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6、17世紀瘟疫頻發(fā),英國國內(nèi)統(tǒng)治階層腐敗墮落,國外天主教勢力不斷滲透。借助帕拉塞爾蘇斯藥理學的以毒攻毒理論,政論家使用女巫毒舌隱喻天主教徒,稱之為滲入政治身體但對其具有療效的毒藥。作為戲劇《埃德蒙頓女巫》源文本,古德科爾小冊子再現(xiàn)了這種女巫意識形態(tài)的生產(chǎn)過程:女巫咒語類似毒藥,與新教文書相對立;女巫受惡魔指使則類似國內(nèi)天主教徒為羅馬教廷服務,獵殺女巫能有效治療患病的政治身體。然而,古德科爾小冊子的權(quán)威證詞類似劇中模仿新教權(quán)貴語言的女巫獨白,斯圖亞特王朝建構(gòu)女巫意識形態(tài)以掩蓋自身毒性的動機暴露無遺。英格蘭精英階層對內(nèi)憂外患的國家安全形勢充滿焦慮。
〔關(guān)鍵詞〕毒藥;舌頭;羅馬教廷;政治身體;《埃德蒙頓女巫》
〔中圖分類號〕I561.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21)03-0187-11
〔作者簡介〕陶久勝,寧波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浙江寧波315211。
1621年4月14日,埃德蒙頓的伊麗莎白·索亞因被懷疑使用巫術(shù)而遭到起訴。索亞女巫案是當時社會非常典型的案件。與被判死罪的許多其他女巫一樣,索亞是一位生活在社區(qū)邊緣的、既老又窮的婦女;同時,也與大多數(shù)巫術(shù)庭審案相似,法庭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索亞與惡魔的同謀與契約關(guān)系上,指控她曾意圖通過這種方式獲得某種超強能力,傷害鄰居的牛羊,謀害他們的孩子,謀殺安妮·拉特克里夫。根據(jù)最后一項指控,陪審團宣判她有罪。盡管對其他兩項指控,他們宣判她無罪,但對罪行的部分認定也足以讓他們給她定下死罪。短短五天后,即同年4月19日,索亞即被處以死刑。①
這是發(fā)生在英格蘭的眾多獵巫案中的一個。但與其他案件不同的是,在索亞被處決一周后,亨利·古德科爾出版了小冊子《發(fā)現(xiàn)伊麗莎白·索亞》(TheWonderfullDiscoverieofElizabethSawyeraWitch,LateofEdmonton,HerConuictionandCondemnationandDeath,1621)。②在都鐸-斯圖亞特王朝豐富的巫術(shù)文獻中,這是唯一現(xiàn)存的記載“有罪”女巫審訊與供認過程的紀實文獻。古德科爾是關(guān)押索亞的紐蓋特監(jiān)獄的專職牧師,為獲得整個事件的“真相”,他是她短暫關(guān)押期間的“持續(xù)走訪者”。根據(jù)古德科爾的冊子,索亞的“供認”是為了給予古德科爾所需的答案,為了“讓自己活得更長久”(seeWonderfull:D1v)。索亞的“真實”聲音幾乎無法獲知,因為新教政府事先把她假想成由外部滲入英格蘭的敵人,索亞詛咒社區(qū)的舌頭早已被認定為外在勢力入侵政治身體的國內(nèi)代表。
索亞獵巫案件正是戲劇《埃德蒙頓女巫》(TheWitchofEdmonton,1621)的主要情節(jié)。以古德科爾小冊子為基礎,該劇由托馬斯·德克、約翰·福特與威廉·羅利等合著而成。朱莉婭·加勒特從犯罪理論出發(fā)解析劇中的索亞獵巫案,堅持認為德克等人挑戰(zhàn)主流的巫術(shù)話語,“試圖干預社會關(guān)系以改良社會問題”,“把不寬容與好戰(zhàn)帶給社區(qū)的風險戲劇化”。③加勒特在司法歷史中辨析女巫話語的意識形態(tài)特征,忽視了早期現(xiàn)代醫(yī)學語境下劇中獵巫案與女巫隱喻的現(xiàn)實意義。實際上,16、17世紀瘟疫頻發(fā),人們從疾病內(nèi)因論轉(zhuǎn)向疾病外因論,蓋倫體液理論被帕拉塞爾蘇斯的藥理學所取代。宗教改革后,英格蘭面臨國外天主教勢力的滲透;天主教教會語言的神圣性受到質(zhì)疑,女巫言說咒語的毒舌被想象為惡魔與羅馬教廷的工具。一些政論家轉(zhuǎn)向帕拉塞爾蘇斯的以毒攻毒理論,為新教官員的腐敗墮落辯護,宣稱外在威脅力量對王國政治身體具有治療效果。本文從16、17世紀醫(yī)學、宗教與政治語境出發(fā),梳理都鐸-斯圖亞特時期的女巫理論,再現(xiàn)與《埃德蒙頓女巫》相關(guān)的古德科爾小冊子生產(chǎn)女巫意識形態(tài)的過程,闡明它與新教政府將羅馬教廷毒藥化的意圖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并在對古德科爾證詞與劇中貴族的女巫化語言的類比中,探究該劇如何瓦解官方女巫話語,呈現(xiàn)出英格蘭精英階層對威脅英格蘭政治身體健康的內(nèi)憂外患形勢的焦慮意識。
一、早期現(xiàn)代醫(yī)學、宗教與政治語境中的女巫理論
面對猶太人、外來移民與羅馬教廷的威脅,早期現(xiàn)代英格蘭使用身體與疾病意象來隱喻這些滲透英格蘭的外部勢力。④新教徒對羅馬教廷非常憤怒,國教會決心把天主教惡魔及“他的傳奇……偽奇跡、招魂術(shù)與迷信”從英格蘭驅(qū)逐出去。⑤16、17世紀女巫理論涉及舌頭、毒藥、咒語與滲透。女巫使用舌頭表達惡毒的咒語,而女巫受惡魔指使毒害身體,類似服務羅馬教廷的天主教徒滲入英格蘭。自然身體的舌頭尤其是女性舌頭,被隱喻為滲透政治身體的外來力量,后者乃是危害但卻同時捍衛(wèi)王國健康的毒藥。16、17世紀,舌頭一直被比作毒藥。匿名作品集《官員的鏡子》(TheMirrorforMagistrates,1559)中,統(tǒng)治者被警告提防來自諂媚舌頭“流出的有毒談話”。⑥《健康管理》(TheGovernmentofHealth,1595)中,威廉·布雷恩引用醫(yī)生阿維森納的論斷,宣稱女性先天體液“冷濕”,“女性舌頭危險發(fā)熱、充滿毒液”。⑦匿名冊子《女性舌頭解剖》(TheAnatomyofaWomansTongue,1639)使用醫(yī)學術(shù)語讓女性舌頭病理化,把舌頭與毒藥作類比,展示一個快死男人的證詞:“的確,那是女人的舌頭,像毒藥一樣,如此傷害我……傷人的話時而比毒藥還毒?!雹?/p>
