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育明
1977年我從上海戲劇學(xué)院畢業(yè),進入上海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工作。初次見吳應(yīng)炬是在廠傳達室,那天好像是國慶節(jié),吳應(yīng)炬代一生病的同事值班。他身著藍灰色的中式棉襖,端坐在傳達室里。文學(xué)組同事姚忠禮正和他說著什么,他微笑著傾聽,臉上掛著幾近羞澀的笑。姚忠禮是《葫蘆兄弟》的編劇,有才氣,又熱情,立即為我們作了介紹。我心里一陣激動。知道并喜歡吳應(yīng)炬不是因為他一大串名銜,而是小時候?qū)赢嬈恫菰⑿坌〗忝谩返挠洃?,小學(xué)里我們唱他編的歌曲,去黑龍江插隊依然在列車里大唱《草原贊歌》,它給我們帶來多少慰藉和憧憬!
初見吳應(yīng)炬的印象十分深刻。他當(dāng)即站起來,高高的個子輕微一晃,右手順勢撐上椅背,定成一個略微傾斜的拘謹姿態(tài)。他還沒開口,臉膛先紅起來,普通話夾著廣東腔,嗚哩嗚哩。他說得吃力,我也聽得吃力。這真出乎意料,一個話也講不清的內(nèi)向之人怎么會創(chuàng)作出那樣暢快的歌曲?
那段時間廠里作業(yè)務(wù)總結(jié),大禮堂回放不少老片,我歡快極了。廠里的職工大多熟視無睹,坐在觀眾席上響亮地嗑著瓜子,甚至有人對銀幕作槍擊狀,戲謔聲不時響起。只有我被銀幕的視聽效果深深吸引,全身肌肉跟著跳,甚至笑出淚來。其實煞風(fēng)景的不止我一個,后排也有人發(fā)出短促、癡情的笑聲。我忍不住回頭,只見吳應(yīng)炬笑得像個憨厚的孩子。我好像遇到了同黨,感到自己的笑聲不那么突兀了,當(dāng)然也感到一些意外,職場新人少閱歷易失態(tài),一個老作曲家怎么還保持著新鮮感?和他熟悉之后,我才知道他是沉浸在耳目并用的音樂世界中了。早在他二十多歲時,他就有與眾不同的表現(xiàn),影院播放的美國音樂片《幻想曲》,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柴科夫斯基的《胡桃夾子》、杜卡的《小巫師》等令他心醉神迷,尤其舒伯特的《圣母頌》,他竟閉著眼睛連聽了五場,他是電影院唯一閉著眼睛看電影的觀眾。
在補看了大量美術(shù)片后,我對他的愛戴更深了。尤其是《大鬧天宮》上下集,使我整個人沉浸在壯闊嘹亮的樂聲中,嗩吶、笛子、揚琴、琵琶、板胡、高胡、小三弦、圓號、大管、木琴、廣東大鼓、大镲,好家伙!幾乎所有的民族樂器全上場了。當(dāng)時我不但眼識與耳根通用,連意識也發(fā)揮了作用,好像看到音符們忽隱忽現(xiàn),以光和色彩的變化組成了看得見的節(jié)奏。這種京劇配樂的濃烈民族特色和戲曲風(fēng)格,令我興奮得幾乎手舞足蹈。我發(fā)現(xiàn)《大鬧天宮》的音樂和美術(shù)一樣,竟然也具裝飾性,像獨具中國特色的年畫,真正的國粹了。是的,我在這種充滿色彩的音聲中進一步認識了吳應(yīng)炬。
后來發(fā)現(xiàn),吳應(yīng)炬善用民樂,卻不陳舊,比如《牧笛》的濃烈江南風(fēng)格,還借用了西洋音樂的某些表現(xiàn)技巧;比如自然音響,那摹擬的瀑布,時沉?xí)r淺、千變?nèi)f化,初始虛云縹緲、輕紗籠罩,繼而陽光明媚、萬物蘇醒。笛聲變化,旋律和諧。全片沒有一句臺詞,全部依賴配樂,夢境世界在心靈的牽引下生發(fā)出動聽的音樂,不僅僅表現(xiàn)了人與動物之間的眷念之情,也讓人在淡泊而又深遠的意境中感受到一些哲思。難怪美國音樂評論家斯通女士稱《牧笛》是她在中國聽到的最美妙的音樂,連喜愛音樂的西哈努克親王聽后也流淚,說這完全是天上的曲子。藝術(shù)無國界,《牧笛》在世界童話大王安徒生的故鄉(xiāng)榮獲國際童話電影節(jié)金質(zhì)獎,這是迄今為止中國動畫片獲得的最高獎項,老吳給《牧笛》裝上了音樂的翅膀,飛向了燦爛的高空。
