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人護衛(wèi)隊

趙越

1

雄雞哥一定在許多場合都提到過他的英勇戰(zhàn)績，因此，這個故事才被廣為流傳。據(jù)說，雄雞哥年輕時在金鼎紡織廠那一帶曾與一只黑猩猩狹路相逢，經(jīng)過一番搏斗降服了那畜生。

我不知道別人聽了這話會怎么想，反正我每一次都會臉紅心跳。

這回在交流會會場上遇到雄雞哥，不出所料，他當面對我說起這件事。

縣里每年9月都會大張旗鼓地舉辦一次物資交流會。屆時，周邊各縣乃至外省的商販聞風(fēng)而動，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他們迅速占領(lǐng)金鼎縣的大街小巷，會場像一鍋架在火上的水，用不了多久就沸騰起來。小孩們扯著嗓子大叫，大人們扯著嗓子跟小販砍價，小販們都很精明，知道不能跟全縣人民比賽扯嗓子，很容易把嗓子扯壞，他們對著喇叭跟顧客還價。顧客們不甘示弱，也紛紛去買喇叭……唉，音浪太強！如果有人不幸丟失了錢包，那就糟糕了，他們的叫罵聲足以震穿人們的耳膜。

今天如果不是為了送兒子去火車站，我是萬萬不會來湊這個熱鬧的。我年過四旬，未老先衰，去年又查出甲亢，我受不了這個刺激。

從火車站出來，天空變得陰沉，會場上的人流依然密集。我必須跨越這人山人海，才能回到家中。當我跌跌撞撞地穿過食品區(qū)時，我不得不停下來。

道路被一群中老年婦女封鎖了。

她們七嘴八舌地圍攻一個賣鞋的小販。

“那雙拿過來我穿穿，穿穿嘛！”

“有沒有老人鞋？”

“你看我老不老？你猜我多大？”

“這是啥皮子做的？”

“再便宜點，我要兩雙?！?/p>

“這鞋我不要了，上午穿上，下午就崴腳，退錢！”

“老板有零錢嗎？給我破開這張一百?！?/p>

“呀！老板你臉上怎么那么多疤？我是這款化妝品的代理人，你試試，掩蓋疤痕很有效的哦?！?/p>

“老板，我注意你好幾天了，都是你一個人擺攤，你是不是沒老婆？”

……

我試圖從人群中突圍，但婦女同志組成的人墻豈能小覷？我就像一只飛蟲撲在蜘蛛網(wǎng)上，只能徒勞地扭動。

終于有兩名婦女帶著勝利的神情離開了，我見縫插針地穿進人群時早已大汗淋漓。我頭一歪，看到這個賣鞋小販竟是雄雞哥。

當年威震八方的雄雞哥正溫順地接待顧客，笑容不時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綻放。他高大的身軀坐在一個小馬扎上，顯得搖搖欲墜。他伸出手臂接錢或找錢時，不難發(fā)現(xiàn)，那只刺青的雄雞依然傲立在他的左臂，只是隨著他手臂肌肉的萎縮，那雄雞也消瘦了。

我知道雄雞哥幾年前就出獄了，但他神雞見首不見尾，我直到今天才跟他重逢。

不知不覺中，雨落下來了。

雨一直下。

我的眼睛花了，因為無數(shù)的人們在我眼前四散離去，尋找避雨場所。街道變空后，我走近雄雞哥的攤位。雄雞哥正支起一把大傘，他頭也不抬地對我說：“穿多大號的？我這里牌子全，號也全?！?/p>

我說：“雄雞哥，還認識我嗎？”

雄雞哥愣了一下，用極警惕的目光盯著我，然后，我能感覺到他的記憶像春天的河流一般解凍了。他和善地招招手：“兄弟，你站在雨里干什么？快進傘里來。”

在這個秋雨同秋風(fēng)相伴的下午，我和雄雞哥依偎在一頂遮陽傘里聊了很久。我們時而追憶往昔，時而暢想未來。四下里變得很安靜，整個縣城像一個喝醉酒的老人，鬧騰了一陣后默默地睡了。其間，雄雞哥的一個小弟冒雨前來，這位仁兄當年把頭發(fā)剃得精光，據(jù)說是師承少林寺，身上有武功，這當然做不得真。如今他脫發(fā)，脫成個純天然的光頭，我們姑且稱其為光頭哥吧。

光頭哥對雄雞哥說：“我爸爸那個苶貨（傻瓜），他調(diào)戲人家跳廣場舞的老太太，讓人給打了?！?/p>

雄雞哥點了根煙說：“老爺子的仇，得報?！?/p>

光頭哥撓著頭說：“不是報仇的事，老不死的活該，是……他逃跑的時候摔了一跤，跌斷大腿骨得做手術(shù)，這錢……他雖然不是個東西，但您老教育我們：‘出來混，孝字為先，義字當頭，您看這個情況……”

雄雞哥一擺手，從腰間別著的錢包里取出幾張百元大鈔遞給光頭哥。光頭哥躊躇著不走，雄雞哥又抓出一把零錢交給他：“你再想想辦法吧，這年頭，大哥也難做啊?！?/p>

光頭哥連聲道謝，揣著錢走了。

眼看雨沒有要停的意思，街面上只有零星的幾個人。光線正在變暗，一天又要結(jié)束了。雄雞哥伸了個懶腰，摸一摸發(fā)扁的錢包，說他要提前收攤了。他隨手扔給我一雙豹紋高跟鞋說：“給你老婆穿去吧?！?/p>

我笑一笑說：“我跟她早離了，要是不離，這鞋倒是適合她的。”

雄雞哥也是一笑，說：“你小子說起話來還是一股墨水味兒?！?/p>

后來，雄雞哥幽幽地嘆了口氣：“原來咱們一樣，都是孤家寡人。我突然想起個俗話，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哥哥我可真是七手八腳地裸奔了這么多年啊?！?/p>

我想到了那個困擾他一生的難言之隱，我不知該說些什么。

雄雞哥突然用肘碰我一下，指著斜對面的一個光禿禿的攤位說：“以前你們紡織廠的那個叫小雪人的丫頭你還記得嗎？她也變成老女人啦！她就在那里擺攤，今天沒出攤，可能是因為她男人?！?/p>

我順著雄雞哥的目光看去，透過蒸騰著薄薄霧氣的雨簾，我看到了那個冷清的攤位。攤位由一塊單人床的床板組成，床板已經(jīng)發(fā)霉，支在四摞磚頭上。

我知道小雪人以趕會場做買賣為生，但我很少逛交流會，所以好多年沒有見到她了。

攤位旁邊鎖著的那輛自行車，我也看到了。那是小雪人的車，是一輛由上海永久自行車廠于1992年生產(chǎn)的輕便型坤車。快30年了，她居然還在騎這輛車，我不得不感嘆那時候的車子質(zhì)量真高。

不過，這輛車顯然也是風(fēng)燭殘年了，車把和鋼圈已經(jīng)生銹，呈暗紅色，車橫梁上的油漆也剝落得差不多了，早已不是當年漆黑锃亮的風(fēng)采。大概是因為車胎突然漏氣，小雪人騎不走它，無奈中才把車臨時鎖在這里。我看到車子后輪與地面貼合之處的車胎，是那么癟塌無力。

我像那車胎一樣軟塌塌地站著，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那輛車子上。似乎過了很久，雄雞哥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傳過來：“年年弄這個爛交流會，都是苶貨，賣貨的是苶貨，買貨的也是苶貨……說起來，我那年為了小雪人弄下的那些事，我才是個大苶貨……小雪人那個男人，哼哼，苶貨一個，身為男人，得了個女人才得的乳腺癌，你說苶不苶？”

我點了點頭，沒有接雄雞哥的話，一直呆呆傻傻地看著不遠處的那輛自行車。我甚至不知道雄雞哥已經(jīng)收起那頂遮陽傘。

這時，十字路口傳來音樂聲。交流會期間，那里搭了個帳篷，外地的馬戲團每天在帳篷里表演，有魔術(shù)，有雜技，還有馴獸。帳篷外側(cè)的篷布上畫著老虎、狗熊，當然還有一只張牙舞爪的黑猩猩。

雄雞哥抱怨我總是不理他，他捅了我一肘子。

我向他轉(zhuǎn)過臉來，看到他的眼神金光閃閃。他明明驕傲至極，卻仍然故作隨意地對我說：“黑猩猩算什么？我當年就弄過一只?！?/p>

2

這件事說來話長，長到必須從1994年說起。

那年我20歲。春光明媚的一天，精神抖擻的我正置身于一列由15人組成的縱隊，大家踢著正步，氣勢如虹。我們雄赳赳氣昂昂地穿過那個綠樹掩映的門洞，立定在金鼎縣紡織廠的食堂門口，把接待我們的食堂負責人張師傅嚇了一跳。

頭發(fā)花白的張師傅幾乎是從椅子里彈射起來，他喘著氣看看我們，再看看我們身后，終于確認了我們便是那一伙剛分配到食堂的新人。張師傅輕輕咳幾聲，說：“同志們……好！”

“首長好！”我們像被檢閱的儀仗隊一般齊聲高喊。這陣仗其實毫無必要，我們只是來食堂報到的一群面案或菜案工人。由于入廠后經(jīng)歷了半個月軍訓(xùn)，大家的軍事化作風(fēng)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

我們一聲嘹亮的“首長好”把張師傅嚇得連退數(shù)步，又跌坐回他日常乘涼的那把竹椅中。

那天起，我正式成為金鼎紡織廠的一名光榮的工人，不過我不織布，是做飯。

我在進入食堂工作之前，其實只會吃飯，不會做飯，這就意味著我有很多東西需要學(xué)，好在跟我一起進廠的十幾個工友也跟我類似，在做飯方面近乎白癡。只有一個長辮子的姓焦的女工說她會做花卷，上班的第一天，就從案板上拿起一坨面，揉一揉，搟一搟，切一切，捏一捏，扭一扭，做出一個層次分明的花卷。她鬼斧神工一般的技藝博得了大家雷鳴般的掌聲。哦，對了，那天還有個新兵蛋子舉手示意說他也會做飯，他就是智力高，信心滿滿地表示自己會煮方便面。唉，這個不提也罷。關(guān)于智力高同志，我比較有發(fā)言權(quán)，我和他從小學(xué)起就是同班同學(xué)，可以負責任地說，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苶貨。

我和智力高，還有那個姓焦的女工被分到面案組，剩余的人有的去了菜案組，有的去了采購組，還有個身材極其魁梧的家伙做了庫工，從庫房搬運白面、大米和蔬菜。

面案組的組長姓齊，大家都管他叫齊臭，我曾湊近他使勁扇動鼻翼，仔細地聞過。我覺得他身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氣味，因此對這個綽號不免感到好奇，后來才聽人說他以前是做臭豆腐的。齊臭40多歲，按年齡算，是我們的叔伯一輩，但食堂里面無大小，我們跟著大家一起喊他臭哥。臭哥的老婆是南方人，叫阿香，光聽名字就覺得他倆異常般配。

臭哥一生中的光輝事跡是給日本鬼子嘗過“地雷”。1983年，日本的技術(shù)團隊來廠里安裝印花機，從安裝到調(diào)試一共7天，日本的技術(shù)人員吃住在廠里。臭哥大顯身手，把臭豆腐攪碎做成巨大的臭豆腐丸子給日本人吃。他把那玩意兒叫做地雷。日本人吃得眉飛色舞，豎起大拇指直夸“地雷”大大的好吃，并強調(diào)走時還要帶幾顆回去。紡織廠食堂一戰(zhàn)成名，臭哥居功至偉。

臭哥看似嚴肅，其實比較詼諧。剛開始上班的那幾天，我很緊張，渾身硬邦邦的。一次，當我笨手笨腳地趴在案板上學(xué)揉饅頭時，臭哥悄悄在我耳邊說：“小趙，你摸過奶子嗎？”

我說：“?。俊?/p>

臭哥依然是悄悄地說：“奶子，女人的?！?/p>

我紅著臉搖搖頭。

臭哥點點頭，輕輕拍了下我的肩膀：“也好，先從揉饅頭開始，打打基礎(chǔ)，以后揉上奶子，就有經(jīng)驗了。”

我笑了一下，紅著臉繼續(xù)揉搓那塊面團，身體自然而然地松弛下來。

后來有一次，臭哥還給我展示過他的絕技。他說小趙你看，一只手揉饅頭不算什么，我還可以兩只手同時操作。于是，我看到他雙手各抓著一個面團，在案板上揉起來。他笑瞇瞇地看著我，雙手變幻著揉法，時而狂野，時而溫柔。不一會兒，兩個圓潤飽滿的饅頭就成型了。

我總覺得他如此對待兩坨面，實在是有點猥瑣，于是他這一招我沒學(xué)。

沒過多久，大家全都熟悉起來，食堂里其樂融融，充滿歡聲笑語。

我們這幫新人把軍訓(xùn)時養(yǎng)成的優(yōu)良習(xí)慣基本都拋諸腦后，個個原形畢露。

智力高一直癡迷于武俠小說，閑暇時，總會去菜案拿一根長山藥來研究劍法。他咋咋呼呼地上躥下跳，揮舞著長山藥叫道：“看我新練的這招‘直搗黃龍！”