女巫理論強調(diào)舌頭對政治身體的毒藥作用,那何謂政治身體?歐內(nèi)斯特·坎托洛維茨在1957年首次系統(tǒng)闡釋了君王的“兩個身體”,從神學、法學、哲學視角梳理了“政治身體”在中世紀后期的形成過程。⑨君王的兩個身體是指君王的自然身體和政治身體,前者意指作為自然人的君王的生理身體,后者指稱作為國家法律機構(gòu)領(lǐng)導者的君王的政治身體。這一概念起源于基督的兩個身體理論:一是作為肉身的基督的自然身體,一是作為教會首領(lǐng)的基督的神秘身體。⑩天體是上帝的神秘身體,教會是基督的神秘身體。政治身體是君王的神秘身體,上帝(基督)神圣性賦予君王政治身體永恒性(seeKings:15-16)。自然身體會生病、死亡,君王政治身體不受年齡、愚鈍、自然缺陷之制約。君王與議會(貴族與平民)共同構(gòu)成法律上的政治身體。君王的兩個身體互相依存又彼此獨立。理論家把人體與政治身體、教會類比,提出教會既是精神上的耶穌神秘身體,也是世俗上的行政有機體。阿奎那使用有機身體取代神秘身體,教會作為法律、宗教機構(gòu)的世俗化身體因而凸顯出來。B11政治身體從教會中獲得神圣性與有機性,在哲學中發(fā)展成一個有自身道德目的的身體。(seeKings:210)霍布斯在《利維坦》(Leviathan:WithSelectedVariantsfromtheLatinEditionof1668,1994)中,堅持人們在理性指引下把自然權(quán)利交給國家,強調(diào)政治身體的神圣性與國家主權(quán)的絕對性,抨擊羅馬教皇侵犯世俗權(quán)力的行徑,提出教權(quán)服從王權(quán)的主張。B12
然而,身體范式在早期現(xiàn)代社會發(fā)生了重要的轉(zhuǎn)型:“從生態(tài)開放概念轉(zhuǎn)向幽閉型身體,從蓋倫疾病內(nèi)因論轉(zhuǎn)向帕拉塞爾蘇斯的病原體傳播理論,從一種理想化政治身體轉(zhuǎn)向一種殘酷的身體政治學?!盉1317世紀初,帕拉塞爾蘇斯強調(diào)疾病是由外在病原體入侵人體所致,提出藥理學理論,倡導化學療法。他從民間醫(yī)學傳統(tǒng)與基督教神學角度,闡述砒霜、汞等毒藥對身體的療效:民間醫(yī)生一直采用以毒攻毒的療法,上帝必定賦予了毒藥神佑的秘密精華、療方與目的。B14這種以毒攻毒話語對當時社會具有極大吸引力,甚至很快進入政治領(lǐng)域,被用于解釋政治身體的健康問題。B15政論家理查德·貝肯以一種馬基雅維利的方式辯論道,君王“嚴肅而快樂的舌頭在激昂的言語中流動,以此方式把大部分人的思想屈從于自己的肘下”。B16另一方面,托馬斯·威爾森懷疑修辭舌頭與它神奇的轉(zhuǎn)化能力,“舌頭擁有如此力量……以至于大部分人甚至被迫屈服于完全違背他們意愿的政權(quán)”。B17因而舌頭既可比作有能力把對政治有機體的反叛(疾?。┺D(zhuǎn)化為歸順(健康)的政治家,也可比喻為有能力煽動反叛的內(nèi)外邪惡勢力。
政府用于醫(yī)治國家疾病的舌頭恐怕很難與它試圖鎮(zhèn)壓的女性化的有毒舌頭區(qū)分開來。塞繆爾·佩奇斯反問,“什么舌頭能夠追蹤舌頭軌跡,發(fā)現(xiàn)它千變?nèi)f化的健談轉(zhuǎn)變成了所有扭曲的罪惡形式?”B18遏制舌頭的顛覆性力量成為都鐸-斯圖亞特王朝的重要任務。菲尼斯·弗萊徹在《紫色島》(ThePurpleIsland,or,theIsleofMan,1633)中敘述道:“因此,偉大的造物主,很容易預見她不久會變成怎樣的怪獸,盡管她曾經(jīng)可愛、完美與輝煌。使用鐵制項圈遏制她,不讓她說話。使用堅強的鎖鏈,鎖住她松弛的腳步,限制她的路線,遏制她說太多的話。使用雙倍數(shù)量的警衛(wèi),阻止她享受厚顏無恥的自由?!盉19弗萊徹否定絕對遏制的可能性:“他把她關(guān)在由雙十六個警衛(wèi)守護的門內(nèi),警衛(wèi)剛硬的守護不可能很快撤去。門外,他安置了另外兩位衛(wèi)士,當然,是為了開門與關(guān)門。但她的巫術(shù)有某種奇怪的力量,把那些警衛(wèi)變成了服務她的人,他們給予她所有的方便與幫助。”B20弗萊徹讓警衛(wèi)代表父權(quán)真理,把舌頭想象為女性化的惡魔,甚至借喻為伊甸園中上帝試圖“遏制”的夏娃。然而,與上帝一樣,夏娃也被神賦予了非凡的說服能力,讓任何試圖令她臣服于上帝父權(quán)的努力付諸東流。
1607年,托馬斯·唐吉思出版了政治寓言《舌》(Lingua:OrTheCombatoftheTongue,andtheFiveSensesforSuperiority,1607)。其中,舌頭被描寫成一個惡毒女性(女巫),其他五官則是男性貴族議員。該作品講述舌頭與五官之間的戰(zhàn)役,舌頭被刻畫為“一個無聊的、喋喋不休的年長婦女”。B21舌頭長期受到五官的譏諷,為了報仇,她離間他們,為他們傳話,挑起他們之間的斗爭,爭奪“一種稱為優(yōu)勢的東西”(Lingua:C4)。這威脅到微型宇宙的秩序與健康。最終,五官聯(lián)合起來審判舌頭,指控她“犯重大叛國罪,褻瀆最受人尊敬的律法國家。通過轉(zhuǎn)話的方式,假裝服務人民,以最惡毒的方式,濫用最神秘的未知語言玷污百姓的耳朵”(Lingua:F3)。官方判決書給她這樣定罪:“她是一位擺弄巫術(shù)的女巫……她是一位與每個人睡覺的妓女……她詛咒權(quán)威男人,用惡毒的嘲諷玷污他們的名譽,她從背后咬人,挑撥好友之間的斗爭……她利用妻子們作為武器與她們的丈夫開戰(zhàn)……”(Lingua:F3-F3v)。舌頭被懲罰是為解決其與五官之間爭奪優(yōu)勢的戰(zhàn)爭。她被關(guān)入監(jiān)獄,微型宇宙恢復健康。與毒藥一樣,她具有治療宇宙身體的藥學療效。舌頭讓他們相信,“如果我的言語被封鎖,城市會瓦解,交通會癱瘓,友誼會斷裂”(Lingua:F3)。當五官利用“l(fā)ie”的雙關(guān)語義,指責舌頭為撒謊者與妓女(與每個人睡覺[lie]的妓女)時,難道貴族社會不是通過挪用舌頭的危險語言,控訴與扼殺舌頭以恢復政治身體的健康嗎?
