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龍
第一手記
我沒有看見雪,但我已經(jīng)聽到了雪落在我內(nèi)心荒原的聲響。每次下雪,我都有片刻關(guān)于往事的回想,而這種回想又與雪天有某種微妙關(guān)聯(lián)。最近這兩年,我常常會想起祖父,想起他曾說過的話,想起他坐在院子中曬太陽的場景。奇怪的是,我忘記了祖父的面容,卻始終記得他說話的腔調(diào)。此時此刻,面對著空茫茫的文檔,我仿佛站在孤島上面,四周全是望不到盡頭的海水,看不見燈塔,也看不見海岸。
家人們都睡著了,此刻的時間只屬于我一個人。白天上班期間,我的時間屬于公司與領(lǐng)導(dǎo),而在家的日子里,除過睡覺,我的大部分時間都屬于家人。因此,我特別珍惜這些僅屬于我的寶貴時間,想用這些時間碎片拼湊成完整的藝術(shù)畫像。對于我而言,逃離日常生活的最佳方式就是寫作—寫作賦予日常生活以意義,寫作也為自己建造了一座精神上的巴別塔。然而,我有半年多的時間都沒有寫出像樣的文章,特別是女兒妙妙出生以后,我連一個像樣的句子也寫不出來了。盡管如此,我每天晚上都會打開電子文檔,凝視著蒼茫的空間,等待著靈感的降臨。寫作是關(guān)于存在的美學(xué),而等待寫作則成為我與幻想之間進行精神角力的靈智游戲,成為我日常生活的重要儀式。
我常常會想,要是我沒有結(jié)婚,沒有組建家庭,我也許會過得自在舒坦,也不會對世界有如此多的妥協(xié)。我知道這是一種比較危險的思想信號,但當(dāng)我筋疲力盡地面對這個世界時,我偶爾會有這樣的疑惑與詰問。當(dāng)然,我不會把這樣的想法講給任何人去聽。對于兒子和女兒,我是溫厚可靠的父親;對于妻子,我是本分寡言的丈夫。對于我自己,我是迷失于密林中的失蹤者。不知為何,我常常想起一個人,一個生活在我想象中的人。這個人是我靈魂的分身,而他看起來也過著我想要的生活。但是,我又不完全了解他,只能看到他的外貌與神情,卻看不到他的精神圖景。有很多次,我想要寫出他的故事,又不知道該從何處寫起。
我起身離開了書桌,走到書架前,拿起了《地下室手記》。隨手翻開其中一頁,順著讀了起來,中途沒有半點遲疑。對于我而言,這本書就是無盡的黑夜,而每一頁都有閃著微光的星辰。要不是受到這本書的啟發(fā),也許我不會走上寫作的道路。對此,我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悲哀。
放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之后,我從書架的最底層取出了自己的《塵》。這本書收錄了我之前發(fā)表的九個中短篇小說,其中的同名小說的電影版權(quán)賣給了影視公司,我也得到了近二十萬元的影視改編費。對我而言,這筆意外的收入算得上是一小筆巨款,我的寫作也終于得到了家人的正式認可—以前,妻子說我寫作是一種逃避,這讓我有種被羞辱的感覺。當(dāng)我可以光明磊落地寫作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失去了寫作的能力。有時候,妻子也會問我寫作的進程,我會謊稱自己在醞釀一部大作品,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說實話,我并不為自己的謊言而感到羞愧。讓我羞愧的是,我不敢重讀自己的這本書,不敢面對曾經(jīng)的虛偽與可笑。如果可能的話,我寧愿自己沒有這些作品。
其實,在賣出電影版權(quán)之后,我曾經(jīng)想過離開職場,離開那個幽暗之地,想要成為一名真正的職業(yè)作家,就像三島由紀夫或者桑塔格當(dāng)年那樣的篤定決絕。后來,理性終于戰(zhàn)勝了空想,我最終還是決定把寫作只是當(dāng)作業(yè)余愛好,也因此不在乎其中的得失利弊。然而,這些終究只是自己的托詞。當(dāng)面對荒蕪的文檔時,我還是不能對自己的本心撒謊,我還是想要寫出真正的文學(xué)作品。
我當(dāng)然知道什么樣的作品可能會熱銷—那些甜寵的劇情,那些離奇的事件,那些宮斗的場景,那些驚悚的情節(jié),等等。我理解這樣的寫作,但我無法說服自己去寫這樣的作品,并不是因為我高尚高級,而是因為我對這類作品缺乏足夠的耐心。近年來,我也讀了嚴肅文學(xué)界所激賞的一些中短篇小說,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一些端倪—這些小說大致分為兩種類型:第一種類型便是所謂的失敗者之歌,作品圍繞著所謂的生活失敗者或者失意者,描摹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的種種遭遇,來書寫內(nèi)心的不適與惶恐;另一種類型便是帶有偵探性質(zhì)的社會問題小說,小說的核心是謀殺案,而隨著真相的逼近,所隱藏的社會問題與歷史問題也隨之浮出水面。剛讀這樣的小說,還會覺得新鮮有趣,后來讀多了,也會心生厭倦,還不如去看電視上那些法制科普欄目和道德觀察欄目。當(dāng)然,這樣的小說有其自身的意義與價值,然而并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小說。在這一點上,我特別認同托馬斯·曼的說法—小說家既要通曉現(xiàn)實,也要通曉魔力。對我而言,他的《魔山》就是我心中此類作品的典范之作。
關(guān)于欲望敘事的作品太多了,關(guān)于靈魂敘事的作品又太少了。只有經(jīng)歷了欲望背后的心靈跋涉,我們才能夠真正地見天,見地,見自己。這些都是我后來才明白的道理。我之前那本書中的九個故事,其實都是關(guān)于欲望的敘事,但連欲望的層次也算不上,只是對欲望的拙劣模仿。我有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求,又不知道該寫點什么。對我而言,這份《島嶼手記》既是私人日記、寫作筆記,也是懺悔錄與思辨集。在生活中,我就像是一座孤島,沒有可以交心的朋友。在這個手記里,我找到了與自己深層次對話的可能。
打開窗戶后,外面的冷氣也灌入自己的體內(nèi)。下雪了,整座城市都下雪了,我總會想到喬伊斯與他的《死者》。盡管是黑夜,我能夠感到大雪已經(jīng)覆蓋了所有的黑暗與骯臟。我又想到了那個與我同齡的男生,那個在我幻想中以另外一種方式生活的男生。我突然想起了他的名字。我突然看到了十二歲的他,在春天的原野上奔跑的場景。聽到了他的歡笑聲之后,我似乎也聽到了他心中的自白。隨后,我關(guān)掉了窗戶,坐在電腦前,在文檔上敲出了最初的篇章。
春?篇
現(xiàn)在是春天,我們的主人公路海正在原野中奔跑。他要把自己獲獎的消息告訴自己的家人。他穿過村莊,越過原野,跨過溪水,最終到達了后坡上的那片梨園。此刻,正是梨花盛開的季節(jié),白茫茫一片,仿佛是浮在空中的春雪。還沒走進梨園,他已經(jīng)聞到了這些花朵的清香。還沒等他開口說話,貝貝不知道從哪里鉆了出來,圍著他轉(zhuǎn)了兩圈。他彎下腰,摸了摸貝貝的頭,而貝貝舔了舔他的手背。貝貝是他家養(yǎng)的狼狗,今年五歲多了,是路海最好的玩伴。
“小海,是你嗎?”這是媽媽的聲音。
“是我,媽,我?guī)砹艘粋€大好的消息!”
隨后,他跑到父母跟前,把自己獲得全鎮(zhèn)作文比賽第一名的獎狀從書包取了出來,然后給他們來展示。爸爸瞥了一眼,象征性地鼓勵了兩句。媽媽放下手中的梨花,把獎狀上的內(nèi)容逐字逐句讀了一遍,隨后鄭重地說,我們家小海以后肯定是大學(xué)生,不用像我們這樣面朝黃土背朝天,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盡頭。這是媽媽經(jīng)常說的話,雖然他還不懂其中的含義。隨后,他也幫著父母一起給梨花人工授粉。他心里憋著一些話,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去說。他是一個敏感的孩子,又是在壓抑的生活環(huán)境中長大的,因此從懂事那天起,就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
從梨園出來后,他們的身上也仿佛帶上了梨花的芬芳。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興致,爸爸讓他去原野中采摘了一些野花,然后嫻熟地編織了一個花冠,戴到媽媽頭上。媽媽也多了一份興致,邊走邊唱最近播放的電視劇片尾曲。等媽媽唱完,他終于說出了憋在心中很久的話,爸,媽,這次我拿到這么大的獎,你們給我買雙球鞋吧。之后,他們沉默了大概半分鐘,而這半分鐘比一整天還要漫長。隨后,媽媽打破了這種可怕的沉默,說,等你上中學(xué)了再說,現(xiàn)在你還小。說完后,爸爸又補充道,我都長這么大了,也沒穿過什么球鞋,還不是照樣過得好好的。他們的話和路海預(yù)料中的幾乎一模一樣,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對于爸媽的話,他只能點頭,不能搖頭。
回到家后,爸爸將路海的獎狀貼在那面白墻上,和其他獎狀彼此呼應(yīng)。從他上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他每學(xué)期末都能拿到“三好學(xué)生”獎狀。除此之外,他也拿過好多次單科前三名的獎狀。那面墻有將近一半的面積都貼上了他的獎狀,他不怎么去看那些獎狀,就像不怎么去看鏡子一樣。爸爸沒有接受多少教育,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回家,也因此格外看重這些所謂的榮譽。這次拿的是鎮(zhèn)上發(fā)的獎狀,也因此更加貴重。爸爸選了很久,終于在墻上找到了一個貼獎狀的合適位置。然而,自始至終,爸爸媽媽都沒有問他那篇獲獎作文到底寫了什么內(nèi)容。
吃完午飯后,他去了爺爺?shù)姆块g,把自己的獲獎消息告訴了爺爺。爺爺躺在床上,費力地伸出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而他能感受到爺爺手心中的寒冷。爺爺自從上次摔倒后,就一直躺在床上,再也沒有起來過,而房間始終有股死亡的氣息。自此之后,路海就很少來爺爺?shù)姆块g,不是因為嫌棄,而是因為害怕。然而,他還是有點自責(zé)羞愧,畢竟?fàn)敔敳攀沁@個世界最疼愛他的人。看得出來,爺爺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擠出了一句話,我娃最棒,你寫的啥???隨后,路海把作文內(nèi)容大致上給爺爺講了一遍,他能從爺爺灰冷的臉上讀出某種喜悅。講完后,爺爺讓他從枕頭下取出錢包,然后從中掏出了十塊錢給了路海。路海猶豫了片刻,把錢放進了褲兜。爺爺說,好好學(xué)吧。說完后,他閉上了眼睛,仿佛課本上的一尊雕像,而路海也知趣地退出了他的房間。
他在院子里碰見了奶奶,于是把自己獲獎的消息也告訴了她。奶奶說,我知道了,你爸剛才把獎狀上的字念給我聽了。隨后,路海問奶奶,都春天了,我爺?shù)牟∫部旌昧税伞D棠炭嘈Φ?,哎,你爺要是能熬過這個春天就是奇跡了,早走早解脫吧。路海又問道,那你和他在一個房間都不害怕嗎?奶奶笑道,這有啥害怕的啊,我們都是死了大半截子的人了,晚上和那些鬼還諞閑傳呢。路海停了片刻,又問道,那些鬼可怕嗎?奶奶說,等你再長大了,就知道人比鬼還要可怕。路海說,那今晚我和你們一起睡吧,你也好久沒有給我講過故事了。
