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殺人犯結(jié)婚

〔美國〕艾倫·拉塞爾

丹妮爾·德弗倫認為自己是個“獄外伴侶”。她喜歡這個表達，因為它不僅體現(xiàn)了她有伴侶的含義，而且還有些被拋棄的意味。她覺得這個稱呼如實描述了那些與囚犯有關(guān)系的人。

并不是說丹妮爾認為她和其他獄外伴侶有什么共同之處。她覺得她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是可悲的、沒有自尊的女人。在她看來，那些人無異于身處一個滅絕人欲的修道院。丹妮爾確信她的情況與眾不同。據(jù)說丹妮爾的財富在五千萬美元左右，但她認為這只是她區(qū)別于其他獄外伴侶的部分原因。也許她讀了太多菲茨杰拉德的書，菲茨杰拉德堅信非常富有的人“與你我不同”。也許她只是現(xiàn)實一點。

丹妮爾的錢是她和那位囚犯得以見面的原因。海倫·伯納德偶然間做了二人的媒人。內(nèi)疚的海倫總是為自己的巨額財富感到羞愧，她認為自己有責(zé)任擔(dān)任慈善機構(gòu)的董事，為社會的進步而努力，因此她一直纏著丹妮爾加入這樣或那樣的慈善機構(gòu)。丹妮爾通常都是通過開支票來避開這種任務(wù)的。不管怎樣，最終她們都能如愿以償。但這一次，馬臉的海倫激起了她的興趣。海倫想讓丹妮爾下午陪她去圣卡洛斯監(jiān)獄。

監(jiān)獄?？刹皇鞘裁次绮蜁?、時裝秀，也不是一群表情嚴肅的人一起討論怎樣解決普遍存在的問題。丹妮爾以前從沒進過監(jiān)獄。而真正讓她感興趣的是，海倫被安排去見一個殺人犯。丹妮爾在世上活了三十年，還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殺人犯。她和各種各樣的男性約會過，包括詩人、股票經(jīng)紀人、賽車手、王室成員、王室近親、外科醫(yī)生、總裁，甚至是科羅拉多州的一位資歷淺的參議員，但她從未和一個殺人犯相處過（和她相處的人只是吹噓自己在市場上大殺四方，賺得盆滿缽滿，而沒殺戮過其他東西的人）。

初次相見，他們即刻就從對方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超越肉體的吸引力?？巳R·波特已經(jīng)在死囚牢房里待了十幾年了。他瘦且蒼白，兩頰凹陷，因結(jié)核咳嗽得厲害?？人詴r，一綹黑長發(fā)在鼻梁上下抖動。他的右臉頰上有一道疤痕，露出了肘部的手臂，像是一幅布滿文身的畫布，上面大部分是裸女，但這些女人，即使有著夸張的造型，也由于丹妮爾的出現(xiàn)而遁入無形了。她異常白皙，乳白的膚色與其黑睫毛、藍眼睛相稱，平直順滑的齊肩金發(fā)閃爍著光芒。

這頭發(fā)，這女人，讓他想起了金子。她是他所追求的夢想和財富的化身。他總是幻想著成為有錢人是什么樣子。他一直在謀求金錢，就像奪得金羊毛之后的伊阿宋（伊阿宋是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在美狄亞的幫助下取得金羊毛并與其結(jié)婚，但婚后拋妻棄子，遭到美狄亞報復(fù)。美狄亞將伊阿宋新婚妻子毒死，并殺害了自己與他生育的兩個兒子，伊阿宋最后含恨而終?！g注），伊阿宋會欺詐，甚至做更糟的事?？巳R的問題是，他從來都無法把珍品從那些只有傻子才會當(dāng)成金子的東西中分辨出來。

這種吸引力并不是單向的。與丹妮爾通常交往的男孩相比，克萊沒有他們長相帥氣，但他身上有一種誘人的東西。她記得曾參加過一個都是大人物的聚會。到處都是熟悉的面孔，有演藝界家喻戶曉的人物、體育界的超級明星，但最引人竊竊私語和注目的卻是一個暴徒?！八邉澚酥\殺案?！彼麄冃÷曊f道。