如果唐吉思的五官寓言讓人相信毒舌具有醫(yī)治政治身體的療效,那埃夫里爾的肚子寓言則使人接受毒舌是外部勢力滲入政治身體的內(nèi)部代表。肚子寓言強調(diào),政治身體患病是成員手腳(隱喻百姓)反叛肚子(貴族官員)的結(jié)果,手腳沒有意識到肚子對他們的無私照顧,錯誤指控肚子玩忽職守與管理不善。B221534年,英格蘭議會通過《至尊法案》,規(guī)定英王是國教會最高首領(lǐng),英格蘭變成一個新教國家。羅馬對歐洲愈演愈烈的宗教改革非常憤慨。1540年,耶穌會(天主教修會)成立,統(tǒng)一接受羅馬的集中統(tǒng)一領(lǐng)導,培訓大量忠誠會士,專門在新教國家從事滲透、暗殺與叛亂活動。他們在英格蘭制造謠言與煽動叛亂,滲入英格蘭議會與貴族社會,發(fā)動暗殺官員與君王的陰謀。在此語境下,威廉·埃夫里爾創(chuàng)作了政治寓言《對立面的神奇戰(zhàn)爭》(AMeruailousCombatofContrarieties,1588)B23,呈現(xiàn)肚子與背、腳、手之間的斗爭故事。手與腳反叛肚子與背部,舌頭煽動手、腳與背指控肚子的自私與貪婪。在疾病外因論轉(zhuǎn)向中,毫無疑問,舌頭隱指滲入英格蘭身體的天主教勢力。
埃夫里爾強調(diào)舌頭巫術(shù)能力,構(gòu)建一種辯證的“女巫詩學”。舌頭抱怨自己被迫犯下數(shù)罪以服務“主人”利益:“我違背法律、說謊、散布反叛的種子、教唆叛國者?!诰鮽冎?,我諂媚;碰到貴族或富人,我用甜言蜜語取悅他們。他們說什么,我全確認下來。通過奉承,我喂飽肚子,給背部穿好衣服?!保∕eruailous:A1v)埃夫里爾呼應主流女巫話語:女巫乃是政治身體的毒液。但手反問道,“什么樣的背叛、毒藥、謀殺與邪惡,我不是為他們[主人]所做?”(Meruailous:A1v)腳回應道,“我承認,舌頭受到最大脅迫,手受到最大困擾。為服侍他們,其他成員也深受兩位壓迫。他們不是先天的主人,而是濫用權(quán)力的野獸?!保∕eruailous:A2v)埃夫里爾質(zhì)疑官方女巫話語,讓兩位主子——肚子與背部相互指責。肚子斥責背部奢侈、虛偽:“[海神]普羅透斯會有比背部更多的套裝?[怪獸]九頭蛇會比背部擁有更多的外套?”(Meruailous:B1)背部指控肚子:“如果你適度檢查自己,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貪吃與不節(jié)制不僅使整個身體動亂,而且耗盡了我為整個身體所做的一切?!保∕eruailous:A4v)然而,面臨指控時,肚子把身體疾病從自己轉(zhuǎn)移到舌頭上:“舌頭非常小,但敏捷、滑動快,幾乎不可能遏制它,沒有限制她說話的辦法。一點星火她能點燃火焰,一點炭火她能點燃大火?!保∕eruailous:C2)與唐吉思的五官寓言相吻合,埃夫里爾把舌頭女巫化并使之隱喻滲入英格蘭的羅馬教廷。
二、古德科爾女巫意識形態(tài)生產(chǎn)與新教政府對羅馬教廷的毒藥化書寫
17世紀初,英格蘭最大的政治焦慮是如何應對來自羅馬教廷的威脅,以及英格蘭在歐洲“三十年(宗教)戰(zhàn)爭(1618-1648)”中該持何種立場。國教徒相信,耶穌會成員能使用咒語等招魂巫術(shù)與儀式對新教國家進行滲透,“天主教招魂儀式被設計出來,是為了把人們從真理新教中拉開,使人們不忠于他們的君王”。B24另一方面,英格蘭新教政府提出末世論,把宗教改革定義為一場神圣力量與惡魔力量之間的啟示錄意義上的較量,“三十年戰(zhàn)爭”就是新教基督盟國與羅馬領(lǐng)導的反基督(Antichrist)國家之間的斗爭。B25羅馬是反基督所在地,反對羅馬的斗爭就是反對撒旦的斗爭。把天主教認定為反基督的撒旦勢力的末世論,為新教控訴民間魔法提供了依據(jù),那些使用神秘語言治病或不合群的行動詭秘之人,更容易被指控為玩弄巫術(shù)的巫師或女巫。以天主教祈禱文為基礎,這些人使用護身符與符咒,新教作家使他們的這種治療方法或行為方式與天主教儀式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B26,認為它們大部分是“愚蠢的、詭異的、迷信的”,其中一些由“惡魔”“親自”傳授。B27在一定程度上,如果威脅英格蘭健康的耶穌會是撒旦惡魔,那使用招魂儀式治病的醫(yī)生與運用神秘咒語的老婦便是耶穌會在英格蘭內(nèi)部的惡魔代表。
《埃德蒙頓女巫》由德克、福特與羅利三位作者合著。托馬斯·德克(1572—1632)以我們現(xiàn)在所稱的新聞紀實的方式進行創(chuàng)作:“時政性使他與眾不同,讓人津津樂道,呈現(xiàn)出一種不亞于莎士比亞利用舞臺的方式。”B28以真實人物索亞為主情節(jié)的《埃德蒙頓女巫》正是他新聞戲劇的代表作之一。約翰·福特(1586?—1650)“他絕非簡單的朝臣”,而與社會媒體“發(fā)生沖突”,把戲劇推向“令人吃驚的意識形態(tài)不確定性”。B29威廉·羅利(?—1626)被視為“助理”劇作家,劇中一些滑稽場景就是在寫他自己的日常生活,傳達出他對“荒唐”社會的“貶斥與反諷”。B30可見,《埃德蒙頓女巫》三位作者均與官方意識形態(tài)保持一定距離,同時這個“惡魔與女巫”故事也包含諸多含混性,隱含著他們各自對新教政府女巫話語的批評立場。早在1811年,批評家亨利·韋伯就辨析出他們大概的寫作分工:德克負責女巫索亞情節(jié),福特負責弗蘭克·桑尼的部分,羅利負責弄臣卡迪·班克思的次情節(jié)。B3120世紀以來,基于措辭與韻律的使用頻率,批評界進一步把德克推崇為該劇的中心作者,理由是他創(chuàng)作的場景最多,“讓該劇三部分結(jié)構(gòu)戲劇性地連貫起來,使作者們的三重唱保持音調(diào)和諧”。B32
作為首席作者,托馬斯·德克吸收史料,使用《埃德蒙頓女巫》書寫王國大事。B33圍繞女巫話語,新教政府讓羅馬教廷勢力撒旦化,把國內(nèi)天主教徒想象為任憑撒旦支配的女巫,構(gòu)建起一種女巫意識形態(tài)。1607年,德克創(chuàng)作《巴比倫妓女》,借用埃德蒙·斯賓塞《仙后》中的國名“仙國”隱喻英格蘭,讓巴比倫國喻指羅馬天主教國家。1621年,德克等人幾乎逐句引用古德科爾冊子《發(fā)現(xiàn)伊麗莎白·索亞》,完成了反羅馬教廷的戲劇《埃德蒙頓女巫》。古德科爾對索亞女巫案作了戲劇化呈現(xiàn),特別是對索亞與惡魔的相遇,或與村民、官員的對話,深深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紤]到德克、福特與羅利創(chuàng)作時間非常有限,他們從古德科爾小冊子直接照搬“紀實的”戲劇化原文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埃德蒙頓女巫》對古德科爾的小冊子并非不加批評地予以參照和回應(seeForeign:173)。德克等人引用古德科爾的證詞,卻有意“找出并揭露了古德科爾巫術(shù)理念中的意識形態(tài)缺陷”(Foreign:132)?;诠诺驴茽栃宰樱驴说热四M了伊麗莎白·索亞撒旦化的場景。正如索亞以祈禱文的神圣文本為基礎顛覆祈禱文或給予它新義,德克等人也在引用古德科爾牧師的證詞時對此重新進行了編碼。女巫舌頭由此成為標示索亞為一種異端威脅的、由社會生產(chǎn)的文化身份,是由那些斥責她的村民、貴族紳士甚至作者古德科爾本人的意識形態(tài)所制造的產(chǎn)品。