下午,路海去了村西頭的小賣部,花了兩塊錢給自己買了一個藍色筆記本。從今天起,他要把自己的心里話都寫進這個筆記本。在返回家的路上,他遇見了村里的半瘋子李人美。李人美今年四十多歲了,聽說以前是村子里最美麗的姑娘,后來因為婚嫁的事情受了刺激,成了村人眼中的怪物。然而,路海一點也不害怕她,甚至有點喜歡她,因為她和那些所謂的大人不怎么相像。她是村子里的孩子王,經(jīng)常領(lǐng)著他們一起去村子外面探險。她的父親是村里有名的暴脾氣,經(jīng)常打罵她,偶爾會把她綁在家門口的桐樹上,用鞭子抽打她,而那些大人會圍在四周看熱鬧,時不時會有人在中間叫好,甚至?xí)悼谏?。路海不敢圍上去看,每次鞭打聲,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也在被抽打被羞辱。此時此刻,李人美站在他旁邊,伸出手來問他要錢,他猶豫了片刻,便從褲兜里掏出了五角錢,給了她。拿到錢后,她說道,過幾天咱們?nèi)ゴ蛘?,你好好?zhǔn)備一下??纯此x開的背影,路海居然有種想要哭泣的沖動。
晚上,他和奶奶睡在一張床上,爺爺則是單獨睡另外一張床。等奶奶關(guān)了燈,黑暗也從四周圍了過來,仿佛要將他們慢慢吞掉,慢慢消化。奶奶并沒有給他講鬼故事,而是講了自己的童年往事,講自己和她的姐姐一起去縣城聽大戲,一起去田野挖野菜,甚至還一起爬過村里的桑葚樹。在奶奶講話的間隙,路海聽到了爺爺從黑暗深處所發(fā)出的疼痛呻吟。那份呻吟讓路海體驗到了死亡前夕的痛苦。他問奶奶到底有沒有辦法治好爺爺?shù)牟 D棠滔攵紱]想就說道,都快死的人了,花那些冤枉錢干啥呢。隨后,奶奶沖著黑暗吼道,老東西,別呻喚了,你嚇到娃了。喊完之后,爺爺?shù)穆曇艄徊剡M了黑夜。以前,都是爺爺沖著奶奶喊話,如今,他們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轉(zhuǎn)換。過了很久,路海問道,既然人都要死,那活著有什么意思嘛。奶奶沒有回答。路海知道,奶奶在黑暗中流下了眼淚。
第二天課間休息的時候,孟凱走到了路海旁,從頭到尾看了他一遍,笑道,考第一名又能怎樣,還不是穿不起球鞋。說完后,孟凱抬起了自己的腳,向他展示了自己的新球鞋。路海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兩步,不敢看自己的鞋子,而這雙布鞋還是堂哥穿過的舊物。孟凱是他的同班同學(xué),還坐在他的后座。雖然孟凱的成績在全班屬于倒數(shù),但沒有人敢得罪他,甚至連老師也不怎么說他。畢竟他爸爸在村東頭開了造紙廠,是村子里唯一擁有樓房的人,學(xué)校蓋新教室的時候,他爸爸出了總資金的一半多。不知為何,孟凱總是三番五次地找路海的茬,也不放過任何嘲弄他的機會,或許是因為路海在學(xué)習(xí)上表現(xiàn)得太突出。路海曾經(jīng)也試圖取悅過他,但總是以失敗而告終。后來,他刻意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奶奶曾經(jīng)講過很多魔鬼的故事。他覺得孟凱就是惡魔,無論自己怎樣努力,都無法擺脫他的魔爪。
上語文課的時候,孟凱時不時用腳踢路海的腿。隨后,他聽到了孟凱的抱怨聲,哎,路海是不是踩到牛糞了,怎么這么臭啊。說完后,他聽到了孟凱和他同桌刺耳的譏笑聲。路海的臉上仿佛起了大火,更可怕的是,他仿佛也聞到了那股臭味。他想要逃離教室,卻發(fā)現(xiàn)自己動彈不得,好像是被綁在了椅子上。前一分鐘,老師還在全班同學(xué)面前夸獎他給學(xué)校帶來了榮譽,此刻,他仿佛在老師的臉上讀到嘲弄的表情。隨后,他收到孟凱傳來的紙條,上面沒有字,是一幅鉛筆素描畫—一個男孩的旁邊是一堆牛糞。路海再也無法遏制心中的憤怒,他站了起來,走到孟凱旁,將他一把推倒在地。接著,他坐在他的身上,兩個人開始扭打,而教室也頓時炸開了鍋。
兩個人的臉上都掛了彩,都接受了體罰,也都被各自的家長領(lǐng)回了家?;丶液?,爸爸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路海也已經(jīng)做好了被懲罰的準(zhǔn)備。這是路海生平第一次和別人打架,他以前特別恐懼打架,特別害怕與別人發(fā)生沖突。然而這一次,他突破心中的恐懼,也突破了自己的邊界,感覺自己瞬間長大了,不再畏懼任何挑戰(zhàn)。爸爸問他為什么要和別人打架,他低下頭,沒有說話。爸爸又問了兩次,他依舊不言不語,隨后爸爸走上前,給了他一個巴掌,這巴掌也將他的眼淚打了出來。媽媽上來勸阻,卻被爸爸推倒在一邊。隨后,他抬起了頭,把事情的經(jīng)過給他們說了一遍。爸爸愣在了原地,而媽媽走上前,抱住了他。他推開了媽媽,獨自跑向了原野。
下午放學(xué)后,媽媽把他叫到跟前,說要給他一個驚喜。隨后,她從房間里取出一個盒子,變魔法般地從盒子中取出了一雙球鞋,和他想象中的幾乎一模一樣的??吹角蛐?,他心里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感覺。為了不讓媽媽難過,他假裝很開心地接受了這個禮物。隨后,他洗了腳,穿上了球鞋,走了出家門,去找李人美。李人美說今天下午要帶他們?nèi)ヒ巴馓诫U。不知為何,穿上球鞋后,他感覺自己變得格外輕盈,身后仿佛長出了一對隱形的翅膀。
這是他小學(xué)時代的最后一個春天。他渴望早日離開這個村莊,去鎮(zhèn)子里讀中學(xué)。與此同時,他對這里的一切又如此不舍。他開始寫日記,把自己的點點滴滴都寫進日記本。當(dāng)寫下那些文字后,他對自己也有了越來越多的認識。他沒有把這種喜悅講給任何人聽,也沒有人愿意聆聽他的心事。學(xué)校的春季運動會,在四百米的跑步項目上,他拿到了第二名的好成績。這也是他第一次在體育比賽中拿到獎狀。這一年,他的身體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喉結(jié)突出了,聲音也跟著變了。最重要的變化是,他有了喜歡的女生,又害怕靠近對方。和他的性格一樣,他的身體也變得格外敏感。有一次洗完澡,他對著房間中的鏡子,打量著自己的裸體。生平第一次,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陌生人。
周末,姐姐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回了家。她比路海大四歲,現(xiàn)在上初三,面臨著即將而來的中考。這是她第二次參加中考,去年與普通高中的分數(shù)線差了整整二十分。這也是她最后一次機會,如果還是考不上,就要回家務(wù)農(nóng),或者去南方打工。這些話是爸爸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說的,也是他們之間的隱形契約。每次回到家,姐姐也整天抱著她的那些備考題庫。他能感覺到姐姐的壓力,但他又不知道該如何幫她去分擔(dān)。
午飯后,姐姐和他一起在院子里寫作業(yè)。完成數(shù)學(xué)作業(yè)后,姐姐拿出了英文課本,開始默讀后面的英文單詞。他無心寫作業(yè)了,于是看著姐姐的書,卻不認識上面的字。姐姐看出了他的好奇,于是在本子上寫了幾個單詞,給他教讀法,給他講意思。隨后,她又給他教了幾句簡單的英語句子。剛開始,他還不能適應(yīng)英文的發(fā)音方式,但很快便掌握了其中的訣竅。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得自己進入了新世界的大門。等到明天,他要在學(xué)校把學(xué)的英語講給同學(xué)聽。姐姐看出了他得意的神情,笑道,等學(xué)好了英語,你就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了。他說,我都這么大了,連這個村子基本上都沒出去過。姐姐說,所以咱們要好好學(xué)習(xí),以后在大城市里生活。他對大城市沒有什么概念,但還是點了點頭。
寫完作業(yè)后,姐姐和他一起出了村子,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了河邊。姐姐說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在河岸邊走走路,散散心,而河流會帶走她的煩惱與憂愁。他沉默了片刻,隨后問道,姐,你現(xiàn)在有什么煩惱呢。姐姐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和他坐在河岸邊,看著眼前緩緩流動的河流。片刻后,姐姐突然說道,這次要是還考不上高中,我就去南方打工,以后供你上大學(xué)。對他而言,大學(xué)是如此遙遠的存在,而他所在的這個村子里好像沒有出過大學(xué)生。他沒有說話,而是看著河流上空的云團,那些云團仿佛是在海洋中遨游的白鯨。
春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爺爺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并不是平靜地在夢中離開,而是經(jīng)歷了很長時間的掙扎與呻喚。他們把爺爺獨自關(guān)在那個黑房間,沒有人理會他的痛苦與折磨。媽媽不允許路??拷莻€房間,說人在臨死之前,旁邊有黑白無常在等著收魂,最后他們要把魂魄交給閻王爺,人的這輩子才算圓滿。對于媽媽的解釋,路海心中有好幾個疑問,但終究沒有說出口。雖然看不見爺爺,但他能聽見爺爺在痛苦掙扎中對他的召喚,畢竟路海是他最寵愛的孩子。然而,在他最無助的時候,路海并沒有去守護他。有一天下午,奶奶向家人宣布道,他終于死了,你們可以安心了。
葬禮上,別人都在哭天搶地地表達悲痛,但路海卻沒有掉下半滴眼淚。姑姑罵他是白眼狼,說爺爺真是白疼了他。路海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因為他的心空空蕩蕩,沒有了任何風(fēng)景。爺爺曾經(jīng)說過,等人死了,會有白鶴來帶走他。在爺爺死去的那個夜晚,路海在夢中真的看見了那只白鶴。他沒有把這個夢告訴過其他人。
爺爺死去的第七天,爸爸帶著路海去后坡上的墓地前看爺爺。燒完紙后,他們給爺爺磕了三個頭。之后,他從口袋中取出了紙,站在墳前,把寫好的第一首詩念給爺爺聽。這是他和爺爺之間的約定—他要把自己的第一首詩歌送給爺爺。念完之后,他把手中的紙點燃,扔進了風(fēng)中。那個瞬間,他流下了眼淚。他突然想到,這個春天在此刻就結(jié)束了,而他也不再是一個孩子了。
第二手記
自從開始寫新的小說后,我的心才獲得了短暫的安寧。寫作庇護了我,讓我有了可以短暫棲居的場所。自從路海的名字浮現(xiàn)后,我又重新過上了雙重生活。對此,我又興奮又羞愧:興奮的是,我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義;羞愧的是,這種意義的實現(xiàn)與我的家人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
那么,路海到底是我的生活寫照嗎?不,不是的,路海是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是不存在的精神幻影。與此同時,路海又是我的一個分身,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欲望圖景。從精神分析的角度而言,每個作品都是作家的靈魂自傳。作品的深層結(jié)構(gòu)就是作家本人的精神結(jié)構(gòu),隱藏著他的內(nèi)心隱秘。這并不是文學(xué)上的詭辯術(shù),而是文學(xué)的魅力所在。福樓拜曾經(jīng)說過,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他這句看起來如此簡單的自白卻包含著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最深層的秘密。
