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欣悅
【導讀】“厭女”是當前文化語境中的“高頻詞”。“厭女”不僅是一種文化態(tài)度或?qū)嵺`行動,而且兼具社會、歷史、文本、意識形態(tài)等多種表現(xiàn)形式;其情緒化特征的背后隱含著鮮明的話語策略,因而常誘發(fā)普遍“共情”;不同“主體”對厭女文化的演繹則昭示出“厭女”是傳統(tǒng)性別觀念的基本結構秩序之一。
【關鍵詞】厭女性別話語社會關注近年來,與“暴力”相關的性別問題及其引發(fā)的司法案件、社會討論、學術爭鳴可謂層出不窮。深受新冠疫情影響的2020年,“暴力與性別”更成為公共領域中引人關注的社會現(xiàn)象,一再沖擊著人們的想象力和認知“舒適圈”。在暴力旋渦中掙扎的女性們以各種姿態(tài)呈現(xiàn):她們是被“養(yǎng)父”性侵的“假冒”未成年李星星,是被丈夫碎尸后扔進化糞池的“杭州來女士”,是觸發(fā)全網(wǎng)憤怒的林有有和惡女“清華學姐”,是前夫用汽油殘忍焚燒致死的“完美受害者”拉姆,是遭受夫家集體虐殺后再被娘家配以“冥婚”的山東女孩方洋洋……與這些現(xiàn)實、文本、話語層面的暴力事件相伴,隱匿其后的“厭女文化”逐漸顯露,成為討論性別議題的重要視角,而由“厭女”派生的“仇男”“恐婚”“女拳”“蟈蝻”等也成為網(wǎng)絡環(huán)境下的話語“狂歡”。
盡管“厭女”已是文化場域的高頻詞,許多研究人員或女性主義者也以其為“匕首、投槍”,對父權文化展開猛烈批判,但目前國內(nèi)關于“厭女”的理論研究并不多。中國臺灣學者王曉丹參考莎拉·班特韋瑟(Sarah?Banet-Weiser)在《賦予權力:流行女性主義與大眾厭女癥》(Empowered:?Popular?Feminism?and?Popular?Misogyny)一書中提出的學術觀點,將新媒體語境下“厭女”現(xiàn)象的風行稱為“大眾厭女”(popular?misogyny)。[1]這提醒我們,厭女文化正在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當我們信手拈來用“厭女”痛斥性別暴力時,當我們給復雜的女性問題貼上“厭女”標簽時,當我們視“厭女”及其派生詞為一套可以消解意義的網(wǎng)絡流行語時,我們或許應當進一步思考:究竟什么是“厭女”?它是一種情緒表達嗎?這一現(xiàn)象流行的原因又是什么?
一、“厭女”的定義與復義表達
中文語境中的“厭女”是一個外來詞,對應英文單詞“Misogyny”,也常譯為“厭女癥”?!俄f氏百科全書詞典》將其定義為“對于女性的憎恨、厭惡與不信任”(hatred,?dislike,?or?mistrust?of?women)。[2]《世界圖書詞典》則將其概括為“憎惡女性”(hatred?of?women)。[3]“厭女”的詞典釋義構成了人們對其的基本認識與判斷——對女性的敵意。
但如果僅從這一標準出發(fā),就很容易將“厭女”及其隱含的歷史背景與文化內(nèi)涵簡單化,也會低估其帶來的影響。實際上,作為現(xiàn)象的“厭女”廣泛存在于社會生活中,宗教信仰、生活習俗、語言文學等都或多或少浸染著特定的厭女文化,而時下社會語境中人們對女司機、綠茶婊、田園女權、偽娘等身份的敵意或鄙視則是“厭女”文化的當代形態(tài)。正如人類學家David?D.Gilmore所言,厭女思想“無所不在”[4]。然而從學理的角度來看,作為學術概念的“厭女”并非一個無所不包的概念,而是相對集中在西方婦女史、文學批評以及女性主義理論研究三個領域。這意味著,“厭女”既是真實存在的社會現(xiàn)象,也是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歷史事件,既是重要的文本表述,也是復雜的思想觀念。
