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織》：胸中悲憫，筆底波瀾

田亦武

《促織》無疑是《聊齋志異》中最負盛名的一篇。其主題之深沉、構(gòu)思之奇特、描寫之精湛，一直為后世讀者所追捧。一篇不足兩千字的文言小說，卻具有復(fù)雜而精巧的敘事結(jié)構(gòu)和高超的藝術(shù)概括力，小說家對于特殊背景下的社會人生有著獨到深刻的觀察和思考。作家畢飛宇甚至不無夸張地稱其為“一部偉大的史詩”。

概括地說，《促織》寫的是一個關(guān)于“蟲”的喜劇，又是一個關(guān)于“人”的悲劇。因為這只“蟲”非同尋常，它是九重之上荒唐天子的即興玩物，更是貪官虐吏媚上求榮的無上貢品；于是，區(qū)區(qū)一蟲之得失，便懸系著一個平民家庭難以承受的重負和脆弱的命運。

蒲松齡不愧為短篇小說大師，他繼承了中國古典小說突出敘事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以一支生花妙筆，把一個并不復(fù)雜的人間故事寫得波瀾起伏、高潮迭起，同時又向讀者展示了現(xiàn)實世界中荒誕離奇的一幕。

回旋跌宕的故事情節(jié)

先來看《促織》的結(jié)構(gòu)。作者以“蟲”為線索，著意設(shè)置了一個又一個起落開合的段落，螺旋式地展開故事情節(jié)。從冰冷的悲劇序幕到“皆大歡喜”的喜劇結(jié)局，故事情節(jié)可細分為：

責蟲—覓蟲—卜蟲—得蟲—失蟲—化蟲—試蟲—獻蟲—賞蟲

這些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頓挫抑揚，離奇跳脫，跌宕生姿。一時柳暗花明，轉(zhuǎn)瞬山窮水盡；一時絕壁深淵，卻見峰回路轉(zhuǎn)。隨敘事的推進，人物命運或浮或沒，生存希望若明若滅，而讀者也為故事深深吸引，心情陡起陡落。

小說中，成名一家先后經(jīng)歷了“薄產(chǎn)累盡”的艱難，得蟲時“舉家慶賀”的狂歡，喪子時“搶呼欲絕”的絕望痛苦，還有最后不期然從天而降的富貴榮華……故事主角成名始終處在重壓之下，肝膽俱裂，身心皆殘，大悲大喜，一驚一乍。

而產(chǎn)生所有戲劇沖突的緣由，僅僅因為那只不可思議的“蟲”！

高超的描寫手法

《促織》的描寫藝術(shù)，堪稱精妙絕倫。且以小說中的兩次“捕蟲”為例：

第一次，成名由占卜得到神示，將信將疑。出于萬一之冀，他只好強扶病體，按圖索驥。先寫“蹲石鱗鱗，儼然類畫”給出希望，然而“心目耳力俱窮，絕無蹤響”又讓人茫然，“癩頭蟆”猝然躍出令人錯愕，接著“蟆入草間”又使人驚惶。作者用一組動詞描寫人物活動，“側(cè)聽”“徐行”“冥搜”“逐趁”“披求”之后，成名方見到伏在荊根的促織，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待到捕捉它時又頗費周折，“遽撲之”不獲，“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于此，作者不惜使用繁筆，或蓄勢或延宕，于細微處鋪陳渲染，將小小的捕蟲場面極力細化，“螺螄殼里做道場”。這樣一種近景長鏡頭式的描述，令人如臨其境，如歷其險，如受其驚，如獲其喜。