這又是一個夜晚,外面的天空像是一面黑色的鏡子。自從祖父死后,我習(xí)慣了凝視天空中的虛空。我常常想起祖父講給我的那些云煙往事—他很小的時候是地主家的孩子,因為風(fēng)起云涌的社會動蕩,他甚至坐過牢,后來成了貧農(nóng),成了新中國的主人;他曾經(jīng)上過戰(zhàn)場,殺過很多年齡與他相仿的年輕人,到了中老年,他常常在夢里看見那些無頭的鬼魂;他曾經(jīng)說過很多謊言,做了很多錯事,然而當(dāng)他想要懺悔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表達的欲望;年輕的時候,他看過太多殘酷的事情,到了晚年,他卻逐漸地失去了記憶與視力。他留給這個世界最后一句話是,我這輩子,白活了。說完這句話沒多久,他便離開了這個世界,變成了風(fēng),變成了雨,變成了云,變成了世間的塵土。我常常想起祖父,想要把他的一生寫成長篇小說。當(dāng)我真正去寫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些故事是沉重的精神負荷,而我始終沒有找到最合適的表達方式。
不知為何,在寫作的時候,我常常想到那些死去的人,想到那些死亡的瞬間。也許,這是因為寫作與死亡之間是一種密謀關(guān)系?;蛘哒f,寫作是關(guān)于死亡的隱喻,而寫作者是跨越生死之間的浮橋。
我只能在夜晚寫作,而小說是我的白晝。此刻的手記則讓我領(lǐng)悟到了夜晚的玄妙。我在研究他人的時候,其實也就是探索我自己;我在書寫我自己的時候,其實也讓我對他人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特別迷戀兩部文學(xué)作品—卡爾維諾的《分成兩半的子爵》以及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如果說我還有文學(xué)上的理想,那么我所期待的就是可以寫出類似主題的文學(xué)作品。
這段時間,女兒總會在半夜哭醒好幾次,我負責(zé)哄她睡覺,負責(zé)給她換尿布。生完這個孩子后,妻子像是換了一個人,以前的溫柔變成了憤怒,以前的寧靜轉(zhuǎn)成了抱怨,而我明白這不是她的問題,而是我的問題。她原本就不打算要第二個孩子,但在我和我家人的勸說下,才有了這個女兒。我知道她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我曾經(jīng)暗示過可以帶她去看心理醫(yī)生,但她立即否認了我的建議,冷笑道,要是你們男人生過孩子,就會明白我們女人的心思了。是的,我越來越不懂她了,但又要時時刻刻照顧她的情緒。半夜哄女兒睡覺時,我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困境,但沒有人能夠真正地幫助我。
自從她懷孕后,自從她身體走樣以后,我就不愿意靠近她,更不愿意觸碰她。然而,我是一個成熟的偽裝者,我會扮演好父親與好丈夫的家庭角色。但是身體并不會撒謊,那種排斥是身體的第一反應(y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寧愿待在公司里發(fā)呆,也不愿意回到氣氛壓抑的家。在這個家里,我像是被剪掉翅膀的飛鳥。
那段時間,白靈恰巧出現(xiàn)在了我的世界?;蛘哒f,她一直就在那里,只不過是我恰巧得到了她的恩惠。白靈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也是我的初戀。后來,我考上了本省的重點大學(xué),而她則選擇去了南方的大學(xué)攻讀學(xué)位。碩士畢業(yè)后,我在這里的某家合資企業(yè)做軟件工程方面的工作,她則繼續(xù)攻讀心理學(xué)博士,畢業(yè)后也來到了這座城市,在師大的心理學(xué)系任教。我們之間原本只有朋友圈的點贊之交,后來和妻子爭吵后,我把自己的心事一股腦兒通過微信發(fā)給了她。其實,我并沒有期盼她的回復(fù)。半個多小時后,她給我發(fā)來了好幾段話,對我進行心理上的疏導(dǎo)。我明白,她更多的是把我看成有心理問題的病人,但我并不在乎她的看法。她是一個念舊情的人,只要我找她聊天,她肯定會認真回復(fù),沒有半點懈怠。慢慢地,我開始依賴她,主要是情感上的依賴。與那些狗血劇不同的是,我們從來沒有在現(xiàn)實中碰過面,更沒有過肉身上的接觸。我們并沒有跨越那條界線。不管如何,這也是一種精神上的出軌,但我不知道該向誰去懺悔。
女兒出生后,岳父岳母前來幫忙看孩子,這個原本只有兩室一廳的房子顯得更加逼仄。在他們面前,我更像是一個闖入者。其實,當(dāng)我們一起相處的時候,彼此之間沒有什么真正意義上的溝通,聯(lián)結(jié)我們的或許就是這兩個孩子。我們都是彼此的島嶼,只有沉默時才能體會到自我的存在。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快樂成為我生活的主色調(diào)。記得在小時候,偶爾會有悲傷,但大多數(shù)都是快樂的藍色時光。
我常常想起路海,想起他的少年時代。在春天結(jié)束后,我又似乎看到了他在夏日街道徘徊的場景。為了召喚出心中的惡龍,你首先要成為惡龍。
夏?篇
剛過完“五一”,這座小城便從春天一躍到了酷夏。放學(xué)的時候,路海喜歡在縣城漫無目的地散步,偶爾也會去附近的商場轉(zhuǎn)轉(zhuǎn),但幾乎不買什么東西,因為口袋里的錢只夠日常花銷。他這樣做是為了釋放心中的壓力,因為那塊巨石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了。這一次,他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否則他無法面對接下來的人生。距離高考也就是四十多天了,他既興奮又惶恐,希望早點結(jié)束,又希望不要太早?;蛟S,這種焦灼便是情感上的凌遲狀態(tài)。
要不是因為去年的失誤,此刻的他已經(jīng)是大學(xué)生了。去年估分結(jié)束后,他非常堅定地在第一志愿上只填寫了北京某高校,后面的志愿根本沒有填。班主任讓他理性點,讓他把所有的志愿填滿。他搖了搖頭,堅持自己的選擇。那個時候,他的心已經(jīng)飛到了北京。沒過多久,高考成績出來了,給了他當(dāng)頭一棒,因為最后的成績比他的估分要低了二十六分。成績出來的那個晚上,他去小賣部買了瓶白酒,獨自一人在房間里喝酒。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喝白酒,甚至動了輕生的念頭。后來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雖然他的分數(shù)比一本線要高出四十多分,最終還是落了榜,成了別人眼中的失敗者。那個暑假,他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沒有臉面出門。母親怕他走極端,每天都要找他好幾次,陪他聊天,給他寬心。父親則不同,每天就是板著臉,不怎么和他說話。那段時間,他的世界只有黑夜,沒有白天。暑假好不容易熬過去了,他再一次返回高中,開始了復(fù)讀生活。
復(fù)讀生活要比想象中艱難很多,特別是對于像他這樣的高分復(fù)讀生。以前那些遠不如他的人,如今都去了大學(xué),而他則像是水中的浮萍,命運不知所終。以前,他堅信命運就在自己的手中,命運就是自己書寫的篇章。如今,這種信念早已經(jīng)土崩瓦解,而自己的心靈已是廢墟。每一天晚上,他都要給自己做很多的心理建設(shè)。對于高分復(fù)讀生,其實進步空間十分有限,有的人甚至復(fù)讀后的成績還不如之前好。為了不讓這樣的悲劇再次發(fā)生,他以更加嚴苛的方式來要求自己。這一次他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對于復(fù)讀生而言,最尷尬的就是碰到以前的同學(xué),特別是關(guān)系還不錯的同學(xué)。有一次晚自習(xí)的課間,他在教室里復(fù)習(xí)功課,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抬起了頭,看著外面的溫柔夜色,瞥見了那個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人。他猶豫了片刻,還是離開了座位,走出了教室,和她一起走向了操場。去年,白雪和他還是同桌,他經(jīng)常給她講解數(shù)學(xué)題,幫她理順歷史與地理的知識框架。他牽過她的手,親過她的臉,他們也相約考同一座城市的大學(xué)。高考那次,他倆的成績一模一樣,而那是他考得最差的一次,也是她考得最好的一次。后來,她如愿以償,去了北京某所大學(xué)讀法語專業(yè)。她給他寫過三封信,但他從來沒有給他回過信,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也不知道從何處說起。此時此刻,她重新站在了他的身邊,而他感覺自己是如此的卑微與可笑。像以前一樣,他們繞著操場散步聊天,但更多時候都是她在說話,而他只是在聆聽。在分開之前,她說,我現(xiàn)在有新男朋友了,和我是一個大學(xué)的。沉默片刻后,他說,我把你送到校門口吧。
送走白雪后,他又回到了教室,盯著眼前的課本,但他的魂已經(jīng)飄向了遠方。不知從何時起,他特別喜歡凝視外面的黑夜。不知過了多久,他再一次離開了教室,去了學(xué)校超市旁的電話亭。隨后,他撥通了姐姐的電話,把自己的心事講給她。姐姐一如既往地耐心聆聽,隨后說了些鼓勵的話。掛斷電話后,他獲得了一絲絲的平靜。多年前,姐姐第二次中考再次落榜。她沒有再多說什么,而是遵守了誓言,回到了家,幫父母干農(nóng)活。后來,姐姐跟著表姐去了南方的造鞋廠打工,每個月會給父親的銀行卡上打固定額度的錢。姐姐和他的關(guān)系一直都非常好,雖然她自己沒有上學(xué),但一直鼓勵他好好讀書,鼓勵他繼續(xù)考好大學(xué),找到安穩(wěn)的工作。雖然很少回家,但姐姐幾乎每個月都會給他寫信,每逢換季的時候,還會給他寄來衣物。姐姐所在工廠距離大海很近,而他從未見過真正的大海。每次讀姐姐寫來的信,他好像可以在字里行間聽見海洋的嘆息聲。也許,他未來可以去海邊的城市生活。
如今已是夏天,而他在日復(fù)一日的煎熬中等待著最終的審判。去年的這個時候,他的體重只有六十公斤,而今年則逼近八十公斤。他能感覺到身體發(fā)生了本質(zhì)性的變化,但還是無法阻止自己不斷地墮落—幾乎每晚,他都要吃那些油炸的夜宵,還會配上一瓶啤酒。幾乎每晚,他都要熬夜,基本上都是凌晨一兩點睡覺。他眼看著自己的身體與意志同時走向毀滅,但又束手無策,只能做自己的旁觀者。有好幾個夜晚,他都夢見自己沉重的肉身忽然變得輕盈,夢見自己飛到了一座島嶼上,夢見自己與島嶼上的原住民成了很好的朋友,夢見自己不再返回陸地。
他把這個夢告訴了自己的室友曉濤。曉濤說,這個夢說明你想逃避,又無處可逃。他點了點頭,與曉濤喝完剩下的啤酒。曉濤是他補習(xí)班的同學(xué),去年也是同班同學(xué),之前高考比二本線低了十分,自己又不想去讀??圃盒?,于是選擇了復(fù)讀。曉濤的高考目標(biāo)特別明確,那就是“保二拼一”,也就是至少考上二本院校,再拼一拼,爭取考上一本院校。去年,他和曉濤都住在學(xué)校的宿舍,今年他們搬了出來,在學(xué)校附近的幸福寨同租了一間房子。剛開始,他們的共同話題就是備考和高考。后來隨著彼此的熟悉,他們有了更多的話題。原來曉濤有個孿生哥哥,九歲的時候溺水而亡,曉濤經(jīng)常會夢見自己的哥哥,夢見他并沒有死,而是以另外一種方式活在這個世界,甚至?xí)X得自己就是哥哥的替身。路海同意這種看法,因為他也常常夢見自己的祖父,夢見他并沒有離開這個世界。