這時，菜案的老員工李姐就會順手取過一只飯勺，“咣”地一聲敲在智力高腦門上，大家聽到這聲“咣”，總是會發(fā)出快樂的笑聲。

無論智力高如何變換招式，總是躲不開李姐的飯勺，因此，我們每天都會聽到數(shù)不清的“咣咣咣”的悅耳聲。照這么敲下去，我感覺智力高快練成鐵頭功了。

同在面案上的小焦也能給大家?guī)須g樂。菜案那邊的賈文化經(jīng)常撩她。一次，賈文化一本正經(jīng)地對她說：“小焦啊，別看你的辮子那么長，我身上有個東西也很長，咱們要不要比一比？”

小焦先是一愣，然后臉紅了，“噗嗤”一笑：“不用比，你那個東西一定沒我的辮子長，不過有一點倒是肯定的，跟我的辮子一樣軟?！?/p>

我們聽了這話，發(fā)出“嗷嗷”的叫聲，有人為小焦鼓起掌來。

賈文化不甘示弱，裝作懊惱地說：“哎呀，看來我輸了，沒辦法，愿賭服輸，我只好跟你姓焦了?！?/p>

小焦聽明白后，把手上的面團一扔，腳一跺，沖智力高說：“力高，你不是練了半天武功嗎？這時候還不英雄救美？”

智力高幽幽地嘆口氣：“我尚未功行圓滿，現(xiàn)在連李姐都打不過，哪里是賈文化的對手？你自求多福吧。”

大家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每當大家趁工作間隙在廚房胡鬧時，食堂負責人張師傅就會在他的躺椅上搖著蒲扇批評我們：“行政科楊書記開會時一再強調(diào)，工作時要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你們啊，就記住個活潑！”

我們通常會消停一會兒，用不了多久，張師傅就會頭一歪，靠在竹椅上鼾聲如雷。他鼾聲如雷時，我們就濤聲依舊。

下班的鈴聲就像沖鋒號角，我們一聽到就會像戰(zhàn)士們趕著去占領(lǐng)高地那樣奮不顧身地沖出食堂大門，并且一路嚎叫著，聲勢駭人。

張師傅的聲音在我們身后遙遠地響起：“楊書記說了，大家不要一下班就作鳥獸散，要查漏補缺……”

張師傅掛在嘴邊的那個楊書記，從我進食堂工作以來就一直沒有見過。最終，還是臭哥給我解釋了這個現(xiàn)象：“楊書記在食堂里就像是上帝在宇宙里一樣，你看不到他，但他無處不在?！?/p>

3

時間如同綢緞一般光滑，1994年的夏天不經(jīng)意間就從我的手上溜走了。

北方的秋天很短暫，食堂外兩棵楊樹上的樹葉很快就掉光了。

冬天來臨后，我愛上一個被大家稱作“小雪人”的姑娘。

小雪人也是我們這一屆的新工人。我這大半年的工作主要是揉饅頭，她的工作則是擦屁股。小雪人學(xué)的是幼師專業(yè)，被分到紡織廠職工幼兒園。幼兒園嘛，本來也沒有多少知識需要傳授，也輪不到她這樣一個新人去傳授。她上崗以后，一卷又一卷衛(wèi)生紙就是她的武器，衛(wèi)生間就是她神圣的戰(zhàn)場，她需要把幼兒們純潔的屁股擦得锃光瓦亮，如同她那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

她本名叫駱小雪，之所以變成小雪人，跟她的工作有關(guān)。幼兒的排便有時候來得猝不及防，尤其是一些小班的孩子，似乎尚未懂得排泄前趕往廁所的必要性，他們經(jīng)常一邊上課，一邊自由自在地拉在褲襠里。這時候，如果小雪正在廁所里忙活，教室里上課的阿姨就會大喊：“小雪，人呢？”

“小雪，人呢？”的聲音每天會此起彼伏地響起。大家喊著喊著，喊順嘴了，便省略了中間的停頓，變成“小雪人呢？”

她就這樣成為了小雪人。

小雪人每天拿著衛(wèi)生紙在大家的呼喊聲里跑來跑去。她已習(xí)慣了奔跑，因此連去食堂吃飯都是跑著的。

我永遠記得那天，食堂門簾的一角像兔子那樣跳了一下，一個姑娘嘴里呵著白氣從外面跑進來。她氣喘吁吁地站在售飯窗口前，瞪著好奇的眼睛瀏覽擺好的飯菜。她笑嘻嘻地說：“太好啦，今天有包子！”

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她，這個在打飯的隊伍中名列前茅的姑娘。

那天起，我開始在窗口幫忙賣飯。我揉饅頭的速度已如行云流水，每天把同時進廠的智力高甩在身后。當我又一次提前揉完規(guī)定數(shù)量的饅頭后，臭哥向我投來贊許的目光，他說：“你已盡得真?zhèn)?，去窗口歷練一下吧，風(fēng)景那邊獨好！”

臭哥誠不欺我也！我迎來的第一個打飯的工友便是小雪人，實際上她幾乎每天都是第一個趕來，只是我不知道罷了。她總是在打飯的道路上一騎絕塵，率先抵達作為終點線的售飯窗口。

她曾無數(shù)次奔跑著向我靠近，我們曾無數(shù)次面對面，互相可以聽到對方的呼吸，可以看到對方眼眸中的倒影。雖然我們中間總是被熱氣騰騰的飯菜阻隔，雖然她的身后總是有排隊的工友催她別磨嘰，趕緊走，雖然我和她只能像地下黨接頭那樣，極為短暫地交接飯菜和飯票，但是這些都不重要。那段如同冬日陽光下的冰面亮閃閃的時光，我很懷念。

自從我第一次把兩個燙手的包子遞給她，自從我第一次從她的手中接過五角錢飯票，并不經(jīng)意間觸碰到她冰涼的指尖，我就淪陷了。我每天熱切地盼著開飯鈴聲響起，然后站在售飯窗口后望穿秋水，每當食堂門簾的一角高高揚起，我的心就飛向云端。

食堂共有5個售飯窗口，小雪人可能會跑向其中的任何一個。當她向著我所在的窗口蹦蹦跳跳飛奔而來時，我心里樂開了花，一整天會興高采烈，甚至?xí)廊粷M足智力高的一些無理要求，比如在我頭頂放一個土豆，他站在5米開外向土豆投擲暗器（蒜瓣或生姜），即使他每次打中我的臉，也一笑了之。然而，小雪人很多情況下都會偏離航線，我滿懷期待地看著她跑進食堂，然后，我不得不憂心忡忡地看著她一路傾斜，跑向別人所在的窗口。這時的我就會陷入異常的傷心和煩躁中，必須竭盡全力調(diào)整心情，否則極有可能暴打智力高。

有一個很無奈的現(xiàn)象，小雪人每天只在中午打一頓飯，剩余的兩頓可能是在單身宿舍用電磁爐煮掛面，很多單身女工都這么干。她打飯次數(shù)如此稀少，食堂窗口又如此之多，這無疑使我的等待變得忐忑而悠長。

逐漸地，我揣摩出小雪人一路狂奔的真相，這還是和她的工作性質(zhì)有關(guān)。別人得知她是幼兒園的“擦屁工”后，都不愿意和她同桌就餐。她來得越晚，留給她的餐桌就越少，當她經(jīng)過別人的餐桌時，人們會不由自主地捏起鼻子，即使她身上根本沒有異味。她如果想要徜徉在餐桌的海洋，自由地挑選一個滿意的位置，就必須早來。

小雪人永遠單獨就餐，她所在的餐桌是雷區(qū)，令其他人望而生畏。即使這樣，她始終是笑著的，笑著打飯，笑著吃飯，吃著吃著，她會笑著掃視一圈人來人往的食堂，再埋頭吃飯。我理解她，如果一個人每天要面對無數(shù)個屁股，那么除了屁股以外的任何東西都可以給其帶來美的享受，久而久之，也許連屁股都會變得美妙無比。小雪人就是這樣，在她眼里一切都值得微笑面對，甚至包括智力高揉成的那個慘不忍睹的集野獸派與抽象派于一體的饅頭。

那個冬天的第一波寒流來襲時，我發(fā)現(xiàn)小雪人的手指凍出了凍瘡。我決定為她買一根棒棒油，這是當年流行的一款防治凍傷的護手霜，做成棒棒的形狀。我剛發(fā)了工資就奔赴十字路口的縣社大樓，買了棒棒油后還不放心，又買了一盒愈裂霜。當我拿著這兩樣物品來到寒風(fēng)凜冽的十字街頭時，我情不自禁地又折回縣社大樓，狠下心來用三天的伙食費買了一副紅色的棉絮手套。

我慎而重之地把這三件物品裝在一起，卻不敢當面交給她，經(jīng)歷了兩個心亂如麻的不眠之夜后，決定驚動一下中國郵政。

我在收件人地址欄里莊重地寫下“金鼎縣紡織廠職工幼兒園駱小雪收”。我發(fā)現(xiàn)只是寫下她的名字，就足以讓我幸福得眩暈。寄件人那一欄空缺。我把這個并不十分顯眼的包裹投寄出去，其中除了那三樣物品，還有我寫的一張字條。字條是這樣寫的：“昨夜天上落小雪，今朝山中找濕柴。”

哦，對了，我叫趙思才。

在我們短暫的接觸中，小雪人從來沒有問起過我的名字。

幾天后，我看到小雪人抱著包裹跑進食堂。她在我的窗口買了兩個包子一碗稀飯后，就坐在一張桌子旁拆解包裹，困惑和驚喜在臉上交替出現(xiàn)。我看到她把棒棒油捧在手里，用鼻子聞了又聞，又把愈裂霜捧在手里，也是聞了又聞，最后，她把那副手套抱在胸口，站起來轉(zhuǎn)圈圈。她吃完飯后，抱著那個包裹跑著離開了，可我剛目送她走出門去，她馬上又跑回來。她走回剛才那張餐桌旁，拾起那張遺落在桌上的字條，一邊走，一邊看。

我的傻姑娘啊，她大概一時半會兒是搞不明白我那個蹩腳的諧音修辭了。

我因為成功送出禮品而感受到一種實實在在的甜蜜，與這種甜蜜相比，食堂后廚的蜂蜜頓時索然無味。

想當年，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誤以為自己是個未被發(fā)掘的文學(xué)天才，企圖寫出一篇轟動文壇的小說。當我遇到小雪人后，我認為她就是我的女主角，要把她寫進小說里。然而，我當年深受瓊瑤言情小說以及一些日本苦情電視劇的毒害，固執(zhí)地認為不把女主角寫死，就不足以體現(xiàn)作品的偉大。也就是說，小雪人要在我的小說里死掉。為此，我曾萬分糾結(jié)，因為我不確定她是否愿意在我的小說里死一死。

直到小雪人離開金鼎紡織廠，我始終沒有機會去征求她的意見，我們從未熟識到可以談?wù)撋来笫碌某潭取?/p>

小雪人愛笑，我希望笑容可以長久地停留在她精致的臉龐上。我在1994年構(gòu)思出來的小說結(jié)尾大概是這樣的：她由于某種原因而不得不死，也有可能只是自然老去而行將就木，總之在最后的時刻，我會把她抱在懷里。我要給她講一個笑話，或者是給她扮個鬼臉。又或者，我只是對她說出我一直想說的話：“你永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這簡直太矯情了！我不禁感到臉紅。更讓我羞恥的是，幾年后我居然真的寫出了那篇名叫《金鼎絕戀》的小說。它當然不可能發(fā)表，因為我?guī)缀醭u了市面上所有的言情小說，甚至還融合了某些香港三級片中的橋段。這篇小說的手抄本只是在雄雞哥的一眾小弟之間瘋狂流傳，他們視《金鼎絕戀》如《圣經(jīng)》，據(jù)說有個哥們兒還曾摟著那一沓紙睡覺。

我記得大概是1997年夏天，某個蚊蟲飛舞的黃昏，我突然被一個光腦袋的人擋住去路。他是雄雞哥的一個手下。我不確定他是不是這次遇到的那個向雄雞哥借錢為其父親做大腿手術(shù)的光頭哥，因為雄雞哥的所有手下當年都剃光頭，據(jù)說是受電影《少林寺》的啟發(fā)。有個哥們兒最狠，剃完頭發(fā)后一鼓作氣，把眉毛胡子也都剃了，說要模仿《少林寺》中的禿鷹。他們的名字也不好區(qū)分，都是“雞”字輩的，分別是雞毛、雞皮、雞翅、雞腿、雞頭、雞血、雞蛋……好像還有個哥們兒叫雞屎。

那個不知名的光頭哥緊緊地攥住我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你那個《金鼎絕戀》太他媽感人了！那個叫白日斤的妞兒太他媽可憐了！可惜她死了，要不然我怎么著也要跟她交交朋友……”

我甩開他的手，一個人走向夕陽下的金鼎紡織廠。女主角不叫白日斤，叫白昕，“昕”和“雪”的拼音聲母是一樣的。此時，小雪人早已離開紡織廠，我也調(diào)離職工食堂，來到動力車間下屬的煤場做過磅員。遠離那個熱情的讀者后，我走到煤場上，看著堆成小山一般的煤堆，無比想念小雪人。

