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門羅小說中除了逃離之外,回歸也是一個重要的主題。小說中的主人公有的在中年以后踏上了返鄉(xiāng)之路,尋找生命記憶中的歸屬感。門羅本人有意識地敘述其家族故事,挖掘其家族內(nèi)在文化精神,尤其是父系家族的蘇格蘭文化血統(tǒng),蘇格蘭文化精神中的一些特質也成為加拿大早期移民頑強精神的一部分。
關鍵詞:門羅小說;回歸;家族;文化精神
2013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艾麗絲·門羅是加拿大頗具代表性的女作家,門羅的獲獎對加拿大文學來說有著極為重大的意義。加拿大作為一個年輕的移民國家,自1867年建國以來,僅有150多年的歷史,而就加拿大文學來說,其自身也一度難以從英美文學中被辨識出來,引得人們質疑“加拿大文學存在嗎?”而門羅的獲獎無疑是給予這個問題一個肯定的回答:加拿大文學確實存在,且有其獨特的文學特色。而門羅的家族史小說展現(xiàn)了加拿大作為一個年輕移民國家的歷史,這些家族小說故事與傳說也豐富了加拿大的移民史,且對于加拿大移民國家身份的確認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一、小說主人公的返鄉(xiāng)
“逃離”是門羅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尤其在門羅早期的小說中,女主人公在童年時期便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的“邊緣性”?!陡トR茲路》中的“我”敏感地發(fā)現(xiàn)其居住地“弗萊茲路”的邊緣性位置。“弗萊茲路不屬于鎮(zhèn)里也不屬于鄉(xiāng)下。雖然它名義上屬于鎮(zhèn)里,河灣和格蘭諾沼澤卻把它和鎮(zhèn)子的其他部分隔開了?!薄栋雮€葡萄柚》中的玫瑰通過早餐食譜敏感地區(qū)分了漢拉提與西漢拉提,“城鄉(xiāng)差距很快就顯而易見”?!镀蜇づⅰ分械拿倒迮Λ@得獎學金,逃離了小鎮(zhèn),進駐到城市,并通過與派屈克·布萊契佛結婚的方式鞏固了自己留在城市的機會。顯然,門羅小說中的女性主人公在年輕時期都意識到自己的“邊緣性”,她們認為自己既不屬于故鄉(xiāng),也不屬于城市,并嘗試通過教育和結婚的方式逃離小鎮(zhèn),進駐到城市。
但小說中成年之后或年老之際的主人公往往通過度假或者探親的方式再次返鄉(xiāng),完成對故鄉(xiāng)的精神回歸之旅。小說《匆匆》里的女主人公朱麗葉成年之后便離家。第一次回歸故里,是其女兒佩內(nèi)洛普十三個月大的時候,輾轉飛機、火車,朱麗葉帶著女兒回到小鎮(zhèn)。后來再次重返兒童時代居住的舊屋,是參加其母親薩拉的葬禮。小說通過朱麗葉的兩次返鄉(xiāng),展現(xiàn)了故里對于主人公精神上的重要性。正如小說結尾處她提到自己想法發(fā)生的一些變化,“是關于家在何方的觀念上的變化。不是指和埃里克在鯨魚灣的家,而是更早的年代的家,在她整整一生之前那個時代的家。因為你試著去保護,想盡可能好地、時間盡可能長地加以保護的,總是發(fā)生在家里的那些事?!敝禧惾~或是因為與母親之間格格不入的緊張關系渴望逃離孩童時代的家庭,或是因為想要通過教育與結婚的方式掙脫階級的束縛從而逃離孩童時代的小鎮(zhèn),但是當真正逃離家庭與小鎮(zhèn)之后,朱麗葉的心理處于一種邊緣化狀態(tài),沒有歸屬感。她仿佛是沒有根的浮萍,處于一種懸浮的狀態(tài),不穩(wěn)定不落地,以至于很難獲得一種心理上的歸屬感與安全感。朱麗葉在看到夏加爾的《我與村莊》時,不由地回憶起自己兒童時代的舊屋與小鎮(zhèn)里的父母。人的童年經(jīng)驗或者經(jīng)歷隱性持久存在人的記憶深處,一個觸點,這些童年回憶便能從記憶盒子里被打開。小說主人公早年生活的故鄉(xiāng)是盛放時間與回憶、生命與經(jīng)驗的容器,而這些童年經(jīng)驗也建構了主人公早期的價值觀念,并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主人公日后的種種選擇。門羅也通過小說主人公的一次次返鄉(xiāng)之旅,經(jīng)歷著一個不斷返回生命記憶,處理其精神世界并且獲得靈魂安妥的過程。
二、個人家族史的回溯
