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別說見過我

梓石

母親的葬禮后，我經(jīng)常一個人在河邊洗鞋。有年冬天，我在冰面上膽戰(zhàn)心驚地走，冰碎了差點掉進河里，母親讓我穿著淋濕的衣服在堂屋里跪到深夜。在我的記憶深處，藏有一小塊和寒冷緊密相連的時間段。我也曾偷家里的雞蛋去小賣部換彈珠，被母親狠打，血痕在夏天的日光下被汗水浸透，凝成暗紅色的傷疤。她死去，我背上的疤也徹底磨滅不掉了。

父親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人，愛抽三塊錢的“游泳”，凡事都格外計較，總是瞪著眼珠，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他覺得我花錢大手大腳，便以各種理由克扣生活費。鎮(zhèn)中食堂早餐三塊，中午晚上都是五塊，加上零食一個月至少三百多，但只給我兩百，剩下的錢都是母親偷偷給的，有時候奶奶也會給幾十塊。

水草已經(jīng)浮滿了河面，有些地方是綠皚皚的苔蘚，魚腥味太重了，池底的青灰色鳑鲏在啄食著菜葉殘屑，螺螄附在黑色的藻泥上面。我看得有點分神，把鞋帶漂在水面上，幻想著魚啄鞋帶的場景。倘若是去釣魚、游泳，這么多年，母親對我從來都是苛責、謾罵和狠打。我有時候甚至覺得從來感受不到母親溫情的一面。在河邊的稻場上面，母親曾跟我說過，“如果我以后死了，你不能怨你爸?！钡緢錾箱仢M了稻谷，池塘里的荷稈已經(jīng)枯萎，蟋蟀在黃昏時鳴叫，母親的話如風過耳，但現(xiàn)在卻又突然記得清晰。

我曾經(jīng)聽人說，母親原本可以搶救過來的，如果連夜去武漢的話。母親瀕死之際，我還在學校，等我趕到醫(yī)院時，她已經(jīng)永遠閉上了眼睛。父親說，母親是心血管破裂死的。那天上午她還爬去栗樹上摘板栗，下午摘了棉花，晚上就渾身發(fā)冷。她突然說想喝瘦肉湯，等到他端來肉湯時，她已經(jīng)昏迷不醒。母親有高血壓，一直堅持吃藥，我一直記得她拖著疲倦的身子在河邊洗衣服的情景。芒槌在石板上敲打著，她有時會側(cè)身蹲著，有時會站起來捏一捏腰，手臂直直地伸開。

燒望鄉(xiāng)臺的時候，母親的遺物像秋收后被燒掉的棉稈稻草一樣，噼噼啪啪，混著嘈雜的哭聲?；鸸庖婚W一閃，我看見了母親的臉，就在那火光中涌現(xiàn)又消失，消失又涌現(xiàn)。對面田里的稻茬倒下去了，谷粒已經(jīng)歸倉，一些麻雀飛來飛去。家中只有一張用她的證件照合成的遺像，每次看到她微笑的面容，仿佛她還有很多沒有說完的話。

母親死后一個星期，我被父親清理衣柜的聲音吵醒了。透過臥室那道有裂縫的門，我看見父親把她沒有燒完的衣服扔得滿地都是。衣柜是母親的陪嫁品，一面破碎的鏡子嵌進柜門里，很多年前他們爭吵時打破了那面鏡子，我跪在門口求他們不要打架。鏡子上貼著一些花鳥剪紙，紅色的，很惹眼。放學后，我一個人走在小路上，清楚地回憶起衣架在衣柜里滑動撞擊發(fā)出的聲音，和父親那令人難以呼吸的痛苦——那種被拋下的極大的痛苦。

我對父親處理母親遺物的方式很不滿，但是我從沒有對父親說過什么。事實上，包括要生活費，我們也沒有說過幾句話。母親死后，父親每個月初把三百塊錢放在堂屋的桌角，用印冥幣的木塊壓著。

