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昆曲的“傳奇”之緣

◎范曉青

（泰州市黨史方志辦公室，江蘇泰州225300）

《紅樓夢》，中國古典文學巔峰之作；昆曲，百戲之祖。200多年前，在一位泰州人的主持下，《紅樓夢》遇上昆曲，開創(chuàng)戲曲表達紅樓先河，演繹了一出經(jīng)久不衰的舞臺經(jīng)典。

紅樓首戲

仲振奎(1749—1811)，字春龍，號云澗，別號紅豆村樵、花史氏。清乾嘉時期泰州戲曲家，一生寫了16部昆曲傳奇，其中最負盛名的即是《紅樓夢傳奇》。

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紅樓夢》程甲本刊行問世，京城文人一時爭相傳閱，嘆為絕作。第二年，落第文人仲振奎流寓北京，得閱《紅樓夢》，產(chǎn)生強烈共鳴。他在《紅樓夢傳奇自序》中云：“壬子（乾隆五十七年，1792）秋末，臥疾都門，得《紅樓夢》于枕上讀之，哀寶玉之癡心，傷黛玉、晴雯之薄命，惡寶釵、襲人之陰險，而喜其書之纏綿悱惻，有手揮目送之妙也。”同社劉君（劉宗梁，四川人）請為歌詞，遂成昆曲《葬花》一折，署名紅豆村樵。此舉早于孔昭虔創(chuàng)作于嘉慶元年（1796）的《葬花》劇4年，應是首次將《紅樓夢》小說改編為戲曲。

《紅樓夢傳奇》 嘉慶四年綠云紅雨山房刻本 泰州圖書館藏

嘉慶元年(1796)，仲振奎居揚州司馬李春舟幕府，得閱逍遙子《后紅樓夢》，其中寶玉獲救,黛玉回生,歷經(jīng)波折后再續(xù)前緣。仲振奎覺“大可為黛玉、晴雯吐氣，因有合兩書度曲之意”。嘉慶二年(1797)秋，仲振奎生病，“百余日始能挾杖而起”，他僅花40天，一氣呵成，于嘉慶三年(1798)初編成昆曲《紅樓夢傳奇》56折?！俺芍?，挑燈漉酒，呼短童吹玉笛調(diào)之，幽怨嗚咽，座客有潸然沾襟者”，改編成功由此可見。其中一些經(jīng)典折子戲廣泛流傳、盛演不衰，《集成曲譜》即收有仲氏《葬花》《扇笑》《聽雨》《補裘》4折。

仲振奎對紅樓戲編曲的嫻熟駕馭，基于他對小說有著深刻的理解，以及深厚的文學功底和相當?shù)膽蚯煸劇＿@些都與他生活環(huán)境和切身經(jīng)歷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

書香世家

明清時期，泰州家族教育繁榮，讀書向?qū)W之風盛行，仲振奎就出生于一個詩書世家，家學氛圍濃郁。

仲振奎曾祖父仲邦文，《道光泰州志》有“能文”的介紹。祖父仲素，人稱芍坡先生，為邑名諸生，才甲一世，制藝而外，詩歌詞律無所不通，存有《茗叟詩草》。

清代全國仲氏出過8位進士，其中一為仲振奎父，一為仲振奎弟。父仲鶴慶，字品崇，號松嵐，乾隆十七年(1752)高中江南鄉(xiāng)試解元，十九年中進士，與紀昀、錢大昕同榜，官四川大邑知縣，兩次代邛州知州，“工詩善畫蘭”“得者以為寶”，文章詩賦冠絕一時，詩作被譽為有李白之神韻，著有《迨暇詩鈔》4卷。弟仲振履，字臨侯，嘉慶十三年（1808）進士，授廣東恩平知縣，歷興寧、東莞、番禺等縣，二十一年升南澳同知，頗有官聲，有《冰綃帕傳奇》《雙鴛祠傳奇》等戲曲劇本刊行。

仲家族內(nèi)女子亦多擅吟詠，勤于筆耕，互相唱和，文采斐然，且多有著作問世，現(xiàn)存《仲氏女史遺草》詩集。

作為長孫的仲振奎，自小浸淫詩歌，他在《茗叟詩草》編輯說明中稱，“奎六七齡時，先大父呼之膝下教以詩歌，多獎誘之”，少年時即已才華出眾?！兜拦馓┲葜尽肥鲋僬窨骸霸姺ㄉ倭辏ǘ鸥Γ?，為文精深浩瀚，出入三蘇（蘇軾父子三人），平生著作無體不有”。

仲氏一族明初由蘇州輾轉(zhuǎn)遷至泰州東鄉(xiāng)西場（今江蘇省海安市城東鎮(zhèn)），仲鶴慶中進士后舉家移居泰州城中。蘇州昆曲應對其家族先輩有所影響，也養(yǎng)成了仲振奎的濃厚興趣。彼時泰州地區(qū)戲曲繁榮，家班、樂部遍布全城，昆曲的“吳儂軟語”激發(fā)著“洪武趕散”后人的蘇州情結(jié)，昆腔吹奏傳唱盛極一時，孔尚任《桃花扇》在泰州成稿，鄭板橋有“千家養(yǎng)女先教曲”的詩句。這些都為仲振奎將《紅樓夢》改編為戲曲打下了扎實功底。