1994年12月，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如約到來。我經(jīng)過長時間猶豫，終于鼓足勇氣，要向小雪人告白！為了避開眾人的目光，我準備在她下了中班后找她。紡織廠的作息是這樣的：早班是早上6點到下午2點，中班是下午2點到晚上10點，夜班是晚上10點到次日早上8點。夜班開完夜飯后可以休息兩個小時。幼兒園也要配合車間倒三班，否則那些雙職工家庭的夫妻排班表一旦重合，他們的孩子將無處安放。幼兒園的夜班相對輕松，主要是哄孩子睡覺，不要讓小孩掉下床來摔成腦震蕩。

小雪人幾乎沒有機會上夜班，這是因為孩子們白天比較活躍，是排便的高峰期，需要小雪人大顯身手。到了晚上，小祖宗們睡了，小雪人就很難有用武之地。

正是由于她的排班表相對簡單，我很容易摸清她上班的規(guī)律。

那一天，我捯飭了一個自認為帥氣逼人的發(fā)型，智力高說我乍一看有點像劉德華。我不斷看表，晚上10點整，我準時潛伏在職工幼兒園附近。一群老阿姨有說有笑地離開幼兒園后，小雪人出來了。她的疲憊令人無法忽視，東倒西歪地走向幼兒園左側(cè)的自行車棚。

很好，一切盡在掌握中，我將會在她推著車走出車棚時閃亮登場。我會大大方方地和她打個招呼，把一場預(yù)謀已久的蹲守偽裝成一場出人意料的邂逅。我也許會做個自我介紹，她也許會從我的名字中順藤摸瓜，猜出我就是那個送她護手霜和手套的神秘人。在我們并排騎車回到單身宿舍的路上，我會跟她聊一聊文學(xué)，詩詞歌賦，小說散文，我均有涉獵。我還會了解一下她的興趣愛好。我總感覺，我們興趣方面不會相差太遠。當她講話時，我會做一個真誠的聆聽者，當我發(fā)言時，我極有可能會妙語連珠。在這個寒冷的冬夜，我的紳士風(fēng)度將會彰顯無疑。

這本該是一個美好的夜晚。

然而，我看到小雪人走出車棚，卻沒有推車。她空著手走了出來。

我支好自己的自行車，從墻角閃了出去。

我正要上前詢問，突然間，我的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如離弦之箭射向小雪人。

那黑影在小雪人面前驟然停下。

我終于看清了，停在小雪人面前的是雄雞哥。他把自行車飆出了摩托車的感覺，當他把雙臂伏在自行車的車把上，并恰到好處地甩了一下長發(fā)時，我不得不承認，他比我更像劉德華。暗夜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了雄雞哥恐怖的面容，使他如同一個從天而降的蓋世英雄。

我猶豫了。我看到他們在小聲交談，雄雞哥指一指自己的車子后座，小雪人在搖頭。

小雪人突然看到了我。雖然已是深夜，但我還是捕捉到了她眼神里微弱的光芒。當我看著她時，我的視力總是能夠超水平發(fā)揮。我知道她認出了我，認出我是職工食堂的一個賣飯的員工。我知道她眼神里的全部含義，那是一種驚喜，一種期望，一種絕境逢生，一種山重水復(fù)疑無路之后的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如同一個瀕臨溺亡的落水者，眼前的處境中，我是她唯一能看到的救命稻草。

然而，我始終站在原地，甚至低下了頭。

直至此刻，我如果還搞不清楚狀況，我的智力豈不是跟智力高一樣？

雄雞哥一定提前對小雪人的自行車做了手腳。他看中的人，別人不能搶。

雄雞哥兇神惡煞的形象曾給少年時代的我留下過不可磨滅的印象，即便我已經(jīng)成年，我看到他時仍然忍不住渾身發(fā)抖。我在那個夜晚表現(xiàn)出來的懦弱讓我經(jīng)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心如刀割。

我辜負了她。

我記得清清楚楚，當小雪人終于坐上雄雞哥的自行車后座時，她發(fā)出一聲輕嘆。

那個晚上，我騎著車遠遠地跟著他們。

從幼兒園到單身宿舍，要經(jīng)過一個錄像廳，一個歌舞廳，還有幾個私營餐館。

這條路本來不長，但經(jīng)過我無數(shù)次的回憶，發(fā)現(xiàn)它變得越來越長。我騎著車晃晃悠悠地走啊走，似乎永遠走不到盡頭。

4

說起來，我之所以能夠結(jié)識雄雞哥這樣的人物，還要拜智力高所賜。

智力高比我大兩歲，卻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當弱不禁風(fēng)的我走進小學(xué)一年級的教室時，我第一眼就看到五大三粗的智力高。他那時本應(yīng)該升入三年級，然而，他驚世駭俗的智力迫使他年復(fù)一年地攻讀一年級的課程。

智力高喜歡跟我走在一起，說我這個小不點需要他保護。我們在校園里出雙入對時，他總是樂呵呵的，我則不然，我的身旁有這么一個家伙如影隨形，我感到惆悵。長時間的皺眉沉思，使我過早地老氣橫秋。

我們簡直就像“沒頭腦”與“不高興”。

在日復(fù)一日的相處中，我們的友誼居然培養(yǎng)了出來，我幼小的心靈對“日久生情”這個詞有了深刻體會。我開始享受智力高的存在，他的個頭比我高，可以為我遮風(fēng)擋雨。我的成績比他好，可以把作業(yè)拿給他抄。

那幾年，我們每天都會一起走向朝陽映照下的校園，經(jīng)歷一天的義務(wù)教育后，再并肩離開學(xué)校，行走在夕陽的余暉中。

我和智力高在初中時就曾潛入金鼎紡織廠的職工幼兒園。智力高總會有一些奇怪的愛好令人嘆為觀止。他初中時瘋狂地迷戀幼兒園的滑梯。記得那天，我們驅(qū)趕著周圍的小孩，輕而易舉就霸占了那座螺旋形滑梯。智力高站在滑梯頂部，威風(fēng)凜凜地向我揮手致意：“思才，看我給你來一招倒掛金鐘?！?/p>

我看到他頭朝下躺下來，把肥碩的身軀填充在滑梯里。他發(fā)動了，一開始速度較慢，后來隨著速度加快，我有了不祥的預(yù)感。果不其然，他以倒栽蔥的方式著陸了，把頭扎在堅硬的沙坑，而他的雙腳還懸掛在滑梯上。

周圍的幼兒們發(fā)出愉快的笑聲。一個不到5歲的小孩指著智力高悄聲對同伴說：“這個人是不是個苶貨？”

我說：“孩子，你很有眼光?！?/p>

我們鬧出的動靜比較大，一個阿姨揮舞著掃帚，來追殺我們。我不得不和智力高瘋狂逃命，其間我們誤入一個倉庫，里面堆放著很多紅燈籠，還有幾輛兒童自行車。倉庫的墻角是一堆跳民族舞的服裝，最令人感到驚奇的是，有只黑猩猩赫然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我們走近才發(fā)現(xiàn)，這哪里是黑猩猩？只是一件配有黑猩猩頭套的渾身長滿黑毛的連體衣，大概也是演出時要用的。

我和智力高躲在那堆民族服飾下面，等到外面風(fēng)平浪靜，我們伺機混出了幼兒園。

路上，智力高揉著脖子興奮地說：“我如果穿上那件黑猩猩衣服，該有多威風(fēng)！”

我說：“你只會更像個苶貨。”

滑梯上的高難度動作，讓智力高扭傷了脖子。他脖子上戴著硬邦邦的護具，像一只無法把頭縮回龜殼的受傷的烏龜。

我們升入職業(yè)高中后，智力高開始沉迷于武俠小說。他不僅僅滿足于在小說里研習(xí)理論，還會親自前往斗毆現(xiàn)場做實地調(diào)研。

上世紀90年代初，金鼎縣職業(yè)高中還比較火爆，那些自知考不上大學(xué)的孩子會選擇這所高中就讀，畢業(yè)時參加金鼎紡織廠或者其他廠的招工考試，一旦通過，將會端上鐵飯碗。我雖然成績比較不錯，但那只是相對于智力高而言，我的未來不可能是一名大學(xué)生，最本分的選擇是當一名工人。

職業(yè)高中里藏龍臥虎，一些好勇斗狠的學(xué)生幾乎每天都會在學(xué)校背后的那條窄巷中大打出手。智力高便是這類斗毆的忠實觀眾，當然他只是觀眾，并非場上選手。

智力高曾盛情邀請我一同去觀看那些比武，我拒絕了。

我說：“你又不打，有什么可看的？”

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智力高的頭上裹著網(wǎng)狀的透氣紗布，他顯然負傷了?？粗穷w如同水果店里精品梨果那樣罩起來的頭顱，我一邊摩拳擦掌，一邊用顫抖的聲音問：“咋回事？你終于也出手了嗎？你跟誰打的？對方掛彩了沒有？”智力高厚積薄發(fā)的勇氣讓我感受到一種莫名的興奮。

沒想到智力高一臉尷尬地說：“我沒打，我只是去考察的。那天戰(zhàn)況激烈，我正看得入迷，不知道從哪里飛來一根棍子，我眼一花，頭就開始流血。”

我知道我本不應(yīng)該笑，但我實在無法克制，笑得彎下了腰。

智力高輕傷不下火線，放學(xué)后，他居然還要堅持前往那條窄巷。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跟他觀看斗毆。我雖然經(jīng)常受不了他的所作所為，但我不愿意看著他再次被誤傷，他的頭經(jīng)不起折騰了。關(guān)鍵時刻，我顯然比他機靈，會在危險來臨前提醒他適時躲避。正是在那次的斗毆現(xiàn)場，我見到了雄雞哥。

雄雞哥雖然早已闊別校園，但他仍然時不時以江湖前輩的身份去教育一下那些猖狂的職高學(xué)生，讓那些乳臭未干的學(xué)生明白什么才叫腥風(fēng)血雨。

智力高像一個專業(yè)評論員那樣為我解說賽況：“今天的對陣雙方是雄雞幫和我校的毒蛇幫?？梢钥闯?，雄雞幫的幫主雄雞哥一臉志在必得，毒蛇幫的老大眼鏡蛇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嘿！雄雞幫的雞毛真是藝高人膽大，好一招回頭望月！哎呀，毒蛇幫的赤練蛇太大意啦，好可惜呀，他的棍子被打掉了，他還沒來得及施展‘追魂棍法呢……現(xiàn)在場上的局勢進入了白熱化，長時間的鏖戰(zhàn)，大家的體力都快耗盡，現(xiàn)在就看誰的意志堅強。誰能咬牙堅持到最后，誰就是今天的勝利者！鹿死誰手？我們拭目以待。”

我提心吊膽地站在智力高身旁，所幸有驚無險，那天并沒有木棍或匕首一類的兵器飛過來。看到毒蛇幫落荒而逃后，我長出了一口氣。

我們正準備離開，雄雞幫的幫主雄雞哥走了過來。

我嚇得險些暈厥。近距離觀察雄雞哥，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布滿疤痕，那疤痕并非刀傷碰傷，而是咬傷，那些陰森而尖銳的齒痕讓我不寒而栗。

雄雞哥和顏悅色地對我說：“你是趙思才，我以前在學(xué)校公告欄看到過你寫的文章。你小子不錯，我想交你這個朋友?！?/p>

我說：“不敢，不敢，您太客氣了?！?/p>

雄雞哥說：“你愛看書，有很多書，你有《金瓶梅》嗎？能借給我看看嗎？”

我說：“慚愧，慚愧，我沒有《金瓶梅》，但我有《水滸傳》?！?/p>

雄雞哥聽到《水滸傳》后，面部表情突然扭曲了，惡狠狠地說：“去他媽的《水滸傳》！”我當時還不知道《水滸傳》對雄雞哥深深的傷害，看到雄雞哥目眥欲裂的樣子，感覺自己要完蛋了。好在，雄雞哥逐漸恢復(fù)了溫和的神態(tài)。他沒有對我使用暴力，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說：“《水滸傳》就算了，我已經(jīng)看過?！?/p>

我和智力高都嚇得不輕，互相攙扶著走出那條窄巷后，智力高悄悄告訴我雄雞哥的秘密。

不可否認，在當時金鼎縣的眾多耍橫的小子中，雄雞哥的文學(xué)素養(yǎng)足以獨領(lǐng)風(fēng)騷。他博覽群書，帶兵有方，因此常勝不敗。然而，正是他熱愛的文學(xué)作品，給他帶來了永久性的傷痛。他早在小學(xué)時就熟讀金庸的全部著作，古龍的作品也已讀完。他把目光投向了《水滸傳》，當讀完《水滸傳》后，他年幼的心靈被徹底震撼。

當時只有13歲的雄雞哥，還是一個單純而熱血的少年，還尚未成為雄雞哥，他叫洪巖斌。他試圖效仿武松打虎，老虎在金鼎縣是沒有的，即使有也不敢貿(mào)然挑戰(zhàn)。他挑中了一條野狗。連喝一十八瓶AD鈣奶后，他昂首沖向北關(guān)村的那條惡犬。這條惡犬傷人無數(shù)，他要為民除害。事情的結(jié)果出乎洪巖斌的預(yù)料，他低估了那條狗的戰(zhàn)斗力。他沒有打死那條狗，甚至自己都沒有辦法逃跑。那條兇殘的狗把他的面部咬得支離破碎，更過分的是，咬住了他的襠部。洪巖斌徒勞地哀嚎，當人們舉著木棍趕來時，他的下體已鮮血淋漓，身體上最寶貴也最脆弱的器官，還沒有完全發(fā)育成熟，就永遠離他而去了。

