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丹
你這樣一位內(nèi)心冰如寒冬的獵人
像是剛從一場災(zāi)難中生還,
進山時必是黃昏,以便見證自己
飼養(yǎng)的晚霞吞食傀儡般的落日。
“丘陵蘊含著召喚,譬如松針
在林下聚集,依次腐爛。”
“經(jīng)過即愛撫?!毕竦貓D測繪員,
你能將壓彎的茅草譯作獸徑,
追蹤它,你甚至能聽見小昆蟲
顫抖的觸角。你越嶺翻山,
只為看守那無人經(jīng)過的雪地。
你知道哪里是丘陵的禁區(qū),
即使不循著山脊線走,你也知道
兩側(cè)的小溪將在何處相逢。
就好像你靈魂的白來自那積雪,
你血液的紅來自那稀薄的土層。
最高的雪山像懸浮在空中的島嶼,
并不斷抬高,“虛無又一次
收縮了它的防線”。它沒有棱角
無法攀緣,像回避任何冒犯。
亞熱帶的雪山,仿佛是天使之手
將它調(diào)教到形骸無縫地相合,
調(diào)教到比純潔還白,白得恰好
無意義,恰好勝任死亡的導(dǎo)師。
雪山藏身云端而不化,像整晚
在琴房彈奏的姑娘,耗盡了我
錄夢的磁帶?!澳敲炊嘈切?/p>
刺破頭頂?shù)暮谄崞?,與你分享
警覺的夜晚?!碧炝料律綍r,
你是那永遠沒有收獲的錄夢師,
仿佛你就是雪夜訪戴的那個人,
只是迷戀一場未完成的相逢。
想必,正是這座島嶼支起了你的兩個美洲。
參加聚會的客人見證了這個支點的榮耀。
詩人的后花園處于一個良灣,極像西班牙港。
我終于理解了以往你在詩行的布景,
海浪不住地沖刷你的后花園,詞語因而獲得
換不完的面具。白色的椅子將大家聚攏,
你喂養(yǎng)的幾只白鷺出于羞澀,隱入了樹籬,
是你將它們從最高的山巔帶回你的島嶼,
實際上你并沒有位移,是世界正向你俯首,
西班牙港也因為你變成地球的另一極。
詩人臉色鐵紅,穿粉色的短袖,啤酒肚,
光著腳丫仰臥在長椅上,雙腿交叉,
按下快門的瞬間,你的眼側(cè)向鏡頭。
草地青青,赤道附近的國家經(jīng)年如此,
客人們曾舉杯喝茶,試圖消解暑氣
和兩個美洲的敵意。兩棵熱帶的棕櫚
看上去并無特別之處,它們伸出長葉
過濾你們的談話,但詞語的火星還是
引燃了扇葉的綠色心臟。樹籬中的白鷺
索性飛得更遠、更高,像只中國鶴。
背對鏡頭的女士的卷發(fā)把海浪引入了
交談?!昂@耸欠裣磉^你的后花園?”
“大海和我展示各自的絕技,從不厭倦;
難能可貴的是:讀者也不曾厭倦?!?/p>
左上角是另外一座島嶼,有點模糊,
程度近似于中國詩人用象形文字寫詩。
作為生日禮物,善于即興表演的大海
早早為你安排了新的旅程而只給你
舊的景物;而這兩座島嶼各自的海岸線
是否就是詩人共同守護的語言的底線。
遷居以來,你啟用新辟的航線返家。
“要加倍提防,本地的善和惡
被惡意地互相嵌入,難以辨認?!?/p>
謙卑的螺旋槳推著運送西紅柿
和信件的駁船,避開了全部的礁石,
仿佛你隱瞞了你曾是大副的經(jīng)歷。
“先生,為了克服偉大心靈之間的
引力,上樓前記得為您的指紋消磁?!?/p>
如果你和語音提示的默契還能容下
一把鑰匙的即興探險,試一試
手氣,作為回報的風(fēng)景,穿堂而過的
風(fēng)為你掀開一頁屬于未來的夜晚。
邁入門檻,即便是短暫地潛伏廚房,
天空也已將你納為它的一部分,
偽裝成樓群的硬幣像教育的反面
教材,偷襲了花園?!皹侨喝缙溜L(fēng),
遮不住書齋般寒冷的夜晚,就好像
城市愿意把未來交給地平線擺布?!?/p>
你的刻薄也讓七點的風(fēng)景失去了耐心。
