浴缸的邊沿上,很快就進入了鮮花遍野的夢鄉(xiāng)。她夢見一個穿著白色長袍的年輕男子,身材高大,面帶永恒的微笑,銀白的長發(fā)披在肩頭,銀白的似乎微微發(fā)光的巨大的翅膀垂在身后。你是誰?她在夢里輕聲發(fā)問。一個讓狄安娜等待的天使。那個俊美的男子如是說。
等到狄安娜長大一點,開始學(xué)著解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對一個聲稱總能看見幽靈的女同學(xué)說:三歲那年,出現(xiàn)在浴室里的那片羽毛,沒準(zhǔn)是從我爸爸送給我的那件鴨絨背心里漏出來的。但是這一次,八月盛夏,既沒有鳥兒飛過,也沒有什么鴨絨背心,那片天使的羽毛又一次出現(xiàn)了。剛剛還是,狄安娜覺得一陣馬蹄般的火焰跑過她的脊背、臀和大腿的一側(cè);成群的蚊子撲向她青春的身體;繼母在萬物瘋長的噪音中陷入母豬般的深沉的睡眠,發(fā)出渾濁的鼾聲和夢中的詛咒:讓深海的怪獸撕碎那條恬不知恥的公狗……
可是現(xiàn)在,那片天使的羽毛一經(jīng)出現(xiàn),在狄安娜眼前,午后的蟬鳴仿若潮水退卻,帶走了蚊群的肆虐。天空中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一片云,帶著彩色的鑲邊,遮住了太陽。腥咸的海風(fēng)送來陣陣清涼。狄安娜凝視這一片天使的羽毛,覺得睡意沉沉,很快便進入了濕潤的夢鄉(xiāng)。夢里下著霏霏細(xì)雨。三歲那年出現(xiàn)在她夢里的那位年輕的男子,依舊年輕,仿佛時間跑過他的身體便會喪失風(fēng)蝕生命的功能?!澳氵€是原來的那個樣子,一點兒都沒變?!钡野材日f?!翱赡隳芊窀嬖V我,你到底是誰?”“一個讓狄安娜等待的天使?!笨∶赖哪凶佑媚欠N能讓野獸安詳?shù)目谖窃谡f話?!翱晌铱倱?dān)心你是個幽靈?!钡野材认攵紱]想,就說出了這句話。說完之后,她有些后悔,害怕這樣會不會讓對方傷心??∶赖哪凶铀坪趺靼琢说野材鹊男囊?。好吧,讓我給你一個憑證,一個關(guān)于天使的憑證。說著,他舉起身后右邊的翅膀,張開。翅膀?qū)挻螅缤幻嫫溜L(fēng)。他又伸出左手,在那面張開的翅膀上摸索了一陣,摘下一片小小的羽毛。羽毛輕輕飛揚起來,離開他的指尖。夢中的霏霏細(xì)雨依然在下,既不能打濕俊美的男子,也不能打濕那片小小纖弱的羽毛。羽毛停頓在空中,就在狄安娜的眼前。
原來天使都是左撇子。狄安娜的腦袋里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弄不好我也是一個天使。
下午三點差十分,繼母從夢中哭醒。眼窩里的淚水仿佛是從夢中的那場葬禮上帶回的。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用粗大的手掌抹去淚水,接著,又開始哭起來。夢境太過逼真,以至于她重新看待現(xiàn)實時,有了一種萬物皆是幻影的感覺。她一邊哭泣,一邊沉浸在對夢中葬禮的回味中,像是獨自一人坐在電影院的絨布靠背椅子上,觀看自己作為主角的演出。巨大的孤獨如同黑夜籠罩著她。夢中的葬禮上,除了狄安娜,沒有別人站在墓碑前為她獻上一束白色的玫瑰花。巨大的孤獨。似乎是好幾個世紀(jì)以來,克拉巴爾最大的一場雨,嘩嘩地下著。但是,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狄安娜的身上竟然沒有一絲濕痕。