我與父親更加疏遠了。書上說，忘記一個人，去好好地生活，這是生者的希望，如果逝者可以說話，那也應是逝者的愿望。曾經(jīng)有過幾回，父親來的時候我并未睡著，我聽到父親用力握住門把再緩緩轉(zhuǎn)開的聲音，便立刻翻過身去面向墻壁瞇著眼睛。盡管父親極力不愿發(fā)出聲響，我還是聽到一雙塑膠拖鞋在黑暗中拖動，以及父親遲重的呼吸聲。我從不知道父親在黑暗中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也從來不敢抬起頭來，用一聲叫喚，或者一雙清醒的目光來打破沉默。我怕自己會在父親面前哭了起來；更讓我恐懼的是，若是走下床來，不幸看見父親陰沉的臉，該如何面對那種時刻？

我隱隱覺得，如果父親能拼盡全力去救母親的話，母親現(xiàn)在是有可能仍然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的。而在關鍵的時刻，沒有人拼盡全力。我恨父親不把母親送到武漢，更恨父親不讓裝有母親遺體的棺木放進堂屋。每每想到母親，我就要強行在腦海里，把母親切換到她去田里摘棉花的畫面。我沒親眼見到母親死前一天去摘棉花，但在想象中，會覺得母親走在裹挾著熱浪的秋風里，腳下是松軟濕潤的田埂。母親放眼望去，是一片白茫茫的，那會兒，她久病積郁的內(nèi)心，會變得明亮許多吧。不知道那一刻她的腦海中，刻畫過什么……

秋分那天晚上下了雨，母親的棺木在院子里停了一晚。院角落里的圓木上長滿了父親種的木耳，我氣得用鐮刀在圓木上砍，拳頭捶在柿子樹上，滲出了血。

從學校足球場外的院墻偷偷翻出去，沉浸到網(wǎng)吧煙霧繚繞的夜晚中，對我來說成了唯一重要的事。對我來說，吃飯不過是為了不讓自己感覺到饑餓帶來的眩暈，有時候為了上網(wǎng)費，我一天都是吃一塊錢的國華方便面。而睡覺，也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在令人憂傷的現(xiàn)實中睡著。

母親死后一個月，我在開心網(wǎng)吧做起了網(wǎng)管。開心網(wǎng)吧門口貼著一張魔獸世界的海報，血精靈法師搓起的火球里漂浮著“可口可樂，要爽由自己”幾個大字。每天晚上，我都強撐困意，倒頭在早已收起被褥只鋪著一張涼席的床上昏昏睡去。清晨，我醒來感覺胸口仿佛被人用力捶過幾拳，異常酸痛，起來伸了個懶腰才緩過來。

我去理發(fā)店染了彩色的頭發(fā)，打了耳洞，手臂刻了刺青，同時和幾個女生談戀愛。我一直坐二號機，白天睡覺，晚上通宵，有時玩兩把游戲，有時看電影聽歌，間歇切出去在QQ上聊兩句。我用火星文在QQ空間里寫下了很多日志，還專門把聞一多寫給亡女的詩《也許》貼在日志里。

在那些夜晚，在我內(nèi)心最幽暗的角落，大多埋藏著一些無關痛癢的瑣事。在一個遙遠的夏風過境后的傍晚，自己一人莫名地走在滴水的巷道里，一直走向布滿紅色云朵的天際那頭；在某個無聊的冬日午后，自己孤零零地坐在池塘邊等待魚兒躍出水面……多半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件，這些斷簡殘編經(jīng)過一段時間之后變得遙遠而模糊，歸納起來，大都具有一些不由自主的特征，和過去有關的。我沉湎于過去的點滴，在那個時刻，我已經(jīng)完全迷失在自己想象出的虛幻世界里。這些幻覺常常是隨著谷物間的一只蝴蝶、一只蜻蜓飛走了，又或是變成了一只蚱蜢，或是變成了浮動于水溝里的一株水草。