作為該劇源文本,古德科爾《發(fā)現(xiàn)伊麗莎白·索亞》反對舌頭的危險語言,生產(chǎn)女巫意識形態(tài)。古德科爾使新教文書與女巫咒語、村民謠言構(gòu)成兩元對立關(guān)系。在小冊子導言部分,古德科爾宣稱,索亞女巫案把“無知的”人吸引在一起,傳播各種流言、謠言與爭論(seeWonderfull:A3)。古德科爾稱他們散布“下流的誹謗”,說他們創(chuàng)作了有關(guān)索亞的“可笑的虛構(gòu)故事”,“所有這些更適合客棧,而不是適合用在法庭審判程序上作證人證詞”(seeWonderfull:A3v)。他擔心自己的小冊子也會成為流言蜚語中的一條,故把自己的貢獻刻畫為一種新秩序。與“下流的誹謗者”的毒舌形成對比,他的索亞敘事(或稱證詞)是書面文本,這不僅允許他“捍衛(wèi)真理”,而且“給我贏得平靜”,“要是不寫[小冊子],我任何時候都幾乎不可能平靜下來”(seeWonderfull:A3v)。在該小冊子的標題頁上,古德科爾甚至加上了一個“由權(quán)威出版”之說明字樣。以犧牲“可笑的虛構(gòu)故事”為代價,他讓自己的真實的“權(quán)威”冊子合法化,不能讓那些“下流的誹謗”“爬進國民的耳朵”(seeWonderfull:A3v)。為凸顯自己的權(quán)威,他詳細敘述他們?nèi)绾巍疤摌?gòu)”證據(jù)來指控索亞:埃德蒙頓的任何一頭牛或嬰兒死去,村民便從“她家搜出扎針的茅草人……燒毀它,罪行的作惡者很快出現(xiàn)。有人向法庭作證,伊麗莎白·索亞被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光顧她的茅草人被燒的家”(Wonderfull:A4-A4v)。
古德科爾強調(diào),索亞身體是一個能夠呈現(xiàn)真相的書面文本。他在小冊子中特別注意女巫索亞的變形身體,堅持撒旦以這種方式進入了索亞的身體并滲透到王國的政治身體中。古德科爾以讓人毛骨悚然的細節(jié),描寫索亞肛門上“像奶頭一樣的東西”:上部紅色,底部藍色,“與小指頭一樣大”,“看上去有人吸允過”(seeWonderfull:B3v)。這是索亞與撒旦有過性交的書面證據(jù)。索亞用舌頭“詛咒、發(fā)誓、褻瀆與禱告”,召喚撒旦在她面前顯現(xiàn),通過性交讓撒旦賦予她使用巫術(shù)的能力(seeWonderfull:A4v-B)。她的毒舌引起上帝干預,“上帝神奇地壓制住她的邪惡,使她的毀滅了多人的舌頭成為她自我毀滅的方式”(Wonderfull:B)。古德科爾通過這一刻畫,生產(chǎn)了女巫意識形態(tài),舌頭正如帕拉塞爾蘇斯的毒藥,既是撒旦滲入(政治)身體的媒介,凸顯了毒藥的毒之危險,又是上帝指引法庭對索亞宣判死刑的觸發(fā)物,顯現(xiàn)了毒藥的藥之療效。如果古德科爾的女巫意識形態(tài)服務英格蘭新教政府,那滲入索亞身體的撒旦就隱喻羅馬教廷勢力。
盡管獵巫亦發(fā)生在歐洲大陸天主教國家,西班牙甚至遠比英格蘭更嚴重,但天主教定罪證據(jù)是巫術(shù)對圣餐禮的顛覆,而新教則是女巫與惡魔訂立的契約。B34當然,天主教國家的獵巫運動并不妨礙新教王國英格蘭使羅馬教廷女巫化。劇中索亞肛門上“像奶頭一樣的東西”隱喻作為書面證據(jù)的契約。索亞咒語與書面語言的對立,離不開宗教改革導致語言神秘性逐漸消亡的歷史語境。宗教改革以前,詞與物之間呈現(xiàn)一種合作關(guān)系,教徒信仰語言的神圣力量,舌頭具有轉(zhuǎn)變物理世界的超自然能力。這種能力是教會文化、官方文化與民間文化的特點。教會儀式支持詞語的神圣能力。布道、祈禱與懺悔等通常涉及圣母瑪利亞、神圣信條與其他神圣詞語準魔力的神奇轉(zhuǎn)變能力。B35對一個幾乎不懂儀式語言的教徒來說,牧師所講的拉丁文擁有一種類似神秘魔咒的能力。但宗教改革導致附在詞與物上的神圣能力逐漸消失。在新教思想家看來,只有上帝的話才能創(chuàng)造奇跡,但上帝無須使用話語表演奇跡,因此,他們把羅馬教廷的神奇儀式與神秘語言等同為巫術(shù)。杰雷米·泰勒提出,天主教祈禱文“就像巫師的言語一樣盛行,尤其當它們沒有被理解時”。B36威廉·廷代爾譴責天主教徒,因為“虛假的祈禱,舌頭與嘴唇勞動……對上帝的應許也沒有信心,而是信任眾多詞匯,信任長時間祈禱的痛苦與瑣碎,正如一個巫師召喚撒旦時使用線圈與迷信字詞一樣”。B37
通過對口頭語言的批判把天主教徒女巫化,英格蘭把神奇轉(zhuǎn)變能力從舌頭置換到撒旦身上。新教反對女巫儀式,但并不否定語言具有部分轉(zhuǎn)變能力,如果語言的效能被完全否定,那咒語便不再具有任何能力,女巫也不能被合法指控通過言辭玩弄巫術(shù)了。為了從理論上解決這個問題,都鐸-斯圖亞特王朝把邪惡的轉(zhuǎn)變從舌頭轉(zhuǎn)移到一種外在的滲透性力量——撒旦身上。在大部分情況下,神學家們傾向于把女巫的咒語效能視作一種幻覺,她們的魔力來自隱藏在她們背后的惡魔——撒旦。1594年,威廉·韋斯特這樣定義巫師、女巫或神秘儀式表演者:他們“通過說出一些詞語,使用文字、圖像、草藥或其他東西,認為自己能夠成功完成魔法,惡魔卻如此欺騙他們”。B38在《巫術(shù)秘密》(TheMysteryofWitchcraft:Discouering,theTruth,Nature,Occasions,GrowthandPowerthereof,1617)中,托馬斯·庫珀堅持,撒旦“使女巫深信,無論什么邪惡發(fā)生,都源自咒語的美德,而不是來自他的秘密幫助”。B39喬治·吉福德在《關(guān)于女巫與巫術(shù)的對話》(ADialogueConcerningWitchesandWitchcraftes,1593)中宣稱,惡魔沒有能力創(chuàng)造奇跡,但他比人類更懂上帝造人的法則。他舉例說,一些人遭受了致命疾病,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但撒旦預見他們會在具體的某一天死去,就設計讓一個快死之人與女巫爭吵,女巫詛咒這人,在那人死亡的那一天,她便被指控運用巫術(shù)對那人“施法”。B40
與早期現(xiàn)代文獻互動,《埃德蒙頓女巫》再現(xiàn)了撒旦利用女巫舌頭滲入后者身體。除引用古德科爾對索亞與撒旦性交的細節(jié)描繪,德克等人在劇中詳細敘述了索亞如何被撒旦利用、滲透與最后拋棄。戲劇中,貧窮的老婦索亞渴望利用魔力復仇,此時惡魔變成狗來到她跟前,誘惑她出賣靈魂換取他的服務。弗蘭克決定與維尼弗萊德私奔,但不知如何甩掉蘇珊。他們碰到一條狗(惡魔),狗讓弗蘭克產(chǎn)生了謀殺念頭,弗蘭克捅死蘇珊后自殺。當被指控與惡魔性交并露出她肛門上的乳頭狀物時,索亞提醒控訴者注意他們的無端指控,她會尋覓新的復仇機會。狗使用魔法,使村民安妮·萊特克里夫與索亞發(fā)生爭執(zhí),安妮被逼瘋而自殺。入獄期間,這條狗來監(jiān)獄看望索亞,但明確表示,他無意再幫助她,因為她已下地獄,他已利用她實現(xiàn)了自己的目的。不難發(fā)現(xiàn),劇中撒旦變成狗滲入英格蘭,既讓弗蘭克產(chǎn)生謀殺念頭,又驅(qū)使安妮瘋狂自殺,但這些罪過卻被安派到窮老婦索亞身上,讓人產(chǎn)生幻覺而相信這是索亞的舌頭咒語魔力所致。B41而結(jié)尾對索亞最后遭惡魔拋棄的描繪,是否說明作者有意警醒國內(nèi)天主教徒:他們可能面臨被羅馬教廷拋棄的相似命運?