進入最后的沖刺階段,老師們基本上也沒有了什么心力,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講那些知識點,而學(xué)生們的反饋也各不相同:有的已經(jīng)放棄了最后的掙扎,有的還在分秒必爭地奔跑。大多數(shù)情況下,路海屬于前者,因為他已經(jīng)厭倦了那些千篇一律的試題。他又不敢完全撒手不管,因為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別的退路。他覺得自己就是被關(guān)進籠子的囚鳥,因為適應(yīng)了囚禁生活,而忘記了如何去飛翔。黑板上的倒計時每減去一天,他能感到刀子向自己的胸口扎得更深一寸。他的肉身與意志都像是吹脹的氣球,隨時都有可能爆炸。他最擔(dān)心的事情就是在高考當(dāng)天崩潰。
在距離高考還有十五天的時候,學(xué)校發(fā)生了一件讓很多人都震驚的事情。那天上午,路海正在教室里上課,忽然間聽到一聲悶響,緊接著便是幾個女生的尖叫聲。路海跟著同學(xué)們一起走出了教室,看見空地上躺著一個女生,頭部流出了血。周圍是學(xué)生們的喧嚷,老師們從不同的方向走了出來,把各自的學(xué)生趕回了教室。很快,學(xué)校又像往日那樣恢復(fù)了平靜,而路海在這可怖的寂靜中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后來,他才得知,跳樓的女孩是高三重點班的學(xué)生,平時成績優(yōu)異,看起來也平靜溫和,沒有人知道她當(dāng)時經(jīng)歷了怎樣的內(nèi)心崩潰,才選擇了用如此決絕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這件事情就像是一顆種子,他不知道以后會開出怎樣的果實。雖然他不認識她,但他覺得她是屬于自己的親密伙伴。
臨高考還有最后五天的時候,學(xué)校放了假,并且一再提醒他們放假這幾天要好好休息,同時也不能完全自我松懈。路海把很多東西都帶回了家,等待著最后時刻的降臨。回去的那天,父親專程去鎮(zhèn)上買了兩條魚,母親則做了他最愛的麻辣魚。為了不給他壓力,父母都不提高考的事情,這反而加大了他無形中的壓力。更可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當(dāng)天夜里,他全身滾燙,嗓子沙啞,不停地打噴嚏,流鼻涕。父親開著面包車,把他拉到鎮(zhèn)子上的醫(yī)院看病。檢查之后,醫(yī)生說并沒有什么大礙,只是發(fā)了高燒,打上兩針,掛上藥水,要不了三天就好了。父親請求醫(yī)生盡快治好他的病,因為他即將要參加高考,即將面對人生最重要的時刻。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父親哀求的神情。不知為何,他冷冰冰的心居然有了些許溫度。
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他回想著學(xué)過的知識點,然而頭腦一片混亂,什么也想不起來了,甚至連最簡單的歷史脈絡(luò)線都記不起來了。也許,這場高燒燒壞了他的腦子,到時候,他連一道題也不會去做,迎接他的將是最殘酷的命運。他越想越害怕,害怕自己會掉入生活的泥淖,害怕自己逃不出命運的險境。兩天后,他痊愈回家,卻看不進去一頁書。他放棄了與命運的搏斗,接受了其所饋贈的一切。在去學(xué)校的前一天,他去了后坡,帶著紙錢與白酒。他坐在祖父的墳前,把自己的痛苦心事全部講給祖父聽。說完后,他站在墳前,看著眼前的風(fēng)景漸漸失去了色彩。
高考的前一晚,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越是想要入睡,越是睡不著,身體格外疲憊,頭腦卻異常清醒。他躺在夜色里,凝視著眼前的黑暗,頭腦中閃現(xiàn)出過往的種種畫面。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到了黑暗中傳來曉濤的酣睡聲,其中還伴有含混不清的夢話。他不想打擾曉濤的夢,從桌子上取出MP3,戴上耳機,靜聽肖邦的夜曲。MP3是姐姐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姐姐曾經(jīng)承諾如果他考上大學(xué),會送他一臺筆記本電腦。音樂將他帶向了另外一個地方,一個靠近海的地方。姐姐和他坐上了白色輪船,他們要一起去看島上的白色燈塔。
接下來的兩天考試,就像是夢,不是噩夢,也不是美夢,就是沒有任何情感屬性的夢。他和其他所有考生一樣,在夢中完成了中學(xué)的最后一場儀式??季砩系哪切┰囶}基本上都在自己的控制范圍內(nèi),他之前所擔(dān)心害怕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四場考試,就像四場刑訊。最后一門考試結(jié)束后,他走出了教室,走出了校園,感覺自己的肉身格外輕盈,有種可以飛翔的幻覺。
當(dāng)天晚上,他和曉濤一起吃了大排檔,共同慶祝苦難的結(jié)束。隨后,他們一起去了附近的網(wǎng)吧。曉濤教他打游戲,他則幫曉濤申請開通了博客。對他而言,上網(wǎng)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特別是在網(wǎng)吧,每分每秒都要換算成錢,但今晚是特例,值得用整晚的時間來慶賀。玩了一會兒游戲,寫了一篇博文,又給MP3上下載了五十多首歌。隨后,他又看了部美國電影。已經(jīng)凌晨兩點多了,他有了困意,卻沒有睡覺的念頭。他起身,看了看四周,有將近一半的人趴在桌子上或者靠著背椅睡覺,剩下的人依舊盯著眼前的屏幕,油膩的臉上閃出綠熒熒的光。旁邊的曉濤也睡著了,于是他打開了曉濤剛才分享的色情視頻,戴上耳機,進入了另外一個欲望的世界。
接下來的幾天,又是重復(fù)去年的事情—估分、查資料、報考志愿。今年,他格外謹慎,估計的分數(shù)和去年基本一致,于是他壓低了二十分,然后再去填報志愿。北京的那所高校他想都沒敢想,第一志愿填寫了本省的一所重點大學(xué),隨后的志愿也都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每個空都沒有錯過。他的心態(tài)完全變了,只要能進大學(xué)的門,只要能逃離這個縣城,他就已經(jīng)知足了。這段復(fù)讀生涯是他的地獄時光。他把自己填報的志愿告訴了以前的班主任,想要征求他的意見。班主任說,路海,你終于成熟了。
他和曉濤在搬離出租屋前,把房子里的書本全部處理了。他只保留了自己的黑色日記本。整個復(fù)讀生活,他只寫了兩篇日記。他和曉濤相約,等考上大學(xué)后,他們再找機會相聚。分開后,他們便各自回了家。在坐上返家的大巴后,他看著不斷倒退的夏日風(fēng)景,眼里已經(jīng)盈滿了淚花。
回到家后,他把自己的報考情況告訴了父母,剩下的日子就是等待。祖母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她說自己每一天都在為他祈禱。雖然路海不是教徒,但每一天,他也為自己祈禱。為了不讓這段日子白白浪費,他給自己制定了非常充實的規(guī)劃—每天他要鍛煉兩個小時,減去身上的贅肉,保持良好的體態(tài);每天閱讀文學(xué)名著,做好筆記;每天要寫日記,記住這段特殊的日子。接下來的時間,他也基本上是按照自己的規(guī)劃來行事。他感覺命運又再一次落在自己手中,像鳥兒一樣被他握住。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他又再次感到命運的捉弄—原來是自己又低估了分數(shù),他比重點線要高出整整八十分,比去年高出了三十多分,在全縣的文科生中排名第二。很顯然,他的志愿又報低了,他考北京那所大學(xué)完全沒有問題。然而,在經(jīng)歷最初的苦澀后,他還是坦然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隨后,他給姐姐發(fā)短信,把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了姐姐。過了片刻后,姐姐回過來電話,為他感到驕傲和高興,并且承諾會把筆記本電腦寄給他。寒暄了片刻后,姐姐說道,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有喜歡的人了,他對我也很好,以后我們會結(jié)婚的。聽到這個消息后,他內(nèi)心既歡喜又惆悵,但還是說了好聽的話哄姐姐開心。
等心情平復(fù)后,他給曉濤打了電話。還沒等他說話,曉濤便道,哎,今年只差了三分,看來只能上??屏?。他原本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又覺得太過殘忍,于是什么也沒有說。兩個人沉默了片刻。曉濤也沒有問他的成績,兩個人幾乎在同一時間掛斷了電話。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父親在家設(shè)宴,邀請親朋好友來家慶賀。雖然他不喜歡這樣的形式,但還是撐起了笑臉,給每個長輩倒酒致謝。他自己也喝了點白酒。姑父問他上大學(xué)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說,想要一直讀下去,一直讀到博士。父親笑道,只要你愿意讀,爸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你供出去啊。姑父說,你以后就是咱們村的第一個博士,以后當(dāng)大官了可不要忘記我們這些窮親戚啊。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于是又敬了姑父三杯酒。
當(dāng)天黃昏,天色驟變,團團的黑云仿佛要吞噬整個村莊。隨后,他看到了遠處的電光,又聽到了雷鳴聲。母親喊他一起出去,把院子里晾曬的衣服全部抱回了房間。之后,豆粒大的雨點從天而降,中間還夾雜著冰雹。他站在窗口,注視著眼前的風(fēng)雨云電,心中也是洶涌的波濤,有恐慌,也有期盼。
暴風(fēng)雨過后,這里已經(jīng)是黑夜。這個世界已經(jīng)涼了下來,而夏日也畫上最后的休止符。他躺在黑夜中,想象著那個位于海洋中央的島嶼。
第三手記
在寫小說的時候,我常常會夢到小說中的場景。有時候是作為故事的旁觀者,有時候則是作為故事的參與者,甚至有時候,我會夢見自己修改小說中的場景。在現(xiàn)代藝術(shù)中,存在著元小說與元電影的說法,那么,我所做的夢就是關(guān)于夢的元夢。
其實,寫作就是做夢的一種方式。我的很多靈感就是源于夢境。我想,所有的藝術(shù)都是與夢有關(guān)。我以前構(gòu)想一部科幻小說,其主要內(nèi)容就是在不久的將來,科學(xué)家研究出一種稱之為“夢”的儀器,這種儀器的重要功能就是讀夢與毀夢。在將來,除了少數(shù)擁有特權(quán)的人之外,所有的人都不會做夢,也因此就不會有藝術(shù)和哲學(xué),不會有思想和情感,甚至連語言的存在都沒有必要,甚至連存在本身都是精神負荷。當(dāng)然,這只是小說的最初構(gòu)想,我還沒有做好寫科幻題材的準(zhǔn)備。這種構(gòu)想本身,就是夢的一種。
