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實
駱駝城是一朵嵌在河西走廊碧藍天空里的白云,是飄搖在祁連高原上的一棵草, 是盛開在人心里極其美麗的霉菌,是一個幸福的圈套, 是北涼國一次遠征,從公元397 年至今,折戟戈壁深處。我經常來看駱駝城,這座廢棄、空蕩、浩大的城,看啊看啊,心里就生出蒼茫,生出激動。
看啊,心里就生出蒼茫,生出激動。最喜歡看夏季里的駱駝城,因為它是春天的作品。春風吹呀吹,把草芽吹綠,把鳥雀的翅膀吹軟,把灰云吹白,讓陽光溫暖,讓河西走廊有了水色,讓駱駝城鮮亮、燦爛,讓一眼望不到邊、浩浩蕩蕩蜂擁而來的草木、莊稼、流散的人、軍隊、革命者和繁盛的街道,這些駱駝城的記憶,在夏季里如鮮花綻放。這些盛大的、隆重的枝葉空氣一樣與我融為一體,星云一樣繚繞在我的心里。這些露水一樣瞬間消失又永恒, 太陽一樣升起又落下的記憶和草木,輪番生長在駱駝城和河西走廊。盛夏時節(jié), 駱駝城被瘋狂的草木和莊稼圍困,我也被圍困,我也是一株狂歡的草,與鋪展在大地上無數(shù)喧鬧的草一起圍堵駱駝城,一起占領和歌頌駱駝城,像雄雞那樣做一個詩人深情歌唱。
其實, 駱駝城是一個迷茫的主題,不只是太久遠,還有散逸,那些充盈和腫脹的時光被歷史稀釋;其實駱駝城是河西走廊的一首歌,歲月留給大地的一團光和一粒星辰,包括段業(yè)和沮渠蒙遜。想來,公元397 年前后,世界紛亂,歲月動蕩,華夏大地上亂哄哄的,被大大小小二十多個國家割據(jù),一千多公里的河西走廊里先后有五個國家建立,前涼、后涼、南涼、北涼、西涼,駱駝城城頭上的旗幟換來換去,漢族、羯族、鮮卑族、盧水胡族先后插上自己的王旗。公元397 年,后涼的革命者沮渠蒙遜揭竿而起,這個有勇有謀的盧水胡族后裔,利用叔叔的死,煽動起族人的仇恨,點燃狂熱的浪潮,盧水胡族人鼓脹的血脈里全是戰(zhàn)斗。充滿夢想、歷經屈辱、渴慕建立自己國家的沮渠蒙遜,被后涼軍隊攆得無處躲藏,被命運驅趕,走到了人生岔口,也是命運的拐點, 他把目光放到了駱駝城。駱駝城由后涼太守段業(yè)堅守, 段業(yè)是漢族,西安人,生逢亂世,青年時期飽讀詩書,寫得一手好詩,平民出身的他投在后涼大將杜進的帳下, 做一名隨軍記者,西征西域。后因寫了《龜茲宮賦》得到后涼主呂光的欣賞,做了宣傳部長。段業(yè)能詩善文,又通經學,還會算卦,民間口碑很好,在涼州天梯山療養(yǎng)期間,寫《九嘆》《七諷》等文章抨擊時政,表達自己的政治理想和對時政的不滿。呂光看到很高興。同時段業(yè)也深得河西地區(qū)土著豪族盧水胡族子弟和漢族李暠等人的推崇,很快躋身呂氏朝堂的五大要員之一,可是怎么也不能與其他人和睦相處, 總是被孤立被排擠,像一粒沙子,像一個多余的人,郁悶之際走進河西走廊文藝圈,他們一起唱和、寫詩、結社,慰藉心靈,日子還算快樂。后來呂氏王室大肆自殘,段業(yè)因前科干凈成為駱駝城(建康)太守。沮渠蒙遜在祁連山里躲藏, 他的堂哥沮渠男成把戰(zhàn)火燒到駱駝城,一心想保境安民的段業(yè)怎能抵擋得住猛攻猛打和內外瓦解,在孤立無援和內外夾擊下,段業(yè)打開城門接受沮渠男成的歸附。在沮渠男成等人的唆使下段業(yè)樹起了北涼的旗幟,成為北涼國的王,駱駝城成了都城。此時,躲在祁連山里的沮渠蒙遜也帶領盧水胡族和百姓,投奔段業(yè),成為段業(yè)的鎮(zhèn)西將軍。