其實獲獎的不僅僅是《牧笛》,《大鬧天宮》《小蝌蚪找媽媽》《草原英雄小姐妹》《天書奇譚》《一幅僮錦》《火童》《猴子撈月》《葫蘆兄弟》等十九部由他作曲的美術(shù)片也先后榮獲各類國際、國內(nèi)獎項。
吳應(yīng)炬不但在美術(shù)片的配樂上卓有成效,還創(chuàng)作了《大李、小李和老李》《斷肢再植》《大有作為》這些我們耳熟能詳?shù)墓适缕?、紀錄片、科教片的配樂。同時,他還創(chuàng)作了聲樂套曲《僑聲曲》,由冰夫、姚忠禮作詞,朱逢博演唱并錄制了磁帶,出版了歌集;另有《祖國戀歌》《云嶺行》《心靈在呼喚》《紅河散曲》聲樂套曲以及《夏天在青島》《小熊組曲》等管弦曲。在他退休前六七年,也就是1979年開始,老吳致力于美術(shù)片配樂的電子音樂化??晌也恢?,也不懂。有一年去他家,看到多了臺電子琴,他女兒小燕正在那里亂撥弄,說這是她爸爸新買的。原先那臺鋪著繡花布的鋼琴此刻靠著墻壁,看上去有些悶悶不樂,好像提前退休了,沒想到接班的竟然是簡單得像玩具一樣的電子琴。我有些詫異,我娘家一位總在追求時尚的鄰居也在玩這個東西,只是看上去更簡陋一些,怎么老吳和這類老阿姨的愛好一樣了?過了好長時間我才知道,這種新樂器的標準稱呼是電子合成器。那個時期,上海著名的音樂家屠巴海等人受歐美音樂家來中國演出合成器的影響,開始了對合成器的鉆研。吳應(yīng)炬創(chuàng)作的《人參果》以相同的旋律不同的音樂演奏展現(xiàn)了合成器的魅力。屠巴海先生的合成器演奏也受到廣泛的贊揚。這位同為中國一級作曲家、中國輕音樂泰斗的屠巴海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嘆同行吳應(yīng)炬,說他是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具有超級豐富的想像力和腳踏實地的精神。他沒有虛夸,創(chuàng)作期間,吳應(yīng)炬的眼白經(jīng)常是紅的,一個音色,往往試驗了一百種聲音才最后選出來。吳應(yīng)炬就這樣成為了中國電音的先驅(qū)。
我和吳應(yīng)炬很快混熟了,沒接觸幾次,就直呼他老吳了。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畢業(yè)于中央音樂學(xué)院作曲系,總是含著謙下的笑。他的音樂大多來自中國民間,很容易讓人潛意識地視他為民間藝人。有人說他木訥,有人說他懦弱,有人說他老實,反正是不強壯不強勁不強悍的。只有他的樓下鄰居周老師稱老吳為“謙謙君子”。其實老吳生前與她過往甚少,她只是憑著感受到的點滴得出了這個結(jié)論。我覺得這個結(jié)論比較接近事實,但我自己另有一番感受,也只是一種直感,覺得他的性情像他的人,站立時是彎曲的,幾個極小的彎,彎得令人感動甚至心痛,那站姿不是什么骨病引起的僵澀,而是一種本能為人著想的隨順反應(yīng),如同一種柔韌的材料,以一種彈性的方式融入千奇百怪的世態(tài)之中。其實老吳是矯健的,靈活的,一起在四樓平臺上跑步,我跑不過他,持久力同樣不如他,他可是父輩的歲數(shù)啊。