從家里出來，往光山走，母親的墓在那邊。路旁是一排排瘦骨嶙峋的楓樹，好像有一些年頭了，也不知道是誰種在這里的，在這被塵世遺忘的桃花源里，像這樣的楓樹隨處可見，每當深秋來臨之時，變化做血一樣的深紅，給人一種置身血海的幻覺……另一旁卻是一排排農(nóng)田，初夏的時候那綠幽幽的一片，沁人心脾，叫人為之一振，可如今也枯黃的一片。

在山坳樹叢間，有一些晨起割稻的人影，我心中那份遙遠而深幽的感受就更加分明起來。我凝視著在墳堆和樹叢之間謹慎地、慢慢游動的小圓點，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仿佛正在吃力地鉆過土堆之間的曲折小徑，默默地潛行著，像一群穿過水藻的小魚，心底浮起一陣少有的、衷心期待死去的寧靜感。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說實話，一想起母親，她的模樣就開始往后退，像隨風飄散一樣，不由控制地越走越遠，想得越用力，她的樣子就越模糊。母親的形象，就像騎摩托車時在后視鏡頭里不斷被推遠的樹木，遠得像個黑點。偶爾思念她的時候，那個黑點會亮一下，然后又墜入無邊的黑暗。冰冷的墳墓，囚禁了母親，而我也像一直活在溺水狀態(tài)，根本沒有力氣去解救她。

蹲在母親的墓旁，我不止一次地想起跪在堂屋的那個濕淋淋的夜晚。我有很多的話對她說，她希望我是一個乖孩子，偏偏我變成了她最厭惡的樣子。倘若她還在人世的話，一定會用最嚴厲的毒打來懲罰我，可她沒有機會了。我不知道她泉下有何感想，但此時我卻是無比的平靜。有時，我想看看她聽到我的述說之后，在一陣陣的山間霧氣的包圍下，依舊兩眼茫茫，仿佛世事原本并無可喜亦無甚可悲的模樣。不管我是否愿意，母親的輪廓總有一天會模糊、褪色，終至消失不見。

母親的墳尚未立碑，周圍長滿荒草，花圈已經(jīng)腐爛在那里，像失真的畫冊。那份曾經(jīng)不止一次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將永遠埋藏，不為外人所知，包括母親在內(nèi)。我站在墓前，宛若站在世界盡頭，想要放聲大哭，卻哭不出聲音，哭不出眼淚。生命里仿佛有些東西，伴隨著這墓一起埋掉了。

在墓前的一塊空地上有一棵野桂花樹。桂花很小，小到只有半粒稗殼大，四片厚瓣圍著幾絲細蕊，數(shù)十朵這樣的小花，成叢成簇聚生于葉腋間，細碎的花瓣，簌簌索索，淅淅瀝瀝，飄落在身上，飄落在地。

我聞著桂花香味，突然想起從前的除夕，奶奶灶前燒火，母親大鍋煮臘肉，準備團年飯。父親喚姐姐給我端米湯水，我在桌上鋪展寫好的對聯(lián)，然后搭長梯貼在門楣上。我同妹妹仰頭念：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卻“乾坤”兩字都不認得，又不懂天如何增歲月。母親提一桶白蘿卜去河邊洗。池水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寒冰，母親蹲在河邊，將冰敲破來洗。初入水時池水冰冷刺骨，一會兒血液回涌到雙手之上，便不覺得冷了。

我心里最大的愿望是買一輛摩托車。五月天有首歌叫《摩托車日記》，我特別喜歡，幻想著像那個傳奇人物一樣騎車流浪，而不是結(jié)伴而行。母親在世時，我就和她提過這個要求。但不知為何母親暴跳如雷，態(tài)度非常堅決，不可能買摩托車。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有了摩托車，父母一直堅持不買，為了這個我還鬧過幾次絕食，負隅頑抗也抵不過父母的執(zhí)拗。

開始父親只顧著摘棉花，后來又忙著去賣板栗，家里開始在灰塵下陷入沉睡。生活變得像一個潮濕的雨后下午那樣沉寂而規(guī)律。在冬天過去、泥土變得松軟之前，我和父親之間的沉默之河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潮水也沒有帶來任何新的改變，海面下有無可言說的一些東西在涌動。