鑒于女巫的毒性,英格蘭議會于1542、1563、1581與1604等年份多次頒布《女巫法》,古德科爾也呼喚新教上帝使用權(quán)威文書遏制女巫咒語,“用真理權(quán)威堵住她(索亞)的嘴”(Wonderfull:B1)。像其他惡魔故事的作者一樣,古德科爾強調(diào),女巫咒語不只是威脅社會,更是對法庭與上帝的蔑視與不敬。他控訴索亞,“不敬畏上帝的人,至少不接受上帝恩惠的人才敢如此自以為是,會使用咒語與虛假的誓言,挑戰(zhàn)正義”(Wonderfull:B1-B1v)。咒語與法庭和上帝的真理權(quán)威之間的兩元對立模式顯現(xiàn)出來:女巫咒語代表口頭語、肉體、能指與天主教,真理權(quán)威代表書面語、精神、所指與新教(seeForeign:120-130)。庫珀強調(diào)女巫“秘密音符”的邪惡性:“它[咒語]在這些魔咒中咕噥,它是一不能被理解,好像一種未知語言,二是沒有信仰,三是服務邪惡目的?!盉42因此,1581年《女巫法》禁止言說煽動性的反女王陛下的巫術(shù)咒語與謠言。B43然而,談話結(jié)束時,牧師古德科爾問索亞:“你所告訴我的我所記載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嗎?”(Wonderfull:D2)這表明古德科爾的女巫紀實書寫與女巫危險的舌頭咒語沒什么區(qū)別,二元對立模式瞬間崩塌:他生產(chǎn)的權(quán)威真理依賴女巫舌頭而存在,甚至由后者所產(chǎn)生。這是否表明,女巫咒語乃是對新教文書的一種模仿?
三、女巫咒語對權(quán)威文書的模仿與英格蘭社會的國家安全焦慮
《埃德蒙頓女巫》(TheWitchofEdmonton,1962)B44復制但又挑戰(zhàn)了古德科爾生產(chǎn)的女巫意識形態(tài)。戲劇第二場伊始,索亞以獨白的方式,拷問村民尤其貴族證人提供的巫術(shù)證據(jù)之權(quán)威性:
為什么是我?為什么這個嫉妒的世界
把所有丑聞的惡毒加在我身上?
因為我貧窮、畸形與無知,
像一個拉緊的、完全彎曲的弓,
被一些比我更惡毒、強大的東西?
我為此必須被迫成為眾矢之的,
掉入且沉陷于人們舌頭的
所有污穢與垃圾中?一些人叫我女巫,
不了解我,他們打算
教我如何成為一名女巫;力勸道,
我的毒舌,由他們的惡毒使用導致,
預言他們的牛,對他們的谷物施魔,
對他們自己、他們的仆人以及襁褓中的嬰兒。
他們強加在我身上,部分地
迫使我證實它。(Witch:II.i.1-15)
索亞自我描述為“貧窮、畸形與無知”,“像一個拉緊的、完全彎曲的弓”。有毒舌為輔助,這些所謂書面證據(jù)讓古德科爾把索亞判定為女巫。索亞反問,不是“一些比我更惡毒、強大的東西”才使我“成為一名女巫”嗎?“我的毒舌,由他們的惡毒使用導致?!奔词钦f,從女子到女巫的毒舌轉(zhuǎn)變,正是陪審團、法官與造謠者使用各種污蔑性語言與證詞的結(jié)果。
權(quán)威人士的書面證詞及裁決與女巫咒語之間呈現(xiàn)一種模仿關(guān)系。在索亞看來,法庭人員、嫉恨索亞的鄰居與牧師古德科爾等,他們攻擊她的所有證詞與她自己使用的語言毫無區(qū)別。“人們舌頭的所有污穢與垃圾”,讓她的身體畸形化了,把她說話的舌頭毒藥化了,編造出她與他們的“牛”“谷物”“他們自己”“仆人”與“嬰兒”不幸事件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把這些“強加在我身上”以“迫使我證實它”。第二幕中,她觀察到,“所有都一樣/一個女巫對抗另一個女巫”(Witch:II.i.116-117)。索亞的女巫身份由另一女巫——新教權(quán)貴——所授予,自己的咒語與他們的上帝、法律判決書、書面證詞性質(zhì)上都是惡毒語言。被污名化的苦難經(jīng)歷讓她明白,女巫身份是由社會權(quán)力話語所構(gòu)建,她從來不是先天的女巫。B45她只是根據(jù)她的反對者的社會腳本在表演,模仿這些貴族官員與新教教徒的毒性。《暴風雨》中,當被質(zhì)問為何反叛時,卡利班反問主人普洛斯彼羅:“您教我語言,我受益于此,/懂得如何詛咒?!盉46卡利班的巫術(shù)與毒性正是對主人語言的模仿。如前文所述,德克、福特與羅利均與官方意識形態(tài)保持一定的距離,故他們創(chuàng)作《埃德蒙頓女巫》時,不可能毫無批判地接受古德科爾“權(quán)威”版本,劇中索亞的諷刺必定指向包括古德科爾在內(nèi)的女巫意識形態(tài)生產(chǎn)者。
女巫模仿再現(xiàn)了歐洲(英格蘭)歷史上對異教徒或外族的毒藥化投射傳統(tǒng)。在《柏拉圖的藥劑學》一文中,雅克·德里達討論了早期雅典人在國家受到外來威脅的危機時刻,如何以公共利益為代價保持大量的“低劣與無用之人”。他們被當成犧牲品、替罪羊,這個階層的人被稱為“砝碼克人”(Pharmakos)。該詞源于“pharmacy”(藥),意為具有類似藥物(毒藥)能效之人。在解釋雅典人與砝碼克人關(guān)系時,德里達強調(diào)國難時期上演替罪羊儀式對政治身體健康的作用:“城邦身體因此重構(gòu)了它的整體性,保護了內(nèi)部庭院的安全……通過暴力把外在的威脅或入侵代表趕出了它的疆域。”B47砝碼克人表現(xiàn)了矛盾品質(zhì):“當他治愈[城邦]時,他是有利的——因此,受人尊敬與愛戴;當他外化為邪惡力量時,他是有害的——因此,令人恐懼并被警惕對待?!盉48希臘人犧牲砝碼克人服務城邦利益的險惡用心,與劇中新教權(quán)貴把索亞惡魔化以激發(fā)國民對抗羅馬教廷之邪惡意圖區(qū)別不大。在此意義上,歷史上的雅典人與新教權(quán)貴正是惡毒之人,因為砝碼克人與女巫的“惡行”可能是一種“以毒攻毒”式的復仇,即是說,后者的毒性是對前者毒性的模仿。對此,斯蒂芬·格林布拉特指出,基督教社會以各種罪狀指控異教徒,但自己卻“以更骯臟的形式犯下這些罪”。B49所以,劇中索亞會說,“他們[新教權(quán)貴]打算/教我如何成為一名女巫?!保╓itch:II.i.9-10)。
索亞稱克拉靈頓爵士為“男性女巫”。這不僅瓦解了女巫話語,更說明女巫乃是新教男權(quán)社會權(quán)力規(guī)訓之結(jié)果。第四幕中,當克拉靈頓爵士指控索亞為女巫時,索亞反駁道:“女巫?誰不是?/別讓這個普遍的名字受到譏諷?!保╓itch:IV.i.104-105)當時,托馬斯·弗洛伊德寫道,官員“使用藥劑治療所有紊亂的體液”,但“比起[作為藥劑的]反叛性憎恨與傷害,法官的不公正與腐敗對國家的感染更大”。B50“藥劑”(毒藥)包含女巫化的天主教叛亂與英格蘭官員的腐敗,這使他質(zhì)疑該政治身體模型的有效性。德克等人讓索亞至少確認了兩類“男性女巫”——律師與玩弄女性者:“曾被引誘的少女,/有人使用金鉤,玷污她的貞潔,/發(fā)起進攻使她名譽盡失,/卻不給她任何補償?一些畜生這樣做了。/男性女巫能夠,不受法律約束,/不必流一滴血,擱置虛構(gòu)文書,/僅為獲取真金?!保╓itch:IV.i.141-147)克拉靈頓爵士就是典型“男性女巫”,他勾引維尼弗萊德,致其懷孕卻“不受法律約束”,法律是任他“擱置”的“虛假文書”。當惡行曝光時,爵士促使法庭盡快把她定罪為女巫:“就憑她說的一件事,/我便知道她是女巫?!保╓itch:IV.i.148-149)此處,新教貴族被神秘化為“真理權(quán)威”,確認女巫過程與鞏固貴族權(quán)力呈現(xiàn)同謀關(guān)系。格林布拉特提出顛覆與壓制理論,解析都鐸-斯圖亞特王朝對無神論者的規(guī)訓,堅持顛覆性力量具有鞏固王權(quán)與政治身體之功能,“通過揭秘無神論的威脅,宗教權(quán)威——無論天主教抑或新教——確認自身權(quán)力。……如果無神論者的確不存在,他必須被發(fā)明出來。”B51