我在美影廠工作了八年,幾乎每天都能看到老吳。我們文學(xué)組在三樓,四樓是音樂組。姚忠禮和音樂組很熟,受他影響,一有空我就往四樓跑。不知道那個四樓是不是后來搭出來的,只記得三樓到四樓的樓梯是從室外走的,一架簡陋的鐵皮樓梯,臺階沒有側(cè)立面,是透亮懸空的,那感覺就像登云梯。最初上去我本能地緊張,右手緊握著鐵扶手,腳落地很輕,生怕用力會把樓梯踩塌,可不知為什么,再輕的腳步都會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響,時間長了,不害怕了,有時故意重重地往上跑,自我欣賞著“咚咚咚”的聲音,這種新鮮感有增無減,這一生好像就沒走過如此令人爽快的樓梯,因為老吳在上面。
音樂組有四個辦公室,每個辦公室一架鋼琴。辦公室在四樓占了三分之一的地盤,還有三分之二是個大大的露臺,露臺的三分之一又給了鴿子棚,剩下的三分之一空地成了音樂組放風(fēng)的場所,他們在這個露臺上跑步或者做操。我們和老吳也??吭趪鷫ι狭奶臁D菚r候不但年輕人喜歡和他交往,一些老編輯也不例外,比如詩人冰夫也是他的座上客。他給我們放滋滋啦啦質(zhì)量欠佳的唱片,教我們十個指頭彈琴,還從瓶瓶罐罐里掏出些酸酸甜甜的東西給我們解饞,于是我們更加長不大。我還記得姚忠禮班門弄斧地對老吳大談和弦、音階,老吳幾近謙恭地微笑著,如同學(xué)生聆聽師訓(xùn)。而我為他試唱小狗小貓的歌曲,也不斷地得到他的贊揚,我由此信心大增,還真以為自己是一副金嗓子。
老吳對我進行了音樂啟蒙教育,在這之前,我對于外國歌曲所知甚少,除了小時候?qū)W過的幾首兒歌外,所熟悉的就只有樣板戲了。老吳讓我聽到了那么多奇妙的歌曲,令我耳根洞開。他彈給我聽那些歌曲,并耐心地一句句教我。八年里,我從他那里不知學(xué)了多少外國歌,如《我的太陽》《桑塔·露琪亞》《多年以前》《啊,不,約翰》《鴿子》《重歸蘇蓮?fù)小贰独虾谂贰赌酢贰短K麗珂》等。我跑四樓其實沒有規(guī)律,想起來就往上走,真正的無政府主義,一進他的辦公室我就無心無肺地說,“老吳,今天教我什么歌???”他從來沒有不耐煩的時候,連猶豫的神態(tài)也沒有,他會馬上停下手頭的活,坐到鋼琴前,略想一想,然后彈出幾句,問喜歡嗎?沒有我不喜歡的,那些歌都充滿了魅力,深深地刻進了我的記憶。姚忠禮也曾經(jīng)說過,說老吳對他很溺愛,像寵一個兒子一樣,我完全相信這一點,他對小輩太好,好到有求必應(yīng),無論事大事小,常讓諸如我這樣的小輩忘乎所以。記得有一次,我正興味盎然地唱著,作曲組另一成員探進頭來,戲謔地說,“老吳,又收了一個徒弟???”作為作曲組組長的老吳只是嘿嘿一笑,沒有應(yīng)答。我生怕老吳受人議論不再教我,結(jié)果老吳依然沒有放棄這種隨意的教學(xué)方式。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作曲組的其他成員也像老吳一樣,在創(chuàng)作了新歌后,為了聽取效果叫我上去試唱,他們說我的歌喉具有童聲的音質(zhì)。我受寵若驚,也更加感謝老吳,每次都賣力地放聲大唱。那時候,根本不懂什么發(fā)聲,老吳對我也沒這方面的要求。不像上海作協(xié)為了春節(jié)聯(lián)歡會上的節(jié)目,特地請來音樂學(xué)院的專業(yè)老師教我們唱歌,如果時光倒退,我用學(xué)到的那一丁點發(fā)聲技巧去唱動畫片的歌,恐怕都找不到什么感覺了,那時候我憑的只是真切的感情。