洪巖斌遭逢如此變故，變得沉默了，總是一個人悵然若失地走在街上，在人們的指指點點和竊竊私語中，慢慢低下頭。據(jù)說某一個秋風(fēng)瑟瑟的傍晚，洪巖斌曾站立在縣城外的河灘上，看著河水中破碎的夕陽嚎啕痛哭，一直持續(xù)到深夜。

然后，他不再沉默寡言，性情變得陰狠而毒辣，經(jīng)常把同學(xué)揍得面目全非。他試圖用一個特殊的名字來填補身體的殘缺，開始以雄雞自稱。初中三年，他的勢力迅速膨脹。初三時，雄雞哥帶人沖擊校長辦公室，把校長揍進醫(yī)院，而他也“光榮”地被學(xué)校開除。從此，雄雞幫在江湖中聲名鵲起。

智力高的一席話把我聽得心潮澎湃，我怎么能想到，雄雞哥的經(jīng)歷竟如此蕩氣回腸。

從此，雄雞哥成為我揮之不去的夢魘，顫栗和恐懼貫穿我的職高生涯。我總是瑟瑟發(fā)抖地和雄雞哥坐在河邊的沙灘上，被迫聽他談?wù)撐膶W(xué)和人生。他說趙思才你看，小說家都是很狡猾的，引誘你相信他說的話，你若真信了，他又會告訴你那些全他媽是假的。人生不就是這樣么？你騙騙我，我騙騙你，到最后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他說趙思才你覺得太陽是真的嗎？我感覺不是。天一黑太陽就死了，第二天升起來的那個是假的，是他媽的替身，就像六耳獼猴和孫悟空，長得像，但根本不是同一只猴子。

5

關(guān)于雄雞哥，還有一些隱秘的傳言。

據(jù)說，他雖然沒有了那個器官，但他仍然經(jīng)歷著青春期的喧嘩與騷動。他的情欲無法得到正常的宣泄，于是劍走偏鋒。有不少目擊者證實，雄雞哥曾多次帶著不同的妙齡女郎走進他家的別墅，所謂別墅就是城郊蓮花池旁的那個不倫不類的西式建筑。他父親倒賣電視機和錄像機發(fā)了財，就蓋了這棟白色洋樓。有人說，那些女子從洋樓里出來，臉上都帶著匪夷所思的奇怪表情，仿佛剛?cè)チ艘惶嘶鹦恰?/p>

我進入金鼎紡織廠食堂工作后，曾先后聽聞幾個當事人現(xiàn)身說法，終于確認了這些傳說。聽那幾個女工的講述——其中甚至包括面案上的小焦——我感覺雄雞哥的行為距離變態(tài)只有一步之遙。她們的話，讓我哭笑不得，五味雜陳。

一次廠里停電，我和智力高百無聊賴，就去織布車間串門。工人們圍坐在一起聊天，一個年輕的紡織女工跟人比賽膽大，她說她去過雄雞哥的洋樓。

“你為什么會去那兒？”

“我漂亮唄，以為誰想去就能去呀？”

“雄雞哥讓你干什么？”

“說出來你們都不信，他讓我哭?！?/p>

“哭？”

“哭。”

“你哭了？”

“一開始不行，后來哭了?！?/p>

“雄雞哥打你了？”

“他要是打我，我哭起來反倒容易些，他不打我?！?/p>

“那你怎么哭了？”

“情緒上來了，就哭了?！?/p>

大家聽得一頭霧水，那女工得意地說：“事情是這樣的，我一進門，雄雞哥‘咚地一聲就躺下了，說假裝他是我丈夫，他死了，我成了小寡婦，讓我哭他。我哪哭得出來啊，一看他那樣就笑了。他瞪我，我不敢笑，我就看著他，后來想到我去世的爺爺，我就‘哇哇地哭了。我哭完，雄雞哥又讓我‘死了一回，他抱著我也哭了一場。雄雞哥很滿意，還給了我一百塊錢。我覺得我有表演天賦，要是去演電影，一定比《紅高粱》里的鞏俐厲害?！?/p>

那幾天錄像廳正瘋狂播放《紅高粱》。這是幾年前的電影了，但北方的小縣城總是跟流行的東西有時差，直到1994年，金鼎縣的人才看到這部攝人心魄的電影。

人們都愛拿《紅高粱》開玩笑。

比如賈文化上班遲到了，張師傅問他去哪里了，他“嘿嘿”一笑：“我剛從高粱地里出來么?！痹俦热纾舾鐣蝗粶惖讲税傅睦罱闵砼?，粗聲粗氣地唱：“喝了咱的酒啊，上下通氣不咳嗽！”還有個跑采購的工人，一臉神秘地對我們說這次的黃豆醬別有一番風(fēng)味，因為他撒了尿在里面，就跟《紅高粱》里的高粱酒是一個道理。我們都說他，你的尿有個屁用，必須是童子尿，你他媽還是童子嗎？就連智力高也若有所思地說：“看來功夫再高也比不上手里有槍，比如那個土匪……”

我開始在窗口賣飯后的一天晚上，又停電了，這次輪到小焦講起她的經(jīng)歷。停電以后，人的心理會產(chǎn)生一些微妙變化，似乎以前羞于提起的事情，只要一停電，大家就會自然而然地說出來。小焦的講述較為簡略，只說雄雞哥有一天突然攔住她，邀請她去別墅。她本來有點害怕，但聽說有錢可掙，一沖動就去了。雄雞哥讓她坐氣球，就是用屁股把一個又一個充滿氣的氣球坐爆。坐完二十個氣球，雄雞哥就放她走了，臨走塞給她一百塊錢。小焦覺得羞恥，又把錢扔了回去。這時賈文化插嘴說：“你坐氣球時是穿著衣服還是……還是？你知道我的意思?！毙〗勾鸱撬鶈枺骸拔沂情]著眼睛的。”然后就不說話了，大家也都不說話了，只有賈文化在黑暗中唉聲嘆氣。

我們又一次去織布車間做客，當然也是晚上停電期間。一個女工心有余悸地說雄雞哥讓她與蛇共舞。不知雄雞哥是看了《動物世界》還是《白蛇傳》受到的啟發(fā)，他弄了一條蛇——不知是否有毒——讓該女工跟蛇做親密接觸。該女工一邊尖叫，一邊哭著求饒，她不得不說出她表姨夫是金鼎縣公安局的副局長，感謝表姨夫，她勉強脫身離去了。女工正一顫一顫地說著，突然尖叫一聲，歇斯底里地哭起來。原來，坐在她對面的一個綽號叫“蜈蚣”的鍋爐工解下自己的鞋帶，扔到了那女工身上。那女工以為是條蛇，噩夢重演，便發(fā)出似曾相識的尖叫。

圍坐著聊天的工人們弄明白是蜈蚣搞的鬼后，大家沖過去七手八腳地把蜈蚣揍了一頓。我們可以跟女工開玩笑，但這小子把女工弄哭了，簡直天理難容。蜈蚣得手后正哈哈大笑，然而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馬上哀求起來。

大家都出了手，包括智力高也渾水摸魚，打了幾拳。我覺得我也不能落后，便擼起袖子摸黑走到蜈蚣身前。大家此刻都已經(jīng)各回各位，只有我舉起拳頭，準備打蜈蚣，偏偏就在此刻來電了。突然降臨的光明讓我無所適從，只好尷尬地放下還沒來得及揮出的拳頭。鼻青臉腫的蜈蚣指著我唾沫橫飛地說：“你敢打我？他媽的，你敢打我？你個苶貨！”

據(jù)我所知，廠里還有兩個年輕貌美的女工在雄雞哥的威逼利誘下，曾先后進入他家的洋樓。然而，無論大家如何旁敲側(cè)擊，她們對那段經(jīng)歷都緘口不言。

那座與周圍建筑格格不入的洋樓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夢中，它總是被霧氣彌漫，若隱若現(xiàn)。尤其是當我親眼目睹小雪人坐上雄雞哥的自行車后，我的噩夢變得更加怪異。我聽到各種詭異的聲響，洋樓的窗戶中閃爍著鬼火一般的光芒。我拼盡全力向洋樓沖刺，但那樓像蜈蚣一樣長了無數(shù)條腿，我追，它跑。然后，我在精疲力盡中驚醒，被褥濕溻溻的，像被雨淋過。有時，我會在睡夢中發(fā)出一聲尖叫，把宿舍的人全都驚醒，他們關(guān)切地問我是不是在夢里被強奸？

我知道我必須有所行動，我密切地關(guān)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

連續(xù)幾天，每到小雪人下中班的時間，雄雞哥就會出現(xiàn)在職工幼兒園門口。他載著小雪人優(yōu)哉游哉地去往單身宿舍樓。我不知道他們路上有沒有交談，因為我不敢靠得太近。

雄雞哥只是把小雪人送到女樓門口，就轉(zhuǎn)身騎車離去。我?guī)状味阍诎抵?，悄悄看著小雪人抱著手臂走進女樓大門。我想叫她，想跟她說：“你不要害怕，每次他送你回來，我都在后面保護著你呢?！?/p>

然而，我總是靜靜地站在原地，歸根結(jié)底我是一個懦弱的人。我只能為她站崗，一直聽著她上樓的腳步聲，直到她宿舍的燈亮起。有時候，她會在窗口坐一會兒。我就看著她在窗簾上投下的剪影，想象著她在干什么，也許是看書，也許是聽音樂，也許只是用發(fā)呆來緩解身心的疲勞。

雄雞哥這次是什么路子？我摸不透他。我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煞費苦心的猜測，他一定像《教父》里的柯里昂先生一樣開出一個令人無法拒絕的條件，迫使小雪人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坐上他的自行車后座，但他什么時候會把小雪人帶進洋樓？他在等什么？難道他這次走的是清新脫俗的路線？他一番運籌帷幄，只是為了享受送女孩回家的愉悅？不，不可能這么簡單。

我的神經(jīng)高度緊張，雖然高強度的思考讓我頭痛欲裂，我依然默默守護著小雪人。我有時會在半夜突然起床，走到宿舍走廊的盡頭，把耳朵貼在冰冷的墻面上。墻的那邊就是女樓，我擔心雄雞哥會在半夜神兵天降，把小雪人劫走。我無比渴望自己能擁有穿墻術(shù)，能穿到女樓那邊，看看她還在不在。不過我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覺得半夜穿墻去看一個熟睡中的女工，很像是變態(tài)。

我能感覺到，小雪人在精神上也飽受煎熬，她打飯時不再一馬當先，每次都姍姍來遲。工人們差不多全都吃完了，她才慢悠悠地走進食堂，恍惚地看著那一排飯菜，似乎難以抉擇。她會對我說：“隨便吧，什么都行?！笨次业难凵裰袥]有埋怨，只有無風(fēng)湖面般的靜謐。她難道忘記了我的殘忍？那天晚上她需要我伸出援手，我卻無動于衷，她不記得了嗎？她或許從始至終都搞不清我是誰，每個售飯窗口都站著一個其貌不揚的普通青年，她沒有理由記得每個人的樣子。又或者，她知道我就是那個不肯見義勇為的膽小的家伙，她只是用水一般的善良包容了我。

她蜷縮在墻角的餐桌上吃飯的樣子，淡淡的黑眼圈，凍得通紅的鼻尖，艱難地吞咽著硬邦邦的燒餅……所有這些，都讓我心疼。

我一有空閑，就會去洋樓一帶偵查。

終于有一天，我看到幾個光頭哥們兒抬著一臺電鋸走進洋樓。

電鋸！這玩意兒作用到人體會是什么效果？我渾身癱軟，蹲在地上。

那幾個光頭走過來，我背過身去，假裝成一個喝多了酒要嘔吐的人。

光頭們迅速從我身旁走過，其中一個家伙說：“看來這回雄雞哥要大干特干?。　?/p>

聽聽，不光要大干，還要特干！

我?guī)缀跏遣铰嫩橎堑刈呋亟鸲徔棌S的。

食堂的工人們都說趙思才你的臉很白，你病了，去廠醫(yī)院掛幾瓶鹽水吧。

我搖著頭說我沒病，天太冷，是凍的。

又過了一天，我親眼看到縣城的盧木匠走進了洋樓。

盧木匠！這是個專做壽材的木匠！

做壽材是為了使用而不是裝飾，使用壽材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必須有人去世。我不敢往下想了，哆哆嗦嗦地離開那棟白色的洋樓。

當晚我上夜班。晚飯時，我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喝了三兩火辣辣的白酒，要知道，我這個文弱書生平日里滴酒不沾。我做了一個火辣辣的決定：要救出小雪人，讓她遠離雄雞哥，遠離那棟洋樓！只要能讓她平安喜樂，我不惜付出一切代價。

雄雞哥，你不是牛掰嗎？為了小雪人，我要跟你拼命！

凌晨兩點，距離夜班工人開飯還有一小時，飯菜都已準備妥當，用文火保溫就行。我的酒勁上來了，必須去廁所嘔吐一番。

我在廁所遇到了臭哥，臭哥正在點煙，借著火柴瞬間的光，我看到他的臉腫了起來，嘴角還殘存著血跡。我沉迷于自己的世界，竟沒有注意到臭哥今天變成這樣一副尊容。

臭哥說：“那個每天搶著打飯的女娃娃，你是不是看上她了？你瞞不過我，我的眼睛就是雷達?！?/p>

我不說話，彎腰在一個蹲位上吐出一些穢物。

臭哥說：“你知道她是誰嗎？”