等她終于哭完身體里蓄積了半個世紀(jì)的淚水,她才緩緩起身,小心翼翼地爬出吊床。遮住太陽的云彩散開了。灼熱的陽光重新炙烤大地。她腳步蹣跚,走出漆黑的陰涼,來到棗椰樹前。懷著一種似乎是宗教徒般的懺悔之情,她向狄安娜說了一聲對不起。如果你能原諒我,我將在死后的墳?zāi)估锩刻鞛槟愕男腋W鲆淮味\告。她一邊說話,一邊解下狄安娜身上的繩索。如果你愿意,等你穿好了裙子,麻煩你去我的臥室。在床下的尿罐里,藏著的錢足夠一場葬禮的開銷。而且,特別需要說明的是,從今以后,我再也不會逼迫你用右手寫字了。
狄安娜握著手心里那一片天使的羽毛,爬上樓梯,果然在繼母的床下找到一個類似于文物的紅銅的尿罐。尿罐里藏著一捆錢。等她跑下樓梯,回到門前的長廊,她看見繼母躺在吊床上。和以往的睡眠不同,她沒有發(fā)出母豬般的沉重的鼾聲。她睡得如此無聲無息,以至于鄰居們在狄安娜的求告下前來觀望時,沒有人否認(rèn)她已經(jīng)死了。就在那時,或許是克拉巴爾一個世紀(jì)以來最大的一場雨,開始下了起來。凄慘的葬禮在匆匆趕來的牧師急急念完一段祈禱文之后草草結(jié)束。殯葬公司那兩位上了年紀(jì)的職員和三個掘墓人爭搶著從狄安娜手中接過工錢。因為繼母的身軀肥胖到超出殯葬公司愿意提供服務(wù)的標(biāo)準(zhǔn),所以狄安娜不得不為這個河馬般的女人多付超出正常死人一倍的價錢。大雨中整個墓地里只剩下狄安娜一個人。她把一束白色的玫瑰花放在墓前。墓碑上鑲嵌的一張黑白照片里,繼母露出永遠而罕見的笑容。
大雨從夏天一直下到秋天,然后在一股冷空氣的刺激下,變成了暴雪。狄安娜握著手心里那片天使的羽毛,每天傍晚都會花上半個小時,守在窗前,期望著看到水手爸爸的身影。終于,一個滿身臟污的男人,拄著一根拐杖,帶著一身酒氣,出現(xiàn)在狄安娜的面前。不久前,在遠航歸家的大海上,他準(zhǔn)備和大副動刀子干一架,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心愛的情人每天晚上都會鉆進大副的臥艙里去。但是,那個他從克拉巴爾的港口一家不出名的妓院里帶上大海的女人,當(dāng)著大副和眾水手的面,公然嘲笑他陽痿。在此之前一個星河浩蕩的夜晚,他和情人躲在水手臥艙里,打開智能手機想要看看有沒有訊號,卻發(fā)現(xiàn)電子郵箱里躺著一封最新的郵件。那是女兒狄安娜寫給他的信,講述了克拉巴爾一個世紀(jì)以來根據(jù)氣象局向新聞媒體所宣稱的最大的那場雨,許多人一清早打開窗戶想要透透氣,涌進來的卻是高出路面好幾米的雨水。狄安娜同時還在附件里貼了一則訃告,那個河馬般的女人終于死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抽完最后一口雪茄,扔掉智能手機,翻身摟住身邊的情人那面團般的胴體。原本會在他身體上迅速變得堅硬的器官,竟然毫無反應(yīng)。他覺得這么多年支撐他如同野馬般在一個又一個女人身上馳騁而過的那股總是源源不竭的激情,竟然隨著一個河馬般肥胖的女人遙遠而來的死亡的消息而失去。這一場命運的打擊,來得如此猝不及防,令他羞憤攻心。來不及拔出靴筒里的刀子,他就一頭倒在滿是鳥屎的甲板上。隨船醫(yī)師證明,一次嚴(yán)重的腦溢血,造成他半身不遂。從來不曾有過一種失敗讓他覺得如此的顏面掃地。他萬念俱灰,好幾次都想跳進大海。可是,每當(dāng)站在船舷邊,他就發(fā)現(xiàn),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死亡更加讓人恐懼的事情了。看到他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船上的人都不再搭理他。“因為你只是一條狗?!彼那槿朔鏊麅?nèi)衣口袋中的錢包,對著他灰暗的眼睛輕描淡寫地說了這么一句話。