我人生的第一個夢,或者說我能回想起的最早的夢,是與天上的云有關(guān)。我夢見了有個梯子通向了天上的云,而我沿著梯子爬到了云的上面。隨后,梯子消失了,我坐在云上,看著眼下的世界,有種找到家的感覺。然而,沒有過多久,我便厭倦了云上的日子。于是,我從云上跳了下去,而云變成了我的翅膀。在落地的瞬間,我便從夢里醒了過來,心里空空蕩蕩。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依舊記得這個夢,但我并沒有探究其中的深層內(nèi)涵。有時候,夢境比現(xiàn)實還要接近真實。我常常在想,也許我此刻的現(xiàn)實或許就是一場夢,甚至不是自己的夢,而是更高存在的夢:我,不過是他人的夢罷了。
這也許解釋了我迷戀心理學(xué)家榮格的原因。特別是他在生前拒絕出版的《紅書》,更是我的床頭書。在這本與夢境、惡魔與靈魂有關(guān)的書中,我懂得了曾經(jīng)的自己,認清了當(dāng)下的自己,也看到了未來的自己。榮格的著作提醒我,夢是有形態(tài)的、有動因的、有意義的存在。在他的啟發(fā)下,我會把自己所做的夢記錄在日記本。這些夢就是生活標(biāo)本,被我安放到了個人的夢境博物館。
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些我所推崇的文藝作品其實都與夢境有關(guān)。比如,但丁的《神曲》其實就是關(guān)于地獄、煉獄以及天堂的夢,這部作品就是將各種各樣的夢分門別類,最后唱出的是關(guān)于中世紀的挽歌。再比如《堂吉訶德》,其實就是塞萬提斯關(guān)于騎士精神的一場冒險之旅,這種旅行本身就是夢,后來夢醒了,騎士精神也成為被嘲弄的對象。再比如卡夫卡的小說,特別《城堡》這部未完成的長篇小說,其實就是關(guān)于現(xiàn)代性悖論的噩夢—城堡就在眼前,而你終將無法抵達。除了這些國外作品以外,我們古典文學(xué)的杰出代表《紅樓夢》,便是“夢”這個主題的最佳注釋。
我希望自己所寫的作品具有夢的特質(zhì)。雖然第一本小說集是失敗之作,但從本質(zhì)上講,這些故事都源于夢,有的是我的夢,有的是他人的夢。這本書讓我更好地理解了夢,也由此更好地理解了自我與他人的關(guān)系。也許是因為夜晚寫作的緣故,我有時候會陷入意識的迷宮,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的區(qū)別。比如最近這段日子,我有時候會分不清小說中的路海與現(xiàn)實中的我,哪一個才是更加真實的存在。不過可以確信的是,路海的那些夢境,我曾經(jīng)也有過抵達,并不是以夢的方式,而是以文學(xué)的方式:文學(xué)本身就是關(guān)于夢的隱形備忘錄。
我常常夢見自己的死亡。在夢中,我觀看著自己的死亡,想象著死亡后的精神現(xiàn)象。這種夢可能源于自己關(guān)于存在的焦灼,也可能源于對死亡本身的好奇。在夢里,最多的死亡方式就是自己突然失去了翅膀,開始從夢中墜落,一直墜落到深淵的最深處。我夢到自己粉身碎骨。記得有天晚上,兒子突然從夢中哭醒過來,我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抹著眼淚說道,我夢見你和媽媽都死了。我問他是什么夢。他說,你們死了,就沒有人要我們了。妻子抱著兒子,說道,那是夢,爸爸媽媽會一直陪著你的。兒子又問道,那你們會死嗎?妻子沉默了片刻后說道,每個人都會死,不過那是很遠很遠的事情了。說完后,她哄著兒子繼續(xù)睡覺。而我呢,也突然明白這種關(guān)于死亡的意識,將是每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精神主題,而活著本身不過是這個主題的變奏曲。
為了更好地了解存在于時間,我不得不去寫作,因為這是一種內(nèi)心對于巨人的召喚。平時在公司的時候,我扮演的是社會人的角色,戴著大家都認可的職場面具。當(dāng)寫作時,我便可以卸下面具,坦誠地面對真實的自我。如果面具戴得太久,我的臉就會變成面具—這并不是聳人聽聞的謠言,而是我不得不接受的生活真相。當(dāng)寫作時,我不能對自己撒謊,你必須說出我所知道的真相。就像做夢,一切可能會變形,會重組,會夸張,但一切都是我欲望的最真實寫照。因此,文學(xué)與夢看起來是兩條抵達之路,本質(zhì)上又是同一條通往真相的路。
當(dāng)寫完路海的那些夢之后,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我夢見了路海的那些夢,也就是說,我把自己寫的夢裝進了自己的夢境。也許,這是一種文學(xué)上的奇跡,也是夢的奇跡。正因為做夢,我們才要寫作。我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過任何人。
秋?篇
和預(yù)料中一樣,博士畢業(yè)后,他留校任教,繼續(xù)待在文學(xué)院,只不過是從學(xué)生的身份轉(zhuǎn)換為教師的身份。對于這個工作,他感到慶幸,因為本校的教師基本上都是頂尖大學(xué)的博士畢業(yè)生,有的專業(yè)甚至有海外留學(xué)的資歷。像他這樣的文科博士,能在省城的二本院校找個職位已經(jīng)是幸運的事情了,更別說留在像本校這樣的重點大學(xué)。這一切多虧了導(dǎo)師的安排,畢竟他是文學(xué)院的院長,擁有一定的話語權(quán),而路海又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協(xié)助他完成了好幾個重要的社科項目。當(dāng)然,也與自己的努力有關(guān),在讀研究生階段,他在重要刊物上發(fā)表的論文數(shù)量是同年級同專業(yè)最多的學(xué)生,他的碩士論文與博士論文均被評為全校優(yōu)秀畢業(yè)論文。博二的時候,他就出版了自己的學(xué)術(shù)專著。整個研究生階段,他總共翻譯并出版了五部作品,其中一部是學(xué)術(shù)專著,一部是隨筆集,剩下的均為英美長篇小說。對他而言,留在文學(xué)院工作,是自己最好的出路。
拿到正式教職后,他把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了姐姐。姐姐顯然比他更高興,激動地說,你是咱村的第一個教授,也是姐最大的驕傲,今晚來我家慶祝吧,我讓你姐夫給咱們做大餐。他原本想推掉這個邀請,又不想傷姐姐的心,于是便接受了她的邀請。掛斷電話后,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以后掙錢了要好好報答姐姐。這些年要不是因為姐姐在背后默默地資助與支持,別說是博士,就連大學(xué)能否正常畢業(yè)他都不敢確定。在他大二上學(xué)期的時候,姐姐辭掉了南方工廠的工作,回到了老家生孩子。等孩子半歲后,她和姐夫來到了長安城,在遠房親戚的介紹下,開始了在城中村販菜賣菜的生涯。他和姐姐的空間距離更近了,心也更近了。他時不時會去看姐姐,有時候也會在他們的廉租房住上幾天。這么多年過去了,姐姐眼神中的光并沒有完全消散,她依舊很喜歡在業(yè)余時間捧起書來閱讀。每次去看姐姐,他都會帶上一些舊書,有時候是詩歌和散文,更多的時候是小說。姐姐會在閑暇時間讀這些書,偶爾還會與他討論書中的內(nèi)容。他偶爾也會想,要是當(dāng)年姐姐考上了高中,也考上了大學(xué),如今或許會過上更好的生活。當(dāng)然這只是他的臆想,因為姐姐看起來至少比他過得更快樂、更自在。
下午,他去了姐姐的家,這次帶的是蕭紅的《呼蘭河傳》。之前,姐姐說喜歡她的《生死場》,說在那本書里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姐姐和姐夫還沒有收攤回來,他和外甥一起坐在沙發(fā)上看動畫片。他們都說外甥像舅舅,他也確實在孩子的神情中看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樣子,只不過那個時候他沒有這么多零食,沒有這么多的衣服。外甥看起來有點孤僻,可能是因為小學(xué)之前一直都是跟他爺爺奶奶在鄉(xiāng)下生活,如今還沒能適應(yīng)這里的生活??赐陝赢嬈?,他關(guān)掉了電視,說道,舅舅,聽我媽說你是博士,你能不能給我補一會課。這個要求讓路海有點意外,他點點頭,說道,樂樂這么愛學(xué)習(xí),真好。外甥取出了書本和圓珠筆,說,以后,我也要做博士,不要賣菜。他看著外甥的眼神,一時不知道如何來回應(yīng)他的話。
下午四點半左右,姐姐和姐夫從菜市場趕了回來。看到他之后,姐姐放下手中裝菜的塑料袋,上來擁抱了他。這是姐姐第二次擁抱他,上次是他被保送到本校研究生的時候。姐姐說,這個事情你給爸也說了吧。他搖了搖頭說,說不說也沒啥意思,還不如不說呢。見此情境,姐夫說,路海,你以后飛黃騰達了,可不能忘記我們啊。路??嘈Φ?,就是個大學(xué)老師而已,又不是什么官。隨后,姐夫拉他一起去陽臺上抽煙。抽完后,姐夫說,你哥我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苦,你以后要多留意你外甥的學(xué)習(xí)啊,你就是他的偶像。路海點了點頭,忽然看見了天邊有一群鴿子呼嘯而過。
吃完晚飯后,他陪姐姐出門去附近的公園散步。走了還沒一圈,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他看了看姐姐的神色,便明白了其中的緣由。于是,他把自己留校的消息告訴了父親。父親說,這是好事,等你有空了,也該回家轉(zhuǎn)轉(zhuǎn)了。路海沉默了片刻,聽到了父親的嘆息聲,隨后也便掛斷了電話。
自從上了研究生之后,除了每年的春節(jié),路海就不怎么回那個稱之為家的地方了,也不怎么聯(lián)系那個被稱為父親的男人了。在他大一下半學(xué)期的時候,從小姨那里突然得知母親患上了乳腺癌,而且是晚期。與此同時,小姨還告訴了他另外一件爆炸性的新聞,那就是他的父親已經(jīng)和鎮(zhèn)子上的某個寡婦勾搭上了,有將近一個月沒有踏過家門了。小姨補充道,你媽不讓我跟你說這些,說怕影響你的學(xué)業(yè),但你是她的兒子,我不給你說給誰說呢。接完小姨電話的那個上午,他便請了五天的事假,坐著當(dāng)天下午的大巴返回了家。再次看見母親的時候,她像是換了一個人,只剩下了一具空皮囊,眼神中的光全部消失了。看見路海后,母親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流眼淚。其實,已經(jīng)沒有了眼淚,或者說只剩下了眼淚的陰影。他原本打算去鎮(zhèn)子上找父親,但被母親攔了下來。她說,你找回了他的人,找不回他的心啊。那幾天,他一直陪在母親的身邊,聽她說過去的事情,更多的時候則是沉默。后來,母親說她會好起來的,讓他回學(xué)校趕緊上課,不敢耽擱了學(xué)業(yè)。在返回學(xué)校的第七天,他收到了小姨的電話,母親走了,臨終前沒有留下半句話。
葬禮上,路海見到了自己的父親,但沒有和他說一句話。他們把母親埋在了后坡的公墳里,沒有墓碑,也沒有松柏。葬禮后的第二天,路海便離開了這個家,每逢暑假寒假,要么是在姐姐家,要么在宿舍,要么在外面兼職工作。母親死后的第二年,父親把鎮(zhèn)子上的那個寡婦娶回了家,而且在村子里大擺酒席,宴請賓客。后來聽姐姐說,他們把母親生前留下的東西要么送人,要么賣掉。除了門口那棵樹,家里已經(jīng)沒有了母親的印記,而路海知道自己也已經(jīng)沒有了回家的理由。從此,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自己的學(xué)業(yè)上,勉勵自己成為更優(yōu)秀的人,如此才有更多的人生選擇。因為父親的緣故,他從此也厭惡起了那塊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自此之后,他幾乎不在他人面前提起自己的過往。