我抱著肚子：“大家都叫她小雪人?！?/p>

“你知道小雪人是誰嗎？”

我困惑地搖頭。

“她是駱國強的閨女?！?/p>

“哦。”

“你知道駱國強是誰嗎？”

“你剛說了，是她爸爸?！?/p>

“駱國強是從天津來的，來金鼎縣籌建紡織廠的第一批工人里，他是最年輕的。咱們廠是怎么來的？1966年，為了響應(yīng)毛主席老人家‘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的七字方針，天津的一個國營紡織廠把部分干部、工人和設(shè)備都遷到了金鼎縣，支援三線建設(shè)……嘿嘿，那批老工人真牛掰，很多人不習(xí)慣用咱的煤爐子，晚上受凍，白天挨餓，照樣不耽誤生產(chǎn)……駱國強是織布車間主任，那年頭工作起來不要命啊，1975年吧，他一連在車間住了5天，為什么？生產(chǎn)么！那天他半夜從車間出來，我還跟他打招呼，說食堂蒸下天津包子了，給你留著一籠呢。他說好，先洗個澡，洗干凈就來吃……唉，沒吃上么……他洗澡給洗死了……可惜啊，白白凈凈地躺在更衣柜下，說明什么？說明他已經(jīng)洗完了，就差穿衣服了，趕上心臟病了……他衣服里有封信，是寫給他天津的老婆的，說給孩子取名叫駱小雪，娃娃剛出生么……9年時間，他只回了兩次天津，第一次沒懷上，第二次懷上了么……”

認識這么久，這是我第一次見臭哥這么深情款款地說話。

臭哥接著說：“駱國強的老婆，當時正辦手續(xù)，要調(diào)來咱們金鼎紡織廠，跟男人團聚么。手續(xù)辦好了，人要來了，男人卻死了……你看看，唉……那女人也了不得啊，她織布，是咱們廠連續(xù)千米無次布的紀錄保持者，當年省里召開工業(yè)學(xué)大慶會議，她還上臺作過報告呢?！?/p>

臭哥說到這里，突然有人插嘴說：“哈哈，學(xué)大慶？劉大慶那個傻大個有什么好學(xué)的？”原來是智力高。這家伙正隱藏在廁所最隱蔽的那個蹲位上。據(jù)他后來承認，他當時是在練習(xí)閉氣功，憋著不去聞廁所的臭氣，以后萬一遇上有人放毒氣，他就不用怕了。

食堂確實有個工人叫劉大慶，但臭哥說的那個“大慶”并不是這個劉大慶。唉，算了，這個問題太深奧，跟智力高說不明白。

我只是大喝一聲，讓智力高別打斷臭哥的話。

臭哥猛烈地吸著煙，連同廁所的污濁空氣一起吸進肺里。

他接著說起來：“一個女人死了男人，你說是不是問題？”

“是問題?！?/p>

“那幾年，都說她生活作風(fēng)有問題，一個死了男人的女人，你說她的生活作風(fēng)問題算不算問題？”

“呃……臭哥，我不知道?！?/p>

“就因為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開會，批評，處分……后來真有問題了。她的腦子出問題了?！?/p>

“臭哥，上一輩的事了，我覺得這些都不是問題，現(xiàn)在主要是小雪人的問題?！?/p>

“對，小雪人的問題。你看，她爸爸死了，她媽媽腦子很早也出問題了。前年冬天她媽生爐子，不開窗，嗆著了，人也沒了……這些天津工人背井離鄉(xiāng)，不容易??！小雪人一個人，家里沒人給她做主，別人能不欺負她嗎？我最近幾天老是看到幾個鬼鬼祟祟的光頭，他們折騰小雪人那輛新自行車哩。前天扎爛輪胎，昨天剪斷鏈條，今天可好，直接拿一根鐵鏈，把車子和車棚立柱綁死了。我去跟他們講道理，狗日的，他們打我。你看把我打成什么樣了？臉都腫了一圈！”

我此時徹底聽明白了，在保衛(wèi)小雪人的問題上，臭哥是我的同志，我的戰(zhàn)友，是我值得信賴的人。接下來，我和臭哥在廁所里密謀，反復(fù)推敲解救小雪人的方案。智力高突然縱身一躍，從蹲位上跳過來，說他也要參加。他說對方可是雄雞哥啊，我這個小不點，需要他保護。

我們決定把小焦也拉攏進來，她曾深入過洋樓，比我們?nèi)魏我粋€人都了解那地方的布局。

我們走出廁所，來到食堂。夜深了，工人們基本都在半坐半躺地打瞌睡，只有賈文化和小焦在推推打打地玩鬧。我們幾乎沒怎么多費口舌，小焦就同意了。

她說：“雄雞哥的別墅，想得開的人覺得是天堂，想不開的人覺得就是地獄。小雪人那個乖乖女，一看就是個想不開的?！?/p>

賈文化問小焦：“那你呢？是個想得開的還是想不開的？”

小焦反問道：“我都參加了這個營救小雪人的組織了，你說呢？”

小焦并不知道，小雪人這次面臨的，恐怕已經(jīng)不是坐在氣球上呻吟的這個初級階段了，雄雞哥可是調(diào)動了更多的人力和物力啊。

小焦既然加入了，賈文化也鬧著要加入，說別看他個子矮，高中時曾勇奪縣運會短跑比賽亞軍，關(guān)鍵時刻也許能發(fā)揮點作用。

至此，一共5個人的隊伍就算是拉起來了，我們要給隊伍取個名字。

賈文化率先說：“叫處女護衛(wèi)隊。”

大家都說不好。小焦一邊用拳頭捶他，一邊英明地指出，根據(jù)雄雞哥的特點，小雪人是不會被破處的，這方面是最不需要護衛(wèi)的。

小焦說：“自行車護衛(wèi)隊。”

我們也覺得不妥。小雪人的自行車固然需要保護，但保護一輛自行車并不是最終目的。這個名字不夠準確。

智力高說：“擦屁股護衛(wèi)隊。”

我說：“你閉嘴?！?/p>

臭哥說：“韓冬梅護衛(wèi)隊。”

我們問韓冬梅是誰？臭哥說韓冬梅是小雪人的媽媽，我們以她媽媽的名義來保護她。

我們說她媽媽都過世了，讓死者安息吧，不要再牽扯到這個事情里面來。

最后，我說：“就叫小雪人護衛(wèi)隊?！?/p>

大家笑著鼓掌說這個名字好，就這么定了。其實我知道，大家都看出來我喜歡小雪人，他們故意繞開這個最直接最準確的隊名，想把隊伍的命名權(quán)交給我。

6

當越來越多的光頭男子在紡織廠幼兒園附近神出鬼沒時，我們知道，戰(zhàn)役就要打響了。

以臭哥的話說，大冬天剃光頭的人都是神經(jīng)病。我卻不這么認為，雄雞哥這些小弟在如此天寒地凍的惡劣環(huán)境中，仍然保持頭上寸草不生，即便很多人凍得鼻涕長流，但絕無一個人蓄起長發(fā)，他們甚至從來不戴帽子。這足以說明他們紀律多么嚴明，幫會的成員多么團結(jié)。我們要面對的，絕不是泛泛之輩。

我們必須動用一些智慧，以少勝多，以弱勝強。

若論智慧，我們這個團隊中非我莫屬。臭哥年紀已大，想問題常常一根筋。賈文化倒是年輕，但被愛情沖昏了頭腦，滿腦子全是小焦。小焦的特長是蒸花卷，優(yōu)勢是美貌，斗智斗勇有些勉為其難。智力高，不提也罷。

我想到的第一個計謀是美人計。如果讓小焦出現(xiàn)在雄雞哥去往幼兒園的必經(jīng)之路上，她恰如其分地拿出幾個氣球。如此一來，雄雞哥的目光極有可能從小雪人那里轉(zhuǎn)移到這個主動奔放的氣球女孩身上。不過，我馬上放棄了這個計劃，小雪人倒是得救了，賈文化估計要砍死我。小焦也未必會同意這個混賬提議。

如果是我呢？我如果從職工禮堂弄一頂假發(fā)，化妝成妙齡女郎，會不會贏得雄雞哥的青睞？我對著鏡子仔細研究了自己的長相和身材，最終也放棄了這個方案。我如果扮成一個女子，雄雞哥看了大概只會瘋狂嘔吐。

順著這個思路，我想到了反間計。我們可以安排一個小雪人護衛(wèi)隊的隊員剃成光頭，混跡于雄雞哥的幫派。雄雞哥日理萬機，未必會認得他手下的所有小弟。他手下那些人倘若看到一個新面孔，大概會以為這是個新來的菜雞。我們的臥底將會在雄雞哥的幫派中散布謠言，謊稱小雪人是毒蛇幫幫主眼鏡蛇的女人，讓雄雞哥知難而退，最好能順勢挑起雄雞幫和毒蛇幫的爭斗，狗咬狗，黑吃黑，殺個兩敗俱傷，小雪人就安全了。要知道，毒蛇幫的眼鏡蛇已經(jīng)從職高畢業(yè)，不再是當年那條任由雄雞幫欺壓的小蛇，他崛起了。

我反復(fù)推敲后，覺得這個方法雖然有風(fēng)險，但可行。如果我們不幸棋差一招，小雪人必須進入洋樓，那么我手上還有小焦親手繪制的洋樓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圖，到時候再想辦法救人。

賈文化長相平凡，是做臥底的不二人選。我語重心長地對他說：“組織上需要你，你是咱們縣的賈健將，曾在縣運會上取得過那么驕人戰(zhàn)績，你可以的。就算一旦敗露，你可以撤退嘛，全縣有幾個人跑得過你？”

賈文化還在猶豫，小焦對他說：“你這個頭型，剃成光頭一定很好看?！?/p>

賈文化二話不說，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到了冬天的寒風(fēng)里。半小時后，他頂著一顆光頭回來了。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們在紡織廠的單身宿舍為賈文化送行。

臭哥拿著一瓶二鍋頭趕來了，小焦趁人不備，也跑到我們男工人宿舍里來。

全隊五人集結(jié)完畢，我們輪流對著酒瓶大口喝酒，小焦也不例外，不一會兒那瓶酒就干完了。智力高把酒瓶摔碎在地上，說：“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啊，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我說智力高你閉嘴。

小焦哭了，說小雪人真幸福，當時怎么就沒人這么救她？

賈文化說：“你別哭，我去給你報仇，要讓雄雞幫雞犬不寧。”

小焦“哇”地一聲哭得更響亮了，抽抽噎噎地說：“你……不要亂來……只要你能平安回來，我就答應(yīng)你……給你那個……”

智力高撓著頭說：“給他哪個？”

我說：“你閉嘴?！?/p>

然后，賈文化把一張請假條交給臭哥，讓臭哥代他交給張師傅。他調(diào)皮地一笑：“這是我的黨費，同志們，再見！”他要以老家蓋房為由請幾天假，什么時候回來上班，取決于他臥底任務(wù)的進展。我們約好，5天以后，無論成敗，他都要撤退，我們在職工食堂等他。

我們目送賈文化一路走遠。那天零下二十度，他走去時由于寒冷一跳一跳的，顯得精神抖擻。

接下來的5天中，小焦成了一尊望夫石。工作時，她總是怔怔地看著菜案方向。臭哥不斷走到她身邊悄悄說：“咱們在上班，稍微揉兩個饅頭，意思意思?！毙〗挂荒樏糟乜粗舾?，慢吞吞地揉著面團，隔一會兒就跑到食堂門口看一下，然后帶著失望的表情走回來。后來，她干脆蹲到了食堂門口，用手托著腮，望著遠處發(fā)呆，一旦有人走近食堂小院的拱門，就“噌”地一下站起來。

第五天一大早，我和智力高被一陣敲門聲吵醒，他迷迷糊糊穿著褲衩就去開門。門外是小焦，她又一次偷渡到男工人宿舍里了。

小焦夾在門縫里說：“他沒回來？”

我看著她紅腫的眼睛搖搖頭。

上班后，小焦把我拉到食堂的一個角落里，慢慢拿出一包氣球說：“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他一定出事了！我要去洋樓，把他贖回來?！?/p>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這真是個癡情的姑娘。

5天里，賈文化杳無音信，我也為他感到擔心。其間，小雪人經(jīng)歷了三個中班，每次她下班前，雄雞哥總會支著自行車在幼兒園門口等候。一切照舊，說明賈文化的行動并不順利。更讓我心焦的是，雄雞哥似乎已經(jīng)急不可耐了，他出現(xiàn)在幼兒園門口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早。一次，我忍不住走上前去跟他打了個招呼，雄雞哥警覺地掃視四周，然后向我一擺手：“趙思才，我有大事要辦，改天再聊?！?/p>

我想，他的大事一定跟盧木匠和電鋸有關(guān)。

我看著失魂落魄的小焦，讓她先把氣球收起來。我用盡可能從容的語氣說：“最后的期限是今天晚上，賈文化今晚會回來的?！?/p>

這天，我和臭哥是早班，我們下班后就在幼兒園附近巡視。兩個光頭男出現(xiàn)了，他們小聲交談著，雖然我們只聽到個別詞句，但那些字眼已足以讓我們心驚肉跳。

他們說：“今晚……一定做了他（她）……嗯……清理門戶……”