老吳不但教我唱外國經(jīng)典名曲,也教唱了不少中外兒童歌曲,其中三首我特別喜歡,它們是《難忘的童年》《我乘上小馬車》《太陽照耀著金色的沙灘》,歌詞樸素天真,曲調(diào)抒情,帶有西洋情調(diào),唱的時候我會忘乎所以,心情既遼闊又微醺。只是那首《我乘上小馬車》我總是找不準感覺,那句歡快的“在這里找不到悲傷”的歌詞,我總是唱出了相反的味道,尤其是“悲傷”兩字,完完全全地體現(xiàn)著它們本有的情緒,怎么改也改不過來?,F(xiàn)在想來,這關(guān)乎作曲的專業(yè)技巧問題,也許老吳的潛意識也起了作用?他出身在富商家庭,童年生活并不快樂,如同他后來家庭生活的波折,有精神障礙的病妻給他帶來深深的痛苦和壓力。那種揮之不去的經(jīng)歷所造成的心靈陰影,即便是一個再善良再內(nèi)斂的人,也會無意中泄露的。
我一直以為這幾首兒歌和《牧童》《母親教我的歌》《搖籃曲》一樣都是外國歌曲,直到2020年6月的一天,我在網(wǎng)上觀看了1958年出品的木偶片《金發(fā)和銀發(fā)》,才知道這部取材于西方國家荒謬故事的作曲正是老吳。我在心里驚呼一聲,天哪!我怎么這樣糊涂!難怪這些歌曲那樣別致深情,那時候老吳為什么不告訴我這是他的作品呢?也許他覺得我喜歡就夠了,沒必要強調(diào)自己的成績?
老吳對人之好是公認的。病妻鐘阿姨在世時,脾性暴烈古怪,老吳是真正的逆來順受,從不對她兇聲惡氣,實在憋得要崩潰了,就工作很晚才回家,或者干脆睡在廠里,廠里值夜班的人都知道,音樂組晚上的燈總是一夜一夜地亮著,他睡不著,就用來作曲。畫家金柏松那時候在三樓工作,有一天做了一個夢,夢見老吳妻子年輕時一張照片,照片有些發(fā)黃,短發(fā)的她穿著旗袍。第二天他上樓去對老吳講,老吳笑笑,拉開抽屜,金柏松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最底層果然藏著一張發(fā)黃的照片,正是金柏松夢見的穿著旗袍的吳太太。對于做夢者來說,只是覺得太神奇了。至于老吳的心理狀態(tài)外人只有猜測了,誰都看得出來,他已經(jīng)無法與太太過下去了,連女兒小燕都對我說爸爸可憐,可他卻在辦公室珍藏著太太年輕時的照片,可見他是個多么珍惜過往的溫良者。大家只看到他把單位當(dāng)家,沒看到這背后的無奈和痛苦,他夜以繼日的工作態(tài)度受到一致的贊嘆,先后被評為廠先進工作者、上海電影局先進工作者、上海市文教先進工作者、全國先進兒童工作者、全國僑務(wù)先進工作者等等。最初我有不恭的想法,認為這是鐘阿姨無意間的促成,逼迫也會變?yōu)閯恿?。我忽略了根本的一點,其實這是他的天性使然,他從來對己認真、對人寬容。他對孩子也好,從來不強迫他們學(xué)鋼琴或外語,他只是為了幫瘦弱的女兒從三班倒調(diào)到常日班,才笨拙地去廠里說情,結(jié)果也是無用。那時我看到的只是他的放任和溺愛,卻沒看到他獲得了兒女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戴和親熱。一直記得小燕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生活細節(jié),坐飯桌上他要求每個人都要吃飯,不能挑食,吃得好他會獎勵他們故事,到了晚上他一定兌現(xiàn),但那是鬼故事,而且老吳會把燈關(guān)了,讓他們體驗黑暗中的恐懼?,F(xiàn)在小燕頭發(fā)花白了,對我說起她父親,依然是小孩子的親昵口吻。他對我同樣好,為了幫助我結(jié)束與丈夫分居兩地的局面,他主動帶我跑上海電影局甚至廠長特偉家,雖然最后沒起作用,但他的心意讓我非常感動。他對一切人好,認識的,不認識的,他都施予自己的關(guān)懷,從不索取回報。他同樣善待自己,累了乏了,他會犒勞自己小點心,橄欖、糖果、餅干等,每次品嘗,他都頻頻點頭,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好吃,真好吃。一旦他覺得嘗到了妙好的滋味,就會和家人朋友分享,我不知吃了他多少美味小點,幾乎有了看見他口中就會生津的條件反射。他對這個世間如同一個天真的孩子,喜歡自制玩具送人,也能感恩地接受禮物,摔跤了爬起來再投入游戲。
