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幸
近些年,有不少日本漢學研究成果被譯介到中國,《孔子》也屬于其中之一。這本書的作者和讓哲郎,更主要的身份并非漢學家,而是哲學家和倫理學家。在日本,人們往往將他和西田幾多郎并稱為日本哲學“京都學派”的“雙壁”而在中國,人們往往更熟悉他的《風土》一書。
和讓哲郎1889年出生于兵庫縣,其父和遷瑞太郎在地方行醫(yī),具備一些漢學修養(yǎng)。1906年,和讓哲郵到東京第一高等學校就學1909年,升人東京帝國大學哲學科,畢業(yè)后在日本多所大學任教1925年,受西田幾多郎之邀,任京都帝國大學助教授;1927至1928年,留學德國1932年,以《原始佛教的實踐皙學》一書獲京都帝國大學博士學位;1934年,轉(zhuǎn)任東京帝國大學教授1955 年,獲日本文化勛章1960年,因心肌梗塞去世。
從和過哲郎的一生和治學方向來看,他并非一位嚴格意義上的漢學家,除了這本《孔子》以外,就再沒有什么漢學研究專著了。他對后世影響最大的《風土》《古寺巡禮》兩書,屬于文化研究的范疇奠定他在日本學界泰斗地位的《倫理學》《日本倫理思想史》,屬于倫理學《尼采研究》,屬于西方哲學《日本精神史研究》《鎖國》,則屬于日本思想史。因此,這本《孔子》在他的整個學術(shù)生涯里可謂孤篇橫絕,然而即便是唯一的一本漢學著作,我們?nèi)钥蓮闹懈Q見和讓哲郎開闊的視野、靈巧的哲思和深厚的功底。
《孔子》1938年初版,隸屬于由巖波書店推出的“大教育家文庫”。這套書很像是給日本中小學一線教師打造的,使之能夠概覽世界文明中各類教育家的風采。但文庫中的書大多寫得傳統(tǒng),格式老套,時過境遷后就少有人問津了。
然而,和讓哲郎仿佛是把創(chuàng)作這本書當成了一次個性展現(xiàn)的機會,寫的主要都是他個人對《論語》以及《論語》中所呈現(xiàn)出的孔子的獨到理解。不以儒學者或者漢學家的身份自居,這本書寫得非常灑脫。開篇從釋迦牟尼、蘇格拉底、耶穌和孔子——所謂“世界四圣”——寫起,這四人在世之時,影響力都局限在一個不大的地域,孔子的活動范圍主要也就是在黃河下游地區(qū)。但在他們?nèi)ナ酪院?,由于弟子的努力和歷史的因緣際會,他們的思想深刻影響了各自所屬文化的走勢,成為各自所屬文化的核心部分。他們也由此成為了“人類的教師”。這樣一些充滿哲學思辨意味的論述,給這本書打上了鮮明的“和遷哲學”的烙印。
最讓我個人覺得有趣的,是和壯智郎對《論語》的闡釋,尤其是那句“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他從一個逆向的角度去理解這句話“即便是孔子,也
并非從幼年時期開始就愛好學習,而是到十五歲的時候才醒悟了求學之志。此外,他也并非在青年時代就事業(yè)有成,而是到了三十歲才剛剛有所立。即便步人人世,也并非什么困惑都沒有,而是到了四十歲的時候,才終于堅定地看到了自己的道。不過,在實現(xiàn)這一道的過程中,也并非什么焦慮都沒有,到了五十歲的時候終于知道了天命,心緒穩(wěn)定了下來。即便自己的心緒穩(wěn)定了,但對世人的言行也并非沒有非難、否定的想法,終于到了六十歲的時候才有了對他人寬容的心態(tài)。不過,即便對他人能有寬容的心境,也并非對自己的每一次言行都感到認同,還是有不少遺憾和后悔的地方,要到七十歲的時候才能沒有這種遺憾和后悔?!贝蟾胖挥惺熳x《論語》同時在心態(tài)上非常放松的人,才能敏銳地把握到這一層意思吧。
在和過暫郵創(chuàng)作此書時,有武內(nèi)義雄珠玉在前,今天學界廣泛使用的《論語義疏》,就是基于大正十二(1923)年武內(nèi)義雄校訂的“懷德堂本”。和過哲郎不必在文獻考據(jù)上耗去太多精力,反倒可以發(fā)揮自己作為哲學家的睿智,下筆銳利,一騎絕塵。也可以說,和過哲郎這本書本身,就見證了日本漢學的一個重要發(fā)展階段。
這本書甚至很像是偶一為之的游戲筆墨,寫得隨性、灑脫,拘束極少。但恰恰因為這一點,它在日本收獲了眾多的讀者,這本書也是那套“大教育家文庫”中生命力最持久的一本。1988年,它被編入日本最負盛名的“巖波文庫”編號“青1445”,成為日本國民教養(yǎng)教育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今天的日本人未必都完整讀過《論語》,但卻有很大概率翻過這本《孔子》。
這次翻譯,以1988年“巖波文庫”本為底本,同時參考1938年“大教育家文庫”本。譯稿草成后,東京大學陳玥博士做了一次校訂,后又反復修訂,終于成了今天這樣的模樣。和過哲郎是學問泰斗,又是文章高手,我雖盡全力,仍感自己的譯文“下原文一等”,這一點要請各位讀者朋友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