我們不知道他們所說的是“他”還是“她”，但“清理門戶”指的一定是賈文化，他果然暴露了。我和臭哥當即決定，必須采取行動。我們當然不會讓小焦再去一次洋樓，而是打算擒賊先擒王。今晚雄雞哥一出現(xiàn)，我們不惜一切代價要把他拿下，以他為人質(zhì)，換回賈文化。我們會一口咬定說自己是毒蛇幫的，以此挑撥他們兩幫的關(guān)系。但有一點比較棘手，雄雞哥認識我和智力高，我倆需要偽裝一番。

一道靈光在我的腦海中劃過，我和智力高初中時見到的那件黑猩猩連體衣在我的眼前跳現(xiàn)出來。那衣服栩栩如生，我如果穿著它在夜里粉墨登場，一定能在氣勢上壓倒雄雞哥。眾所周知，雄雞哥對兇猛的動物有著極深的心理陰影。臭哥說他知道那衣服，職工幼兒園的老師曾穿著那玩意兒給小孩表演節(jié)目，幾乎所有小孩都被嚇哭了，只有一個沒哭，嚇傻了。此后那衣服一直放在幼兒園的倉庫里。他說這個事交給他辦吧，他認識幼兒園的倉庫管理員林阿姨。他說：“我年輕時給她吃過臭豆腐，也吃過她的豆腐。”

不一會兒，臭哥就抱著那團黑乎乎的衣服從幼兒園里出來了。

我也在街上買了一個豬八戒面具。智力高的形象氣質(zhì)非常適合佩戴這款面具，我一度認為他完全可以去演《西游記》。

智力高和小焦那天上中班，我們讓他倆提前請假跟我們匯合。張師傅一臉困惑地問：“小焦眼睛紅紅的，一看就是生病了。智力高你有什么問題？為什么要請假？”

智力高故作沮喪地說：“你有所不知，我修煉內(nèi)功時經(jīng)脈逆行，走火入魔了?！?/p>

張師傅仰天長嘆：“啊，快去吧，你的腦子是該去醫(yī)院好好看看了?！?/p>

臭哥從采購小組那里借了一輛三輪車，說關(guān)鍵時刻可以騎車跑路。于是，那天夜里臭哥蹬著三輪車，車后面坐著我們?nèi)齻€牛鬼蛇神，一路“吱吱呀呀”地去往職工幼兒園。是的，我已經(jīng)換上黑猩猩裝備，智力高也戴上豬八戒面具，他還順手從食堂拿了一個撈丸子用的小鐵叉，好讓這個角色更有說服力。小焦穿了一身白色棉衣，頭上罩著一塊白色頭巾，乍一看就像從《聊齋志異》跑出來的女鬼。

我們把車停在幼兒園旁邊的一條小巷里。按照計劃，小焦和臭哥留在車上接應(yīng)，我和智力高去制服雄雞哥。等待的時間里，智力高由于緊張而一直撒尿，把悠長又寂寥的小巷尿得臭氣沖天。

9點鐘剛過，雄雞哥騎著自行車呼嘯而來，他一個急剎車，停在幼兒園門口。我想，對不起了雄雞哥，今晚將是你的又一個噩夢，然后“嗷嗷嗷”地狂吼著沖出小巷，撲向雄雞哥。

我本以為在那一瞬間會有一種革命先烈英勇就義的壯烈情懷涌上我的頭腦，然而我終究沒有那么偉大，我突然想到的只有小雪人的形象，她孤單無助的背影讓我眼眶發(fā)熱。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jīng)和雄雞哥扭打在一起。毫無疑問，我的黑猩猩裝備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我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不足。看得出來，雄雞哥處于極度的恐懼中，他雙手狂亂地揮舞，保護自己的頭臉，幾乎沒有反擊的意圖，只是任憑我騎在他身上為所欲為。我想讓智力高用事先準備好的繩子把他捆起來，但我苦于不能開口說話，需要進入角色。我不是趙思才，我是一只正處于發(fā)情期的狂野的黑猩猩。

雄雞哥始終沒有察覺到我是他的同類，他視死如歸的神情讓我在那種危急時刻都不由得肅然起敬?，F(xiàn)在想來，我的偽裝之所以能夠成功，大概有三個原因：第一，夜晚光線不足，猩猩皮上的瑕疵很好地消融在了夜色里。第二，當年金鼎縣的人基本都沒見過真的黑猩猩，他們只能通過《動物世界》看到猩猩捕食或交配，而當時并沒有高清電視機。第三，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出現(xiàn)得太過突然，以摧枯拉朽之勢上場，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然而，我低估了雄雞哥的戰(zhàn)斗意志。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逐漸變得不同了，似乎要跟我同歸于盡。他開始出拳反擊，我悶在頭套里本就頭昏腦脹，挨了幾拳后更是天旋地轉(zhuǎn)。

我和雄雞哥在地上滾動著，交替騎在對方身上揮拳搏擊。我眼角的余光一掃，發(fā)現(xiàn)智力高已經(jīng)和我們白天見到的那兩個光頭男子打在了一起，也在地上滾來滾去。我心想這跟武打片里看到的情景不一樣啊，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打法似乎更接近于色情片。

戰(zhàn)況無比膠著，我正暗暗叫苦，突然一道白影閃過，看到小焦鬼魅一般沖了過來。她不知何時在她的一個氣球里灌滿冰水，然后砸向雄雞哥的腦袋，“咚”地一聲響，雄雞哥就變得濕淋淋的了。雄雞哥怒視小焦，小焦嚇得吱哇亂叫。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雜亂而緊迫的腳步聲，我在滾動的間隙，看到幾十個人的隊伍正風(fēng)塵仆仆地往這邊趕來。一個小個子推著一輛自行車跑在隊列的最前面，他正是我們的短跑健將賈文化。他一邊跑一邊大叫：“力高！小焦！我修好小雪人的自行車啦！哇，你們從哪里弄了一只猩猩？”

我發(fā)現(xiàn)后面那群光頭是在追趕賈文化，嘴里罵罵咧咧的，要把這個新來的小子碎尸萬段。

賈文化在慌亂中似乎只記得自己是個短跑運動員，而忘記了自行車是用來騎的，居然推著那輛已經(jīng)修好的車子跑個不停。那群光頭看到雄雞哥和一只黑猩猩搏斗時，好奇和恐懼使他們停下追趕賈文化的腳步。賈文化便趁機穿過戰(zhàn)場，把自行車送回車棚里。

小焦仍然在伺機捶打雄雞哥的頭，賈文化從車棚里沖出來，一把抓住小焦的手。我透過雄雞哥密集的拳頭，看到賈文化和小焦熱烈地擁吻在一起。然后，賈文化喘著粗氣說出了那個夜晚最令人意外的一句話：“停手，別打了，弄錯啦！雄雞哥是好人！”

我被他說得一頭霧水，這家伙去雄雞幫才待了幾天，就被策反了？正在我分神之際，雄雞哥突然奮力翻上來，用身體死死壓住我，拳頭如同冰雹一般落到我頭上，而我已沒有還手的力氣。最后一記雷霆萬鈞的重拳砸下后，他猛然把臉湊向我的猩猩臉，發(fā)出一聲氣吞山河的咆哮。

我徹底癱軟了，只能看著雄雞哥縱身躍起，從我身旁昂首走過，有如君臨天下。

他一聲令下：“雄雞幫，列隊！”

昏暗的路燈下，所有光頭亂中有序地站在了雄雞哥身后，唯獨一個虎背熊腰的光頭突兀地站在雄雞哥對面。這個特立獨行的光頭壯漢剛才參與了追逐賈文化的行動，此刻仍然在大口喘氣。

雄雞哥說：“雞冠，今天怎么這么大的火氣？”

那個叫雞冠的壯漢發(fā)出一聲不屑的冷笑：“你心知肚明。”

雄雞哥爽朗地一笑：“自家兄弟，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帶人弄壞紡織廠職工幼兒園一個老師的自行車，想趁她晚上走路回宿舍時給她下藥，這個事我當然知道?！?/p>

我縮在地上抖動了一下，他們弄壞小雪人的自行車，難道并非雄雞哥授意？

雞冠死死盯著雄雞哥，說：“雄雞哥好興致啊，每天親自給她當保鏢，要不是因為這么多年的兄弟情分，我早就動你了，能忍到今天？”

我不由得又抖了一下，雄雞哥載著小雪人回宿舍，竟然是在保護她？

雄雞哥走上一步說：“嘴放干凈點，我喜歡那姑娘?！?/p>

雞冠呵呵一笑：“你喜歡又能怎么樣？帶回別墅玩過家家?。磕銢]那個能力，還不能讓兄弟們享受享受？”

這時，雄雞哥身后的隊伍騷動了一下，但馬上又恢復(fù)了安靜。

雄雞哥沉默了很長時間，嘆口氣說：“雞冠，我知道你……”

雞冠不等雄雞哥說完，突然大聲喊道：“別再叫我雞冠，老子從今以后叫大腹蛇！老子跟了毒蛇幫啦！”

雄雞哥說：“我知道你去找過眼鏡蛇，我勸你想清楚了，那條小蛇毒得很，我遲早要掐死他。他去年誘奸那個智障女孩，道上弟兄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雄雞偏偏容他不得！”

雞冠哈哈大笑：“你這只死雞，真把自己當‘軋路機（雞）了？哪里有不平哪里有你？你在別墅里做的那些荒唐事，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弟兄們跟著你，丟不起那人！”

雄雞哥又嘆了口氣，說：“雞冠，非得這么說話嗎？”

雞冠說：“呸！老子是大腹蛇?！?/p>

雄雞指著幼兒園的外墻說：“好吧，不管你是雞冠還是大腹蛇，有我雄雞在，誰都不能動這姑娘?！?/p>

雞冠淫笑一聲：“她快下班了，老子今晚就迷奸了她?！?/p>

“你敢？”

“我敢！我能！你？不能！”

“你要是正兒八經(jīng)地跟她搞對象，我不反對?！?/p>

“你聾了嗎？老子要玩迷奸！”

“好吧。雞頭，幫規(guī)處置！”

隊列中走出一個叫雞頭的光頭，我和臭哥白天見過他，他說：“雞冠，你違反幫規(guī)，別怪幫主清理門戶?！痹瓉硭麄冎罢f的“清理門戶”，是要清理雞冠這條淫蟲。

突然間銀光一閃，雞頭捂著肚子倒在地上，同時，我身后的小焦也“啊”地叫了一聲。

雄雞哥跑過去扶起雞頭，對面的雞冠手里拿著一把滴血的剔骨尖刀。

雄雞哥冷冷地說：“你跟自家兄弟動了刀子，就是絕你的后路?！?/p>

雞冠陰森地一笑：“你以為我沒有準備后路？兄弟們，還在等什么？”

雄雞哥身后的隊伍散開了，陸續(xù)有三四十人走到雞冠身后，雄雞哥身邊只剩下五名心腹，還包括一個受傷的雞頭。

雞冠大聲說：“兄弟們，雄雞完蛋了！他爸做走私生意，已經(jīng)被抓去調(diào)查了，咱們跟著這只窮雞干什么？跟了毒蛇幫，天天有肉吃，有舞跳，有錄像看！”

他身后的幾十人發(fā)出熱烈的呼應(yīng)。

雞冠接著動員：“今晚先宰雄雞，再拿那個小雪人讓弟兄們開開葷！”

又是一陣歡呼。

兩邊嚴陣以待，一場惡戰(zhàn)即將開打，幾個行人探頭探腦地試圖從這里經(jīng)過，但覺察到情況的危險后，全都嚇跑了。

我萬萬想不到事情會發(fā)展成這樣，感覺腦袋很沉，過了半天我才想到，自己還戴著個沉重的猩猩頭套。

雞冠帶著身后的幾十個人一步步逼近，雄雞哥扶著雞頭和其余四人慢慢后退。我們小雪人護衛(wèi)隊位于雄雞哥身后，只能順著人流不斷后退。此時，我是一只狼狽的猩猩，從地上晃悠悠爬起來。不一會兒，大家全都退進我們之前埋伏的小巷中。

雄雞哥熱淚盈眶地看著身邊的五個兄弟，用悠長而渾厚的嗓音逐字念道：“我有迷魂招不得——”

雄雞哥的五個兄弟手挽著手，用高亢激昂的語調(diào)疾呼：“雄雞一聲天下白！”

然后，我看到雄雞哥和他的五名大將仰天長嘯，發(fā)出一聲直穿云霄的雞鳴。他們?nèi)_刺，一個猛子扎進對方幾十人的鐵桶陣，幾十把剔骨刀和西瓜刀在空中揮舞，巷子里閃爍起白光，兵刃碰撞，火花四濺。

狹窄的小巷顯然對雄雞哥一方有利，他們6個人在敵陣中穿梭來去，打得虎虎生威，連受傷的雞頭都煥發(fā)精神。對方幾十個人擠在一起，行動非常不方便，不斷有人提醒刀子不要舞得太花哨，以免砍傷自己人。

混亂中，我聽到雞冠囂張的聲音：“雄雞，老子在體校練了三年散打，你打得贏我嗎？”

雄雞哥的聲音傳過來：“老子把黑猩猩都干翻了，你？老子不懼！”