與社會現(xiàn)實層面的“熱度”不同,國內(nèi)學界對“厭女”的關注不多,而主流漢語詞典也尚未收錄該詞條。目前,關于“厭女”的定義與闡釋散見于一些學術著作。在汪民安主編的《文化研究關鍵詞》中,相關詞條的解釋是:“厭女癥是女性主義理論的一個重要術語,指父權制社會長期以來根深蒂固的對女性的詆毀、誹謗和虐待,也可以理解成任何社會以明顯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對女性毫無道理的恐懼和痛恨?!盵5]該定義點明父權制是造成厭女現(xiàn)象的文化動因,這是國外學界在該問題上達成的基本共識。盡管厭女文化與父權制社會相生相伴,但其作為問題被發(fā)現(xiàn)則與現(xiàn)代理性以及女性意識的覺醒息息相關。1405年,意大利女作家皮桑的《婦女城》一書被譽為女性主義的開山之作,而該書也是最早提出反對“仇女”觀點的著作。此后,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女權辯護》、穆勒的《婦女的屈從地位》以及波伏瓦的《第二性》等,均結合歷史上真實的厭女現(xiàn)象,探討了父權制對女性的壓抑與貶損。
與《文化研究關鍵詞》強調(diào)“厭女”具有“明顯的形式”略有不同,《路特里奇國際婦女百科全書》認為:“厭女癥,是在文化和思想觀念上對婦女抱有的一種系統(tǒng)性仇恨,它在世界各地都有公開的和隱蔽的表現(xiàn)形式”[6]。就是說,“厭女”的表現(xiàn)形式不僅指向中世紀獵殺女巫這類極端的暴力行為,同時包括那些看似中立卻暗含性別歧視的話語結構,比如,傳統(tǒng)文學對女性形象的建構,現(xiàn)代廣告對女性的物化等。
古今中外,文學中厭女現(xiàn)象的廣泛存在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美狄亞、克呂泰涅斯特拉、安提戈涅、美杜莎,這些恐怖惡毒的女妖形象,構成了西方文學對女性的基本想象。而這些女性形象的文化意涵延續(xù)至當今的西方社會,例如,希拉里·克林頓、安吉拉·默克爾等女政治家的照片都曾被漫畫為美杜莎的形象。無獨有偶,中國古典文學也存在一系列的“紅顏禍水”,例如,妲己、褒姒、貂蟬、楊玉環(huán)等。此外,《三國演義》對女性的遮蔽,《紅樓夢》中的女兒崇拜,《水滸傳》的蕩婦羞恥及反復出現(xiàn)的“殺妻”敘述也蘊含鮮明的厭女情結。正如凱特·米利特所言:“厭女文學是男性敵意的主要載體,屬于忠告體裁和喜劇體裁。在男權制社會的所有藝術形式中,厭女文學宣傳男性敵意最直截了當,其目的是強化男女兩性各自的地位?!盵7]53
基于“厭女”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密切關聯(lián),“厭女癥”一詞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文學批評領域?!段膶W批評術語詞典》將其定義為“女性主義批評批判男性中心文學時常用的術語,指歪曲、貶低婦女形象,把一切罪過都歸諸女人的情緒或主題”[8]。就是說,將“厭女”引入文學研究,可以觀察傳統(tǒng)文學如何歪曲女性并將其合理化。20世紀70年代,凱特·米利特的《性政治》和桑德拉·吉爾伯特、蘇珊·古芭的《閣樓上的瘋女人——女性作家與19世紀文學想象》是探討西方厭女情結如何影響文學文本生成的經(jīng)典著作。前者主要批判男性作家對女性的丑化、物化,指出“男性文化把女人變成了一個性標志,一個沒有思想和人格的肉體,一個供它觀賞的‘X”[7]179。而后者不僅關注惡女形象,同時反思父權制下的女性美德,認為厭女文化導致文學中的女性形象“呈現(xiàn)為天使和怪物的道德上的極端化”,而在“鏡像歷史”中掙扎的“女性寫作”則對“傳統(tǒng)進行了嚴肅而激進的修正”。[9]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男人之間:英國文學與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一書,將文本分析聚焦在男性同性書寫上,結合西方社會的“恐同”情緒,擴展了“厭女”涉及的范圍,它不僅針對女性,同時“壓迫了男性中的所謂的女人氣質(zhì)”[10]。厭女研究的文本轉(zhuǎn)向,與第二次女權運動的理論訴求相關,也展示出學界對這一問題的思考由社會歷史現(xiàn)象轉(zhuǎn)到了話語層面。
