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妖除魔”敘事的新世紀變異

胡雯靜

梁啟超曾在《小說叢話》中寫道：“吾以為人類于重英雄、愛男女之外，尚有一附屬性焉，曰畏鬼神。以此三者，可以賅盡中國之小說矣?！比藗儗砩竦膹碗s情感催生出天馬行空的想象，以《西游記》為代表的中國古典神魔小說即發(fā)端于此。這一脈小說中普遍存在著的“降妖除魔”敘事模式千百年來生生不息，幻化成各種形態(tài)潛伏于林林總總的文本之中，如同永動機般源源不斷地為作家和讀者供給著敘事動力和閱讀動力。

《說文解字》中對“妖”的解釋是：“地反物也， 從示，和神同類?！倍澳А眲t是跟隨佛教傳入的外來語，是梵文“魔羅”之略，其義為“擾亂、破壞、障礙”?！把迸c“魔”在民間文化與宗教文化的相互融合中逐漸合二為一，專指那些荒誕奇異、為非作歹的物孽精怪?！把А毙蜗笤谛率兰o以來的類型小說中最為顯而易見，拋開“玄幻”“魔幻”這些根本不需“火眼金睛”即可將其辨認出來的類別不談，他們的鬼影在官場小說、武俠小說、犯罪小說、懸疑小說中也俯仰皆是。

反腐題材小說在上世紀90年代曾一度興盛，在出現(xiàn)了《抉擇》《十面埋伏》《蒼天在上》《中國制造》等一大批良莠不齊的作品之后，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近幾年來在新形勢的影響下，這一題材又梅開二度，《曲終人在》《追問》《風口浪尖》《一座營盤》《人民的名義》等長篇小說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來。以成功改編為“現(xiàn)象級”電視劇的作品《人民的名義》為例，省委副書記高育良、省公安廳廳長祁同偉、京州市副市長丁義珍等貪官污吏即是在宦海中沉浮的妖魔鬼怪，以侯亮平、陳海為代表的反腐斗士們則扮演著“降魔者”的角色。兩派力量斗智斗勇，展開了生死博弈，最終侯亮平掌握了關鍵證據(jù)，將貪腐分子送上了審判臺——一個發(fā)生在官場的“降妖除魔”故事呼之欲出。反腐小說意在揭露和批判社會現(xiàn)實，但實際卻往往流于對觸目驚心的腐敗內(nèi)幕與事無巨細的案件偵破過程的描寫。這一問題投射在“降妖除魔”的原型上，便表現(xiàn)為重在描繪妖魔之惡和“降除”過程，卻忽視了對“降除”所連接的兩個主體即“降魔者”和“妖魔”的深度挖掘。這樣本末倒置的筆法，必然會導致人物臉譜化、情節(jié)模式化等一系列問題，難怪有評論者將反腐小說歸納為兩個公式：“一個貪官+幾多美色+些許幫兇+一個包青天”以及“黑幕小說+言情小說+偵破小說”?？上?0年代的反腐小說如是，近來新興的反腐小說亦復如是，似乎在中間斷裂時期的“韜光養(yǎng)晦”并未給這類小說創(chuàng)作帶來什么質的飛躍。

“妖魔”在麥家的《解密》《暗算》《風語》等解密小說中搖身一變?yōu)椤昂诿堋薄白厦堋薄肮鈴鸵惶枴钡雀鞣N復雜詭異的密碼、密電，瞎子阿炳、黃依依、容金珍等天賦異稟者為之殫精竭慮、嘔心瀝血，這歷經(jīng)艱難曲折的破譯工作實與“清除魔障，取得真經(jīng)”無異。依此類推，武俠小說中的行俠仗義、報仇雪恨，犯罪小說中的捉拿歸案、繩之以法，懸疑小說中的循跡追蹤、解密真相……都可以看作是“降妖除魔”敘事的易容與變體。