第二次，寫蟲的死而復(fù)生、失而復(fù)得。經(jīng)過一番折騰，成名先怒后悲，由慟轉(zhuǎn)喜；而當一切平靜下來，“蟋蟀籠虛”的嚴酷事實，又將他從發(fā)現(xiàn)其子一息尚存的“心稍慰”中拉回到冰冷的現(xiàn)實中來。他不敢去想長夜之后，又將面對怎樣的明天！再度的絕望令人窒息，于是“氣斷聲吞”“僵臥長愁”。然而，命運剛剛關(guān)上沉重的門，又打開一扇微亮的窗。忽聞蟲鳴，驚見“蟲宛然尚在”，蟲之復(fù)生的同時也復(fù)活了人的希望?！巴鹑弧币辉~，準確描述出感覺上的恍惚迷離，特別符合無眠之后人的精神狀態(tài)——分明是聽到看到了，卻又如夢境一般不夠真實。接下來的捕蟲過程，一波多折，曲徑通幽：“一鳴輒躍去”“超忽而躍”“迷其所往”“伏壁上”，連續(xù)四個動作，寫出了小蟲的活潑調(diào)皮，“忽躍落衿袖間”則出人意表，暗示了成名之子“魂化促織”的情節(jié)。這段描寫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虛虛實實，給人的感覺也是亦真亦幻。

當然，最令人稱奇叫絕的描寫為“試蟲”一節(jié)：

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yǎng)一蟲，自名“蟹殼青”……徑造廬訪成，視成所蓄，掩口胡盧而笑。因出己蟲，納比籠中。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怍，不敢與較。少年固強之。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納斗盆。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少年又大笑。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須，仍不動。少年又笑。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龁敵領(lǐng)。少年大駭，解令休止。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雞瞥來，徑進以啄。成駭立愕呼。幸啄不中，蟲躍去尺有咫。雞健進，逐逼之，蟲已在爪下矣。成倉猝莫知所救，頓足失色。旋見雞伸頸擺撲，臨視，則蟲集冠上，力叮不釋。成益驚喜，掇置籠中。

偌小的斗蟲場面，儼然傳出金戈鐵馬的殺伐之聲。少年由“三笑”到“大駭”，小蟲由“蠢若木雞”到“翹然矜鳴”，成名由“慚怍”轉(zhuǎn)為“大喜”，戲劇化的情節(jié)設(shè)計、正側(cè)結(jié)合的描寫手段，展現(xiàn)出蒲松齡高超的語言技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后突如其來的雞蟲相爭，更是出人意表，令人驚心動魄，從而把故事情節(jié)推向高潮。

諷刺現(xiàn)實的宏大主題

《促織》這篇小說，主題既深沉亦顯豁，作品通過一個小小窗口，揭示了封建時代普遍存在的一種社會現(xiàn)象，從而顯現(xiàn)出史詩般的宏大主題和豐富內(nèi)容。

孔子過泰山側(cè)，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倍唬骸叭弧Ｎ粽呶峋怂烙诨?，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為不去也？”曰：“無苛政。”夫子曰：“小子識之：苛政猛于虎也。”——《禮記·檀弓下》

何謂“苛政猛于虎”？猛就猛在這里：

一個本應(yīng)在寒窗之下苦讀的書生，卻為苛令所迫，不得不放下圣賢書，整日以覓蟲塞責為正經(jīng)，斯文掃地。

一個本該無憂無慮的九歲幼童，卻因為無心之失，在巨大的恐懼下，像成人一般被逼得投井自盡，哀莫大焉！

嗚呼！得蟲則生，失蟲則死；王命大于天，人賤不如蟲。小說真實地再現(xiàn)了歷朝歷代皇權(quán)體制下弱勢小民的生存困境，成名一家的生死榮辱，濃縮了無數(shù)家庭的辛酸血淚。閱讀過程中，讀者不難想象作家滿含悲憫的眼睛看到的是怎樣一個世界！

蒲松齡筆下的成名，是身處社會底層的一介寒士，唯其迂訥懦弱、人畜無害，反成各種勢力踐踏、凌辱和獵食的對象。他先遭猾胥陷害，被迫充任“里正”，以致家業(yè)敗落，“薄產(chǎn)累盡”。面對促織之征，他既“不敢斂戶口”，又“無所賠償”，自行捕捉亦無所得，只能苦受酷吏的荼毒，“憂悶欲死”“惟思自盡”。當個人的生存失去所有的尊嚴和保障，茍且偷生便成了一種煎熬。悠悠蒼天，茫?？嗪?，誰來為他擺脫這無盡的苦難？