終于我明白了這一點: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不管他(她)的性格舉止是怎么樣的,心地一定是柔軟的。無嗔恨無怨言無抱屈,如此的柔軟,才是我愛戴老吳的真正原因。
慶幸老吳在晚年的時候遇到了羅允豐女士,這是人們通常的稱呼,我很不習(xí)慣“女士”兩字,實際上她比我歲數(shù)還小,但一見之下毫無陌生感,好像遇到了舊故知,我們相談甚歡,每次見面都有說不完的話。她家先祖是朝廷三品武官,正宗的八旗子弟。祖孫三代有八個教書匠,她自己也有過一年的教書經(jīng)歷,她開玩笑地說,我家也算是“書香門第”了。我們都跟著老吳叫,稱呼她毛毛。我喜歡毛毛,她五官分明、耐看,和老吳一樣,也喜歡民樂、喜歡攝影。毛毛一開始跟著老吳學(xué)琴,漸漸地由師徒關(guān)系變成了戀愛關(guān)系,直至成為一家人。
我是1985年調(diào)到《上海文學(xué)》雜志社的。那時女兒尚小,只有三歲。丈夫還未調(diào)回上海,閑暇時間甚少。雖然我一直沒時間回美影廠玩,但已得知合成器在美術(shù)片中廣為妙用,直到現(xiàn)在人們還是對這種既傳統(tǒng)又時尚的電子音樂贊不絕口。不久老吳也退休了,但還是回聘繼續(xù)為美術(shù)片作貢獻。我一直懷念那段美好的時光,隔一段時間就會去老吳家看他,我的記性不太好,但復(fù)興西路34號卻一直沒有忘記。我明顯感到,自從來了毛毛,這個家就變得干凈有條理了,她把地板擦得油光發(fā)亮,使得照進來的陽光也受了影響,屋里呈現(xiàn)出一派橙紅透亮感,不像鐘阿姨在世時那樣,屋里黯淡雜亂,床上地上堆滿了東西,令人無處下腳,也不像鐘阿姨走后,房間充滿了寂寥——雖然老吳有貓陪伴。我后來才知道,老吳先后養(yǎng)過兩只貓,可那時候我對貓沒深入的接觸,根本看不出它們的區(qū)別,一直以為是同一只貓。只聽小燕講過兩次事故,一次貓溜出去,老吳怕它回來找不到家,竟然一夜敞開家門。終于瘦得皮包骨頭的貓蹲在了十一樓某戶人家門口,方向是和他們家一樣的,貓誤記了樓層。還有一次小燕說門外老有母貓來勾引這只公貓,它為了戀愛自由跳樓自殺了。我敢肯定,是貓撲拿小蟲或睡覺翻身不小心從陽臺上掉下去了。如果是現(xiàn)在,我肯定會竭力動員老吳把陽臺封了。那時候我不懂老吳,也不懂貓,還覺得老吳對貓好過頭了。他的貓是上桌吃飯上床睡覺的,他的墻上貼滿了貓的照片,他給貓梳毛,和貓講話,用手指逗貓,親昵地叫著它的名字。從他那里我知道了貓笑的方式是眼睛一眨一眨,身體蹭人或尾巴掃人都是一種親熱。老吳手上老是有傷,小燕說是被貓抓傷咬傷的,他卻為貓辯解,“那是它和我玩嘛?!蔽易叩臅r候,他一廂情愿地送我貓照,一疊。這是他親手拍攝親手沖洗親手上色的貓照,每張照片都凝聚著他的熱情和心血,就像有一年我和他一起去內(nèi)蒙古采風(fēng),他認真地用彩筆給我的黑白照片涂色一樣。
現(xiàn)在他們屋里沒有貓了,房間里顯出了日常的秩序和家庭氣氛。我問毛毛對老吳的印象,她一口氣地說道,是一個不斷進取、接受新鮮事物、有創(chuàng)新意識、敢為人先、古道俠腸的大男孩。老吳也告訴我,他們倆是無話不談,政、經(jīng)、文、體,各抒己見,毫無禁忌。其實他們不說我們也看得出,這是一對情投意合、相處和諧的情人。但在1980年代,人們對相差幾十歲的婚戀現(xiàn)象不理解也很正常。正因如此,毛毛一直處于隱身狀態(tài),就是怕被人誤讀誤解。也許是為了避開世俗偏見吧,我都不記得他們是什么時候領(lǐng)證的了,他們太低調(diào)了,婚前婚后沒有什么大的變化,連房間里的擺設(shè)都似乎沒有動過。