父親在我醒來前就離開了家，在整理衣物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壓在木塊下的五百塊錢。

我記得，母親死之前那晚我半夜醒來過，我從十人間寢室的走廊里看到了天上的月亮。那天是秋分，上午太陽惡毒，下午就突然轉(zhuǎn)涼了，晚上我就看到了清冷的月光。走廊里掛滿了校服，宿舍樓前桂樹的香味混在月光里。我環(huán)視四周，目光停在了叔叔的臉上，我被自己的疑慮凍結(jié)在那里一動不動。叔叔在宿舍樓鐵柵門外，神色陰郁，喊出了聲。

乘坐在叔叔的摩托車上，穿過國道，路邊白楊吹動的聲音，還有夜間貨車的鳴笛與強光，仿佛都在提醒著即將到來的一次告別。那個時刻很難熬，心像是煮在油鍋里。死亡是真的可以看到的，它降臨的速度是緩慢但又不可抗拒的，如陰云壓頂，如蟻陣行軍。我可以看到死亡的氣息在空中以某種形狀在移動，最后時刻，它以俯沖的態(tài)勢奪走一個人對這個世界最后的留戀，剩下的就是永久的安寧。

還沒走到家，就見院子里已經(jīng)搭起了涼棚。紅褐漆棺木也已經(jīng)由長條凳架起放在堂屋里，蓋還沒有完全合上。親戚們已經(jīng)趕來了，很多人扶著棺木大聲哭訴著。我茫茫然，淚水慢慢涌了出來。在喧鬧的人群背后，高過屋頂?shù)墓鸹溥€一如既往地沉默著。我同它們一樣，不被人注意。奶奶一直扶著棺木大聲哭訴著，我不太清楚奶奶的哭訴有多少是出于悲痛，有多少是出于哭靈的習俗，因為奶奶對于一切習俗都謹行不違。

在母親一周年忌日的那天，窗外的雨絲密密麻麻地飄下來，打在絲瓜葉上，流進螞蟻窩里。灰色瓦片上流下一串串的水珠子，澆在墻腳邊的一層青苔上。雨絲滲入干燥的瓦片和泥土里，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水泥紙袋拆封后的味道。玻璃窗上蒙蒙一層薄霧，綠色的老紗窗像雨后屋檐下的蛛網(wǎng)。雪白的面團在一只鋁皮洗臉盆里沉睡著，上面蓋了一層厚厚的白紗布。油條在早晨五點開始炸，六點我得提著竹籃去叫賣。

父親在廚房炸油條，我站在父親面前，說出了那句話。我說這話時顯得非?？斩矗桓易⒁曋赣H的眼睛；我知道他會拒絕我，我希望他能快點結(jié)束我的痛苦。在我這個表面封閉的世界，一塊無意中被推動的鑲板已經(jīng)開啟，我癱瘓了般掛在這個豁口上，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我想不出在這個突如其來的絕佳場合說什么話最合適。我清好了喉嚨，說出了那句話。窗戶上，雨有氣無力地拍打著。

下午去鎮(zhèn)上買，我們買“銀豹”，我們買“鉆豹”。父親聲音低沉地說。我感覺渾身上下如此清澈、如此自由。從現(xiàn)在開始到自己可預測的幸福的未來這段時間，我將自由，幾乎完全可以肯定將徹底自由。

在車行里，父親選了一輛紅色“鉆豹”，紅色車身大氣，充滿力量感和速度感，造型凌厲，正合我的心意。車聲就像一個舒朗的年輕人的聲音，不像有的摩托車氣若游絲的“篤篤”呻吟，也不像某些捏著嗓子般尖銳難聽的“吱嘎”聲。長久以來被隱藏和壓抑的渴望即將伴隨著一陣風從摩托頭盔的縫隙里慢慢鉆出來，我的臉上有平靜安寧的笑意。