近年來,伴隨“厭女”的事實形態(tài)發(fā)生了諸多變化,相關研究也對既有概念進行了補充。日本學者上野千鶴子的《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女ぎらい:ニッポンのミソジニー》)于2010年在日本出版,深受大眾讀者歡迎。作者認為:“在性別二元制的性別秩序里,深植于核心位置的,便是厭女癥。在這個秩序之下,不論男人女人,無人能逃離厭女癥的籠罩?!薄皡捙Y的表現(xiàn)形式在男女身上并不對稱。在男人身上表現(xiàn)為‘女性蔑視,在女人身上則表現(xiàn)為‘自我厭惡?!盵11]1上野千鶴子的研究挖掘了此前常被忽略的女性主體身份,看到了女性作為受害者之外的另一面,即“厭女”的行為主體不僅指向男性,同樣包含女人。在傳統(tǒng)文化秩序的懲戒凝視(disciplinary?gaze)下,女性難以避免地完成了深層次的自我規(guī)訓。上野千鶴子還將研究從傳統(tǒng)的文本分析轉(zhuǎn)向了對日本社會的觀察,其中關于“秋葉原無差別殺人事件”“東電女職員被殺案”“兒童性侵案”的解讀都頗具啟示意義,為反思當前中國的性別暴力事件提供了理論參考。
2017年,美國學者凱特·曼恩(Kate?Manne)出版了《貶低女孩:厭女的邏輯》(Down?Girl:The?Logic?of?Misogyny)一書,延續(xù)了以“厭女”作為方法的思路,探討了美國當代社會的性別問題與社會制度、政治權力之間復雜的糾葛。該書認為“厭女”是整個社會制度與文化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在此環(huán)境下,婦女常會面臨各種各樣的敵意,原因在于她們是男人世界(父權制)中的女性,被認為不符合男人標準。[12]而2019年中國臺灣學者王曉丹主編的《這是愛女,也是厭女》則收錄了十余位學者的厭女研究。他們分別從政治學、社會學、教育學、文學等角度切入研究,分析了厭女文化對女性所采用的“拉攏”與“懲戒”的雙重策略,并認為女性的“自我厭惡與自我客體化”協(xié)助了雙重策略的實現(xiàn)。[1]15-16這些研究的共性是不再將“厭女”視為一種“過去式”的觀念,而是思考“厭女”的當代形態(tài)及其與社會文化的關聯(lián)。
相比其他女性主義理論術語,如“雙性同體”(androgyny)、“社會性別”(gender)、“性別操演”(gender?performativitiy)等,“厭女”看似是一個通俗易懂的概念;中文語境中的“厭女”也以動賓結構簡單粗暴地設定了一個具體的行動,充滿情緒色彩。然而,通過爬梳“厭女”的學術定義可以發(fā)現(xiàn),它是一個復義的文化概念,兼具社會、歷史、文本、話語等多種表現(xiàn)形態(tài)。人們在事實層面討論厭女行為時,往往忽略了隱藏于文本內(nèi)部的話語策略和秩序結構。
二、情緒表達背后的話語策略
“共情”的發(fā)生需要外在刺激與內(nèi)部體驗形成關聯(lián),而這絕非自然的過程,它依賴于信息在傳播過程中的前經(jīng)驗、情境以及話語策略等。由此觀照“厭女”,作為對特定人群的厭惡、憎恨,其確有“情緒化”特點,是一種非理性的表達。但吊詭的是,“厭女”常常引發(fā)強烈的共情與共鳴,構成了人類文明深層的集體無意識,例如,蕩婦仇恨、貞節(jié)崇拜、月經(jīng)羞恥等。這就意味著,“厭女”及其相關行為并不是一種簡單的、隨意的、偶然的情緒表達?!皡捙蹦軌虼罱ü睬樾畔⒌倪B接,當有其獨特之處。