但最初老吳的心情還是有些沉重的,他對我說,我已經(jīng)到這個年紀了,隨便人家怎么想,但我不想傷害到她。他交給我?guī)讖埣?,說那是他的簡介,他說你留著,什么時候搞創(chuàng)作可以參考。
我感覺老吳雖然抱了不在乎別人想法的態(tài)度,其實心里還是有些忐忑,他或許想通過我的文字為他們的感情作些辯解?但我想來想去都覺得為難,我不善處理這類題材,也怕因文字搞出什么糾紛。這一放就是多年,之后我沒向老吳作任何解釋,老吳也不提往事。時間具有調(diào)控力,他們順利地越過了這個坎,在思想上完全解縛,他們很相愛,很自在,子女也理解接受并支持了,一切都沒問題,已用不著任何形式來為自己作證明了。
老吳的最后幾年,因為陳舊性的“腔?!?,說話能力有所減退。有一天他給我打電話,說得很慢,停頓,遲疑,很抱歉的口氣:“我不知道和你講什么好,我怕自己講不好?!蔽艺f老吳沒事,你慢慢講。老吳說沒有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毛毛鼓勵我和你打電話,讓我多和你聊天。毛毛的用意令我感動,于是我就和他閑扯起來,我告訴他,在我對美影廠的美好回憶里,大多數(shù)是樂音和聲響,包括有一次我們在平臺上時,正好鴿子從大鐵籠里放出來,它們帶著呼嘯聲從我們頭頂飛過,我問他記得嗎。老吳嘿嘿地笑著,笑聲也有些拖沓遲緩,但說得很有意思,他說鴿子飛的聲音聽上去很自由。他在上海大半輩子,始終沒學(xué)會上海話,他的普通話里總是摻著含混的廣東腔,可是他說的意思我們?nèi)N艺f老吳,你唱粵語歌曲很有味道哦,你不是在火車上教過我嗎,可惜我忘光了,你好好休養(yǎng),下回去聽你唱。聽到毛毛在邊上插話,他自己還錄了音帶呢??旖Y(jié)束時我對老吳說,我好久沒唱歌了,現(xiàn)在想唱一首你教我的歌,看看是不是有錯。老吳很開心地說好,我聽著。我毫不猶豫地唱起了《我乘上小馬車》——
昨夜我進入夢鄉(xiāng)
一輛小馬車飛馳到我身旁
我乘上馬車
撒開了韁
飛呀飛呀馬車上了天堂
在這里有無限的快樂
在這里找不到悲傷
把韁繩一勒
我下了馬車
跳呀跳呀心情多么歡暢
沒想到自己記得全部的歌詞,一句也沒唱錯。我聽到老吳也在輕聲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唱著,他唱得并不完整,聲音也有些嘶啞,但他很鄭重其事,仿佛在盡力守護我那段快樂的時光。有意思的是我一直不知道這首歌在上世紀的中后期,一直都是上海市少年宮合唱隊的保留曲目。這也是毛毛告訴我的。
老吳有先天性心臟病,年幼時他隨父親在海防生活,當(dāng)?shù)氐姆ㄌm西醫(yī)生下過定論,說他活不過四十歲!結(jié)果老吳在八十二歲才因心衰離世。毛毛說他以自己的生命破了那個名醫(yī)的預(yù)言。
老吳帶病長壽絕對是好人好報。1991年底,他因病住進徐匯區(qū)中心醫(yī)院,他在病房里和病友們一起聊病,聊得興起,便主筆了一首歌,名為《糖尿病吟》,歌詞是:“一加,二加,三四加,千變?nèi)f化,陰性,陽性,捉摸不定,陰盛陽衰,我的媽呀。聽醫(yī)生的話,掌握變化,陰陽協(xié)調(diào),祝君健康,安度年華。啦啦啦啦,哈哈哈哈?!彼低盗锘丶遥秒娮忧傺葑嗔诉@首歌,并用錄音機錄下來。然后他又提著錄音機回到病房,結(jié)果一房間的病號在電子琴的伴奏下有模有樣地進行了大合唱,引得其他病房的病人擁來觀看,醫(yī)護人員連連搖頭,說沒見過這樣的病人。