等不到八點,你的身份會發(fā)生轉(zhuǎn)變:
你被派駐到書房里,翻找流星的遺骸
以填補英雄的空冢,就好像你已經(jīng)
接受了永恒的邀約;就好像你早已
知道,未來對我們到底有多么挑剔。
暮色,像伏兵,夾帶著
被電流追擊的魚群滲入室內(nèi)。
黑色漸漸變濃,像圈套
一點點收緊。我在屋內(nèi)
逡巡,像個面臨潰堤的看守。
“你的膝蓋比堤壩更需要繃帶?!?/p>
魚群繞著我的膝蓋游弋,
伴我一起避難,仿佛它們
是我未曾相認的姐妹,
和茶幾上的核桃一起,
仿佛我們來自同一枝多病的果木。
半夜里我剝核桃,填補我
無核的軀體,球面的道道歧途
滿是引誘?!白屓梭@嘆,
一種骨頭等于它自身的法器?!?/p>
“還有僧侶避在黑暗中打坐?!?/p>
“雖然只有發(fā)光的星球才有浮力?!?/p>
我逐漸明白,我的居所
是另一種核桃,里面同樣漆黑,
像是往日陰影的總和。
進山的路比往年更曲折,迷惑了尾隨
你們的蛇。你身后的石階立刻溶解
在宇宙的堅硬之中,因為初雪尚未降臨。
即便能偶遇黑楊,也不能助我辨認
遠山之稠密中哪棵是松,哪棵是柏。
山腳,僧人們化身櫟子從山門滾落,
迎接曾用語言的黏土為他們筑塔的人。
滾燙的石頭也積累到半山,它們流浪
至此,為的是認領(lǐng)晨鐘暮鼓的教誨。
入了山門,寺里安靜得像入睡的妻子,
地上一塵不染,櫟樹的落葉背面
清晰得像條石斑魚在風(fēng)的催促下游走,
它們仿佛是從山下水塘中躍入山門的。
繞過殿前的鼓樓和廂房,你們登塔,
發(fā)覺它在秋風(fēng)的養(yǎng)育下長高了幾寸。
你對棲落在塔尖的幾顆櫟子無比敬重,
“因為那僅可立錐的頂尖容不得
它們內(nèi)心的一絲萌動,多么難得?!?/p>
下山時,兩側(cè)的黑楊竟完全褪去葉子
露出完整的黝色的脊柱,仿佛是
為初雪的降臨做了必要的準備。
“這紛紛落葉像是在為初雪作序?!?/p>
樹脊因熟讀經(jīng)文而獲得了僧人的心境,
好像它們是從深埋地下的白骨中長出。
妻子說:“樹之塔,泥土的另一種
創(chuàng)造物。”返途中,山風(fēng)像是啟動了
一副多米諾骨牌,卷起枯葉為你鋪路。
那次奔喪的途中,我第一次目睹淮河。
沿岸,楊絮如暴雪飄落,仿佛哀悼。
“仿佛這里才是雪的故鄉(xiāng),它們在初夏
候鳥般飛抵。”一如死者堅持死在
黃泥覆頂?shù)拿┪?。兩岸的景物并沒有
差別,仿佛它們拋棄了偏見,像廟宇
甘愿沉降,坍塌為黃泥而無須自憐。
渡河往北,煤渣是通向礦區(qū)的索引,
枝枝蔓蔓,多像肺癌病人的肺葉。
“肺葉的黑比宿命的戳印更具狀,難以
洗白?!薄八芙^成為一名礦工,
而無法拒絕黑暗的宿命?!蔽逶碌拇蟮?/p>
富足,谷漿從土壤中溢出,舍給我
貧窮的親戚。我好奇的是,誰在指揮
這場合奏的管風(fēng)琴音樂會,纖細的
麥稈竟有如此挺拔的莖管供水流穿行。
麥芒像火苗搖曳,仿佛大地的激情
找到了出口。“這搖擺啊,是門啞語?!?/p>
大意是:相似的平原下,相似的火焰。
再往遠處,悲傷的姑媽指著西邊:
“河壩是個完美的支點,支撐著天邊
晚霞,那是天空過剩的欲望?!蔽覅s
看見一片鍍鋅的水域,顯然它融入了
太多殘忍的細節(jié),它將以回憶為食。
我不能滯留此地,我不能妨礙樹冠
茂盛如蓋。天色愈發(fā)黑了,汽車像甲蟲
掉進無底的幕布,蟲蛾在蛙鳴的煽動下
沖向車燈一如天邊群星無畏地涌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