《三十而已》是2020年最熱門的電視劇之一,因觸及諸多社會問題,引發(fā)了大眾媒介的廣泛討論,女主角顧佳也成為近年來興起的“大女主”形象序列中的又一經(jīng)典人物。不過,回顧該劇所引發(fā)的爭論,很多討論并沒有圍繞三位女主展開,而是聚焦在配角林有有身上。電視劇熱播時,與林有有相關的話題頻頻登上各大網(wǎng)站的熱搜,閱讀量常在1億以上。林有有不僅被網(wǎng)友斥責為“極品小三兒”,更是引發(fā)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網(wǎng)絡厭女”(online?misogyny)事件。那么,該角色為何會引起全網(wǎng)的集體憤怒和口誅筆伐?本文認為,這不僅源自林有有的“第三者”身份,更基于電視劇在塑造這一形象時使用了“打造惡女”的敘事策略。
“第三者”是情感類影視劇中常見的人物類型。這類角色雖不討喜,但也未見得一定激發(fā)人們的厭惡,有時甚至能夠令人憐香惜玉,比如,《牽手》中的王純、《蝸居》中的海藻。但《三十而已》將林有有塑造成一個完全意義上的“惡女”。首先,林有有對男主人公許幻山的愛慕缺乏情感動因,更多是考慮到對方的身份和地位,此時她是一個貪圖物質(zhì)的“拜金女”的形象;其次,她始終采取主動的姿態(tài)來勾引已婚的男主,延續(xù)著傳統(tǒng)蕩婦形象的基本特質(zhì);最后,她在行為處事層面,呈現(xiàn)出“套路”極多、心機極重的特點,是一個能夠引發(fā)當代人(特別是女性)情感波動的形象。由此看來,身為“第三者”的林有有兼具拜金、放蕩、心機重等性格特征,可謂惡貫滿盈,人神共憤便不足為奇。
除了文本層面的壞女人林有有,現(xiàn)實生活中“清華學姐”事件同樣隱含著打造惡女/惡男的話語策略。從結果來看,該熱點新聞源自一場發(fā)生在大學校園的“誤會”?!扒迦A學姐”在食堂用餐時因懷疑被侵犯,便以性騷擾為由網(wǎng)曝了“學弟”,給其貼上了“猥瑣男”的標簽,揚言讓其“社會性死亡”。而伴隨真相浮現(xiàn),“學弟”不過是背包碰到了學姐的臀部,不存在惡意猥褻。“清華學姐”的行為侵害了該男生的權益,應做出聲明、道歉。實際上,涉事雙方也經(jīng)過溝通達成了“和解”。然而,“清華學姐”事件并未就此結束,反而不斷升級,從制造猥瑣男的風波轉(zhuǎn)向了網(wǎng)絡厭女的狂歡。特別是隨著眾多營銷號不斷“加戲”的傳播策略,如偽造道歉信、聊天記錄等,“清華學姐”很快被打造成一個歇斯底里的“女拳”,引發(fā)全網(wǎng)憤怒。這一熱點事件的形成與網(wǎng)絡媒介的傳播環(huán)境、流量經(jīng)濟的利益訴求等密切相關,更重要的是,它觸碰到了近些年網(wǎng)絡女性主義的亂象以及人們對于所謂“田園女權”的厭惡情緒。
此外,這一事件也揭示出網(wǎng)絡環(huán)境中的“厭女”和“仇男”是一體兩面的概念,網(wǎng)民們在宣泄憤怒之外,很難對現(xiàn)實層面的性別問題產(chǎn)生嚴肅的思考或積極的建設作用。人們既可以借女性利益受損建構“惡男”,也可因女性失范而打造“惡女”。不論男女,他們都可能成為厭女文化直接的受害者。而“厭女”邏輯中存在的“打造惡女/惡男”的策略則將個體的情緒激化成群體行為,不僅消弭了事件主體所遭遇的傷害或困境,還形成了新的話語暴力。
除了“打造惡人”,“受害者有罪論”是厭女現(xiàn)象背后又一個常見的話語策略,其根植于傳統(tǒng)文化對女性以及兩性關系的基本界定。在傳統(tǒng)性別秩序中,女人從屬于男人,是男人的私有財產(chǎn),要遵守父權文化的種種“規(guī)則”,一旦違規(guī)就會遭受懲戒。懲戒文化一方面將兩性之間的暴力合法化,另一方面則被女性內(nèi)化為需嚴格遵循的行為準則。這樣的文化觀念就催生出所謂“家庭沖突”必“事出有因”的潛意識,影響著人們對于性別暴力案件的判斷。