克萊所做的可不僅僅是策劃謀殺案。丹妮爾想，他還實施了謀殺。不出所料，他仍然宣稱自己是清白的。他對那兩個女人毫無激情地說著話，感覺像是在講一本老掉牙的劇本，他對那些還沒聽過或不相信這件事的聽眾重復(fù)過太多次。任何在刑事司法體系內(nèi)工作的人都知道，大多數(shù)囚犯一般都會宣稱自己無罪。雖然禁閉對克萊來說并不是什么新鮮事，但他還是試圖向丹妮爾和海倫解釋他以前可沒犯過謀殺案。

“我一直是一個‘破入人?！彼f，并解釋道是“破門而入”的意思，只是他運氣不好，闖進了錯誤的房子。他說一切都很安靜，太安靜了。那是希爾斯伯勒的一座豪宅，是那種本該有喧鬧聲的豪宅。他一直在附近游蕩，然后停在了那所房子附近，想找些比較容易得手的東西。“就是憑感覺?！彼f。他覺得應(yīng)該是離線防盜報警器引起了別人對自己的懷疑，但他遇到過很多家庭，人們都是不想被這些報警器打擾而關(guān)閉了系統(tǒng)。

“我是一個會臨時起意的人?！笨巳R說。他是在警告丹妮爾嗎？“我會見機行事?！?/p>

他告訴她們，他如何悄悄洗劫房子里稀有的錢幣、郵票、珠寶和銀器。他從書房、飯廳和起居室里拿了些東西?？巳R說，他不是一個愛挑起沖突的小偷，不會拿槍指著住戶。他喜歡挑沒人在家的房子，也開始疑惑這個家里是否有人。于是他決定偷偷看一看主臥室，就是在那里他看到了血跡和像尸體的東西。

“我慌了，”他說，“我跑出了房子。我嚇得連戰(zhàn)利品都忘拿了。我飛快地開車走了。不幸的是，我的車和這里居民區(qū)的形象不符，所以警察把我攔了下來。如果我有別的車，我就不會在這里了。”

他沒有講出來，只是用一種令人信服的神色看著丹妮爾，用眼神控訴了這件事的不公正。從他的表情也可以看出，他本應(yīng)該駕駛一輛新的歐洲轎車，轎車上裝有深色車窗玻璃，可以讓車內(nèi)的乘客感受不到外面崇拜的目光。

“警察沒有拘留我，”克萊說，“但在發(fā)現(xiàn)謀殺案后，他們在我留下的金幣上發(fā)現(xiàn)了一枚我的指紋。脫下手套是嚴重的愚蠢行為，但我從沒想到這會把我判為謀殺重罪罪犯。”

克萊告訴她們，他最初的陳述讓他處境艱難。他曾試圖否認自己在這座房子里待過，后來，當(dāng)他承認了，控方對他不斷變化的說法大加指責(zé)，認為他是在“編造”故事。陪審團面對四具尸體（其中兩具是兒童尸體，分別是8歲和12歲），還有一名冷酷無情的罪犯在謀殺現(xiàn)場，他們覺得要判處他死刑。黃金之州（加利福尼亞州的別名?！g注）決定不讓克萊活到他的黃金時期了。他的死期定在六個月后。

“我的律師說你在幫助別人，”克萊看著海倫，對她說，“我能打的牌已經(jīng)不多了，但那個家庭還有一個幸存者是在外上大學(xué)的大兒子。他和父母處得不好。顯然他有毒品方面的問題。有錢的時候可以這樣隱晦地說，不然就直接叫吸毒者了。謀殺案發(fā)生的前一天，他們家大吵了一通。父母說夠了，再也不會給那個孩子錢了?！?/p>

克萊推測，爭吵后的那天晚上，那個兒子離開了他的大學(xué)公寓，開車回家，關(guān)掉了防盜警報器，然后用棍棒打死了他的家人。克萊說，這個兒子可以從他們的死中受益，他也會從克萊的死中受益。