古德科爾小冊子與《埃德蒙頓女巫》中,“走訪者”(Visiter)一詞充滿歧義。它指向古德科爾、克拉靈頓爵士等新教貴族時,是否也會讓人想起撒旦同伙?作為政府為女巫索亞指定的獄中牧師,古德科爾宣布,自己是“上帝之道的牧師,紐蓋特監(jiān)獄的常客與走訪者”(Wonderfull:C1)。他要“客觀”記述索亞的庭審定罪過程,采訪她以獲得對女巫的“權(quán)威”報道,幫助她懺悔認罪以求上帝原諒?!白咴L者”與古德科爾的權(quán)威發(fā)生了關(guān)聯(lián)。該詞可指稱那些負責絞殺非道德的濫用職權(quán)或越軌行為的教會督察員。然而,該詞也普遍用于指稱超自然的、魔鬼的“顯現(xiàn)”。該劇作者德克等人可能把“走訪者”古德科爾看成撒旦的同伙,因自從索亞入獄后,索亞一直期盼惡魔來走訪她,在她面前顯現(xiàn)(Wonderfull:D)?!栋5旅深D女巫》也使用了“走訪”一詞,把好色貪婪的阿瑟·克拉靈頓爵士再現(xiàn)為惡魔。他向維尼弗萊德宣布,計劃“突然走訪她”(Witch:I.i.157)。她把他定義為“持續(xù)的走訪者”,但同時拒絕了他的“走訪”:“這樣對我被玷污的桑尼,我和善的丈夫;/如果你能用任何氣息感染我的耳朵,/……我會被詛咒,/甚至在我的祈禱中,當我發(fā)誓/見你或聽到你時!”(Witch:I.i.184-191)克拉靈頓對維尼弗萊德的聽覺“感染”也屬于當時慣用的撒旦(毒藥)滲透身體的意象。B52正是因為克拉靈頓的“走訪”,維尼弗萊德才可能被變成“女巫”。
劇中新教權(quán)貴的毒性隱指都鐸-斯圖亞特政府內(nèi)部顯現(xiàn)的疾病,且由他們所信奉的各種“權(quán)威”理論所誘發(fā)。王權(quán)論上,第五條訓誡(1547)宣稱,無論多么邪惡的君王都不可受到抵制,臣民必須與耶穌基督一樣學會忍耐,因為懲處邪惡國王由上帝負責。B53詹姆士一世提出君權(quán)神授理論,1614—1621年間打破議會慣例與憲政傳統(tǒng),實行個人專制統(tǒng)治。1629—1640年間,查理一世開始無議會統(tǒng)治的“11年暴政”。權(quán)術(shù)上,伊麗莎白統(tǒng)治后期,伯爵埃塞克斯派系與樞密院秘書塞西爾派系為獲得女王的偏愛,發(fā)展出一套流行于英格蘭王宮的新斯多葛主義政治學,引發(fā)了1598—1600年間的埃塞克斯叛亂,而這套政治哲學后來卻被詹姆士用在自己的專制統(tǒng)治實踐中。B54司法上,君王借“特權(quán)”理論越法征稅,貴族法官利用律法謀取暴利,許多無辜人士被莫名定罪。司法部部長愛德華·柯克爵士依據(jù)過時的土地法,使市場上流轉(zhuǎn)的土地重新回到皇家與世襲領(lǐng)主手中。B55都鐸-斯圖亞特王朝對異教徒執(zhí)行更為殘暴的司法“正義”,把包括所謂“女巫”在內(nèi)的威脅力量想象為天主教罪犯,而鮮少提及“拯救寬容”。B56無論王權(quán)論、政治哲學抑或土地法規(guī)等,這些只是用于維護政府毒性的理論性的書面化文本,與新教制造并試圖凈化的“女巫”咒語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
為了給君王與官員的惡性辯護,一些政論家把這種腐敗比作維護政治身體健康所必須的、有治療效果的毒藥。面對西班牙無敵艦隊威脅,面臨耶穌會派來的潛入英格蘭社會的天主教勢力,特別是他們發(fā)動的包括1605年火藥陰謀在內(nèi)的數(shù)十次暗殺君王事件,政論家、文學家等提出原功能主義模型,把滲入英格蘭的羅馬教廷勢力看成是既毒害又治療政治身體的毒藥。理論家相信,“身體的每個部位或功能,甚至最有毒的部位或要素,或滲入身體內(nèi)的外來病原體,都貢獻于身體健康;看似反叛性的行為或代理人,在維護社會有機體的健康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盉57加德納借用“以毒攻毒”醫(yī)學話語,對天主教徒費希爾主教被執(zhí)行死刑一事評論道:“一個叛徒的死亡,沒使國教會受傷,而是使她得以治愈?!盉58《埃德蒙頓女巫》中,索亞的毒舌隱喻滲入英格蘭的類似外來病原體的天主教勢力。考慮到劇中克拉靈頓爵士、法官等人與女巫索亞毒舌之間的模仿關(guān)系,那這些貴族成員完全可能喻指危害英格蘭健康的類似國內(nèi)病原體的新教腐敗官員與君王。如果索亞毒舌危險性的存在讓整個村莊甚至整個社會更為團結(jié),鏟除了由撒旦暗指的國外天主教威脅勢力,那么,通過使用女巫舌頭的毒藥修辭,貴族社會更能讓百姓更為臣服與歸順,王國的政治身體變得更為安全與健康。
戲劇結(jié)尾時克拉靈頓因腐敗暴露而受到懲罰,這是否影射知識階層對都鐸-斯圖亞特王朝毒性政府的憂慮?帕拉塞爾蘇斯藥理學的疾病外因論逐漸取代蓋倫醫(yī)學傳統(tǒng)的疾病內(nèi)因論,但由它衍生的以毒攻毒的原功能主義的政治話語受到了質(zhì)疑,特別是當它試圖把司法腐敗、宮中派系斗爭、議會與君王在皇家特權(quán)問題的沖突等威脅國家安全的內(nèi)部矛盾合法化時。譬如,當愛德華·福斯特受命徹查1605年火藥陰謀案時,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許多叛亂分子是為君王第一大臣、樞密院秘書羅伯特·塞西爾服務的間諜,他們是同時為羅馬教廷工作的雙重代理人。伊麗莎白一世后期,弗朗西斯·沃爾辛厄姆爵士啟動了培養(yǎng)雙重代理人之傳統(tǒng):被英政府“發(fā)現(xiàn)”以前,他的間諜不僅滲透女王政權(quán),而且被縱容發(fā)展各種陰謀叛亂。塞西爾只是繼承了這種在政府中有意培養(yǎng)“毒藥”以醫(yī)治政治身體之傳統(tǒng)。B59福斯特指出,沃爾辛厄姆與塞西爾都知道,“對付一個共同的敵人”對“捍衛(wèi)政治身體與每個部位的健康”可能是有用的B60,但對政府犧牲無辜的腐敗行為,他甚為悲傷、無奈與憂慮:“[倡導毒藥療法的]醫(yī)生……受到蔑視與嘲諷……那些坐在權(quán)威席上的官員,可能與底層人一樣卑鄙,邪惡地施行惡政,因此不值得配有勝利,只是更大的賊絞死了地位卑微的賊?!盉61
劇中女巫話語既譴責女巫所代表的國外天主教又反思國內(nèi)新教政府的毒性,英格蘭社會對國內(nèi)外安全形勢的焦慮意識流露出來。1597年,詹姆士在《魔鬼學》中規(guī)定了各種獵巫方法,同時譴責巫術(shù)與天主教,要求對女巫處以死刑。B62女巫對新教政權(quán)的顛覆使她成為羅馬教廷的代稱,唯有使其成為全民公敵且被處死,王國才能恢復健康。早在1599年,在寫給亨利王子的《皇家禮物》中,詹姆士勸誡道,“為了輕松根除那些持火藥、手槍的叛徒,需嚴格執(zhí)行我制定的對付這些人的法律?!盉63通過“持火藥、手槍的叛徒”敘事,國王似乎預言了1605年火藥陰謀案。同時,斯圖亞特皇室、朝臣與貴族過著異常奢侈的生活。宮廷不是民族的美德而是毒藥之源。法律保護而且縱容宮廷的無節(jié)制行為。國民攻擊這種支持極度君主制的國家機器。1604年的一份議會書聲稱,“王宮貴族特權(quán)與日俱增,百姓權(quán)利卻大多數(shù)情況下停滯不前”。B6416世紀后期以來,英格蘭內(nèi)部政治日益腐敗,天主教陰謀愈演愈烈,外部面臨耶穌會滲透、西班牙無敵艦隊進攻、“三十年戰(zhàn)爭”等。包括該劇作者在內(nèi),牛津劍橋、律師學院與倫敦醫(yī)學院畢業(yè)的知識分子,使用戲劇、詩歌、布道辭與小冊子等,借用醫(yī)學話語表達政治怨言。挫敗感使憤世嫉俗發(fā)展成某種社會怪癖,憂郁在精英階層中盛行,乃至演變成一種政治身體疾病。B65