“降妖除魔”一詞自身即隱含著“正義與邪惡”這樣一組二元對立的關系，但實際上“妖魔”并不一定十惡不赦，而“降除者”也不是總能占據(jù)道德高地。這一點從《白蛇傳》中就可見一斑：白素貞雖是千年蛇精，卻天性善良、知恩圖報；法海是天理正道的代言人，但他的暴力驅邪無疑并不具備絕對的正義性。正如雨果在《九三年》中所宣諭的那樣：“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痹谛率兰o眾多反思歷史與人性的文本中，“妖魔”與“驅魔者”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不清。莫言《蛙》中的姑姑萬心，是高密東北鄉(xiāng)最優(yōu)秀的婦產(chǎn)醫(yī)生，也是將計劃生育政策執(zhí)行到底的計劃生育干部。在“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黨指向哪里，我就沖向哪里”“我萬心為國家的計劃生育事業(yè)，獻出這條命，也是值得的”這般堅定信仰的支撐下，她雷厲風行，手腕強硬，與抗拒結扎、引流的村民們展開了激烈的斗爭。張拳老婆、王仁美、王膽這些懷著樸素心愿的孕婦們固然違反了計劃生育的規(guī)定，姑姑執(zhí)行政策的行為本身也無可厚非，但正是后者貌似合情、合理、合法的追剿造成了前者一個個家破人亡的凄慘結局。善與惡，美與丑，天使與魔鬼在姑姑身上同時得到體現(xiàn)，造成了姑姑人格的反差與分裂：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一面是接生了近萬名嬰兒的“送子娘娘”，一面是葬送了不少未及出世的生命的“殺人妖魔”。姑姑在恪盡職守“降妖除魔”的同時，也使自己成為了一個“女魔頭”，這個一體同構的過程是發(fā)人深省的?！叭魏我徊坑涗浳拿鞯氖穬詿o不同時又是一部記錄殘暴的史冊”（本雅明語），是非對錯，是由時間所決定的，也是由歷史的觀念決定的。

從“正義戰(zhàn)勝非正義”的維度來理解，麥家的《風聲》可以看作是對“降妖除魔”模式的反向運用。小說圍繞“誰是臥底”的巨大懸念展開，日本特務龍川肥原將涉嫌泄密的吳志國、金生火、李寧玉、顧小夢四人囚禁在一幢封閉小樓中秘密審訊，以圖找出代號為“老鬼”的共產(chǎn)黨臥底，進而將杭州的地下黨組織一網(wǎng)打盡。但是肥原的軟硬兼施、機關算盡并未得逞，一輪輪審問與較量過后還是一無所獲。敵特在這里擔任了手握金剛杵的“降魔人”角色，而共產(chǎn)黨臥底則被安排在這一結構中“妖魔”的位置上，想來倒與“老鬼”這個代號有幾分相映成趣。莫言《檀香刑》中的“降妖除魔”敘事則是亦反亦正，更為復雜。首先，貫穿小說始終的對于酷刑全面而詳盡的展示本身，就是一個關于“降妖除魔”過程的分步圖解。“妖魔”在此處對應的是受刑者——義和團領袖孫丙，“除魔者”表面上是執(zhí)刑的趙甲，實際是在趙甲背后隱匿著的沆瀣一氣的德國侵略者和晚清統(tǒng)治者。其次，孫丙為招募群眾加入義和團，謊稱自己是“岳飛岳大將軍的神靈附體，可以刀槍不入”，其裝神弄鬼的騙術確有些妖魔之邪性，就這個角度來說，他的“被除”也好像有些許“道理”。此外，孫丙打死凌辱妻子的德國兵以報仇，參與旨在“扶清滅洋”的義和團運動以抗擊侵略者，在整個受刑過程中表現(xiàn)得大義凜然、視死如歸以震懾狼狽為奸的中外反動勢力……這些情節(jié)中都隱藏著“降妖除魔”的芯子，如此層層疊疊、密密匝匝的反復書寫，賦予了作品廣闊的文化思考空間和震撼人心的悲劇力量。