門羅1931年出生在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一個小鎮(zhèn),1949年,18歲的門羅靠著獎學金進入到西安大略大學新聞系學習。1951年,20歲的門羅與其第一任丈夫吉姆結婚,婚后生活在溫哥華、維多利亞等地。1973年,42歲的門羅與其第一任丈夫分居,重新回到安大略省。1975年44歲的門羅搬至安大略的克林頓,與弗蘭姆林共同生活,這個地方與門羅的故鄉(xiāng)威漢姆鎮(zhèn)僅僅相距三十公里左右。門羅本人的生活軌跡經(jīng)歷了一個逃離故鄉(xiāng)到回歸故鄉(xiāng)的過程。而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門羅有意識地書寫其家族的譜系故事,尤其是其父系蘇格蘭家族的歷史故事。
在2006年出版的《城堡巖海景》前言中,門羅寫到“大約十到十二年前,我開始對我家族中姓萊德洛的那一邊不單單只是產(chǎn)生興趣,四處關于他們的資訊不少——真的非比尋常”,可見門羅有意搜集其父系家族的故事,梳理譜系,把這些家族史發(fā)展到小說的疆界。因此,在門羅晚年寫作中,一個鮮明的主題便是對其個人家族史的探尋,如《查德利與弗萊明》中對父親與母親家族文化傳統(tǒng)的細微區(qū)別體驗,《城堡巖海景》中有意識地對其父系家族史抽絲剝繭式的探尋等等。門羅在探尋個人家族史的過程中,對自我身份進行了確認,完成了自我的精神回歸之旅。
門羅的父親是蘇格蘭人,母親是英格蘭人,兩邊家族都是19世紀初移民到加拿大的。門羅在《查德利與弗萊明》《毫無益處》等小說中,都體現(xiàn)出其強烈的歷史關懷。
《查德利與弗萊明》小說包括《關系》與《野外的石頭》兩個部分?!蛾P系》主要敘述的是門羅母系家族的四個姨媽所代表家族的一種英格蘭文化傳統(tǒng),她們擁有優(yōu)越感與勢利心,并享受于其中。而《野外的石頭》敘述的是門羅父系家族的七個姑媽所代表的一種蘇格蘭文化傳統(tǒng),她們住在地理位置偏遠,比達格利什更小的鄉(xiāng)村,她們駕輕便馬車,沒有電話,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童年時期的女主人公深深地被母系姨媽們的奇聞軼事、包裝精美的糖果、色彩繽紛的化妝品和時髦新鮮的衣服等吸引著。但是在成年以后,“我”真的進駐到城市里,隨著艾瑞斯姨媽的再次拜訪,“我”顯然意識到了當年“我”與姨媽、姑媽之間關系的倒置,“我”曾經(jīng)對姨媽的“仰視”置換成了姑媽對“我”的“仰視”,“我”意識到了這種微妙關系的變化,心里激起漣漪一片。在現(xiàn)代城市中,金錢與利益在人際關系中占據(jù)著很大的因素,權力與階級影響著人們的交往心態(tài)。正如小說中所言:“關系,那就是重點。阿姨們自己就頗引人注目,不過她們也代表關系。與真實世界的聯(lián)系,那個世界很豐富,很危險?!爆F(xiàn)代社會的關系在門羅的描述中顯然具有一種功利性、危險性,門羅對現(xiàn)代社會里的人際關系、相處方式顯然不是完全贊同的。
而在《野外的石頭》中,雖然一開始“我”對于拜訪父系家族的姑媽們感到抵觸情緒,但是父系家族姑媽們所擁有的一種純真與善良的品質卻在日后成了長久的精神慰藉。生活在鄉(xiāng)下的姑媽們,一直住在她們出生時的房子里,姑媽們終身未嫁,鮮與人交流,害怕公眾的目光,生活方式古老,“她們的生活就是工作,沒有對話,工作才能撐起一整天?!彼齻兠黠@不屬于現(xiàn)代社會,姑媽們畏縮卻倔強,貧窮卻樂助。她們收留隱士,不是因為愛情或者利益,只是純粹的幫助與扶持。她們的行為展現(xiàn)了鄉(xiāng)村社會的純粹性,非功利性。在門羅的小說敘事中,門羅似乎更偏向于對來自蘇格蘭的父系家族史進行探尋。一方面是由于父系家族本身的與世隔絕產(chǎn)生的神秘感吸引著門羅,另一方面很大程度是門羅對于純粹性、非功利性鄉(xiāng)村的一種肯定。
小說《弗萊茲路》中塑造的班尼叔叔便是一個生活在鄉(xiāng)村社會的人物形象。班尼叔叔的愛情婚姻起源于一則小廣告,而廣告的內(nèi)容是:“某女,一子,欲覓安靜鄉(xiāng)村家庭,幫助持家。喜歡田園生活。若適合也可結婚?!卑嗄崾迨灞黄湮⒏冻隽诵袆樱c瑪?shù)铝战Y婚并接受了她的女兒戴安。班尼叔叔所傾向的生活正是這種與大自然密切聯(lián)系的安靜的鄉(xiāng)村生活。班尼叔叔對自然與城市的不同感觸也浸透著門羅的傾向性。班尼叔叔比其他人更了解河和樹林,還有整個格蘭諾沼澤。但卻會迷失在尋找瑪?shù)铝盏某鞘欣??!八v述著不同的風景——車輛、廣告牌、工業(yè)建筑、道路、鎖著的大門、高高的鐵絲網(wǎng)、鐵軌、陡峭的煤渣筑堤、鐵皮屋、棕黃色的水溝,還有錫罐、破碎的紙板卡通人物,各種各樣阻塞或漂浮的廢物——所有這些都是由他單調的、不厭其煩的回憶的聲音再現(xiàn)出來,我們可以看見那里是多么令人迷惑,你無法找到任何東西,也無法繼續(xù)尋找?!遍T羅通過班尼叔叔與鄉(xiāng)村相處融洽,進入到城市卻迷失方向這一人物形象,展現(xiàn)了其對鄉(xiāng)村與城市的態(tài)度,顯然其更認可的是鄉(xiāng)村生活。