近年來,“受害者有罪論”的輿論導向幾乎成為家庭暴力、性侵案件在媒介發(fā)酵過程中必然經(jīng)歷的一環(huán)。諸如“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一個巴掌拍不響”“給男人戴綠帽子,該死”等言論在網(wǎng)絡環(huán)境中通常具備一呼百應的感染力和煽動性。2020年春,與韓國“N號房”事件同時,“鮑毓明性侵養(yǎng)女案”一時間被推上風口浪尖,成為全國關注的爆點新聞。回首案件,民眾對該案的評價幾經(jīng)反轉(zhuǎn),對于受害者的態(tài)度也是從同情到懷疑再到否定。最終的調(diào)查結果證明,受害者的“未成年”身份系偽造,此前“受害者有罪論”的支持者得到了所謂的“實錘”。然而值得玩味的是,傳播過程中,大眾的關注點與興奮點幾乎都集中在受害女孩身上,例如,她是否成年、身高多少、態(tài)度如何等,而對該案所涉及的諸多法律問題視而不見。如果“受害者有罪論”成為暴力案件普遍的輿論環(huán)境,那么它勢必會阻礙受害者的維權之路,甚至影響司法程序。更為隱秘的危害是,它還會鞏固厭女文化邏輯對受害者的圍困,衍生出“暴力受害者自責、自慚形穢的文化”。[13]
與“受害者有罪論”相伴出現(xiàn)的是“完美受害者”形象。2020年秋,美麗善良的藏族姑娘拉姆,網(wǎng)絡直播時被前夫用汽油焚燒致死。在相似案例中,拉姆是少見的沒有瑕疵的受害者,面對丈夫無端的家暴,她不卑不亢,勇敢堅強,依靠自己的辛勤勞動撫養(yǎng)兩個孩子。正是因為拉姆的“完美”,才讓輿論沒有任何“反轉(zhuǎn)”。大眾對這起惡性“家庭暴力”的譴責格外一致。而問題也正在這里,如果拉姆不是“完美受害者”,是否還會引發(fā)如此強烈的聲討?根據(jù)《人民日報》官方微博提供的數(shù)據(jù),中國有30%的已婚女性曾遭受家暴,如果只有“完美受害者”才能憑借“美德”博取同情與支持,那么顯然變相提升了維權的門檻。在流量時代,情緒的表達通常轉(zhuǎn)瞬即逝,它可以被轉(zhuǎn)移、被淡化、被遺忘,甚至被消滅。對拉姆“完美受害者”的贊譽及引發(fā)的憤慨很可能是虛擬群體的情感宣泄,受害者真正的隱痛則曖昧不明。在中國,“家丑不可外揚”“清官難斷家務事”等觀念深入人心,影響著“反家庭暴力”的法律化進程,造成了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混淆。傳媒關于“完美受害者”的言說本質(zhì)上仍是一種道德敘事,而非現(xiàn)代法律邏輯的體現(xiàn)。如何完善相關法律、法規(guī),保護受害者的合法權益,或許才是我們在大量的殘忍暴力案件中應當吸取的教訓。
互聯(lián)網(wǎng)是當代厭女文化最活躍、最公開化的平臺,網(wǎng)絡評價體系和傳播形式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傳統(tǒng)“厭女”的嚴肅性,卻形成了新的話語策略。發(fā)生在2020年7月的“杭州來女士失蹤案”是一起典型的惡性謀殺案,其丈夫作案手段的血腥殘忍、冷酷無情令人發(fā)指。而辦案中媒體的介入以及網(wǎng)民的“狂歡”,則讓暴力案件擁有了更多的文化意味?;谥T多因素,案件的偵辦過程可謂撲朔迷離、謠言四起?;蚴钦撟C謀殺的心理動因,或是尋找媒體采訪的蛛絲馬跡,“吃瓜群眾”紛紛參與“網(wǎng)絡破案”,甚至還有網(wǎng)紅UP主前往案發(fā)地取景直播。而受害女性始終是在場的缺席。真相大白后,網(wǎng)絡偵探們的熱情很快消退,此時“人間蒸發(fā)”的不僅是來女士的肉體,還有惡性家庭暴力事件本應引起的社會思考。令人無奈的是,案件的悲劇性被諸如“化糞池警告”“絞肉機警告”“感謝丈夫不殺之恩”等網(wǎng)絡“?!彼猓藗兊姆此家餐A粼凇懊刻煲粋€恐婚小技巧”“不婚不育保平安”等非理性的表達。就這樣,來女士被殺案的傳播領域形成了充斥著各種聲音的“聲景”(Soundscape),掩蓋了暴力背后的殘酷秩序。這是性別議題一次次鬧劇化傳播后最為常見的局面,虛擬的“正義”和泛濫的“共情”帶來的終究是遺忘以及對暴力的“群體免疫”。