“其實你可以試著去做一個好人。”狄安娜像個成年人那樣,用誠懇的語氣勸慰自己的水手爸爸?!罢f不定人們會把你當(dāng)成天使一樣的人物來尊重?!薄叭绻腥四軌蜃C明天使也是一種類似于動物的存在,我會嘗試著去做一個好人?!钡野材鹊乃职职忠槐菊?jīng)地說?!皶旧咸摌?gòu)的天使不算,包括圣經(jīng)?!钡野材任⑽⒌匦α诵?,然后舉起左手,伸開手掌。這是一片天使的羽毛。她把自己的左手掌貼在水手爸爸的右手掌上。那片羽毛落進水手爸爸的掌心,化成了一滴水。
“只是一片雪花而已?!钡野材鹊乃职职粥洁熘股碓诳蛷d里的沙發(fā)上,呼呼大睡起來。似乎一切照舊,從無虧欠。冬天的夜晚還是那么漫長。但是,第二天早晨,狄安娜拉開窗簾,發(fā)現(xiàn)大雪已經(jīng)止住,湛藍的天空充滿了遷徙的大雁發(fā)出的呼喚??蛷d里的沙發(fā)上,扔著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昨天晚上她蓋在爸爸身上的毛毯疊得方方正正。似乎有些事情正在變化,窗外的大海似乎減弱了咆哮。狄安娜一邊想著這些細(xì)微的變化,一邊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港口那兒的防波堤上站滿了濕漉漉的群眾。她擠進人群,看見海水退潮的沙灘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幾具人的尸體,還有一大堆塑料垃圾,上面蓋著一層雪花。一個男人,穿著潛水服,戴著防水眼鏡,不斷從海里漂上沙灘。是他打撈著沉入海底的東西。有人認(rèn)出了某具尸體正是他們?nèi)ツ晔й櫟挠H人。一個警察在尸體旁邊發(fā)現(xiàn)了一只剛剛被送上沙灘的黑色皮包。皮包里裝著一百萬美元的現(xiàn)金。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電視臺的攝影記者捕捉到那個奇怪的潛水者沉入大海的一個背影。接下來的一整天,他都沒有露面。第二天早晨,漫天飛雪開始變得稀薄。潛水者仍然沒有出現(xiàn),沙灘上卻擺滿了各種物品:錫罐、塑料瓶、小學(xué)課本,流浪漢丟進大海的吉他,裝在塑封文件夾里的地契,棄嬰的出生證明,革命時期用來執(zhí)行大屠殺的絕密檔案,刻著一對大寫字母的新婚戒指(戒指上的鉆石仍然閃閃發(fā)光)……
這些沉沒在海底的事物重見天日,吸引了人們的好奇。很快,克拉巴爾流行起一種關(guān)于大海上出現(xiàn)了一個天使的傳說。一位接受電視臺采訪的漁夫言之鑿鑿,說他半夜出海去尋找飛魚,卻看見整個海面上飄著潔白的羽毛。起先,船頭的探照燈擴散而出的扇面形的燈光里,白花花一片。他以為是雪花。等他仰頭,卻看見一輪圓月掛在寶石藍的天空。雪早就停了,肯定是天使的羽毛。觀眾們議論紛紛。海灘變得熱鬧,如同集市。很多人寧愿一夜不眠,也不想錯過一次觀賞天使的機緣。可是,電視臺的攝影記者好幾天都沒有捕捉到潛水者的身影。這個神秘的人物利用厚重的大海掩護自己。一個星期之后,人們終于懈怠,失去了等待天使的耐心。夜晚的海灘重又變得寂寥??死蜖栐俣认萑胗顾?。就在日食發(fā)生的那一天早晨,海灘上竟然出現(xiàn)一輛銹跡斑斑長滿海藻的坦克。