推想成名最絕望之時，當是那個不眠之夜。承受各種責罰、費盡辛苦得到的促織，怎么可以就這樣輕易失去？希望歸零，苦難又返回到原點，他便“不復(fù)以兒為念”——幼子之生，如何能抵償促織之死！既然神已昭示擺脫不幸的希望，如何又殘忍地將之收回？身家性命皆系于一蟲，誰能禁受得起這樣的播弄！成名萬念俱灰，眼見是不能活了。

這個身處絕境的弱者，能像《說岳全傳》中的得道高僧一樣，留下“何立從東來，我向西方走”的偈子后即時坐化解脫嗎？很遺憾，成名沒有“蟬蛻尸解”的法術(shù)，卻有拖家?guī)Э诘臓拷O。一死了之固然清爽，留下孀妻弱子，則為之奈何？

或許可以像林沖那樣，忍無可忍，不想再忍，拔劍而起，挺身反抗？成名既沒有八十萬禁軍教頭的超強武功，更缺乏豹子頭一不做二不休的凜然血性，單憑其一貫?zāi)鎭眄樖艿膫€性，借他十個膽、一百個雪夜，也上不了梁山?。?/p>

幸好，聊齋先生給他找到最后的一條活路！

易中天先生說過，但凡傳統(tǒng)社會里的中國人都會有三個夢：一曰“明君夢”，就是希望仁慈圣明的真命天子出現(xiàn)，天下太平；二曰“清官夢”，若皇帝指望不上，就希望頭頂上的父母官是個清官，日子也還好過一點。若是這兩個夢都破滅——皇帝昏庸、官貪吏虐，還會接著做第三個夢——“俠客夢”。在“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人們都盼望有一大俠橫空出世、替天行道，為百姓報仇雪恨、洗刷冤情。

“妖鬼面具”后的悲憫情懷

在《促織》故事的背景下，天子是那樣的天子，官吏是那樣的官吏，世間縱有武俠，估計也光顧不到成名的夢里。對于一個徘徊在生死邊緣的人，優(yōu)秀作家的良知應(yīng)止于“哀其不幸”，豈忍心“怒其不爭”。于是“魂化促織”成了小說中最精彩的設(shè)計，也是救成名全家于水火的唯一手段！——只有借助神力的加持，方能超度在苦難中掙扎的眾生，這就是蒲松齡在《聊齋志異》這部奇書中屢試不爽的解決方案。

《席方平》一篇中，孝子席方平因父親遭奸人陷害，毅然化身為鬼，魂入城隍廟替父伸冤。然而他所面對的陰司地獄，冥王貪腐，鬼吏殘暴，上下串通，相互勾結(jié)，惡勢力橫行一如陽間。席方平面對炮烙斧鋸的酷刑和各種威逼利誘時，始終不屈，甚至拒絕投胎再生的機會，把官司從陰間告到了天上，終于感動天神，伸張了正義。

再如《向杲》。向杲的哥哥為莊公子虐殺，他不勝悲憤，前往官府狀告豪強。怎奈對方財大氣粗，上下行賄，使他有理不得伸張。向杲“隱忿中結(jié)，莫可控訴”，決心為兄報仇，于是“日懷利刃，伏于山徑之莽”，伺機刺殺仇人。莊某察覺到危險，便重金聘請一個武藝高強的保鏢日夜護衛(wèi)，令向杲無法下手。眼看大仇難報，天可憐見，他終于在一個道士的幫助下，化身為虎，咬死仇人。

無論化身為鬼、為虎還是為蟲，都是蒲松齡滿懷深切的同情，他運用非凡的想象力，借助超自然的神力，幫助悲慘世界中的弱者解決現(xiàn)實中的矛盾。對此，我們不能簡單理解成作家為“獵奇”而“志怪”，更不能給作品貼上“封建迷信”的標簽。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

深切的同情，溫柔的憐憫，是蒲松齡這個貧寒作家給予人世間所有不幸者最慷慨的捐助。明乎此，我們或許會明白《促織》喜劇化之結(jié)局，及所謂“酬長厚者”云云，并非出于“天意”，而是小說家的慈悲為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