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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堂春》,洪洞到太原的遙遠路途

    2021-05-18 19:46:39王芳
    黃河 2021年6期

    王芳

    洪洞。

    監(jiān)獄。

    蘇三離了洪洞縣,每當唱起這句詞,竟然是全國人民都知道的,可離了洪洞縣,蘇三將踏上什么樣的路途卻不是每個人都知道的。

    1

    身披鎖鏈,肩扛枷鎖,我被囚禁了的身子沉重得很。抬腿邁出監(jiān)獄的門,猛然覺得一束光直直地打過來,刺眼,我想抬手遮一遮,可是鐵鏈和枷鎖困住了我,只好閉上眼。

    被囚禁了一年,在暗無天日的囚牢中度過,眼早已在黑暗中適應了黑暗,這一刻的光亮竟如此讓人惶恐,可我知道,這不是重見天日,這只是人生中必須背負的沉重之間的短暫舒緩。

    我不知前路如何,在這樣的世界里,身,并不由己。他們說,我的案子要到太原去復審。長長地嘆一口氣,草芥的命運又哪容自己說不,復審便復審吧,大不了返回這里關(guān)押,大不了秋后問斬。

    閉著眼,感覺清晰起來,身邊人聲嘈雜,都是來看熱鬧的吧?面對悲情和傷害,世人大多是冷漠的。有什么可看的啊,這一刻的我,蓬頭垢面,十五公斤重的枷鎖壓得我背駝腰彎,嘴角不由逸出一絲笑,人群的大多數(shù),焉知我的命運不是下一刻的你?草菅人命并不是傳說。

    眼睛漸漸向光亮妥協(xié),睜開一條縫兒,知道身邊的人是崇公道,這個老頭兒到監(jiān)牢里來的時候說過,他是負責起解的,押送我從洪洞到太原去。老頭兒的旁邊是女牢頭,此刻滿眼憐惜地看著我。這一年,她照顧我許多,女牢里人不多,這年頭良家婦女都被藏在家里,能有幾個會犯罪呀。只有一間房,也許是覺得我與其他女犯人不同,總是有意識地讓我靠墻休息,不讓她們沖撞到我,允許我盡量保持幾分干凈,允許我存了幾分尊嚴,不讓她們生了欺負我的心。對這位女牢頭長長一揖,此一去,也許是永別,對善良的人總該報之以善意。

    眼睛總算能全部睜開了,陽光不再讓我反感。這是夏日,夏日的陽光依然盛熾,如同當年在京城與三郎相遇時的盛景,可陽光再盛,照不亮黑暗,消不了罪惡。

    罪惡,是罪惡,罪惡的盡頭是監(jiān)獄,可監(jiān)獄里堆放的,卻不全是罪惡,也有無辜、善良和光明,我不就是個例子嗎?無關(guān)盛世與亂世。

    扭頭再看一眼,那逼窄的監(jiān)獄大門與高官們的深院高門相比,它還是太小了,小到只能容兩個人錯身,可卻關(guān)得住是非與惡念。

    門里就是長長的低矮的兩排牢房,一間間的,只能看得見磚墻,不許見陽光,這是對罪惡的懲罰,只有進了這里,才能知道,陽光在某些時候竟然作為獎賞存在。

    門里還有一口井,我曾在井邊用小木桶提過水,井水照見我日益滄桑的花容月貌,洗一把塵灰,抹一下不再光滑的雙鬢,喝幾口甘甜潤潤已干燥的喉和心。

    我看見了狴犴,它是龍的兒子,長著虎的樣子,站在監(jiān)牢上頭,虎目圓睜,雙唇齜開,露出獠牙,似乎想吞掉一切世上的不干凈,進出那個門,要低頭彎腰兩次,它在處罰世人的不敬,可我從它身下走過,再從那里走出,都沒有一絲害怕,我的心如此潔凈,在污濁的世間,也沒有沾染上塵垢,我為何要怕它呢?只有作賊的才心虛,只有犯了錯,才會膽戰(zhàn)心驚,只有殺了人,才會夜夜驚醒。狴犴如此慈祥,它用慈祥送我離開,它肯定不希望我再回來。

    死囚洞那么小,只能像狗一樣被拖拽進出,冷眼觀看,該死的死了,不該死的也死了,有多少人本不該死?有多少人該死的還沒死?

    剛才離開的時候,我曾在獄神廟獄神爺前下跪了吧,也許獄神廟太小了,才籠罩不住無罪的人,可我還是要恭敬地,敬天敬地敬神仙,畢竟,是他們給了世間基本的秩序,哪怕我此刻正經(jīng)受了不白之冤。

    拜別了,洪洞監(jiān)獄。

    此一去,關(guān)山路遠,也許我會病倒在路上,也許我會沉冤得雪,也許我還得回到這里來,可我此刻得走。洪洞街上的百姓們兀自穿梭往來,我也曾在這里生活過,街上的柳條都垂下來了,梧桐樹也開花了,酒肆里的酒旗還在飄揚,引車賣漿的、擺攤算卦的、磨剪子戧菜刀的、掛滿小玩意的小貨郎,好像都沒有變,街巷和人世都如此溫暖,為什么就成了我的噩夢呢?