警察配合軍隊,拉起長長的警戒線,封鎖了廣闊的海灘??死蜖栕铒@赫的權(quán)力家族有人站出來發(fā)言,指責(zé)謠言和幽靈正在敗壞克拉巴爾的名譽。海岸警衛(wèi)隊的巡邏艇全天候在海面上突突突突地航行。多少年銷聲匿跡的巫師也重新穿上胸前綴著一面鏡子的鹿皮服,敲打著蛇皮鼓,配合警衛(wèi)隊員在風(fēng)平浪靜的大海上捕捉幽靈。只有狄安娜明白,潛水者回到了海溝深處的古老城市亞特蘭提斯。他熟悉那里的宮殿。宮殿里鋪著劍齒虎皮的床榻上躺著轉(zhuǎn)世的皇后。
我是在狄安娜二十二歲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才找到她的。作為本世紀(jì)最后一次憲章運動的參與者,我在殘酷的大清洗中存活下來,四處躲避秘密警察的追捕。我們的領(lǐng)袖則走進監(jiān)獄,總得有人承擔(dān)眾人的罪孽。他對那位宣判他終生監(jiān)禁的法官做了最后的陳述。不久,他在監(jiān)獄里遭到了暗殺。聽聞他死亡的消息,我痛哭失聲。這是第一次,我如此明確地感覺到,這個被邪惡權(quán)勢徹底籠罩的國家沒有光明的未來。如果不是為了完成我妹妹因病去世前的囑托,我寧愿選擇自焚,算是一種非暴力的抗議。在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我逃過海岸警衛(wèi)隊的搜索,翻越鐵絲網(wǎng),身上捆著泡沫塑膠板,泅渡海峽。浪越來越大,我的體力逐漸不支。一股潛流拖曳我的身體,令其遲緩地下沉,或許這就是墜落地獄的感覺吧。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但是,有個什么東西在海中將我托舉。起先,我以為是海豚,直到我爬上海港的防波堤,我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穿著潛水服的男人。未及道謝,他就翻身進入大海。海浪湮沒了他起伏不定的身影。
就這樣,我在克拉巴爾成了一名流亡者,每半年去移民管理局更改一次政治庇護申請。有人告訴我,克拉巴爾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一個彼岸的異議人士成為永久居民。不被遣返,已經(jīng)是克拉巴爾當(dāng)局最仁慈的表現(xiàn)了。
按照我妹妹的叮囑,我在克拉巴爾到處打聽我的外甥女狄安娜的下落。每個借酒澆愁的夜晚,我都會把一個漂流瓶放進大海。漂流瓶里裝著我寫給祖國的公開信。有一天晚上,我又一次對著浩渺的大海和彼岸的大陸痛哭失聲。只有我的外甥女狄安娜可以給我安慰。舅舅,你再耐心地等等吧,充滿愛和眷顧的天使從未離棄過你。但我不相信。我吞咽著滾落在嘴角的淚水,吐露心聲。我是個理性主義者,凡事尋求證明,最好是用數(shù)學(xué)公式。就在此時,滾圓的月亮從大海的另一面緩緩升起,陣陣波濤掀動海面上一片銀白的閃光。一片銀白的羽毛,懸浮在我眼前。有風(fēng)隨著某種神秘的意味在吹,吹動我的長發(fā)飄飄,猶如奔騰之馬的鬣鬃。狄安娜的白色連衣裙翩翩搖曳。惟獨那片銀白的羽毛,懸浮在空中,紋絲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