苦夏過去了,此刻的城市已經(jīng)被蔭翳的氛圍所籠罩。這是他最喜歡的季節(jié)。以前他最喜歡春季,如今他更能體會到秋日里那種繁華過后的衰敗之美。他從博士樓搬到了教師公寓。他把新買的綠植放在陽臺,隨后站在窗前,凝視著不遠處的南山。雖然學(xué)校就在山腳下,但他很久沒有強烈地覺悟到山的存在。隨后,他泡了杯咖啡,打開了藍牙音箱與筆記本電腦,開始為自己的第一堂課備課。黃昏的時候,風(fēng)把山里的清新氣息吹進了房間。他聽著巴赫的《賦格的藝術(shù)》,突然間想起了安心,想起了曾經(jīng)與她一起去看海的日子,想起了曾經(jīng)與她泡圖書館的日子,想起了很多曾經(jīng)共同經(jīng)歷的明媚時光。他已經(jīng)有五年多沒有聯(lián)系過她了,但他一直保留著她的聯(lián)系方式。
猶豫了片刻后,他給安心發(fā)了一條問候的短信。原本他并沒有指望能夠得到回復(fù),畢竟當(dāng)年是他先辜負了她。要是當(dāng)時他多花點時間陪她,哪怕只是見見面散散步,他們也不會越走越遠,以至于后來成了陌生人。半個小時后,他接到了她的電話。她說,我以為我們到死也不會聯(lián)系了。他說,你也知道,我不是一個主動的人。她在電話那頭苦笑了兩聲,他緊繃的心弦也松弛了三分。隨后,她大概講述了自己這幾年的變化—碩士畢業(yè)后,她通過層層考試,去了省上的一家出版社做編輯,之后在家人的資助下,在西郊首付了一套房子,如今過著還算是比較安穩(wěn)的生活。他們沉默了半會,之后路海問道,那你還沒有結(jié)婚嗎?她譏笑道,和你談戀愛,已經(jīng)消耗掉了我所有的精力,太磨人了,哪有什么心情再去戀愛呢?他懸著的心也落在了地面,說道,那時候太年輕,不懂得去愛。隨后,他把自己這幾年的情況也簡單地告訴了她。沉默了片刻后,他問她這周末是否有空,他想約她出來吃飯。
之后,他們見了三次面,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然后,他把她送到小區(qū)門口。他們幾乎不談?wù)撨^去,更不會涉及過往的戀情,就像舞池中比賽的雙人花樣滑冰選手,全力配合彼此,沒有絲毫的懈怠。第四次約會,他們?nèi)チ四祥T外的一家酒吧,聽了一場小型的音樂會,喝了一些雞尾酒。結(jié)束時已經(jīng)是午夜時分,他叫了一輛車,把她送到了她家樓下,而她拉著他的手,讓他陪她一起過夜。隨后,像很多文藝電影的俗套劇情那樣,他們再一次占有了彼此的肉身與魂靈。第二天清晨,他抱著她,而她卻在他的懷中哭出了聲。他問她為什么難過,她說,這一切就像是夢,這不是什么矯情,在你之后,我沒法愛上別人了。他原本想說類似的話給她聽,但他什么也沒有說,而是轉(zhuǎn)過身,親吻了她的臉。
他們開始了真正的交往。與上一次不同的是,他們的心智已經(jīng)成熟,不會再為那些可有可無的事情爭執(zhí)。有時候她會來他的公寓同住,有時候則會讓他去她那里過夜。更多時候,他們還是各自生活,有著自己獨立的精神空間。自從她走入他的生活后,慢慢地發(fā)現(xiàn)自己是可以去愛另一個人的。以前,他所有的生活都是圍繞著自我的完成,無心顧及他人的感受。如今他卻發(fā)現(xiàn)沒有人是孤島,只有與他人建立了真正的親密關(guān)系,那所謂的孤獨只不過是個人營造的謊言。隨著交往的深入,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和她分享一切事情,無論是文學(xué)、哲學(xué),抑或是情感、家庭,甚至是歷史政治,她都可以和他進行多種層次的交流。有時候,她的觀點甚至超出了他的認知邊界。他喜歡這種靈性上的交流,也有種被理解與被需要的溫暖。后來,他把關(guān)于父親、母親以及那個家的情況都統(tǒng)統(tǒng)告訴了她。她上前抱住了他,說道,別害怕,以后我會給你一個更好的家。不知為何,聽到這句話后,他抱著她痛哭流涕,好像要把這么多年的委屈郁悶統(tǒng)統(tǒng)釋放出來。在母親死后,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會流淚了,原來并不是如此,他依舊擁有著悲傷的能力。
學(xué)院的工作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舒適簡單,相反,卻是相當(dāng)?shù)赜鼗貜?fù)雜。在所有的勞作中,日常教學(xué)反而明凈有趣,與學(xué)生們的互動也開拓了更多的學(xué)術(shù)思路。教學(xué)以外,在導(dǎo)師的安排下,他還承擔(dān)了學(xué)院的部分行政工作。說白了,就是為教授們服務(wù),就是為學(xué)院打雜工。更直白地說,他就是導(dǎo)師的秘書罷了,要對導(dǎo)師的事情百倍操心,畢竟他能留校,多半是導(dǎo)師的功勞。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學(xué)院中的人際關(guān)系比想象中要復(fù)雜太多,他們看起來一片祥和,其實背后都有各自的利益圈。畢竟學(xué)院里的資源是有限的,特別是那些課題與項目,每個團隊都想爭取到最好的資源,而摩擦與矛盾也在所難免。他謹記導(dǎo)師的教誨,盡量不參加各種飯局酒局,不做兩面人,只說別人的優(yōu)點與好話。不管是有意無意,這里的每一個人他都不能得罪。每次從辦公室回來,他都仿佛從囚籠中飛了出來,終于可以自由暢快地呼吸。
不過,他還是把學(xué)院里遇到的困惑選擇性地講給安心聽,而安心也會把出版社工作中的糟心事和他分享。把這些事情說出來以后,即使得不到對方實質(zhì)性的幫助,也有種短暫擺脫心靈負荷的愉悅。不像以前,有什么苦澀只能一個人品味,到后來甚至嘗不到了生活的甜。自從她進入他的世界后,他覺得自己對于世界的味覺也變得更細膩了。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常常有種回到家的錯覺。
在深秋的周末,在萬物即將凋謝的時節(jié),他和安心一起去爬不遠處的南山。雖然在山腳下生活學(xué)習(xí)了這么多年,但這是他第一次親密地觸碰這座沉默的大山。以前,這座山對于他而言,更多的是象征與隱喻,而在此時此刻,這座山成為可以觸摸的真實存在。就像愛情一樣,此刻不再是幻覺,不再是夢境,而是可以觸摸到的手,可以親吻到的唇。過了一個多小時,他們終于爬到了群山之巔。站在最高處,他們眼下的世界呈現(xiàn)出了夢的特質(zhì)。他和她對著群山,喊著彼此的名字。他們的名字,在群山之間逍遙回蕩,彼此呼應(yīng)。之后,他從衣兜里取出了精心準(zhǔn)備的戒指,單腿跪在地上,問她是否愿意嫁給他。隨后,他看到了她眼中的風(fēng)暴,猶疑之后變成了淚水。她點了點頭,說,這句話我等了很久了。隨后,他幫她戴上了戒指,在明媚秋光中深吻了她。唯有群山見證了他們的愛。
當(dāng)天晚上,他給姐姐打了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欣喜之余,姐姐約他們下周一起去海洋館游玩,之后一起吃晚餐來慶賀。他答應(yīng)了姐姐的邀約。掛斷電話后,他坐在沙發(fā)上,凝視著外面的夜空,突然間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他拿起手機,撥通父親的電話,打算把這個消息親自告訴他。然而,接電話的不是父親,而是那個女人。聽到她的聲音后,他掛斷了電話,隨后關(guān)了手機。
之后,他打開筆記本電腦,對著外面的夜色,注目了很久。隨后,他很快寫了一首詩歌。自從上研究生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寫作:寫自己想要寫的作品。
第四手記
任何小說都是作者本人某種形式的自傳—小說不可能脫離作者自身的經(jīng)驗而存在。這種經(jīng)驗既包括直接經(jīng)驗,也包括間接經(jīng)驗。即使是幻想小說與科幻小說,也是作者自身經(jīng)驗的產(chǎn)物。在《復(fù)活》中,我們看到了托爾斯泰的懺悔之旅;在《達洛維夫人》中,我們看到了伍爾夫平靜生活下的波濤暗涌;在《苦煉》中,我們跟隨著尤瑟納爾的腳步開始了漫長的精神跋涉;在《所羅門之歌》里,莫里森領(lǐng)著我們重返記憶的故鄉(xiāng)……這將是一份無盡的文學(xué)清單。當(dāng)我在書架前巡禮時,這些書帶領(lǐng)我逃離了此時此刻的灰暗生活,帶領(lǐng)我進入各式各樣的文學(xué)空間。每一本打開的書,就是一個新世界的大門。
對于書的癡迷,也許源于童年時期的精神世界的匱乏。在上小學(xué)四年級之前,除了課本之外,我沒有讀過其他任何課外書,更別提文學(xué)作品了。那時候,村子外的森林、河流與荒野是我理解這個世界的通道。也許你們不相信,我那時候能夠聽懂風(fēng)的歌唱,能看懂河流的奧秘,甚至可以與動物們進行簡單交流。有一天,母親從縣城回來,她那天心情不錯,順帶著給我買了五本書,而我的生活從此發(fā)生了本質(zhì)性的變化。至今,我還保存著那五本書—《唐詩三百首》《安徒生童話集》《快樂王子》《昆蟲記》《八十天環(huán)游地球》。每當(dāng)遇見生字,我就會在新華字典上查,然后標(biāo)注在書上,遇到不會的句子,便會向母親請教。就這樣,我在閱讀的路上艱難跋涉,同時又充滿了各種發(fā)現(xiàn)的樂趣。那是母親唯一一次給我買書,而那些被我翻了無數(shù)遍的書成了我夢中渡海的白船。直到如今,我都能清楚地記得那五本書中的絕大部分細節(jié)。在書籍匱乏的童年,這幾本書帶我短暫地離開了這個村子,帶我領(lǐng)略了理想王國的風(fēng)采。
讀完這五本書后,我覺得自己也可以寫故事了。于是,我特意去小賣部買了最好的筆記本,把自己構(gòu)思的故事寫在上面。遇到不會的字,我會求助于身邊的《新華字典》。那時剛好是暑假,我沒有心情和伙伴們外出游玩,而是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想要寫出一本驚世之作。我用了整整一周時間,寫完了生平的第一個故事—四個少年在森林中的冒險故事。寫完后,我把這個故事拿給祖父去看??赐旰?,他說,寫得好,以后可以當(dāng)作家了。當(dāng)時,我對作家這個稱謂并沒有太多的認知,但知道這是祖父對我的表揚。于是,帶著這份自信,我把這個故事拿給了母親。母親讀完后,臉色有點陰沉,低聲道,我以為你在家學(xué)習(xí)呢,沒想到你寫這些玩意,純粹是浪費時間。說完后,母親把筆記本扔到了床上,又補充道,以后要是讓我再看見你寫這些東西,我就把本子撕了,你也就別去念書了,回家種地。說完后,母親離開了房間,我站在了原地,眼淚流了出來,又不敢發(fā)出聲。我小時候,如果沒有達成母親的心愿,她就用這種方式來恐嚇我。自此之后,在上大學(xué)以前,除了作文以外,我再也沒有寫過其他的故事。然而,我一直都銘記著自己的第一個故事。多少年以后,我把這個故事又重新寫了一遍。之后,作為臨睡前的故事,講給了自己的兒子。他是我的第三個讀者。兒子很喜歡這個故事,但我并沒有告訴他寫故事的人就是我。
如今回想起來,我所寫過的故事其實都是我某種形式的自傳。雖然那些故事中人物的身份、性別、年齡與職業(yè)都可能與我不同,但是他們的心境、他們的人生際遇、他們的情感困惑都是我為自己,也為讀者設(shè)置的存在難題。在存在這個哲學(xué)命題面前,我們每個人都要根據(jù)自己的判斷來找出終極答案。因此,這也是我們需要小說,特別是現(xiàn)代小說的緣故。借用海德格爾的概念,作為“世界中的存在”,現(xiàn)代小說必須以存在的方式對于這個存在命題進行存在式的回答。我即他人,他人即我,這并不是文學(xué)的詭辯,而是文學(xué)的存在。