    此一去,暑熱濕重,也許就見不到洪洞的風了,也可能回不去京城了,煙花院里的姐妹們也看不到了,再沒有釵香鬢影、燭影搖紅了,再沒有三郎了。

    三郎,對了,我的三郎在哪里呀?

    崇老伯又在催了,可我還有一事。

    我跪在塵埃,央告行人,哪位去往南京轉(zhuǎn)?替我三郎把信傳,就說蘇三把命斷……

    我只想告訴三郎,我要死了,命斷當今,可死前沒有見到三郎啊,多么無可奈何。如果你們替我把信捎到,我來世做犬馬也報答你們的恩情。

    可是,去往南京的人都已走了,只好收拾好,失望著走吧。

    前面就是關(guān)帝廟了,紅墻黛瓦。關(guān)爺是神,趕路的經(jīng)商的趕考的打仗的,都要來拜別,我是犯人,也要來,即使沒有這個規(guī)矩,我也要來,我曾在京城的關(guān)王廟,贈銀百兩給我的三郎,我讓他去趕考,他居了官,才能改變我們的命運,關(guān)王廟里,我把落魄的骯臟的三郎抱在懷里,我們曾經(jīng)是如此的情深義重,三郎一擲萬金,修閣樓造庭院,我們在煙花院里顛倒情志,交付彼此的身體和心,三郎是那么的玉樹臨風,又是那么地溫存體貼,他是世上最好的情郎??扇f金散盡,老鴇把三郎攆走了,他無處棲身,身無分文,只好蜷縮在關(guān)王廟里存身,怎忍啊,那樣的男兒,剪一縷青絲送三郎:

    青絲帶身邊,見發(fā)如見蘇三

    莫道關(guān)山隔,千里共嬋娟

    青絲帶身邊,蘇三把郎盼

    盼郎折丹桂,盼郎錦衣還……

    三郎走了,他言說不高中決不見蘇三,可那一別,竟然是永別嗎?神還是一樣的神,北京前門的關(guān)王廟,此刻眼前洪洞的關(guān)帝廟,不都是關(guān)羽大神嗎?我來跪拜,我來泣訴,關(guān)爺若有知,見證了我們的青絲絕唱,也保佑三郎高中,保佑我們還能再相見吧?

    前面就是大槐樹了,可崇老伯竟然不讓我到樹蔭下乘乘涼,戴著這沉重的枷鎖,夏日炎炎,汗?jié)裢敢律溃览喜岛尬?,覺得我一個弱女子,怎能如此毒辣?用砒霜害死自己的丈夫!可老伯呀,你哪知內(nèi)情呀。

    我是在京城被洪洞販馬的沈燕林買回來的,沈已有妻啊,他的妻皮氏和趙姓男私通,想毒害死我們兩個,沒想到那碗面都被沈燕林一個人吃掉了。沈死了,皮氏又污我殺夫,可恨的縣官,第一天還能秉公斷案,第二天就被三千兩紋銀買通,一通拶刑逼得我屈打成招。

    老伯呀,我的冤情趕得上竇娥。

    老伯心腸真軟,我早已麻木的敘述,他竟然落淚了呢。老伯把我拖進樹蔭里,一邊抽泣一邊卸掉我的枷鎖,我怕他擔責任,這是王法呀,老伯不在乎了,去他娘的王法吧。

    夜晚,天涼下來,我們又上路了,離開大槐樹,就是汾河。

    老伯說汾河已經(jīng)不是很久以前的樣子了,唐代的時候汾河很寬,可以萬里行船,盡管現(xiàn)在水不大,也是河啊,蛙鳴一陣陣的,河里的蘆葦搖出唰唰的聲音來,不像白天那么熱。老伯讓我拜他做干爹,他無兒無女,我無父無母,我們在這個世上做相依為命的親人。我怕我的官司不能翻案,秋天就要處決,那時候更傷老伯的心,可老伯不怕,多個女兒多個牽掛,我若死了,他去我的墳頭燒紙。

    我熱淚滾滾,怎么能不哭???

    悲哀和冤屈不能讓我落淚,歡喜和溫情卻能。很后悔說了那句“洪洞縣里沒好人”,老爹就是大大的好人,我跪下,以“戴罪之身”給老爹叩頭。

    汾河見證,從此老爹多了女兒,蘇三從此有了爹爹,若我大難不死,冤案得雪,我給老爹養(yǎng)老送終。

    在汾河邊走,有老爹照顧,倒也不覺得累,走了一個多月,終于快看到太原了。

    迎面已經(jīng)能看得見雙塔,老爹又把枷鎖給我?guī)?,我們攙扶著朝府衙走去。

    迎接我的命運又是什么呢?