我恢復(fù)了一些力氣，小聲對身邊早已嚇得呆若木雞的隊友們說：“三十六計走為上，咱們快撤。”

臭哥也算見多識廣，但這次顯然嚇得不輕，像得了羊角風(fēng)一樣甩著雙腿走向三輪車，上車時又絆了一跤，在車把上磕破了鼻梁。小焦和賈文化由于驚嚇而腳步發(fā)虛，兩人相互依靠著，爬上了三輪車。

我拉一拉智力高的胳膊，他卻一動不動。他的面具在混亂中丟失，嘴角也破裂了，眼睛被打得烏青。這個不開竅的家伙在那一刻突然發(fā)起神經(jīng)，朗朗地一笑，用堅定的目光看著我說：“你把智某人瞧得忒也小了，我是那種拋棄朋友茍且偷生的人嗎？我要去助雄雞哥一臂之力?！比缓?，舉著手中的小鐵叉沖向激戰(zhàn)的人群。

智力高沖到一個揮舞尖刀的光頭面前，一個急剎車站在那里：“我乃小雪人護衛(wèi)隊的智力高，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一陣白光閃過，我就看不到智力高了。

我只能招呼臭哥騎車先走，我去救智力高。

我盡可能模仿著猩猩的舉動，東奔西突地跳進人群，找到智力高后拖著他沖出包圍圈。我這身行頭實在管用，對面的光頭一見我就沒命地逃跑。我不由得興奮起來，順勢來了一段抓耳撓腮的表演。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行為很像孫悟空，其實并不像黑猩猩，但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一陣橫沖直撞，拖著智力高突圍。當我把一個持刀追來的光頭瘦子嚇得撞上電線桿時，聽到雄雞哥對我發(fā)出一聲贊美：“好一只畜生！”我順著聲音來處望去，看到雄雞哥已經(jīng)把叛徒雞冠砍翻在地，其余叛變的光頭一看老大已經(jīng)不省人事，紛紛丟盔卸甲地四散奔逃。我把智力高拉在一邊，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受傷，只是嚇傻了。不過他本來也不聰明，再傻一點也算錦上添花。

我看了看智力高腕子上的手表，已經(jīng)晚上十點零五分了。小雪人大概正騎著自行車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今天終于能騎自己的車子了。

我找個僻靜處迅速脫掉身上的猩猩皮，幾次深呼吸后，眼冒金星的癥狀有所緩解。

我重新跑到幼兒園門口，扶起雄雞哥丟在那里的自行車騎了就走。我要追上小雪人，我要告訴她，想傷害她的人已經(jīng)倒下，她安全了。我要親口對她說：“嗨！我是職工食堂的趙思才?！?/p>

我拼命蹬著腳蹬，喊殺聲逐漸變得遙遠，寒風(fēng)在我耳邊呼嘯而過。

小雪人果然就在前面，她騎著那輛永久牌自行車怡然自得地走著，還搖響了車把上的鈴鐺，鈴聲像晨鳥一般歡叫。

我不斷加速，快了，就要追上了。

小雪人似乎察覺到了她身后有輛自行車在追她，也開始加速。她的身體顫抖著，歡愉的情緒蕩然無存。就在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鼻子一直在滴血，雄雞哥的重拳傷害了我的毛細血管。

我滿臉烏青，流著鼻血，騎著雄雞哥的自行車。我想，我的形象無論如何都不像個正經(jīng)人，會嚇著她的。這不是個適合表白的夜晚，于是我強迫自己攥緊手剎。我停車后，小雪人才放心地減慢了車速。

不遠處就是單身宿舍樓了，我看著她，一直到她的身影融入燈火通明的宿舍樓群里。

此后的很多年里，我不斷回想起那個一路揮灑著鼻血的夜晚，那應(yīng)該是我距離小雪人最近的一次。我當時如果勇敢一點，事情的結(jié)果也許會有所不同。我后來有一年遇到了雄雞哥的小弟，那個叫雞頭的光頭，他中了一刀后大難不死，于是放下屠刀一心向善。我問他雄雞哥為什么要弄那臺電鋸？盧木匠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別墅里？

雞頭說：“還不是因為《紅高粱》？雄雞哥看上了那個小雪人，說小雪人和別的女孩不一樣。還說他知道自己的情況，和小雪人是不可能結(jié)婚的，只能假裝結(jié)婚。那電鋸是用來鋸木板做花轎的，他讓盧木匠給他做一頂花轎。盧木匠是做壽材的嘛，但雄雞哥說壽材和花轎其實差不多，只是一個里面裝死人，一個里面裝活人，兄弟們一聽覺得有道理。我們幾個把《紅高粱》看了五六遍，連顛轎都學(xué)會了，雄雞哥卻出事了。唉，雞冠那個混蛋……”

那天夜里，我騎車回到幼兒園門口時，智力高已經(jīng)被臭哥接應(yīng)去往職工醫(yī)院了。雄雞哥正蹲在巷子口寫字。他受傷也不輕，手都不穩(wěn)了，但還是堅持蘸著身上的血，在馬路上寫下“殺人者金鼎雄雞也”幾個大字。

雄雞哥聲音沙啞地問我：“趙思才，你怎么在這里呢？你的臉怎么破了？”

我撒謊說：“我遇上幾個人，他們自稱是大腹蛇的小弟，他們打我。”

雄雞哥笑一笑，指著躺在他身邊的雞冠說：“沒事了，他就是大腹蛇，被我宰了?！?/p>

我看到雞冠一動不動，有些害怕。

雄雞哥撫摸著胸口，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吐出一口血水后，臉色“唰”地一下白了。他虛弱地對我和他那幾個兄弟說：“警察要來了，你們快走吧，為民除害的這個功勞要記在我頭上，誰都不能搶?！?/p>

那幾個兄弟堅持不走，雄雞哥就拿起一把刀，用刀刃在地上一劃：“走！送雞頭去醫(yī)院?！?/p>

幾個光頭哭著相互攙扶著離開了。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雄雞哥，他好像沒死……”

渾身是血的叛徒雞冠似乎把氣順過來了，雖然仍閉著眼，但胸口已經(jīng)開始起伏。

雄雞哥說：“他活下去也是個廢人了，就讓他活吧，兄弟一場，我不能殺他兩回?！?/p>

然后，雄雞哥擺擺手，讓我快走。

警笛聲響了起來。

7

臭哥是個牛掰的人，他經(jīng)過一番出神入化的上下打點，使我們小雪人護衛(wèi)隊可以集體進入職工醫(yī)院休養(yǎng)生息。我們5個統(tǒng)一了口徑，那天夜晚我們被臨時借調(diào)到了采購組，執(zhí)行搶購大白菜的緊急任務(wù)。臭哥親自駕駛?cè)嗆?，由于立功心切，拿出了金鼎縣車神的高超技藝。我們的車一路領(lǐng)先，眼看菜市場就在前方，然而天不遂人愿，高速行駛的三輪車在轉(zhuǎn)彎時不幸發(fā)生側(cè)翻。事故導(dǎo)致臭哥鼻梁受損，小焦花容失色，賈文化萎靡不振，智力高精神失常。我最慘，鼻青臉腫，鼻血如飛流直下三千尺。張師傅、李姐以及幼兒園的林阿姨等都是我們的證人。

我們七嘴八舌地說出事情的經(jīng)過后，當天值班的劉大夫吞咽了一口唾沫：“我明白了，你們是工傷，食堂的工作也不輕松啊?！?/p>

全體隊員開了一間病房，該量血壓的量血壓，該貼紗布的貼紗布，該掛鹽水的掛鹽水。我們雙眼發(fā)直地躺在病床上，小巷中的惡斗讓我們驚魂未定。

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的心情逐漸愉快起來。目前的形勢一片大好，我們的行動雖然有點稀里糊涂，但最終的結(jié)果還算可以，小雪人顯然是得救了。其間，廠保衛(wèi)科的弟兄陪同兩位公安干警來向我們詢問幼兒園旁的那場打斗，我們基本做到了從容應(yīng)對。沒什么可心虛的，我們雖然在那里攪和了一通，但并沒有傷害任何一個人。他們簡單問了幾個問題也就走了，大概覺得我們幾個老弱病殘實在不像幫派成員。

臭哥和護士們開起了玩笑，他的笑話總能讓自己挨上幾個甜蜜的巴掌。護士們說你再胡鬧，我們就叫臭嫂來呀，然后嘰嘰喳喳地模仿起臭嫂的聲音：“?。∥业乃{人呢？我的藍人呢？”臭嫂阿香是南方人，十幾年里已基本掌握金鼎縣方言，但有些發(fā)音仍然很有特色，比如說“男人”總是說成“藍人”。我們都說“藍人”不可怕，只要不是“綠人”就行。

小焦和賈文化進入了熱戀期，兩人黏在一起，恨不得把單人病床當成雙人床使用。我們都說你倆生龍活虎的，出院吧。他們搖著頭說小雪人護衛(wèi)隊要同生死共進退，再住兩天大家一起出院。我知道，他們是不想上班，好不容易混了個工傷，還不趁機度兩天蜜月？

智力高痛定思痛，說這次出師不利主要是自己太過注重招式的花哨而忽略了基本功的磨練，便每天“吭哧吭哧”地在病床上做俯臥撐。我則經(jīng)常照著鏡子觀察自己，傷快要痊愈了，還算英俊的容顏即將失而復(fù)得，再養(yǎng)幾天就能體體面面地出現(xiàn)在小雪人面前了。

然而，大家談到雄雞哥時，憂傷的情緒重新蔓延開來。金鼎縣兩大幫派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雄雞哥被抓后揭發(fā)了毒蛇幫幫主眼鏡蛇的種種罪行，于是眼鏡蛇前后腳也跟著進去了。這兩天人們奔走相告，都在慶祝變態(tài)雄雞和色魔眼鏡蛇雙雙落網(wǎng)。

我們療養(yǎng)期間，小焦披露了她在別墅中的更多細節(jié)。雄雞哥安排小焦坐氣球，實則是在自導(dǎo)自演一場英雄救美。雄雞哥的小弟假裝虐待小焦，雄雞哥破門而入，打翻眾人，救小焦于水火。我不由得想到那個被蛇嚇哭的女工，她可能會錯了意，雄雞哥的目的并不是用蛇來折磨她，而是在她被蛇折磨時挺身而出去救她，只是她太緊張了，使那場戲沒有做完。還有那個被要求哭喪和假死的女工，我完全可以想象出當時的情景，雄雞哥抱著他“死去的妻子”，哭得涕泗橫流。

雄雞哥一直在假設(shè)的情境中做著他的英雄夢，當他真的在幼兒園旁的窄巷中浴血奮戰(zhàn)，過足了英雄癮后，人們卻在為他的被捕而拍手稱快。

賈文化說他在雄雞幫臥底時心情非常矛盾，雄雞哥到底是條好漢，還是一個變態(tài)？這個問題深深困擾著他，以至于他陷入深邃的思考。他像風(fēng)中的燭火一般左右搖擺。他還說這幾天已經(jīng)研究了《刑法》，雄雞哥過幾年就能出來，但不知道雄雞哥重獲自由時，他的心情是喜還是憂？他說港片里演的是對的，臥底難做??！我感覺這小子快把自己逼成個哲學(xué)家了，我問他：“你在雄雞幫時的綽號是什么？”

賈文化摸著自己的頭說：“我說自己叫雞眼。”

我笑道：“哈哈哈，雞眼好啊！”

我們在職工醫(yī)院待了5天。最后那天醫(yī)院實在受不了我們了，劉大夫說你們不像工人，倒像幼兒園的孩子，每天抱在一起鬧個不停。他還說，你們已經(jīng)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再這樣下去病房的屋頂都要被你們拆了，快出院吧。他說這話時，我正趴在智力高身上，臭哥趴在我身上，賈文化趴在臭哥身上，小焦則端端正正坐在賈文化身上。我們以如此高難度的動作重疊在一起，是為了幫助智力高修煉金鐘罩鐵布衫。

聽從劉大夫的醫(yī)囑，我們歡歡喜喜地出院了。

我們重返工作崗位的第一天中午，我就看到極其不可思議的一幕。

我的快樂頓時煙消云散。

中午吃飯時間，小雪人不再是一個人了，她挽著一個男工人的胳膊走進食堂。他們大大方方地坐在一張餐桌前，同喝一碗稀飯。小雪人臉色紅潤，眼睛如同星星閃爍。他們簡直就像小焦和賈文化。小雪人戀愛了！戀愛的對象竟然是那個曾經(jīng)往女工身上扔鞋帶的，外號叫蜈蚣的鍋爐工！

蜈蚣這個家伙猥瑣至極，你一看他的長相就會覺得，他如果不叫蜈蚣，簡直天理難容。

小雪人怎么會和他在一起呢？

當天晚上，我在漆黑一團的食堂里得到了答案，情況是這樣的：我們正在刷鍋洗碗時，突然停電了，大家爆發(fā)出一片歡呼，一停電就可以抽煙聊天嗑瓜子了。停電后，紡織廠有兩個大本營，織布車間和食堂。織布車間女工多，刺激;食堂吃的多，實惠。圍坐著聊天的工人中有個人渾身酒氣，他就是蜈蚣。他得意地炫耀著他和小雪人之間的奇妙緣分。聽著他的敘述，我越來越覺得我真不該在醫(yī)院耽擱那么長時間，事情就是在這幾天里急轉(zhuǎn)直下的。