成了王的段業(yè)開始四處征戰(zhàn),搶奪地盤;成了王的段業(yè)無法駕馭精明、強悍的沮渠蒙遜和沮渠男成這兩個打仗高手;成了王的段業(yè)也陷進了孤獨和孤立。他怎能不孤獨? 遠離家鄉(xiāng),遠離妻子兒女和兄弟姐妹,在呂光的眼里是叛徒,盧水胡族沮渠氏對他虎視眈眈,河西走廊土著豪族李暠氏站在他的肩膀上看大局,記錄他的施政弱點,尋找李暠氏未來的出路……沒有人真心誠意地為他著想,他組建的北涼國成為這些人鬧哄哄的政治舞臺,他這個外鄉(xiāng)人能不孤獨和痛苦嗎? 此時的他,在人類眼里只是一只雞, 人可以施虐于雞,自然也可以施虐于他, 這是雞的無奈和孤弱,也是段業(yè)的無奈和孤弱。最終,段業(yè)死在沮渠蒙遜的刀下,北涼國的旗幟濺上了他的血。是詩歌,讓他登上王位;是詩歌,把他送上斷頭臺。滿心滿腦的激情和理想讓詩歌純粹、純潔;滿心滿腦的憂憤讓詩歌沉郁、深情;滿心滿腦的高尚讓詩歌榮耀,讓人榮耀;當然滿心滿腦的功利也讓詩歌平庸,讓人乏味。段業(yè)一定讀過《楚辭》《詩經》,是這些詩章浸潤了他的才華,滌蕩了他的心靈,在內心深處生長出他自己的星空,他自己的審美、價值、倫理和道德,那份豪邁、那份真性情在后涼國、在河西走廊那么耀眼,為暗淡血腥的河西走廊現(xiàn)出一線曙光。在臨終前,段業(yè)哀求沮渠蒙遜:“我孤零零一人, 我請求活下去,讓我一個人去西安,與妻子兒女見一面?!倍螛I(yè)的窘境、困境、絕境究竟是誰造成的? 段業(yè)的酸楚和失敗讓人同情。那么如果段業(yè)茍且地活下去又該是什么景象呢? 這是無可回答的問題。段業(yè)思念家鄉(xiāng),思念他田園詩般的家鄉(xiāng):遼闊的蔥郁,開花的麥子,灌漿的果實,忙碌的農人,一個個緊湊有序的節(jié)氣, 田野給人的溫暖是緩慢的、耐人尋味的、有趣的、深度的,像《詩經》在人生中緩緩流淌。
抬頭望向蒼穹時, 湛藍的天空里,潔白的云不是一朵一朵, 而是一絲一絲的,長云無限,長云無常,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自然界的物種就在這樣的無常里起伏跌宕。駱駝城,這蒼茫、神秘的城,是時間把它變得一覽無余,成為遺跡?,F(xiàn)在,我在駱駝城,七月的駱駝城,為我送上漫長的炎熱、深濃的綠色、廣袤的寂靜和內心深處升起的激烈。城內城外一墻之隔,城外草木繁盛,走進城里瞬間就走進古代,我心里那點現(xiàn)代意識被漂洗干凈。洶涌的草木也有了古意,像《詩經》里的草木,有了熱愛、孤獨、愛戀的情感,連從眼前飛過的喜鵲、布谷、麻雀和斑鳩,翅膀上都載著歡快和慢時光。在駱駝城我是孤獨的,我不能像段業(yè)有朝堂,有理想,激揚文字,卻和段業(yè)一樣在生命的戰(zhàn)場上搏擊。幾十年來我遠離家鄉(xiāng)和兄弟姐妹, 漫游在河西走廊,居無定所,想獲得一點安穩(wěn)和富足多么困難,在淚眼迷離里度過一個又一個饑寒的日子,在漫長灰蒙蒙的陰郁里等待明麗的舒適, 在顛沛流離里換了一個又一個工作,在雜亂的菜市場、闊氣的酒店、按部就班的單位,用勞動換來微薄的薪水。出租屋從昏暗到明亮, 我走進生活的深水區(qū),人生艱難時,也像一只黑貓一樣在黑夜里號叫過,可是我也依舊像一只水鳥,站在命運的河邊注視自己的倒影,微風和水流把影子弄皺,模糊到無法打撈,這是我擁有的酸楚。
在駱駝城, 我和段業(yè)相遇。公元397年,駱駝城是熱鬧的,漢族、羯族、鮮卑族、盧水胡族、粟特人在險象環(huán)生的駱駝城里生存,并不斷錘煉、提升自己的生存藝術。駱駝城里的人們用激情與辛苦勾兌著繁榮,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茶肆和酒樓林立,餅店和肉店毗鄰,做工精巧的工藝品讓人驚嘆。西域駝客們用閃閃發(fā)光的玻璃制品換取柔滑的絲織品。一隊隊駝客來了又去,滋養(yǎng)著駱駝城的富足。