第二天，我順著黃土路騎到了山頂，然后又筆直地往山谷落下。山坡像波浪一樣起伏，呈現(xiàn)出優(yōu)美的曲線，而路也是蜿蜒曲折。我的身體和車子緩緩地順著山路向下走，同時向路邊傾斜過去，幾乎可以碰到樹葉和樹枝。巖石和刺藤遠遠落在身后，周圍是平緩的山坡和樅樹，還有許多紫色和紅色的花朵。從山谷冒出了濃郁的霧氣，那是森林的氣息和花香融合在了一起。在山路的那一端，則是看不到但可以微微嗅得到的遠方的氣息。

人只要活著就會發(fā)生不愉快的事和不幸的事。但是我現(xiàn)在有一種以前沒有過的感覺，這種感覺并不只停留在表面，而是深入內(nèi)里：一些感覺正在悄然變化。情況正在慢慢好起來。我?guī)缀踹@樣期待著。

那天下午，我騎著“鉆豹”去火車道那里?；疖嚨纼蛇呍詽M了帶刺的植物，是想阻止人隨便進去的，但對于一個想看火車的人來說，這不是什么難題。想看火車的人不止我，甚至有人帶了酒菜，在鐵軌旁自斟自飲。我擔心他多喝了幾杯之后想自殺，也沒勇氣過去搭訕?；疖嚨霓Z隆聲和摩托的轟隆聲就像一去不回的人，這種感覺只有在風馳電掣中才能愈發(fā)清晰。人生的奇特之處在于，許多事情看起來無法回避，許多看起來無法回避的事情永遠都似曾相識，有時，它們從記憶的縫隙滑出去變成了遺忘，有時又從現(xiàn)實的大門擠過來，暗示你生活的變化多端。

我躺在鐵軌旁，在車輪與鐵軌的摩擦聲中，我能感覺到大地正在懶洋洋伸展著四肢，世界半睡半醒地晃動，或者夜色用一匹黑絲綢緊緊裹住了時間的身軀；我甚至覺得火車更像是一個人對著遠方奔跑，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似乎看見了它的雙腳。筆直的鐵軌似乎通向山腹中一般，望不到盡頭。東邊鐵軌在兩排白楊的簇擁下，一路鋪向天空。

穿過鐵道，是一片望不到邊的楊樹林，一棵棵高高大大直刺天空。樹林后面有間屋子，我踩著一尺厚的落葉，嚓嚓的聲音很酥很脆，走快時幾乎連成了濤聲，嘩啦啦的。

再往水庫深處騎行，找到一個突出的犄角，停在岸邊的樹下站了一會兒。天光冰色共泛灰藍，愈趨相似，僅余模糊的界限，丑陋的元素被黑暗逐一掩去。眼前的世界慢慢融合出一種清冷的柔和感。

初夏的天，不冷不熱，天也暗得晚。到暮色降臨時，我就騎著摩托車慢慢往村里趕。夕陽才剛剛躲進山的那頭，墨綠的山頭被已經(jīng)見不到蹤影的夕陽燒得炭火一樣。剪影般的山窩里，一縷縷撕扯著如棉花糖般的夜霧，夾雜著炊煙，慢慢在山腰彌散，給碧綠的山巒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輕紗。

夜歸的鳥，不知疲倦地在路邊那幾棵高高大大、有著寬大肥厚枝葉的泡桐樹上吵鬧。準備乘涼的蛐蛐，躲在墻角吱吱吱地長鳴著。眼前不時有覓食的蝙蝠掠過，讓人有著被突然撞上的驚心。院門敞開著，堂屋日光燈亮著，看不到一絲夜的痕跡。停摩托車的聲音驚動了在廚房的父親，父親搓著雙手，笑著說，“回來了?！?/p>

那天晚上，我夢見母親。夢里我驚訝地問：“你沒死？”她道：“假死脫身?！蔽覀兿嗾勆鯕g，臨天亮時，她說：“千萬別說見過我?！?/p>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