蜈蚣說：“說來也巧，我那天黑夜正從錄像廳門口路過，突然看到卷毛在對著小雪人吹口哨，嘴里還不葷不素的。你們知道，我欠了卷毛幾個錢嘛……卷毛那孫子上來就打我，我緊躲慢躲，還是掛了點彩。我說這是我們紡織廠的地界，老子叫人弄死你……卷毛一聽就? ?了嘛，甩著頭走回錄像廳……你們聽明白了嗎？我是因為欠錢不還挨的打，小雪人還以為我是他媽的見義勇為，是為了保護她才挨的打，哈哈哈。那傻姑娘還過來問我怎么樣？要不要去包扎一下？我一看有戲，就想泡她嘛……”

我知道那個卷毛，那是個弱雞，大概智力高都能把他打倒。

蜈蚣接著說：“小雪人后來問我叫什么名字，我說了咱的大名后你們猜怎么著？她臉‘唰地就紅了，問我紅手套是不是我送的？棒棒油是不是也是我送的？我哪知道什么‘棒棒油，我身上倒是有根棒棒想送她，反正不管她說什么，我都‘嗯嗯啊啊地答應(yīng)。她還問我，她的自行車是不是也是我修好的？媽的，我又不是個修車的，但她說是那就是咯……真奇了怪，我都不用費心思出手，她就倒貼上來啦。你們猜怎么著？沒過兩天我就把她帶出去，啊，那個，辦啦……”

我聽得渾身熱血上涌，幾次話到嘴邊卻不知怎么開口，最后，我用命令的語氣對蜈蚣說：“既然這樣，你就要跟她結(jié)婚，好好對她！”

蜈蚣哈哈大笑：“結(jié)個屁婚！今天高興，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吧，誰都不知道，我在老家早就結(jié)了婚，還有個三歲的兒子呢！”

黑暗中，我“嗷”地一聲撲向蜈蚣所坐的那把椅子，我手一抓抓空了，隨即積聚了渾身所有的力氣踢出一腳，不料卻踢在椅背上了。

我發(fā)出一聲慘叫。

蜈蚣這家伙自從上次在車間挨了打，學(xué)精了，趁我撲向他之際，溜下椅子，連滾帶爬地溜了。

我跌坐在蜈蚣坐過的位置上，感覺無數(shù)拳腳向我劈頭蓋臉地襲來。我知道，這是小雪人護衛(wèi)隊的隊員們出手了，他們以為我是蜈蚣。腳部的劇痛使我說不出話來，只能蜷縮在地上不住地哀嚎。好在馬上來電了，否則我會被自己人打死。

我看著我的隊友們慘慘地一笑，他們滿臉歉意地盯著我。

臭哥騎著三輪車把我送到職工醫(yī)院。

路上我問他：“那個蜈蚣到底叫什么？”

臭哥說：“那王八蛋名字倒跟你有點像，叫趙世財?！?/p>

我長長地嘆口氣，一陣鉆心的疼痛襲來，閉上了眼睛。

到了醫(yī)院，劉大夫說：“又來了？”

我說：“又來了?！?/p>

我腳骨折了，因此可以長期休假了。第二天，臭哥拿著一副拐杖來單身宿舍找我，說蜈蚣的黑蹄黑爪暴露了，小雪人跟他鬧掰了。小雪人把自己關(guān)在宿舍里，不跟任何人說話。臭哥拍拍我肩膀說：“你和她的事，緩一緩再說吧?！?/p>

我疼痛稍有緩解后，就撐著拐杖下了樓，站在女工樓下看著小雪人宿舍的窗戶。我怕她想不開從樓上跳下來，我是寧愿再添幾處骨折也要墊在她身下。

我再次出現(xiàn)在職工食堂，已經(jīng)是1995年3月底了。這是個春光明媚的上午，臭哥告訴我小雪人辭職了，她不肯在廠里現(xiàn)身，辭職報告都是托人送來的。她有個表哥不知是在深圳還是上海，總之是在游樂場經(jīng)營蹦床和旋轉(zhuǎn)木馬，很能掙錢的，小雪人去幫忙賣票了。

臭哥說小雪人走了，幼兒園的孩子們很舍不得她，好多孩子都哭了。

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是個孩子啊，那就能光明正大地哭一場了。然而，我只能抬頭看著那兩棵高大的楊樹，看它們的樹葉如何在和煦的春風(fēng)里沙沙作響。臭哥告訴我，小雪人護衛(wèi)隊秘密地整治了蜈蚣。他們從廠辦借了一部相機，拍到了蜈蚣出入色情場所的照片。他們把照片寄到了蜈蚣的老家，地址是臭哥通過熟人在檔案室查到的。蜈蚣的老婆便殺到了紡織廠，拿著一把菜刀追殺他，追了三圈沒追上。這女人也是個狠人，眼看追不上，揚手把菜刀甩出去，飛刀轉(zhuǎn)著圈追上了蜈蚣，削掉了他半片耳朵。

我和臭哥并肩走向食堂時，臭哥說：“今年開春廠里沒有再招新工人。聽說燈泡廠有職工開始下崗了，我們廠估計也快了?！?/p>

臭哥的話讓我很傷感。

我又開始在面案上揉饅頭了，還在窗口賣飯。除此之外，我新學(xué)會了操作烤箱，烤出的燒餅金黃酥脆，供不應(yīng)求。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發(fā)現(xiàn)工人們的心情變得狂躁起來，經(jīng)常有人在食堂打架，時不時的就有碗筷在空中飛舞。生產(chǎn)區(qū)死氣沉沉，食堂里倒是生機盎然。臭哥為我們分析眼下的局勢：“廠子不行了，從內(nèi)部來說，產(chǎn)量質(zhì)量上不去，從外部來講，銷路打不開，總之是內(nèi)憂外患。這一點你們應(yīng)該早就看出來啊，去年你們這批進廠的新人里，到食堂的最多，到織布車間的最少，說明廠子的情況就是四個字：‘好吃懶做?！?/p>

大家默契地維持著往日的歡樂，智力高依然研究劍法，李姐依然敲打著他的頭，小焦和賈文化依然眉目傳情。日子一天天過去，似乎只要我們堅持每天都如此度過，好日子就不會走到盡頭。

有一天，我在售飯窗口迎來一個禿頂?shù)闹心昴腥耍[瞇地看著我，對我說：“小伙子，坊間流傳著的那本《金鼎絕戀》是你寫的？我看了，挺好的?！?/p>

我扭頭問身后的張師傅：“這個苶貨是誰？”

張師傅搓著手說：“是行政科的楊書記?！?/p>

我本來有機會調(diào)到宣傳科搞文字工作，結(jié)果我得罪了楊書記，便被發(fā)配到基建隊搬磚。我告別了食堂的伙伴們，跟著基建隊去整修煤場了。我在煤場上經(jīng)常見到扛著鐵鍬的蜈蚣，他總是用黑乎乎的白毛巾裹著他的右耳朵。我有幾次想揍他，但拿著板磚走向他時，卻突然找不到打他的理由了。小雪人都走了，我打了他，難道小雪人還會回來嗎？

1998年交流會期間，消失了幾年的小雪人突然出現(xiàn)在了金鼎縣城的十字路口。她已經(jīng)跟一個能夠制作并修理蹦床的男人結(jié)婚，夫妻二人帶著蹦床游走于各地交流會的會場。小雪人坐在一個板凳上收錢，一群一伙的孩子們驕傲地走上蹦床，歡快地跳動。小雪人發(fā)胖了，但依然美麗。她似乎經(jīng)歷著人生中最愉快的時光，當她看著蹦床上此起彼伏的孩子們時，燦爛的笑容就在臉上浮現(xiàn)出來。

幾年中，臭哥早已下崗，賈文化和小焦也雙雙辭職，合伙開了一個打字復(fù)印店，后來竟然發(fā)展成廣告公司。只有我和智力高仍在半死不活的紡織廠堅持奮戰(zhàn)，但到千禧年，我倆的工人生涯也終于結(jié)束了。金鼎紡織廠由于經(jīng)營不善申請破產(chǎn)，廠區(qū)將被拆除，取而代之的將是一條嶄新的外環(huán)路和一座矗立著四座金鼎的金鼎公園。辦完離職手續(xù)那天，智力高站在食堂的小院中竟然又念了一句詩：“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p>

再后來，臭哥突然去世了。據(jù)臭嫂說，她“藍人”在新買回的電視上看了一部電影，喜劇，很好笑。她“藍人”看完后哈哈大笑，笑著笑著，說自己累了要歇一歇，就半躺到沙發(fā)上，再沒有醒來。

8

我對小雪人有著深深的愧疚，因此這次在交流會上看到她的自行車后，決定再為她做點什么。

秋雨連綿的黃昏，雄雞哥繪聲繪色地講述著他制服黑猩猩的整個過程，見我始終不理他，他就說他要走了，小雪人讓他幫忙把那輛破車推回去。

小雪人夫婦常年走南闖北趕場子，幾乎不在金鼎縣定居，只有交流會期間，他們才會出現(xiàn)在縣城的街道上。聽雄雞哥說，小雪人本來也算是個富婆，但她丈夫兩年前查出了乳腺癌，割了幾次奶子后，家底就全搭進去了。他們把蹦床都賣了，如今小雪人只能在會場上賣點小玩具和小零食。這天她丈夫不舒服，她沒有出攤。

我跟著雄雞哥去給小雪人送自行車，雄雞哥夸我講義氣。

迎面走來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雄雞哥走上前跟他攀談幾句。

那老人大步流星地走遠后，雄雞哥咬牙切齒地說：“雞毛那個王八蛋，騙我！說他爸的腿摔斷了，你看那老頭的腿腳比我還利索呢。雞毛那混球拿了我的錢，估計是又去賭了……”

然后，雄雞哥問我為什么離婚，是不是吃飽了撐的？

我離開紡織廠后，實際上還是干著老本行，跟一個會蒸饅頭和包子的女人結(jié)婚了。每天饅頭包子出籠后，我就挑著兩個滿滿當當?shù)拇蠡@子去縣城街道市場上叫賣。那幾年，我因賣饅頭包子而熟識了縣城幾乎所有的流動小商販。有一天，在一個賣盜版書的小攤上看到了10元一套的《水滸傳》。我突然莫明地聯(lián)想到自己的職業(yè)很像武大郎，不由得擔心起家里的“潘金蓮”。總覺得我家對面小賣部那個瞇著眼嗑瓜子的老太太很可疑，感覺她即將會邀請我的妻子去她家拆洗被面或是縫制壽衣。在那間小賣部的二樓，我的妻子將會和“西門慶”暗通款曲。尤其是我和十字路口擺水果攤的一個小哥熟識后，這種不祥的預(yù)感變得更加強烈。我的戰(zhàn)斗力跟武大郎不相上下，但卻沒有一個能打死老虎的兄弟，我能喊來的只有一個敗事有余的智力高。

一個炎熱的午后，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提前回到家中，竟然在饅頭房看到了極其狂野的一幕，我的妻子和一個精壯的男人赤條條地在臺案上，正揮汗如雨地忙活著。

我們就這樣離婚了。

雄雞哥安慰我說：“還好，你好歹還有個兒子?！?/p>

我是有個兒子。

我又當?shù)之攱尩乩吨莻€孽畜，曾一度懷疑他不是我親生的。因為他的智商實在是很像智力高，8歲了連“鵝鵝鵝”都不會背。反觀智力高的兒子倒像是基因突變，從小到大得的獎狀貼滿了家里的墻壁。今年已是高三，據(jù)說有可能考取清華大學(xué)。而我的兒子從小致力于裝病逃課，隔三岔五就說頭疼肚疼或是腳后跟疼，有一次裝得最過分，居然說他睪丸疼。

兒子好不容易長大了，他的青春期也來臨了，開始熱衷于名牌服飾和高檔運動鞋。是的，雖然他做的最多的運動就是從臥室走向衛(wèi)生間，但他喜歡運動鞋。兒子讀高中后，我終于憑借頑強的拼搏開了一個小飯館，這下可好啦，他天天帶著自己的狐朋狗友來白吃白喝，使小飯館的收支從來沒有平衡過。

我心力交瘁，脖子越來越粗，那該死的甲狀腺腫大了。

今年高考，這兔崽子好歹給考取了鄰省的一個大專，也算是蒼天有眼啊，他要離我而去了。

今天在火車站，即將步入大學(xué)校園的兒子第一次對我說出幾句人話，我聽了頗有些感動。他說：“爸爸，你年紀也大了，飯館的事能少操心就少操點心吧，我走了你要好好歇一歇?！?/p>

雄雞哥聽到此處，安慰我說：“還好，你這個兒子比小雪人的兒子強多啦！小雪人的兒子是個苶貨，從小寵慣得沒樣了，去年喝多了酒，逼停一輛公交車，把人家司機打得大小便失禁，現(xiàn)在還在號子里蹲著?！?/p>

說話之間，我們來到小雪人租住的地方，這是一個老舊小區(qū)，僅有兩棟青磚樓房，小區(qū)里坑坑凹凹，積水遍地，空氣潮濕混濁，乍一看有點像當年紡織廠的單身宿舍。我們把自行車放在一棟樓前的車棚里，雄雞哥回頭指著那棟樓說：“你看到三樓亮燈的那扇窗戶了嗎？那就是小雪人的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