門羅兒童時代居住的地方既不屬于鄉(xiāng)村,也不屬于城市,雖身居邊緣地方,卻有著她的傾向性,即樸實性、純粹性、非功利性的鄉(xiāng)村。
三、文化精神的傳承
《毫無益處》敘述了門羅父系祖輩萊德洛家族曾在埃特里克山谷的一段生活。小說以1799年的《蘇格蘭統(tǒng)計報告》中的一段文字開篇,埃特里克山谷被描述成“毫無益處”。地理位置上,埃特里克山谷偏遠閉塞,耕種條件上,該山谷不適宜耕作,加上空氣潮濕,交通不便……從人類的居住條件以及生產(chǎn)生活等各個方面看,該山谷的確是一塊“毫無益處”的土地。小說主人公“我第一次看見山谷時深感失望”。這塊山谷雖然屬于蘇格蘭,但在一定程度上卻與加拿大的地理位置和氣候條件相吻合。加拿大在早期由于其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與氣候條件,被視為荒野之地,尤其是加拿大北部氣候惡劣,自然蠻荒極大影響著加拿大早期的移民。
正是這一片“毫無益處”的蠻荒之地孕育了祖先們,在一代又一代萊德洛家族的延續(xù)中,先輩們的文化精神也在一代一代的血脈中留下了印記。小說中塑造的祖先“佛奧的威爾”是一個對獎賞不感興趣心地單純的人,即便在生活艱難的年代里,也充滿了生機與力量。而當時被記載的牧師是一個生活艱難,在死亡、疾病中仍保持對上帝信念的虔誠之人。正如小說中提及到的“從任何外人的角度來看,這堪稱是最凄涼、最絕望的生活了,唯有從信仰內(nèi)部去看才能理解獎賞以及掙扎的絲毫意義,了解他們?yōu)楹慰駸岬刈非蠹兇獾恼?,以及醉心于能瞧見上帝的一絲恩惠?!遍T羅筆下的父系祖先們充滿了一系列美好的品質:生活艱難卻頑強獨立,貧窮卻正直,困苦卻不放棄,瀕臨絕望卻又有著“遙遠的希望”,與生活做最后的一絲掙扎。這些曾經(jīng)在蘇格蘭埃特里克山谷艱難生活的先輩們歷練出來的品質,為日后同樣移民到加拿大——這塊從來不是福地,是一個失望之鄉(xiāng)的土地——的人們提供了賴以生存的精神力量。正是這樣的人生經(jīng)驗與文化精神也一代一代地被傳承下來,因而《查德利與弗萊明》小說中父系姑媽們的神秘、與世隔絕、善良純粹、無私樂助變得不那么難以理解。家族的文化傳統(tǒng)與習俗構建了一個家族的文化精神根基,也成為加拿大早期移民們堅韌頑強生活在這一塊“失望之鄉(xiāng)”的縮影,構筑了加拿大民族精神的一部分。
門羅通過古老的教堂、墓園里墓碑上的銘文,在虛與實中溯回家族歷史的故事,巧妙地將歷史與現(xiàn)實融合,傳說與記憶交叉,在她的小說中構筑了她的家族譜系,敘述了她的家族歷史,在一次次溯回中,完成自我身份的確認與生命體驗的完整,也在一次次的精神之旅中,妥善地安放了她的靈魂。正如羅伯特·撒克在與周怡的訪談中提到:“門羅一直就對自身的文化遺產(chǎn)有著明確的意識,她運用了那種意識及其鮮活的人證、物證來為她的虛構作品注入動能,那些作品正是源于她對這種文化的自我認同感以及居于其中的切身感?!遍T羅小說中構建的家族移民史也是加拿大移民史的一部分,其祖先們傳承下來的文化精神促使了加拿大早期移民能夠在這片蠻荒之地上“幸存”下來,形成了堅韌頑強的加拿大民族精神。
參考文獻:
[1]艾麗絲·門羅:《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馬永波,楊于軍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
[2艾莉絲·孟若:《你以為你是誰》,廖繡玉譯,木馬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
[3艾麗絲·門羅:《逃離》,李文俊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
[4]艾莉絲·孟若:《木星的衛(wèi)星》,嚴麗娟譯,木馬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
[5]艾莉絲·孟若:《城堡巖海景》,王寶翔譯,木馬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
[6]周怡:《從艾麗絲·門羅看加拿大文學——羅伯特·撒克教授訪談錄》,《外國文學研究》2013年第4期。
(作者:張學思,中國人民武裝警察部隊士官學校文化教研室教師)
[責編張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