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廣濤
中國和日本同屬東亞文化圈,本應彼此了解、知根知底;但卻經(jīng)常能聽到這種說法,日本是距離中國最近的國家,同時也是距離中國最遠的國家。這種奇妙的距離感體現(xiàn)在很多方面,其中就有馮瑋教授在《日本風情志》一書中所提到的“風情”。
尚未細讀本書的讀者或許會有疑問,這難道是有關日本風土民情的著作嗎?理解這本書的關鍵詞是“風情”。翻開《現(xiàn)代漢語詞典》,“風情”確實有“風土民情”之意,但亦有“男女相愛、情色”之意。馮瑋教授想要傳達的正是這第二層意思。但是,日本的“風情”有時候又附庸高雅,因為有歷史、有傳承,甚至在相當程度上融合了“風俗”和“情色”,這就讓日本的“風情”不至于那么俗套。正如本書開篇所述,作者討論的是“情色”,是以性來表達哲學、藝術觀念或通過與性相關的內(nèi)容反映社會;而不是“色情”,以獵奇的心態(tài)尋求感官刺激。
說來也巧,在日語中,所謂“風俗”就包含有“情色”的意思?!帮L俗店”即“情色場所”,這不僅讓“情色”變得更隱晦,而且增加了某種“正統(tǒng)性”,即情色來自于風俗。值得注意的是,在中文中,“風情”雖然有“男女相愛、情色”的意思,日語中的“風情”卻沒有這層含義。同為漢字文化圈的兩個國家,距離感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然而,至今仍然有相當一部分國人感受不到這種距離,以致產(chǎn)生相當多的誤解或誤讀。本書是在有關日本“風情”的問題上糾偏的入門讀物,文字深入淺出、可讀性強,通過一個個獨立的故事銜接日本“風情”始末。字數(shù)不多,但涉獵的內(nèi)容廣泛,因為日本處處有“風情”。無論是在語言、文學、美術、影視等高雅文化領域,還是在吃飯、洗澡、祭祀等日常生活領域,日本人對“風情”推崇備至。
以最能夠代表日本美術的“浮世繪”為例,根據(jù)日文詞典《廣辭苑》解釋,“浮世,源于佛教憂世的生活情感和漢語逍遙浮世的混淆語”,這一原本具有“悲觀厭世”色彩的概念,進入江戶幕府時代之后卻被涂上了“及時行樂”的色彩;所以,花街柳巷、醉生夢死的自由空間即是江戶町人浮生若夢的生活。江戶時代有“不留隔夜錢”的說法,這一方面說明町人生活并不寬裕,另一方面也說明花街柳巷亦是他們?nèi)鲥X的好去處?!案∈览L”這一稱謂首次見諸于1682年問世的井原西鶴的名作《好色一代男》。“浮世繪”在誕生之初就被烙上了濃厚的“風俗畫”氣息以及“妖艷”的色彩。江戶時期那些描述男女情愛卻矯揉造作、略顯夸張的“浮世繪”,如今已經(jīng)成為日本國寶級的藝術珍品。當然,這些并非“浮世繪”的全部,特別是在德川幕府加強對風俗業(yè)的管制之后,“浮世繪”的題材亦隨之發(fā)生變化,這些都是后話。
概括而言,本書的內(nèi)容可歸結為以下三點。第一,日本的“風情”是怎么產(chǎn)生的;第二,這些“風情”是怎么消失的或者說怎樣演化成今天的樣式的;第三,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風情”在當今日本社會具有怎樣的意義?
說到“風情”的產(chǎn)生,最早或可追溯到日本神話中的一對男女主人公,分別叫作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據(jù)說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是相互引誘、相互邀約之意,后延展為“男女相合、繁殖生育”。在日本的“神道圣經(jīng)”《古事記》中有對男女神的對話和日本創(chuàng)世的記載。其實和神道相關的各種“祭祀”,即日本的民俗禮儀或慶典,往往通過生殖器崇拜顯示對生命力的尊崇,所以才有了昭和時代大文豪三島由紀夫下面一番評價:“祭是一種人類與永恒世界的庸俗交配,這種交配只有通過如‘祭這種以敬神為名的淫蕩活動才能進行?!奔漓胱尅靶浴泵皂?,也成就了諸多在今天看來十分荒淫卻光明正大的祭祀活動。這些祭祀活動中有一部分延續(xù)到今天,只是沒有了“功能性”,只保留作為生殖器崇拜的“象征性”。
除了形而上的祭祀之外,涉及日本民眾生活百態(tài)的“風情”亦是本書的亮點。例如,婚姻嫁娶、婚外戀、娼夫游女的演變也頗費筆墨。這些風俗發(fā)展到今天,大致經(jīng)歷了兩個重要的階段。首先是始于1868年的明治維新,其次是1945年戰(zhàn)敗后美國對日本的民主化改革。
明治維新提倡移風易俗、文明開化,“風情”作為重要的風俗自然也在維新政府整飭的范圍內(nèi)。例如,江戶幕府時期流行的混浴,特別是混雜著游女(妓女)的混浴在明治維新之后被嚴令禁止。據(jù)說,1854年日本被迫“開國”后,率領艦隊叩關的佩里將軍見到日本的混浴后大為驚訝,他在日記中寫道:“日本人是猥褻的民族,日本人放蕩、非道德、不貞、無羞恥心的人格特征,正使整個民族墮落?!痹儆?,今天被視為“國技”的相撲,在明治維新初期也曾以“裸體的野蠻游戲”為由被禁止了一段時期。所有這些遭到禁止的最大的理由是,有礙日本作為文明國家的觀瞻。
1945年之后對“風情”領域的改革則更多是制度上的,基于自由、平等、人權這些民主主義前提而進行的改革。例如,長期被詬病的“通奸罪”,在戰(zhàn)后的改革中被納入了更多平等和人權的色彩。1947年10月,新頒布的日本刑法宣布廢除了通奸罪,基于男女彼此同意的通奸(日語稱為“不倫”)不再是法律問題,而是道德問題。不幸的是,進入20世紀50年代之后,日本離婚率激增,其背景不僅跟日本的經(jīng)濟高速增長有關,還跟通奸罪廢除后導致婚外戀激增有密切關系。此外,1946年1月聯(lián)合國軍駐日總司令麥克阿瑟發(fā)布指令,以“有悖于民主理想和國民個人自由發(fā)展”為由宣布廢除“公娼制”,有400多年歷史的“公娼制”宣告終結。這些措施并未能夠從事實上終結“嫖娼賣淫”的存在,反而是制造了更多的灰色地帶。
時至今日,多數(shù)“風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本質(zhì)性的變化。例如,中國游客耳熟能詳?shù)钠反?、新宿、千住、板橋等東京地名,在江戶幕府時期是著名的游廓—宿場町(曾經(jīng)非法存在的“情色場所”)。如今,品川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東京著名的交通樞紐,而新宿則是日本最著名的繁華街和歡樂街。當然,新宿的“風情”不減當年,它仍然是日本最大的“風俗街”。
馮瑋:《日本“風情”志》,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