“厭女”并非一種簡單的情緒表達,其背后蘊含著特定的話語策略。不論是制造惡女,還是宣揚仇男,不論是推斷被害者有罪,還是消解性別壓抑的嚴肅意味,它們均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厭女”及其相關秩序邏輯的合理化。其所形成的話語暴力則在文藝作品、大眾傳媒以及網(wǎng)絡平臺等領域“匿名擴散”[14]65,進而鞏固了厭女文化的內(nèi)在結構。而“厭女”也以極端、偶然、非理性的外在特征巧妙遮蔽了背后根深蒂固的文化觀念和千變?nèi)f化的話語策略。從這個層面來看,探索“厭女”背后的話語功能,或許才能理解“厭女”這樣一個富有激進色彩、政治不正確的觀念,為何依然能夠盤旋在人類的上空并發(fā)揮著歷久彌新的作用。
三、不連貫主體背后的超穩(wěn)定秩序
金觀濤曾用“超穩(wěn)定結構”假說來定義中國的封建歷史,認為繁盛時期的宗法一體化與朝代更迭的大動亂共同維護了“社會結構的巨大穩(wěn)定性”[15]。這一結論是否恰切暫且不論,但它為我們理解那些在現(xiàn)代社會仍具強大生命力的前現(xiàn)代觀念提供了某種思路。在父權制背景下,“厭女”是中性意義的客觀存在,它是人類長期社會文化實踐和精神建設的產(chǎn)物,是具有普遍意義的性別觀念。任何文化形態(tài)都存在一個新陳代謝、大浪淘沙的過程,不少傳統(tǒng)文化觀念都在歷史演變中失去了生存的土壤,但“厭女”及其引發(fā)的情緒表達依然頗為活躍。究其原因,除了多種多樣的表現(xiàn)方式與迷惑性的話語策略外,更為關鍵的還是“厭女”背后存在一個彌散主體形式的超穩(wěn)定結構。
“陰間新聞”是新近出現(xiàn)的網(wǎng)絡流行語,常用來形容那些本以為在當代社會銷聲匿跡的行為、觀念的重現(xiàn)。2020年11月,山東女子方洋洋因無法生育被婆家虐待致死的報道便被網(wǎng)友們戲稱為“陰間新聞”。依據(jù)相關報道顯示,受害者方洋洋1997年出生在山東禹城,彼時她的父親已45歲,而其母則是被村民“撿回來”的智力低下者。2016年,方洋洋以十余萬的彩禮價格嫁入張家,卻因無法生育而遭到丈夫、公婆長期的暴力虐待,并最終因身體大面積的創(chuàng)傷和嚴重營養(yǎng)不良而死亡,死后又以“幾千元錢”的價格被娘家親屬配了“冥婚”。在方洋洋的案例中,我們可以看到強大的厭女文化對其人生的絕對掌控。一方面,她始終以物質(zhì)交換的形式,按部就班地踐行女性職責,完成了兩次“婚姻”,是個“好女兒”;另一方面,她又因不能生育而被認為沒有完成女性職責,是個“壞妻子”。而所謂的女性職責,便是厭女文化對女性的基本規(guī)范,而好壞女人的“分而治之”(divide?and?rule)[11]34則是厭女文化系統(tǒng)的統(tǒng)治法則。正如中國臺灣學者楊婉瑩所言:“本質(zhì)上,厭女并不是對全體女性的仇恨,厭女可以說是父權世界的警察(police?force),懲罰溢出性別常規(guī)的女性,同時肯定或獎勵那些遵循性別常規(guī)的人?!盵16]如果從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視角來看,方洋洋的人生遭遇是20世紀20年代“鄉(xiāng)土小說”中常見的內(nèi)容,魔幻的是,百年后的今天它依然存在。