    2

    中午吃什么?

    有人推我,打斷了我的沉思。

    原來我還站在洪洞的明代監(jiān)獄里,那么長那么悠遠的懷想都建立在蒲劇《蘇三起解》(武俊英飾蘇三)的演繹上。

    低矮的牢房不是戲劇里的舞美效果,而是真實地存在著,12 間普通牢房,青磚墻,分成兩排,墻體的上半部刷成白色,每一間要關(guān)十幾個人,無窗,黑乎乎的,窄小,雖然有炕,卻難以躺下,只能坐著,所以古人叫坐牢或者坐監(jiān),房屋頂上架設(shè)一張柔軟的天網(wǎng),網(wǎng)上掛有鈴鐺,一動就會發(fā)出聲音來,可謂是戒備森嚴,阻擋了逃走的企圖。這里用磚墻和繩網(wǎng)做成天網(wǎng)恢恢的樣子。

    狴犴也在,狴犴是龍之四子,似虎,平生好訟,因此總是立在監(jiān)獄里。穿過這個門洞,是死囚牢,牢門有兩重,一道朝左開,一道朝右開,不熟悉的人是打不開的,門洞很低,也確實需要低頭彎腰。

    院中蘇三牢房也在,是唯一的女監(jiān)房,一張大炕占去一大半的房間,蘇三塑像立在房正中,冷暗的氣息顯而易見。

    院中有蘇三井和洗衣槽,石材,有雕花,他們說,只有這兩件物事是舊物。

    和狴犴相對的是獄神廟,小小的神龕,有3尊小神像,中間供奉獄神皋陶,兩邊是小鬼。

    獄墻高6米,厚1.1米,最厚的南墻達1.7米,灌滿流沙,打洞逃跑也是不可能的。

    院外新建了陳列室,陳列有明代刑罰,有蘇三冤案始末。

    這座監(jiān)獄始建于明洪武二年,1964年考古學家王冶秋曾到洪洞考察,認定這是中國罕見的明代監(jiān)獄,還為此題詩:

    虎頭牢里羈紅妝,一曲攪亂臭水漿。

    王三公子今何在?此處空留八丈墻。

    整個監(jiān)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按原樣重新修整的,“文革”期間,監(jiān)獄被拆掉了。1984年洪洞縣政府又把老百姓拿去的青磚征集回來,盡量用舊物重新恢復。

    即使復建,也是明代原樣。

    3

    蘇三經(jīng)過的關(guān)帝廟離監(jiān)獄不遠,大約步行300米到帝廟街就能看到高高的春秋樓,這座春秋樓,明三暗四的木構(gòu)建筑,重檐歇山頂,飛檐玲瓏?!逗槎纯h志》載:

    關(guān)帝廟,元大德十年(1306年)里人蘇漢臣重建,明嘉靖十年(1531年)增修正殿五間,清順治二年(1645年)增建戲樓,清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重修春秋樓及戲樓。

    從旁邊的小門進廟,春秋樓背后是一座倒座戲臺,鐘鼓樓如脅侍菩薩陪伴佛祖一樣立于春秋樓兩側(cè)。

    明代正殿,不大,綠色琉璃舒服地把太陽的強光變得溫和,雕花闌額下的木柱木窗都很莊嚴。邁步進入,抬眼一看,有片刻的驚艷,赫然是元代梁架,黑黢黢的大梁及檁椽,帶著歲月侵蝕的傷痕,就那么安靜地擱在我們頭上,拙樸的木斗拱像花一樣承受著梁架重量。木雕的雀替很精致,梁上隱約有彩繪。關(guān)圣穩(wěn)穩(wěn)地坐在殿中,正捧讀《春秋》。殿內(nèi)存一通北魏造像碑,佛像俱已殘破,但不減風華。

    700年的歲月遞嬗,這么一座小小的關(guān)帝廟壞了修,修了再壞,靠人們的信仰支撐到今天,讓我們得以在零亂喧囂的紅塵中覓一方凈地,收攏一處美。

    后來建起的西廂房是蘇三陳列室,蘇三經(jīng)歷、蘇三墓、沈家大院、蘇三過審的縣衙、蘇三到太原后住在三立書院、以及蘇三案卷都在墻上列示,讓我驚訝的是這個案卷,它當真存在嗎?