駱駝城的街道上,店鋪挨著店鋪:有賣珠寶玉石、金銀首飾、把件擺設的,琳瑯滿目奪目耀眼,店家門面都是涂金抹彩日日浸泡在喜慶和豪奢里;有賣絲綢彩帛、香料、藥材的,這些店鋪軒敞, 屋宇華麗氣派; 有賣衣服、字畫、筆墨紙張的,門面自然繚繞著書卷氣。這些店家從早晨經營到傍晚才關門。從五更起就有人開市,賣熟羊頭肉、羊雜碎、熟豬肚豬肺;賣餅,餅有油餅、煎餅和燒餅,用盒裝著或者用盤盛著。一家燒餅店里,三五個人圍著一張案子,各司其職,搟面的、分切面團的、給面團捏花邊的、燒烤餅子的,嘁嘁喳喳,叮叮當當,讓街市熱鬧起來。天大亮了,燒餅店收攤了,賣鞋襪、頭飾、圍巾、胭脂、手工藝品、瓜果、果脯等的生意人開始出場,也有修理日常生活用具的,比如漏壺、銅碗、鍋等,還有補衣服、修帽子、修鞋的,也許還有賣貓食和小魚的水族小攤, 當然也有賣野味的, 狐貍、青羊、野雞等,祁連山是天然的圍獵場。街市一天的時間過得飛快, 不覺就到了夜晚,夜市上食品攤子生意更加火爆,他們販賣肉食,雞肉、鴨肉、兔肉、羊肉等,一只雞就被分成雞肉、雞肝、雞皮、雞腰和雞雜,都是做好的熟食。烤羊肉是人們最喜歡的,一只羊也要分成羊腿、羊排、羊頭、羊蹄、羊腰、羊雜、羊皮,在一張案子前,幾人把羊肉切成小片穿在細細的簽子上,放到火上烤,邊烤邊撒上調料,滴上羊油,火上的肉滋滋冒著煙, 饞人的味道就飄出來,直到深夜才能散盡。在經濟與消費的駱駝城里,人不會再有無家可歸無枝可依的懸空感和迷茫感,因為一切都是世俗的、原始的、純粹的,也是自然的。在駱駝城外,粗手大腳的農人用月光與露水勾兌著收獲。三四月里麥子就下種了,在種完麻、小豆、谷和蔬菜后, 麥子就像綠水一樣漫過田埂,在風里掀起波浪,這些對泥土有要求的種子,是要農人付出艱辛的勞動,比如用鏵犁深翻,用耱平整。播種的時候那彎腰點種、留在泥土里的大腳印、拉犁的二牛抬杠,是誰也掙不脫的軛。房前屋后的桑樹, 用它們鮮嫩的桑葉喂養(yǎng)著傻乎乎、白胖胖的蠶, 小小的蠶將生命化作絲、化作繭,然后成為蛹成為蛾成為蟲,生生世世反反復復,演繹著無盡的生命之歌。蠶讓人想起絲綢、華美的衣服和絲綢之路,駱駝城正是日日為絲綢之路輸送著財富、故事、詩歌和悲情。農閑時,農人也到祁連山里打幾只野兔、呱呱雞、野鹿或者青羊,把羊也放到山里。呱呱雞成群結隊地穿梭在繁盛的草叢中, 它們的羽毛是土色的,是閃閃發(fā)光的泥土,也隨時會與泥土融為一體。呱呱雞是群居的鳥,失群會使它們孤獨而死。這個古老的種族也與祁連山相伴,與祁連山草木相依,嬌小的身體里藏著生生不息的基因。山中單純、簡單的生活讓它們放松了對人的警惕,如果終究會有死亡,就讓它們在飛翔中死去,在奔跑里死去,少些驚恐和畏懼,多些坦然和安靜吧。那些溫順、綿軟,雪白的身子像天上的白云落在綠草上的兔子,永遠都慌慌張張,不管吃草、睡覺還是戀愛,兩只耳朵始終豎著,日子過得十分潦草,卻仍被盤旋在天空,像飛梭劃過蒼穹,眼里灌滿花草、山巒、鳥獸的蒼鷹襲擊,還有人射出的支支箭鏃。祁連山中時時演奏著這樣的悲歌,這是祁連山的自然法則。而有野味、有酒,有三五友人,有音樂,也讓枯燥的、乏味的、辛苦的日子有了美的幻象,那幻象讓日子有了絲絲的甜味。甜絲絲的日子里,麥子開花、灌漿,太陽火燒火燎,大地火燒火燎,所有的物種火燒火燎,只有月亮清澈、清涼,露水清澈、清涼,灼熱的果實在月光和露水的清澈與清涼里完成神秘的生長,在重重疊疊的隱秘里創(chuàng)造出奇跡。這是北涼國的駱駝城。
我走在駱駝城里,城孤獨,人孤獨,但正是這孤獨讓人的靈魂不再荒蕪、顆粒無收。我走在駱駝城里,像在沿著一部無邊鋪展的書面字行,走進夢中的無垠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