當然,當代社會中的“厭女”絕大多數(shù)時候并非那些極端的仇女、殺女事件,而是常被包裹成由衷的“贊美”或無心的“玩笑”。從這個角度來看,杭州女子被造謠出軌快遞員一案值得關注。生活在杭州的吳女士取快遞時被偷拍,進而被造謠成出軌快遞小哥的風騷少婦。謠言一經(jīng)傳播,迅速失控,網(wǎng)民們對“蕩婦”的憤怒和“妖艷賤貨”的意淫,讓這個無中生有的“大戲”形成了極為廣泛的傳播效果。最終,吳女士因此失去了穩(wěn)定的工作,心理也處于醫(yī)學認定的抑郁狀態(tài)。盡管吳女士用法律手段積極維權,但造謠者始終堅持,“自己并不認識吳女士,沒有惡意”,“制造謠言不過開開玩笑”。相比來女士、方洋洋,吳女士的經(jīng)歷似乎輕巧得多,但這種“輕巧”的傷害背后同樣是厭女文化對女性的規(guī)訓與懲罰,而且更為隱蔽、更為深刻。因為這類無差別的歧視是無意識的、沒有道德困境的,甚至滋生快感的行為。在造謠者看來,編造“黃段子”是無聊生活的“調(diào)味品”,沒有明確的惡意;而對于網(wǎng)民而言,這不過是碎片化閱讀中的一個“大瓜”;但對于受害者,這是一種難以明辨的污名和侮辱。這不禁令人想到魯迅在《論“人言可畏”》中所言:“她們的死,不過像在無邊的人海里添了幾粒鹽,雖然使扯淡的嘴巴們覺得有些味道,但不久也還是淡,淡,淡?!盵17]好在,險些“社會性死亡”的吳女士沒有沉默,而是選擇“死磕”,努力通過司法途徑讓造謠者接受法律的嚴懲。
同樣敢于向傳統(tǒng)性別秩序叫板的還有脫口秀演員楊笠。2020年夏天,她在綜藝節(jié)目中亮出“金句”:“為什么男人看起來那么普通,但是他卻可以那么自信?”這句“普卻信”的“吐槽”一經(jīng)曝出,迅速出圈,產(chǎn)生了極強的社會影響力,引發(fā)了激烈的爭論,一邊是女性的共鳴,一邊是男性群體的集體不滿。回顧歷史,楊笠的言論并不驚人,亦不新鮮。早在1945年,波伏瓦就在《第二性》中寫道:“最平庸的男性面對女人也自以為是半神。”[18]楊笠不過是重復了傳統(tǒng)性別秩序中客觀存在的一個現(xiàn)象。
那么楊笠的意義何在?本文認為,她的意義不在于提出了先鋒的觀點,而是表達了一種“幽默”的勇氣。千百年來,人們對女性的想象處在兩個極端,一是天使,一是惡魔。而兩極化想象最直接的影響是造成了性別的刻板認知。時至今日,人們?nèi)菀捉邮芘缘膰Z叨、哭訴,甚至歇斯底里,卻難以容忍女性的幽默與傲慢,因為前者是傳統(tǒng)觀念對女性的自然定義,而后者則是既定規(guī)則的“逃犯”。楊笠所呈現(xiàn)的是,面對“性別問題”,女性除了聲嘶力竭地控訴或凄凄慘慘地悲鳴,還可以大大方方地揶揄和諷刺。只不過,諷刺的結果是楊笠因言論涉及“性別歧視”而遭到舉報和抵制。
從楊笠脫口秀掀起的軒然大波、“清華學姐”造成的話語狂歡到近年來網(wǎng)絡媒介對“女權”的惡意與污名,不難感受到其中高漲的厭女情緒。這種群體性的“厭女”是傳統(tǒng)性別觀念與當代社會碰撞的產(chǎn)物,展現(xiàn)出性別問題的時代性。約翰·斯圖爾特·穆勒曾說:“婦女從屬于男人是個普遍的習慣,任何背離這種習慣的行為就自然地顯得不自然?!盵19]傳統(tǒng)性別秩序通過規(guī)定兩性角色確立一個穩(wěn)定的、自然的秩序結構,身處其中的男女以此獲得安全感。而該結構一旦被質(zhì)疑,安全感的喪失就會引發(fā)主體的焦慮,而這種焦慮也是當前性別對立現(xiàn)象背后的重要心理動因。
通過以上種種案例可以看出,“厭女”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穩(wěn)定的主體。厭女現(xiàn)象的發(fā)生可能是沉渣泛起的前現(xiàn)代文化,可能是日常生活中看似無害的“玩笑”,也可能是特定群體時代情緒的表達。??略谡撌鲈捳Z的功能性時,強調(diào)“話語不是思考、認識和使用話語的主體莊嚴進行的展示,相反,它是一個主體的擴散,連同它自身的不連續(xù)性在其中可以得到確定的主體”[14]59。所以說,“厭女”往往不存在統(tǒng)一的主體“莊嚴”地表達憎惡女性的立場,它更多是散布在不同的甚至彼此無關的主體中,演繹復雜多元的厭女文化。因而,家暴妻子的丈夫、關切子女婚戀的母親、熱衷窺視的“吃瓜群眾”等都可以構成“厭女”行為的主體。這些不連貫的主體強化著傳統(tǒng)性別秩序?qū)ε缘囊?guī)范,從而確立超穩(wěn)定的秩序主體和文化結構。