我常常想起多年前的很多個下午,我厭倦了本專業(yè)枯燥無味的書籍,于是轉(zhuǎn)向了圖書館的文學(xué)閱覽室。我站在書架前,一本接著一本看,有時候只看封面,有時候會看作者簡介與內(nèi)容簡介,有時候則會從中間取出一本,順著第一頁一直讀了下去,仿佛是坐上了開往燈塔的白色輪船,直到抵達終點。就這樣,文學(xué)閱覽室成為我流連忘返的人間天堂,我在那里度過了大學(xué)時代最甜蜜的時光。曾經(jīng)有很長時間,我都猶豫要不要報考本校文學(xué)類的研究生,后來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自己的專業(yè)老師。老師說,你現(xiàn)在的專業(yè)多好的,放棄了太可惜,文學(xué)可以當(dāng)成興趣愛好。我聽從了老師的建議,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備考后,也順利地成為本校本專業(yè)的研究生。然而,我內(nèi)心一直有缺憾。要是當(dāng)初堅持了自己的選擇,也許人生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研究生畢業(yè)后,我找了一份在別人看起來還不錯的工作。然而,剛開始的時候,我?guī)缀醪荒苓m應(yīng)那樣高強度的工作,經(jīng)常有逃離的沖動,但是我無處可逃,只能逃到自己的幻想世界。在某個失眠的夜晚,我拖著疲憊的肉身,打開電子文檔,開始寫自己的第一個故事。不知為何,寫作的時候,肉身沉重,而靈魂輕盈,我能體會到在冰與火之間煎熬并重生的快樂。寫完第一個故事用了兩周的時間,之后我又陸陸續(xù)續(xù)地寫了其他兩個故事。寫完后,我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把這三篇小說發(fā)給了一個在雜志社工作的編輯朋友。三個星期后,朋友給我打來電話,說留用了其中的兩個小說,再配上一篇評論,剛好上他們雜志的一個青年作家欄目。說完后,朋友說,你要繼續(xù)寫下去,我們主編很欣賞你的作品。兩個月后,我的作品發(fā)表在了這家省級文學(xué)刊物上,這是我第一次發(fā)表小說。至今,我都記得當(dāng)時的喜悅。之后,我用稿費買了五十本雜志,把雜志寄給了自己老師、家人和朋友。然而,我并沒有把這個消息與公司里的任何人分享。自此之后,我開始過上了一種雙重生活。在分裂的鏡像中,我看到了更加完整的自己。
既然作品是作者的某種形式的自傳,那么,作品中的人物其實就是作者的某種形式的化身—所有的人物共同構(gòu)成了人物靈魂的星辰圖。當(dāng)寫他人的時候,其實,我就是在開拓自己的生活疆域。他人是地獄,也是天堂,是理解自我的鏡子—我是他人,他人也是我?;蛟S,這便是寫作最迷人的地方。
冬?篇
今天是周六,多云,溫度是零下三攝氏度到五攝氏度,無風(fēng)。這是他每天起床后最先了解的消息。之后,他打開音響,聽巴洛克時期的音樂,洗漱,吃早餐,然后打開電腦,瀏覽一下新聞以及電子郵箱。今天是本月最后一個周六,是陪伴兒子咚咚的日子。他要趕在十點之前到達紫薇小區(qū)的門口。
八點三十五分,他從家里出發(fā),搭公交坐上六站路到地鐵口,之后搭地鐵二號線,然后轉(zhuǎn)三號線在桃花潭站下,隨后走十五分鐘的路,最終來到了紫薇小區(qū)的東門口。時間是九點四十五分。十分鐘后,安心帶著咚咚走出了小區(qū),站在門口張望。他搖了搖手,他們看見了他。咚咚背著書包,臉上掛著微笑,向他走了過來,而安心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看見他拉著咚咚的手之后,安心轉(zhuǎn)過了身,又走進了小區(qū)。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和他說上一句話。自從離婚后,她基本上就沒有和他說過話。他知道他曾經(jīng)傷透了她的心,而她還沒有原諒他,或者說她心中的他已經(jīng)死掉了。
每個月他與兒子只能相處一天,這是他和安心之間的約定。因此,他特別珍惜與兒子相處的分分秒秒。今天,他帶兒子去了附近的游樂園,午飯一起吃了兒子喜歡的意大利面。下午,他們一起去了曲江書店,他給兒子選了幾本童書,也給自己買了兩本心理學(xué)著作。之后,他們又去了附近的商場,他給兒子買了一身衣服以及樂高積木。他們在商場五樓的快餐店一起吃了份比薩。隨后,他們又在商場四樓的萬達影院看了一場兒童電影。從影院出來后,他在乘車軟件上叫了一輛快車,之后便一起回了家。到家之后,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鐘了。他原本打算像以前一樣,和兒子一起洗個熱水澡,但兒子說他已經(jīng)長大了,可以單獨洗澡了。洗完澡后,他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的花紋。之后,他拿著書,給兒子講了一個故事。他關(guān)掉了燈,黑暗隨即包圍了他們。
片刻后,兒子打破了沉默,說道,爸爸,我想和你一起過,我不想回那個家了。他有點吃驚地問道,是不是那個叔叔對你不好呢?兒子說,也不是,他們對我都好,只是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感覺自己是多余的。他立即明白了兒子的處境,于是拉著他的手,說道,你是爸爸媽媽最寶貝的孩子,沒有人能替代你。也許,兒子明白了他這句話背后的深意,便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而是給他講了自己在學(xué)校的種種經(jīng)歷。突然間,兒子又轉(zhuǎn)了話題,說道,爸爸,我覺得你應(yīng)該再結(jié)婚,應(yīng)該有個家庭,就像媽媽一樣。他想了想,說道,爸爸一個人生活慣了。兒子說,爸爸,你這樣太孤獨了。他說,兒子,等你長大了,就知道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兒子沒有再說話,而他也有點后悔給兒子灌輸這樣的觀念。當(dāng)天夜里,他夢見了祖父,夢見祖父帶他去縣城看大戲的情景,夢見戲臺突然間消失了,而他也找不到了回家的路。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他把兒子準(zhǔn)時送到了紫薇小區(qū)門口。看到安心帶著兒子返回小區(qū)的背影,他才轉(zhuǎn)過身,沿著原路走向了地鐵口。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有雪,他抬起頭來,看不到任何下雪的征兆?,F(xiàn)在是寒假階段,他已經(jīng)完成了手頭一篇論文,也改完了學(xué)生們的期末作業(yè)和考卷。剩下的時間全部都歸自己,他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事情。明年就四十歲了,他還是無法接受時間的殘忍。他已經(jīng)是大學(xué)的副教授,是碩士生導(dǎo)師,在重要的學(xué)術(shù)期刊發(fā)表過多篇文章,同時還有自己的三部著作和五本譯著,也是很多學(xué)術(shù)會議的嘉賓。在別人看來,這些都是成功的標(biāo)識,然而只有他清楚自己虛度了太多的時間,為了取悅他人耗掉了太多精力。最重要的是,很多個夜晚,他在夢中驚醒,忘記了自己是誰。他想要把這種精神困境寫出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多年的學(xué)術(shù)訓(xùn)練仿佛是枷鎖,讓他無法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句子。有很多次,他想要在文檔中寫出自己的愛與怕,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
再過十天就要過年了,吃完早餐后,他便搭乘公交去了姐姐的家。自從姐夫坐牢后,他常常去給姐姐做伴,陪她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到了姐姐家后,他把買的水果和酸奶先放到了廚房,和外甥說了兩三句話,隨后便去攤位找姐姐。看到他后,姐姐擺了擺手說道,海,你過來了啊,坐家里吧,我等會回家。每次見面的開場,姐姐幾乎說的都是同樣的話。不同的是,姐姐明顯老了,眼神中的光也散了。他站在姐姐旁邊,給她搭把手,幫她一起賣菜。姐姐說,你都是大學(xué)教授了,不要干這種活了,讓熟人看見了多不好的。他苦笑道,姐,咱們這是光明磊落地掙錢,比一些大學(xué)教授要好多了,沒什么見不得人的。這是他的心底話,而姐姐只是苦笑了一聲,沒有再繼續(xù)說。片刻后,他對姐姐說,我年前要去看姐夫,咱們一起去吧。姐姐罵道,那狗東西把人害死了,沒啥好看的。他知道姐姐的心里還是有很大的氣,于是便換了其他的話題。記得上次去看姐夫是在三個月前,據(jù)姐夫說他進去后的兩年多的時間里,姐姐只看過他兩次,外甥一次也沒有去過,他寫給姐姐的三封信,姐姐從來沒有回過。
吃完晚飯后,姐姐問他今年的春節(jié)打算怎么過,他說和去年一樣,來她家和他們一起過年。姐姐說,要不回家過年吧,可能除了上次爸犯病,你都有三年沒回家了。他說,那里已經(jīng)不是咱們的家了。姐姐說,哎,畢竟他是咱們的爸啊,再說,他現(xiàn)在坐輪椅了,估計也活不了幾年了。他說,那是他自己造的孽,當(dāng)年把媽害死的也是他,我一直都忘不掉媽媽那雙無助的眼睛。姐姐嘆了口氣,沒有再說話。他從來沒有說出口的是,他感覺姐姐和媽媽越來越像,不僅僅是長相,還有眉目間的神情。晚上,姐姐睡主臥,外甥睡次臥,他睡在了客廳的沙發(fā)上。午夜時分,他聽到了姐姐在房間的哭泣聲,因克制而微弱。他盯著夜色,想到了多年前姐姐和他一起坐在河岸邊暢想未來的場景。要是當(dāng)年姐姐考上了高中和大學(xué),也許她會過上另外一種生活。以前他篤定那將是更好的生活,如今他的信念早已經(jīng)分崩離析。
臘月二十五日,他帶著外甥一起去看姐夫。一路上,他們說了很多的話,外甥把自己學(xué)校的事情講給他聽,而他則和外甥分享自己曾經(jīng)成長中的故事。外甥和他長得越來越像,甚至性格上都有些接近,而這也是讓姐姐開心的地方。她期盼外甥像他一樣以后考好大學(xué),考博士,最后當(dāng)大學(xué)教授,這是姐姐心目中最完美的職業(yè)。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外甥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很優(yōu)秀,幾乎每學(xué)期都能拿獎狀,這是姐姐灰色生活中少有的色彩。就像他小時候一樣,姐姐也會把外甥的獎狀貼在客廳的墻上,展示給客人看。
大概兩個小時后,他們來到了監(jiān)獄門口。在警員的帶領(lǐng)下,他們進入了會見犯人的地方。片刻后,姐夫便坐在了對面,說道,你們都來了啊??吹剿?,外甥沒有說一句話,轉(zhuǎn)身離開了這個房間。他對姐夫說,別怨孩子,他還沒有適應(yīng)這里。姐夫說,不能怪娃,只能怪我,你說我當(dāng)時怎么那么蠢呢。他說,一切都過去了,你好好表現(xiàn),爭取早點出來。姐夫說,你姐還好吧。他說,好著呢,就等著你回家呢。之后,他們又說了幾句閑話,便告了別。在返程的路上,他和外甥都沒有怎么說話。在快要下高速的時候,外甥突然說,要是我能有你這樣的爸爸,那該有多好。他原本想說自己也并不是好父親,但話到了嘴邊,他還是咽了回去,品味到了其中的苦澀。