結(jié)語
瘟疫頻發(fā)讓英格蘭社會在疾病外因論框架中隱喻性地理解國家問題。當羅馬教廷對新教國家英格蘭滲透時,兩者的關(guān)系被想象為外在病原體通過(女巫)舌頭對英格蘭政治身體的入侵,天主教勢力被女巫化與惡魔化。正是在此語境中,以古德科爾紀實小冊子為基礎,德克等人創(chuàng)作戲劇《埃德蒙頓女巫》。古德科爾生產(chǎn)女巫意識形態(tài),德克等人卻借助模仿(戲仿)使古德科爾作品與新教權(quán)威女巫化。該劇堅持對女巫意識形態(tài)的批評立場,暴露出英格蘭人對內(nèi)憂外患形勢、(毒性)政府及其用毒藥化解王國疾病之治國方案的焦慮。因此,在德克的另一部戲劇《巴比倫妓女》中,仙國(英格蘭)人自詡為“道德純潔的國度”時,來自巴比倫(羅馬教廷)的普萊恩迪靈嘲諷道:“我看,貴國大部分富人并不比客棧無賴有更多良知?!盉66仙國女王迎戰(zhàn)“惡毒的外部威脅”時,普萊恩迪靈警告她,“陛下有許多醫(yī)生(官員),一些人健康,但許多人比整個教區(qū)病人病情更重,他們先治好自己,然后才知道如何醫(yī)治他人。其他許多人自稱外科醫(yī)生,讓他們先給貴國放出毒血”。B67德克以人物視角建議,英格蘭“富人”與官員“病情嚴重”,唯有先為自己王國“放出毒血”,才有資格清除羅馬教廷的“惡毒”??上蓢疾r,即是說,女王(政治)身體患病時,女王便與《埃德蒙頓女巫》中的女巫索亞一樣處于疾病狀態(tài)。德克或許想問,當英格蘭女王成為女巫時,女巫的內(nèi)涵會發(fā)生怎樣的轉(zhuǎn)變?
①B45KathleenMcLuskie,RenaissanceDramatists,London:HarvesterWheatsheaf,1989,pp.62-73,67.
②HenryGoodcole,TheWonderfullDiscoverieofElizabethSawyeraWitch,LateofEdmonton,HerConuictionandCondemnationandDeath,London:PrintedbyA.MathewesforWilliamButler,1621,p.A3v.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將隨文標出該著名稱簡稱“Wonderfull”和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
③JuliaM.Garrett,“DramatizingDeviance:SociologicalTheoryandTheWitchofEdmonton,”Criticism,vol.49,no.3(2007),p.366.
④有關(guān)猶太人、外來移民對英格蘭政治身體的滲透,參見筆者系列論文《“我是一只被感染的公羊”:〈威尼斯商人〉中的毒藥、外來移民與政治有機體》,載《國外文學》2020年第1期,第90-101頁。
⑤PeterElmer,Witchcraft,Witch-hunting,andPoliticsinEarlyModernEngland,Oxford:OxfordUP,2016,p.47.
⑥B17J.L.Simmons,“TheTongueanditsOfficeinTheRevengersTragedy,”PMLA,vol.92(1977),p.59.
⑦WilliamBullein,TheGovernmentofHealth,London:PrintedbyValentineSimsdwellinginAdlingStreet,1595,p.B6.
⑧Anonymous,“TheAnatomyofaWomansTongue,DividedintoFiveParts:AMedicine,aPoison,aSerpent,F(xiàn)ire,andThunder,”inWilliamOldysandThomasPark,eds.,TheHarleianMiscellany:ACollectionofScarce,CuriousandEntertainingPamphletsandTracts,asWellinManuscriptasinPrint,London:JohnWhite,1809,p.185.
⑨ErnestH.Kantorowicz,TheKingsTwoBodies:AStudyinMediaevalPoliticalTheology,Princeton:PrincetonUP,1957,1997.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將隨文標出該著名稱簡稱“Kings”和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
⑩鑒于教會神秘身體的頭耶穌·基督有永生生命,而政治身體的頭君王之自然身體必定死亡,故而精神王國的基督兩個身體之意義,不能完全轉(zhuǎn)移到世俗王國的君王兩個身體中(seeKings:268-272)。
B11ThomasAquinas,SummaTheologiae:CompleteSet,8vols.,Adelaide:EmmausAcademic,vol.8(2012),p.1.
B12ThomasHobbes,Leviathan:WithSelectedVariantsfromtheLatinEditionof1668,ed.EdwinCurley,Indianapolis:HackettPublishingCompany,1994,p.248.
B13DavidHillman,“StagingEarlyModernEmbodiment,”inDavidHillmanandUlrikeMaude,eds.,TheCambridgeCompaniontotheBodyinLiterature,NewYork:CambridgeUP,2015,p.53.
B14PhilippusAureolusParacelsus,SelectedWritings,vol.1,ed.JolandeJacobi,trans.NorbertGuterman,Princeton:PrincetonUP,1979,pp.77-78.
B15譬如,托馬斯·弗洛伊德在《完美共和國圖景》中使用毒藥話語為政府官員的腐敗行為辯護(seeThomasFloyd,PictureofaPerfitCommonWealth,London:PrintedBySimonStafforddwellingonAdlingHill,1600,pp.74-75,88.
B16RichardBeacon,SolonHisFollie,OraPolitiqueDiscourse,TouchingtheReformationofCommon-WealesConquered,DeclinedorCorrupted,Oxford:PrintedbyJosephBarnesprintertotheUniversity,1594,p.D2.