綜上所述,“厭女”既簡單又復雜,既顯而易見又諱莫如深,看似偶然實則普遍,表面是極端情緒表達,內(nèi)在則表現(xiàn)為一種話語策略,參與父權文化的建構與再生產(chǎn),并形成一套超穩(wěn)定文化結構。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指出,西西弗是荒誕英雄,這既出于他的激情,也源自他的苦難。在2020年暴力受害者群像中,我們不應只看到苦難,投以廉價的同情或短暫的憤怒,同樣應看見那些帶著激情反抗的勇者。這些普通人借由漫長的法律訴訟、多年的隱忍堅持以及近乎悲壯的反抗,觸動了壓在女性身上的文化巨石。他們?nèi)缥魑鞲ィ按_信一切人事皆有人的根源,就像渴望陽光并知道黑夜無盡頭的盲人永遠在前進”[20]。即便在前進中會遇到失敗、挫折與屈辱,但“要想沖出這種困境,別無他法,只有造反,受傷,背上污名,最后獲得救治”[7]296。對于女性,究竟是選擇走入公共領域發(fā)聲發(fā)熱、為人所見,還是回到私人空間經(jīng)營生活、鑄就美德?這關乎個人選擇,因而難以回答,但本文嘗試借用吉利根在《不同的聲音》中的觀點來提供一種可能的啟示,那就是:“自我發(fā)展是比自我犧牲更高的職責?!盵21]
[本文為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資金“中國當代女作家的戰(zhàn)爭敘述研究”(20720201006)階段性成果。]
注釋
[1]王曉丹.告別厭女——在情感與關系中琢磨自我[A].王曉丹.這是愛女,也是厭女[C].新北:大家/遠足文化,20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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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金觀濤.在歷史的表象背后:對中國封建社會超穩(wěn)定結構的探索[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162.
[16]楊婉瑩.沒選擇的選擇——女性從政者的雙重束縛[A].王曉丹.這是愛女,也是厭女[C].新北:大家/遠足文化,2019:180.
[17]魯迅.論“人言可畏”[A].魯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343.
[18][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Ⅰ[M].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19.
[19][英]約翰·斯圖爾特·穆勒.婦女的屈從地位[M].汪溪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266.
[20][法]阿貝爾·加繆.西西弗神話[M].沈志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131.
[21][美]卡羅爾·吉利根.不同的聲音:心理學理論與婦女發(fā)展[M].肖巍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138.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陳琰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