“那個小預(yù)科生盡他所能幫助州政府起訴我。他雇了幾個私家偵探，挖出了我的污點?！?/p>

“很多污點嗎？”丹妮爾問。

克萊聳聳肩，“我從來都不是天使，但他們讓我聽起來像是沉迷做壞事的人。他們的策略不僅對陪審團有效，在我身上也有效。我覺得很卑鄙，尤其是那個預(yù)科生每天穿著他那套價值上千美元的西裝出現(xiàn)的時候。他很快拿出絲綢手帕，就像魔術(shù)師一樣從他的西裝里拉出來，然后就開始抹眼淚。

“如果我有一套這樣的西裝，剪個五十美元的發(fā)型，戴個瑞士手表，也許我就不會在這里了?！?/p>

海倫彬彬有禮，沒有反駁，但在她心里，她認為就算披上羊皮也不會對克萊·波特有什么幫助的。他看起來就像個罪犯，不，是像個殺人犯。后來開車回家時，海倫特意向丹妮爾道歉。

“這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樣，”她說，“我經(jīng)常幫助犯人，但我不想卷入這種案子。這沒有什么可以減輕罪行的情況，我沒理由卷進來。”

丹妮爾只聽了一半。她知道海倫喜歡參與到那些能讓她感覺自我良好的斗爭中。海倫需要的是崇高的事業(yè)，她樂于幫助弱勢群體和受壓迫者，尤其是那些遭受迫害或偏見的人。但是，幫助一個倒霉的罪犯—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個獨出心裁的殺人犯，并不是一件有益于社會的事，更重要的是，不會對海倫有益。

“我可能會幫他?！钡つ轄栒f。

“什么？”

“是的，我可能會的。”

丹妮爾一開始沒有承諾他什么，他也沒要求。

探訪監(jiān)獄，透過加固的窗戶交談，這并不是男女增進了解的普遍方式。但他們聊天的熱烈程度是沒人可以想象到的。他們只有幾分鐘時間相處，但很多夫妻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相處時間。他們之間沒有音樂，沒有食物，也沒有電影。沒有身體接觸，也沒有共同熱愛的東西。只有即將來臨的死亡，只有死亡和他們之間的新發(fā)現(xiàn)。

他們見面一周后，丹妮爾向克萊提供了經(jīng)濟援助。她說，她的錢可以給他請到最好的律師、最好的謀士。如果她的財富能讓他多活一天，她就會這樣做。

東西就在那兒，可以拿走?？巳R通常很擅長這個，但他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該如何回應(yīng)。由于人家主動提供了一切，他感到失去了平衡。他聽說過這樣的事，但只是在童話故事里。他感覺就像被公主親吻的青蛙一樣?？巳R一直喜歡從富人那里偷東西，他認為這能拉近他和他們的距離，可以使他幾乎成為他們中的一員。現(xiàn)在能不費吹灰之力得到所有的東西了。她是他最后實現(xiàn)的愿望。

“我不能就這樣?！彼f。

“這不是取走，”她說，“是分享。”

“就像我們結(jié)婚一樣？”

“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

“你的朋友會怎么說？”

“關(guān)于什么？”

“你知道，”他說，然后艱難地開口道，“如果我們結(jié)婚的話?！?/p>

“他們會說，”她說，“和殺人犯結(jié)婚。”

他們兩個都沒說話。對話內(nèi)容使二人著迷，兩人都很激動。對他而言，這個百萬里挑一的女人（不，他想，是五千萬挑一的女人）會站在他這邊，而對她而言，她處于他大膽的想法之中。

和殺人犯結(jié)婚。他們每個人都這么想。盡管每人想要的東西不同，但婚姻還是和他們的欲望相符。他想要社會地位，而她想要惡名。兩人都認為對方很厲害，只屬于自己想象中的世界。

“你愿意嫁給我嗎？”他問。

“我愿意。”她說。

他們沒有遲疑，畢竟時間不等人。二人的婚禮讓媒體瘋狂起來。為什么一個世界上最富有、最令人向往的女人會嫁給一個殺人犯？丹妮爾沒有回應(yīng)，所以媒體試圖自己去找答案，調(diào)查了克萊的生平時代。如果丹妮爾·德弗倫在這個人身上看到了一些優(yōu)良高尚且有吸引力的東西，那么可以推斷，肯定是有些內(nèi)幕的。證人出現(xiàn)了，他們記憶中的克萊不同于前科檔案上的記錄。甚至在他的新律師團隊開始工作之前，媒體就呼吁重新審查他的謀殺罪名。

