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論語》有一種不大為人講到的優(yōu)點,即此書編者沒有為尊者諱,縱使是一些攻擊詈罵,也如實采錄,而并不回避。例如,《憲問》篇記微生畝、石門晨門、荷蕢者,《微子》篇記楚狂接輿、長沮、桀溺、荷蓧丈人,對孔子的譏嘲指責,如“為佞”“鄙哉”“德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都十分激烈,令受者難堪;但編者仍忠實地記錄下來,無所掩飾。這是不大容易做到的。
我們從《論語》中固然讀到了孔子正襟危坐所發(fā)揮的大道理,但有時也可以從孔子的某些言行中得窺其顏貌和心態(tài)。
孔子一向被視為不茍言笑的圣人。他本人也常常宣揚做人要居恭色莊。《堯曰》篇記孔子“尊五美”“屏四惡”,“五美”之一就是“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可《論語》中的孔子,并不總是這樣道貌岸然的。
相反,他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也和常人一樣,在失意時會發(fā)感慨(如“將浮于海”或“欲居九夷”);在不滿社會黑暗時,也禁不住要發(fā)泄憤懣(如:“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于免乎今之世矣”);有感傷(如對顏淵之死)的時候,也有發(fā)脾氣的時候(如責宰我晝寢,責冉求附益季氏)??鬃由砩线@些賦有人性的色彩,都被后世《論語》注疏者設法沖淡或掩蓋了,從而孔子被尊崇為神化的至圣先師。
首先把孔子神圣化的是他的弟子?!蹲訌垺菲涀迂暤脑捳f:“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又說:“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這種頂禮膜拜在孟子書中就更發(fā)揚光大了。孟子也像子貢一樣稱頌孔子“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
《公孫丑》篇還記載了宰我的贊詞:“以予視于夫子,賢于堯舜遠矣。”這可以說開啟了后世尊孔的先河。宰我曾因晝寢而被孔子責為“朽木不可雕也”,所以孟子在引述他的話前,特別加以聲明說:“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币馑际钦f,不能因宰我有小污而廢其言,否定他那至圣的智慧。
下面還記載了一件事值得注意。子夏、子張、子游見有若的相貌像孔子,他們由于思念孔子而不可復見,故欲尊有若以作圣人,行朝夕舉事之禮。子夏、子張、子游這樣做,顯然是要把孔子當作偶像來崇拜,可以說是到了迷信的地步。此事受到曾子的制止。曾子說,不可??鬃羽┤磺迕鞑豢缮?如江漢以濯之,達到至清不可污的地步;如秋陽以曝之,達到至明不可掩的地步。意思是說,孔子已臻至清至明的完人,無人可比的。
實際上,曾子把孔子看得更神圣,以為有若僅僅貌似孔子,就以侍奉孔子之禮去侍奉他,乃是一種褻瀆。
(節(jié)選自《讀書與品人》,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