臘月二十九日,他沒有和姐姐一起在城里過年,而是選擇回到了老家。他事先并沒有給父親打過招呼,或者說,他不知道如何與父親打招呼。自從中風(fēng)之后,他坐上了輪椅,生活上基本不能自理,也喪失了言語的能力。唯一慶幸的是,那個女人并沒有離開她,而是選擇留在身邊照顧他。父親當(dāng)了一輩子農(nóng)民,生活基本上沒有多少保障。生病后,那些不多的積蓄很快見了底。他和姐姐每個月都各自給父親的卡上打五百塊錢,以此作為他們的生活開銷。以前,他對那個女人充滿了仇恨,如今仇恨早已煙消云散,剩下的只是時間的灰燼。
看見他之后,父親的眼神中突然冒出了一點光。他嘴里嘟嘟囔囔,根本說不清一句話。那個女人站在旁邊,說,你爸說看見你回家很高興,他還問你回來怎么不見帶孩子呢。他猶豫了片刻,說道,我們前兩年離婚了,孩子歸他媽媽管。說完后,他看到了父親眼神中的失望與落敗。要是放在以前,他肯定會指著鼻子教育他。如今,父親早已經(jīng)沒有了這方面的威嚴。他閉上眼睛,不再和他交流。那個女人說道,你爸肯定是累了,你估計也累了,我給你把房間收拾一下。說完后,她把父親推到了電視機旁,給他播放電視連續(xù)劇。他坐在父親旁,看著那些無聊的畫面,心里也不是滋味。
晚上,他從箱子里翻出了自己早年的日記本。他打開已經(jīng)泛黃的紙頁,看著自己以前寫的文字,仿佛是通過時間望遠鏡看到了自己的過往。這些日記中偶爾還夾著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歌。在初二的時候,他在日記本上曾經(jīng)寫下這樣的話—我以后想成為一名作家,想要記錄我所知道的一切。他放下了日記本,想到了當(dāng)年的場景:那時候,他剛剛讀完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心中有太多的感想,卻不知道該說給誰聽。然而,寫作的種子從此之后便一直埋在心底。上了研究生以后,他把大量時間放在了閱讀與評論上面,好像沒有多少創(chuàng)作的熱情。在高校任教以后,為了職稱,他把很多精力都放在了學(xué)術(shù)上,寫了很多沒有意義的應(yīng)景文章。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最大的缺憾就是忘記了曾經(jīng)的誓言。關(guān)掉燈之后,他躺在床上,回望這么多年的起起伏伏,甘甜苦澀,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同行的陌生人。然而,就在剛才的那一瞬間,他仿佛被黑暗中的光所照亮,突然明白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自己的前半生經(jīng)歷等著他去重新去發(fā)現(xiàn),重現(xiàn)去賦形。然而,他還暫時不知道自己可以寫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去寫。他帶著獲救般的喜悅進入了夢境。在夢中,他又身處于多年前囚禁于他的島嶼,只不過這一次,他看到了不遠處有白色輪船正向著他駛來,而他也做好了重返故鄉(xiāng)的準(zhǔn)備。
臘月三十日,也就是農(nóng)歷最后一天,他去后坡上分別給祖父、祖母和母親上墳,請他們的魂靈一起回家過年。之后,他在后坡上站了很久,看著不遠處的村莊,再看看眼前的墳地,在生者與死者的中間,他仿佛在眾聲喧嘩中聽到了自己內(nèi)心最深處的獨唱,也仿佛看到了這座村莊百年以來的滄桑變遷。之后,他又去了瘋子李人美的墳前,和她說了幾句閑話,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告訴了她。小時候,他把自己的秘密只說給李人美去聽,因為只有她才是整個村莊最純粹又最清醒的存在。當(dāng)然,這是經(jīng)歷了太多滄桑是非,經(jīng)歷了太多曲折變故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的生活真相。
下坡的時候,他碰到了自己小時候的敵手孟凱。他給孟凱遞了一根煙,幫他點燃。孟凱的右腿有點瘸,那是在上初中的時候,和人鬧事,被對方打殘了。自此之后,孟凱便回了家,幫他父親做點事情。后來,造紙廠由于資金問題倒閉了,他父親迷上了賭博,沒日沒夜地在賭場中耗費自己,最后由于腦出血死在了賭桌上。在他父親死后,突然多出了好多人來給孟凱要賬。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孟凱的生活開始不斷地走下坡路,媳婦也跟著別人跑了,把孩子留給了他。當(dāng)然,這些都是孟凱講給他聽的,他并沒有對其發(fā)表一句評論,只是搖搖頭說道,生活都很苦啊,每個人都在煎熬。
除夕夜,吃完餃子后,他陪父親看了會春晚。之后,他去了自己的房間,給兒子打了一個電話。兒子說道,爸爸,我也想回老家過年,在這里沒意思。他說,老家更沒意思,等去城里了,爸爸就去看你。掛斷電話后,他看著墻上的母親,想到自己最喜歡的事情就是過年。他原本想要讀一會書,躺在床上后,卻在不覺間進入了夢境。說是夢境,其實是無夢之境。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了有女人呼喊他的名字。掙扎了好久,他才從夢境中走了出來,原來是那個女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問她有什么事情,她說,馬上十二點了,你爸讓買了煙花和炮仗,你給咱們?nèi)シ虐?。他點了點頭,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門。戶外冰冷,也很喧鬧,黑漆漆的夜空偶爾會被煙花所照亮。他先點燃了炮仗,看著它們完整的軀體隨著爆裂聲結(jié)束后又變成了灰燼。之后,他點燃了煙花,看著它們在夜空中短暫開放,隨后又隱于黑夜。他多么想把此時此刻的情景與人分享,卻發(fā)現(xiàn)身邊并沒有什么人,發(fā)現(xiàn)自己是茫茫世界的一座孤島。
接下來的幾天,他四處閑逛,有時候去找自己小時候的玩伴閑聊,有時候則去聽老人們的回望,有時候則獨自一人在村內(nèi)村外游蕩。以前,他拒絕了解這個村莊,拒絕了解這里的人,那時候最大的欲望就是逃離這個村莊,逃離這里的苦悶生活。如今,他重返故鄉(xiāng),卻發(fā)現(xiàn)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相反,那些最原始也最純真的記憶都與這個村莊血脈相關(guān)。在游蕩中,他重拾了過去的回憶,也對村莊有了更豐富的認知。
初五,姐姐帶著外甥回到了家。與他不同的是,姐姐會把那個女人稱為梅姨,而外甥則把她叫作梅奶奶。吃完午飯后,姐姐和他又一起步行去了河岸。河水已經(jīng)結(jié)了冰,河流仿佛是大地上的無字經(jīng)書。他們沿著河岸散步,好像可以聽到河流的淺唱與低吟。天色灰暗,團團黑云漫游到他們的上空,仿佛跟隨著他們的腳步。姐姐問道,我記得你小時候說要寫一本小說,不知道你開始寫了嗎?他說,準(zhǔn)備寫了,但還不知道從哪里開始。姐姐說,等寫完了,我要做第一個讀者。他點了點頭,和姐姐繼續(xù)沿著河岸散步。在離開河岸前,姐姐突然問道,海,這條河與多年前的那條河,還是不是同一條河流呢?他被姐姐的這個問題突然點醒,突然明白了時間與存在的本質(zhì)。
午后,外甥從外面跑了進來,喊道,下雪了,終于下雪了。他和姐姐走出了房間,站在院子中央,揚起頭,看著紛紛落下的雪。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他想到了很多年前冬天,祖父給他們堆雪人的場景,想到了母親站在雪地里喊他們回家吃飯的場景,想到了他們在雪天里打雪仗的場景。不知為何,越是久遠的畫面,他記得越是清楚,而當(dāng)前的很多事情卻顯得模糊含混。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走向自己的房間,打開筆記本電腦,將文檔命名為《島嶼手記》,開始在上面寫下自己最初的篇章。
第五手記
這是眾生酣睡的年代,這也是眾生覺醒的年代。在想要表達的時候,我選擇了沉默;在想要沉默的時候,我又選擇了表達。我想要沖出語言的牢籠,抵達存在的核心,卻發(fā)現(xiàn)我們的一生終究不過是語言的囚徒—在語言和存在之間,是一座用意義幻象建造的空中浮橋。
每次寫完新的作品,我就會有種新生的錯覺。特別是在夜晚,這種感覺會格外強烈—在經(jīng)過長時間的角力后,你完成了心中的圖景,剩下的就是創(chuàng)造后的空虛,而你也知道空虛過后便是伊甸園的誕生。通過創(chuàng)造不同的人物,你也創(chuàng)造了你自己。如果說寫作是一種祈禱,那么,你的神明就是藝術(shù)之神。
寫作讓我看到了生活的復(fù)雜肌理,也讓我見到了人的心靈圖景。通過寫作,我撥開了生活的迷霧,看清楚了自己的路:不是我在塑造作品,而是作品塑造我。對于自己了解越深,對他人也會看得越清楚,因此,我也逐漸懂得了包容,懂得了慈悲。沒有寫作之前,我對自己過于苛求,對他人也沒有耐心。如今,我慢慢明白了生活的奧義,慢慢地在過往的森林中找到了通向未來的路,也找到了通往家的路。
我的家庭是我的家,而文學(xué)是我的另外一個家。在閱讀文學(xué)作品時,我會有回家的感覺;而在創(chuàng)作文學(xué)作品時,我對家這個概念有了更多元更深刻的理解。這也許和我小時候的經(jīng)歷有某種微妙的關(guān)聯(lián)。我九歲那年,親眼看著原本健康的祖父躺在病床上,一步步地走向了衰落,走向了死亡。在他得知自己得了絕癥后,他便拒絕去醫(yī)院,拒絕各種治療,只想以自己的方式等待終局的到來。剛開始,我會時不時坐在他身旁,聽他講那些過去的事情,講村莊的歷史,講生者們的傳奇,講死者們的榮耀,他偶爾也會提到自己的遺憾與悔恨。盡管他的肉身逐漸衰敗,而當(dāng)他講故事的時候,我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久違的光。直到如今,我依舊記得他講給我的故事。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我要回家了。之后,他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三天后,他離開了這個世界。之前,他告訴我人死后會變成天上的云。這么多年以來,每當(dāng)看到天上的云,我就會想起祖父,想起那些曾經(jīng)照亮過我的人。
寫作以后,我常常會想起祖父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句話。他終于回家了。至少在我的夢里,祖父說他已經(jīng)找到了家。這么多年以來,我也找自己形而上學(xué)意義上的家——這個家可以庇護我,可以安頓我漂浪不定的心。然而,我還沒有找到這個家,我依舊是在生活森林中迷路的孩子。寫作的時候,我有種回家的幻覺,這也許是和死亡的共同之處。也許,寫作就是回家。
在寫完新的小說后,我站在窗前,對著如鏡般的夜空,好像看見了路海。他告別了陸地,開始了遠航,尋找只屬于自己的那座島嶼。而我呢,在孤島上生活了太久,是時候要短暫告別,是時候要重返陸地,重返家園。我和他會在海上再一次相遇。那時候,我們會相視而笑,會把彼此心中的光分享給對方?;蛟S,這便是故事的終結(jié),但終結(jié)總是意味著新的開始。
責(zé)任編輯:姚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