“上帝確實存在?！笨巳R·波特說。他知道有個天使—他的妻子。

他們急切地提出了動議，但這對夫婦仍在獄中繼續(xù)戀愛。

“人們在我背后竊竊私語，”丹妮爾坦白道，“大家都在談?wù)摚麄冋f的大多是‘和殺人犯結(jié)婚?！?/p>

“他們錯了，”克萊提高了聲音，蒼白的臉突然漲紅了，“他們錯了。”

他用力地咳嗽了很長時間，想到多年冷酷的監(jiān)禁，再加上人們針對妻子所說的刺耳的謊言，克萊不禁怒火中燒。丹妮爾安慰他，他不明白她為什么不抱怨。恰恰相反，嫁給克萊使丹妮爾變得與眾不同，讓她變成了一個新奇之物。別人可能會有五克拉的鉆戒，還有里爾噴氣式飛機，但她有一些他們都沒有的東西：她和殺人犯結(jié)婚了。

丹妮爾和克萊是一對很奇怪的夫婦，但是很顯然，二人都很享受在一起的時光。盡管周遭充斥著紛亂，盡管要求重新審判的呼聲很高，但他們兩人都沒想過克萊會活得很久。從某些方面講，他們從他的行刑日期中找到了一種自由。丹妮爾常用拉丁文說“活在當(dāng)下”，克萊不懂拉丁文的意思，但他確實喜歡她臉上興奮的表情。

州長從來不會下發(fā)死緩?fù)ㄖ?。但克萊的律師發(fā)現(xiàn)有足夠可使其罪行減輕的情況，可以申請重審?？巳R欣喜若狂。從被捕那天起，他就一直聲稱自己是清白的，現(xiàn)在，人們終于開始相信他了。幸運的是，克萊的重審時間很短。在進一步審查所謂的證據(jù)后，克萊被認定無罪。克萊依偎在美麗妻子的懷里，離開了法庭。他告訴媒體，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快樂過，但在做出這一宣告時，他一直在咳嗽。大家都能判斷出克萊病得很重，長時間的監(jiān)禁使他的身體消瘦了。許多人都在懷疑他的自由是否來得太晚了。

一周后，克萊的死訊被公布了，媒體視之為一場希臘悲劇。那個穿黑衣的寡婦，也就是可憐的富家小女孩丹妮爾·德弗倫，是話題中心，但是公眾并沒有很快消除他們對這件事情的早期看法。在丹妮爾身后，她仍然聽到了那些竊竊私語：“和殺人犯結(jié)婚?！?/p>

丹妮爾對這些話再熟悉不過了，這也是克萊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他是在最后一次服藥的幾分鐘后，做出如上陳述的。一直到最后，克萊幾乎都是很順從和崇拜她的。直到吃下最后一口藥，他才醒過來。他的臉色變化得很明顯，起初是一種珍愛的凝視，后來是一種質(zhì)疑的目光，接著是一種銳利的注視，最后是一種驚恐的神色。他凝視著死亡和別的在他看來更危險的東西。

從一開始，他們就從對方身上看到了他們想看到的東西，也看到了不存在的東西。雙方一度認為對方很滿足自己的需要。丹妮爾和殺人犯結(jié)婚，她心愛的人要為他的所作所為而死。當(dāng)事實證明克萊是無辜的（她認為是她運氣不好），一切都改變了。丹妮爾并不想和這個男的共度一生，而是想要死亡相伴。她嫁給了一個有罪的男人。她嫁給了一個殺人犯。她想要這種與眾不同的感覺，想聽人們竊竊私語。甚至，她想要他死。

“和殺人犯，”克萊喘息著，試圖喊出他最后的遺言，試圖引起人們警覺，“結(jié)婚！”

然后他就死了，被毒死的，只有他的遺孀才知道。

公眾總是這樣評價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和殺人犯結(jié)婚。”

丹妮爾想，他們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的表述是多么正確。

（張亞萍：南京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郵編：21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