命運多舛

仲振奎雖才思敏捷，博學多才，但命運坎坷。

乾隆三十一年（1766），緬匪犯邊，父仲鶴慶以馬政赴云南督修瀾滄官道并監(jiān)牛角官軍糧，因為人剛直，不肯茍且敷衍，遭人嫉恨誣陷，罷官后歸里，家境維艱。

然而禍不單行，在仲振奎凄苦的生活中，唯一可以給他帶來一些慰藉的才華橫溢的女兒，出嫁3年，女婿早亡，女兒隨之而去。后又喪妻，晚景甚是凄涼。

他在悼念亡妻趙箋霞的詩中云，“嫁衣盡典供甘旨”“無復鵝膏同淚日”。詩下自注:“乙巳予貧甚，鄰饋鵝膏以燃燈，隨燃隨滅，兩人淚涔涔下矣?！逼D苦之狀，令人唏噓。

他一生多次應試落榜，“名場十五度，孤負九秋鵬”，賈寶玉痛恨的“勞什子”八股文也套住了他，僅以監(jiān)生終老。為謀生計，先后跟著父、弟赴任幫忙，或游他幕，到過川、云、粵，也到過湘、鄂、贛、河朔、京城、魯、揚州等地，足跡曾遍及大江南北。

仲振奎的身世與曹雪芹有相似之處，家道中落，一生潦倒，更易產(chǎn)生思想上的共鳴。同時，作為與曹雪芹同時代的人，仲振奎對大家庭里交錯的人際關(guān)系、世情世貌有著真切的感受，廣泛的游歷和豐富的閱歷也成為他創(chuàng)作《紅樓夢傳奇》的重要源泉。

仲振奎是多產(chǎn)劇作家。除《紅樓夢傳奇》于嘉慶四年(1799)以綠云紅雨山房刻版印行，并被各地先后搬上舞臺外，尚有15種傳奇未刻，由此推之，其晚年困窘，或以編戲糊口。其他著作如《綠云紅雨山房詩鈔》《脈約》《辟光軒文鈔外集》《綠云紅雨山房文鈔外集》《春柳詠》《紅豆村樵詞》，亦多以抄本存世。

經(jīng)典傳唱

《紅樓夢傳奇》的成功，與其合理的改編和再創(chuàng)作密切相關(guān)，得益于刪繁就簡、主線突出，人物刻畫愛憎鮮明，韻文填詞十分精彩。因此，此曲很快為優(yōu)伶所采，粉墨登場，首演于揚州。

許兆桂《絳蘅秋》序言中稱：“吾友仲云澗于衙齋暇日曾譜之，傳其奇。壬戌春，則淮陰使者，已命小部，按拍于紅氍上矣。”壬戌春，指嘉慶七年春，這是紅樓戲曲演出的最早記載。以后揚州劇場大多流行此劇，至道光時期流傳到北京，道光中葉仍盛演不衰。至清末上海昆旦小桂林還演出全本，顯示出旺盛的藝術(shù)生命力。

日本青木正兒《中國近世戲曲史》：“乾隆間小說《紅樓夢》出而盛傳于世也，譜之于戲曲者數(shù)家，傳于今者三種……而三種中，仲云澗之作最膾炙人口，后日歌場中流行者即此本也?！?/p>

《紅樓夢傳奇》被評價為“譜曲得風氣之先”，曲學大師吳梅盛言其為“清人佳構(gòu)”。在其面世后的80年間頻頻出版，嘉慶四年（1799）由友人刊于京師，同治年間(1862—1874)有友于堂刊本，光緒三年(1877)有上海印書屋排印本，影響之大可見一斑。1978年，中華書局出版的阿英所編《紅樓夢戲曲集》收其前32折。

2018年，由92歲高齡的顧篤璜老先生擔任藝術(shù)總監(jiān)，取仲振奎《紅樓夢傳奇》的《葬花》《聽雨》與清代吳鎬所作《紅樓夢散套》的《焚稿》《訴愁》，合為4折，仍名為《紅樓夢傳奇》，在蘇州大學舉行首次公演。這是民國昆曲衰落后，100多年來這部昆劇經(jīng)典之作首次在舞臺復活。顧篤璜先生在改編時，未動古本中一字，也體現(xiàn)了仲振奎填詞譜曲文采絕佳。這部清代昆壇百年場上搬演最多的紅樓戲，沉寂百年后，又重新煥發(fā)生機。

仲振履曾為《紅樓夢傳奇》題詩：

公子佳人總太癡，癡情何必作仙慈。

一生玉笛高吹起，那是紅樓夢醒時。

六百年昆曲流傳，兩百年紅樓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