在劉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蓮》里，“告狀”與“阻止告狀”兩條脈絡構成了一個雙向度的“降妖除魔”敘事。從李雪蓮的視點出發(fā)，背信棄義的丈夫秦玉河，在其位不謀其政、無視事情真相的王公道、董憲法、荀正義、史為民、蔡富邦、儲清廉等等“貪官污吏”實在為“人間正道”所不容。把這些人狀告到人民大會堂，使之受到制裁，確乎具有某種降妖除魔、替天行道的意味。而在層層級級的大小官員們眼中，李雪蓮口中的“假離婚”從法律意義上講是無可置疑的“真離婚”，他們與其說是“不愿還她清白”，倒不如說是“不知道該怎樣還她清白”。可就是這樣荒唐至極、根本無從解決的冤案，卻要用他們來之不易的烏紗帽來埋單。李雪蓮的“伸冤”在官員們看來無異于鬧事，他們?yōu)榱吮苊鉄o辜遭難而想方設法降伏胡鬧的“肇事者”的做法，似乎也無可厚非?！把А迸c“降魔者”角色的任意轉換，讓我們無法輕而易舉地做出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一個“民告官”的故事因為這樣一種“性質不定”而顯得意味深長，其中道盡了小老百姓的辛酸和可憐，也說出了“肉食者”的無奈與尷尬。

正如《西游記》中唐僧講的“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心魔不起，則妖魔自然遠離。所謂“心魔”，其實是對人性中陰暗與弱點的比喻說法?！洞笾嵌日摗分袑ⅰ靶哪А狈Q之為“內(nèi)軍”，并言“內(nèi)軍”有十，分別為：欲、憂愁、饑渴、渴愛、睡眠、怖畏、疑悔、瞋恚、利養(yǎng)虛、自高蔑人。其中還借菩薩之口說明，若能以禪智破此諸軍，便可“得成佛道已，度脫一切人”。妖魔易除，心魔難消，唐僧師徒歷經(jīng)八十一難取得真經(jīng)的過程，實際正是降除心魔的過程。閆真的《滄浪之水》就是一個“降除心魔不成，反被心魔所降”的故事。主人公池大為本是個與世無爭、清高耿直、頗有古代君子遺風的傳統(tǒng)式中國文人，在備遭不遇和挫敗之后，偶然嘗到權力的甜頭，由此開始了迷失與煎熬。他一邊覬覦著“高位”所附帶來的各種好處，不擇手段地向上爬；一邊在內(nèi)心痛苦掙扎，不斷地進行著自我反省和批判。最終在放棄了知識分子的道德操守后，池大為順利當上了衛(wèi)生廳廳長。理想和信念在這里不但未能拘禁住欲望，反而在金錢和權力的巨大誘惑下甘拜下風。池大為的現(xiàn)實遭遇與心路歷程，是20世紀90年代知識分子在理想幻滅之后精神蛻變，向世俗權力妥協(xié)投降的生動寫照。方方的《琴斷口》也在某種意義上講述了“心魔”的強大可怕。蔣漢的墜橋讓楊小北與米加珍內(nèi)心充滿愧疚，為了重啟幸福生活，他們約定將愛情進行到底，“一起留下美麗，努力排毒”，擺脫蔣漢之死的陰影。二人先是頂住眾人的非議結婚，不久又搬離了舊地，以期將前塵往事拋諸腦后。然而生命之重所引發(fā)的巨大負罪感非但沒有因他們的“驅除”減輕，反而在糾結和流言蜚語中茁壯生長，終于在消磨掉兩個人對愛情的全部信心之后，徹底壓垮了他們的婚姻。就像曾深信世間有真愛的楊小北最后意識到的那樣，“這世上有無數(shù)的困難，不是靠愛情就可以克服的”，愛情固然偉大，卻終究難勝心魔。

進入21世紀，文學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發(fā)生了種種變化，但“降妖除魔”的敘事模型卻仍然頑強地扎根于形形色色的文本內(nèi)部，一面承續(xù)著傳統(tǒng)的審美趣味，一面演繹新的人情人事。不少類型小說之所以還能差強人意，正是靠著這樣一個“潛敘事”在苦苦支撐?！敖笛А钡脑跄Ｊ街兴岛恼x性、合理性、對立性、階級性、必然性等等標準配置，往往為人們習焉不察——這是造成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禍根”，也是續(xù)寫的突破點之所在。很多優(yōu)秀作家恰恰是基于對這些“天然屬性”的質疑和思考而得以突出重圍，直抵時代與社會的隱蔽之地、歷史與人性的幽微之處，創(chuàng)作出真正引人入勝、發(fā)人深省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