后來老吳手抄了這首歌送我。我發(fā)現(xiàn),在這張紙的背面有另一首歌《夢——為什么》,作曲還是老吳,但作詞卻是朱姓,這首歌與前一首的嘻嘻哈哈相反,有些憂傷。我不知道這首歌出自什么心境,沒準只是受人所托幫著作曲也不一定。我能知曉的是音樂對他的不可缺,就是生病住院也不能將他阻止。
毛毛是離老吳最近的人,她看得很清楚,最后幾年,老吳是活在自己的音樂世界里了。即使語言功能衰退,臉上表情也失了生動,但凡提到他的曲子,他張口就哼,一句也不會遺忘。我也親眼見過,當(dāng)老吳躺在病床上時,毛毛俯身哼唱幾句,然后考他這是什么歌什么曲,前面還表情呆滯的老吳眼神馬上靈活起來,臉上還露出一絲微笑。他創(chuàng)作過百余部曲子,從來不會混淆記錯,對這個現(xiàn)象只能用藝術(shù)根植于靈魂來解釋了。
開追悼會那天,來的人很多,老吳平靜地臥在鮮花叢中。大廳里回蕩著《草原贊歌》,聽著“天上閃爍的星星多呀星星多……”我的內(nèi)心也激蕩起來。最初對老吳的愛戴就是從這一首歌開始的。全中國有多少孩子用清澈的嗓音唱過這首歌呀?現(xiàn)在送別老吳,還是這首歌,讓我覺得有些悲傷,同時感到結(jié)識老吳是件非常圓滿的事情。
老吳不在了,怕毛毛太傷心,我請她來松江散心,我大妹開車,我和媽媽陪著她在松江城兜著玩,晚上我們睡在各自的小床上,像過去一樣閑聊著,我們甚至沒怎么多談老吳,好像他還在家里一樣。我越發(fā)感到老吳找到毛毛是一種幸福,她沒有大起大落的激烈情緒,不是我們想像中的悲痛欲絕,她放下了給老吳織到一半的毛線衣,沉著地整理老吳的遺稿,生活節(jié)奏與老吳在世時一樣。但她的話卻透著深深的感情,她說老吳走了,我失去了最珍貴的陪伴,沒有任何事可以彌補我余生的這個空缺。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老吳走了十二年了。毛毛給我發(fā)了一個電子鏈接,題目是“來一場穿越時空的打卡”,副標題是“尋找記憶中的樂趣童年”。原來這是老吳家鄉(xiāng)的文化館在“僑鄉(xiāng)博物館”搞的吳應(yīng)炬動畫音樂主題展。
我多么想去參觀這個音樂展啊,可惜雜事纏身無法走開。我想捐一張老吳作曲、我作詞、朱逢博演唱的唱片過去,卻一時找不到了。但我由此記起當(dāng)年,老吳帶我去徐家匯衡山路上海唱片廠,在底樓我見識了那個灌制唱片的錄音棚,我想像著當(dāng)年聶耳、冼星海、梅蘭芳等名家如何在這里錄制唱片,心里充滿了對老吳的感激,他讓我開了眼??墒抢蠀菦]有察覺我心里的變化,他和這個人打招呼,和那個人講話,身姿依然那樣謙恭地曲幾個小彎,還時不時地臉紅,好像自己不是作曲家,而是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見了名家……
現(xiàn)在,這個舊址成為徐家匯綠地公園里的一家法式餐廳,據(jù)說每天只接待十個客人,而且需要預(yù)約。于我而言,它就是一幢陌生的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老洋房了。當(dāng)我重新走進這塊綠地公園,在幾百米的觀景天橋上,我踩出了“咚咚咚”的腳步聲,像來自作曲組的那架鐵皮樓梯,仿佛穿越時光隧道,我又聽見了過去的樂音。那是我平生最輕快的八年,幾乎每天都在歌唱,我只要一想起便進入這個閃著星星之光的時間段。在這里找不到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