B18SamuelPurchas,PurchasHisPilgrimage:OrRelationsoftheWorldandtheReligionsObservedinAllAgesandPlacesDiscovered,fromtheCreationontothePresent,London:PrintedbyWilliamStansbyforHenryFetherstone,1613,p.R3.
B19B20PhineasFletcher,ThePurpleIsland,or,theIsleofMan,Cambridge:PrintedbyThomasBuckandRogerDanieltheprinterstotheUniversityofCambridge,1633,p.H3.
B21ThomasTomkis,Lingua:OrTheCombatoftheTongue,andtheFiveSensesforSuperiority,London:PrintedforSimonMillerattheStarreinSt.PaulsChurchyard,1607,1657,p.A3.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將隨文標出該著名稱簡稱“Lingua”和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
B22WilliamAverell,AMeruailousCombatofContrarieties,London:PrintedbyJ.CharlewoodforThomasHacket,1588.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將隨文標出該著名稱簡稱“Meruailous”和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
B23DavidGeorgeHale,TheBodyPolitic:APoliticalMetaphorinRenaissanceEnglishLiterature,TheHagueandParis:Mouton,1971,pp.25-27,92-96.
B24JanFransvanDijkhuizen,DevilTheatre:DemonicPossessionandExorcisminEnglishRenaissanceDrama,1558-1642,Cambridge:D.S.Brewer,2007,p.89.
B25AnthonyMilton,CatholicandReformed:TheRomanandProtestantChurchesinEnglishProtestantThought,1600-1640,Cambridge:CambridgeUP,1995,pp.93-128.
B26JamesSharpe,InstrumentsofDarkness:WitchcraftinEngland1550-1750,London:PenguinBooks,1997,p.67.
B27RichardBernard,AGuidetoGrand-JuryMen,London:PrintedbyFelixKingston,1627,pp.74,149.
B28B29B30PeterWomack,EnglishRenaissanceDrama,Oxford:BlackwellPublishing,2006,pp.99-100,102-103,118-119.
B31HenryWeber,“Introduction,”inJohnFord,TheDramaticWorksofJohnFord,2vols,Edinburgh:ArchibaldConstableandCompany,vol.1(1811),pp.xii-xv.
B32CyrusHoy,Introductions,Notes,andCommentariestoTextsin“TheDramaticWorksofThomasDekker”,ed.FredsonBowers,4vols,Cambridge:CambridgeUP,1980,pp.235-237.
B33B57JonathanGilHarris,F(xiàn)oreignBodiesandtheBodyPolitic:DiscoursesofSocialPathologyinEarlyModernEngland,Cambridge:CambridgeUP,1998,pp.69,49.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將隨文標出該著名稱簡稱“Foreign”和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
B34JonathanBarry,“Introduction:KeithThomasandtheProblemofWitchcraft,”inJonathanBarryandMarianneHester,eds.,WitchcraftinEarlyModernEurope:StudiesinCultureandBelief,NewYork:CambridgeUP,1996,p.21.
B35B36KeithThomas,ReligionandtheDeclineofMagic,Harmondsworth:Penguin,1971,pp.27-89,47.
B37WilliamTyndale,ExpositionsandNotes,ed.H.Walter,Cambridge:P.S.,1849,p.80.
B38B43C.LEstrangeEwen,WitchHuntingandWitchTrials:TheIndictmentsforWitchcraftfromtheRecordsof1373AssizesHeldfortheHomeCircuitA.D.1559-1736,London:KeganPaul,Trench,Trubner&Co,1929,pp.23,12-21.
B39B42ThomasCooper,TheMysteryofWitchcraft:Discouering,theTruth,Nature,Occasions,GrowthandPowerthereof,London:PrintedbyNicholasOkes,1617,pp.Q1v,N3v.
B40GeorgeGifford,ADialogueConcerningWitchesandWitchcraftes,London:PrintedbyJohnWindetforTobieCookeandMihilHart,1593.
B41索亞案讓人想起1619年弗勞爾家的兩女兒被指控為女巫的女巫案,一個人這樣證明撒旦對女巫的滲透:“她的主人[撒旦]示意她張開嘴……他會把一個小精靈吹入她的嘴內(nèi),這讓她感覺舒服……”Anonymous,TheWonderfullDiscoverieoftheWitchcraftsofMargaretandPhilipFlower,DaughtersofJoanFlowernearBeverCastle:ExecutedatLincolne,March11,1618,London:HenryJ.Richardson,1838,p.17.
B44ThomasDekker,JohnFordandWilliamRowley,TheWitchofEdmonton,ed.SimonTrussler,London:Methuen,1983.后文出自該劇的引文,將隨文標出該劇名稱簡稱“Witch”并標明該劇幕次、場次及行數(shù),不再另注。
B46WilliamShakespeare,“TheTempest,”inTheCompleteWorksofShakespeare,ed.,DavidBevington,NewYork:HarperCollins,1991,I.ii:pp.366-367.
B47B48JacquesDerrida,“PlatosPharmacy,”inDissemination,trans.BarbaraJonson,Chicago:UniversityofChicagoPress,1981,pp.133,133.
B49StephenGreenblatt,“Marlowe,MarxandAnti-Semitism,”inLearningtoCurse:EssaysinEarlyModernCulture,NewYork:Routledge,1990,p.41.
B50ThomasFloyd,PictureofaPerfitCommonWealth,pp.E1v-E2,E8v.
B51StephenGreenblatt,“InvisibleBullets:RenaissanceAuthorityanditsSubversion,HenryIVandHenryV,”inJonathanDollimoreandAlanSinfield,eds.,PoliticalShakespeare:NewEssaysinCulturalMaterialism,Manchester:ManchesterUP,1985:18-47,p.23.
B52莎士比亞多部戲劇表現(xiàn)了毒藥通過耳朵滲透入侵身體的場景,譬如,《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父親鬼魂向哈姆雷特敘述自己被害場景時,他詳細描述了自己遭遇克勞狄斯趁自己睡著時從耳朵吹入毒藥毒害自己的過程(Hamlet:I.v.59-65)。
B53Anonymous,CertayneSermons,orHomilies,London:PrintedbyEdwardWhitchurche,1547,p.S3v.
B54J.H.M.Salmon,“SenecaandTacitusinJacobeanEngland,”inLindaLevyPeck,ed.,TheMentalWorldoftheJacobeanCourt,NewYork:CambridgeUP,2005,pp.169-188.
B55GregoryKneidel,JohnDonne&EarlyModernLegalCulture:TheEndofEquityintheSatyres,Pittsburgh:DuquesneUP,2015,pp.54-55.
B56G.R.Elton,EnglandundertheTudors,LondonandNewYork:Methuen,1955,pp.57-66.
B58StephenGardiner,ObedienceinChurch&State:ThreePoliticalTracts,ed.andtrans.PierreJanelle,Cambridge:CambridgeUP,1930,p.31.
B59B64AntoniaFraser,KingJames,London:WeidenfeldandNicolson,pp.105-110,101.
B60B61EdwardForset,AComparatiueDiscourseoftheBodiesNaturalandPolitique,London:PrintedbyEliotsCourtPressforJohnBill,1606,pp.G4v,N3.
B62KingJames,TheAnnotatedDaemonologie:ACriticalEdition,ed.BrettR.Warren,LexingtonKY:CreateSpaceIndependentPublishingPlatform,2016.
B63JamesI,“BasilikonDoron,”inCharlesH.McIlwain,ed.,ThePoliticalWorksofJamesI:ReprintedfromtheEditionof1616,Oxford:OxfordUP,1918,p.25.
B65AdamH.Kitzes,ThePoliticsofMelancholy:FromSpensertoMilton,NewYork:Routledge,2006,pp.1-22.
B66B67ThomasDekker,TheWhoreofBabylon,London:PrintedatEliotsCourtPressforNathanielButter,1607,III.iii:pp.38-39,II.i:pp.105-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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