    4

    曾在臨汾看過一出小梅花蒲劇團演出的《老鸛窩》,內(nèi)容是海峽兩岸人民盼相聚,那些從大槐樹下走出的臺灣人,是多么思念他們的老鸛窩啊,戲的細節(jié)都忘了,但主題歌卻清晰地印在腦海里:

    我家有棵大槐樹,樹上有個老鸛窩。

    每當天晚日頭落,老鸛它就飛回窩。

    家的模樣心頭刻,雨能避來風能遮。

    在家的時候苦也樂,想家的時候淚婆娑。

    老鸛窩是家,家是老鸛窩。

    老鸛窩是家,家是老鸛窩。

    那一聲聲吼出來的“老鸛窩”,牽動腸,扯動肺,拽動神經(jīng),回腸、驚肺、心碎,淚,落!

    那老鸛窩就長在洪洞的大槐樹上,長了四百多年。

    從大槐樹下走出的何止是臺灣人,幾萬萬人從洪洞揮淚惜別家鄉(xiāng),走向陌生的地方,北京、天津、河北、陜西、河南、山東、江蘇、安徽、甘肅、湖北、湖南……甚至他們出了國,馬來西來、越南……太多太多了,世界各地的華人,有很多都是大槐樹的子民,每年4月,他們都會回來洪洞祭祖尋根。

    根,是四百年光陰斬不斷的根脈,也許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澤、潞、遼、沁、汾,還是太原,卻都忘不了大槐樹。

    每一個回來的人,都曾被自己的祖先安頓,一定要回大槐樹去看看,我們生根繁衍的地方是他鄉(xiāng),大槐樹才是故鄉(xiāng)。

    因此,小小的洪洞就有了地標意義。

    他們?yōu)槭裁醋撸?/p>

    元朝末年,農(nóng)民起義風起云涌,戰(zhàn)爭重創(chuàng)了農(nóng)業(yè)和社會秩序,加上洪災、旱災、蝗災等自然災害(據(jù)記載:從元至順元年到明洪武二年的40年里,黃河大決口7次,水災旱災山東有19次,河南17次,河北15次,兩淮地區(qū)8次,蝗災有十幾次),導致千里無雞鳴,白骨露于野,赤地千里,大中國的土地上一片荒蕪。

    而居于大山之西大河之東的山西,表里山河的地勢呈現(xiàn)出它的優(yōu)越性,相對的社會穩(wěn)定,人丁興旺,《明太祖實錄》記載,那時山西有403萬人,遠遠超出了其他省份。

    《明史·食貨志》記載,戶部郎中劉九皋上奏:

    今河北諸處自兵后田多荒蕪,居民鮮少,山東、山西之民自入國朝,生齒日繁,宜令分丁徙寬閑之地,開種田畝。

    這位郎中一句話,朱元璋的目光從南京挪向西北,盯緊了平陽府。于是,許許多多人必須走,去往他們不知名的地方。

    到了永樂年間,靖難之役成全了朱棣的野心,朱允炆不知去向,而中原大地上又一次滿目瘡痍,有老爹的政策在前,朱棣毫不猶豫繼續(xù)移民,不僅移平陽,還要澤、潞、遼、沁、汾及太原人到各地去。

    從洪武元年到永樂十五年,三朝50載,“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按這樣的做法,從山西移民18次,遍布全國18個省市500多個縣,涉及1230個姓氏。從這個意義上說,全國人都是山西人的后代,可能也不為過。

    從黃河流域發(fā)展起來的農(nóng)耕民族,一旦定居下來后,自給自足,只要不是大災年,豐衣足食,久而久之,都戀家,誰愿意背井離鄉(xiāng)呢?可是朝廷有令,不得不走。據(jù)說百姓們是被官員騙到大槐樹下的,捆成一隊,往外解押。就這樣,人們一步三回頭,滿臉凄涼淚,離開了家。

    人們的哭聲驚動了樹上的思鄉(xiāng)鳥,哀鳴了四百多年。

    前年,由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和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長江黃河對話”,就在大槐樹下進行,幾位學者碰撞出了關(guān)于根的源流和文學意象,而隨后的情景劇中,“老幼相扶,夫喚婦,父呼子,幼兒哭”的哭聲,牽動了湖北作家們的熱腸,他們的眼淚如同滾燙的雨,澆落在大槐樹下,樹上的鸛鳥們記下了這個場景。

    大移民穩(wěn)定了明朝局勢,改變了人口分布,加速了地緣流通和民族融合,文化也隨之進行了大融合,比如說,山東戲里就有澤州調(diào)。

    人類的災難,卻是山西的大貢獻。

    大槐樹下,不僅移民,傳說中也是蘇三卸枷的地方,蘇三從這里輕裝上路,步入汾河。

    如今來到大槐樹下,有根雕大門迎接你,有根字影壁召喚你,有“古大槐樹處”的碑亭等著你,有三代大槐樹敞開懷抱接納你,虬勁蒼古的大槐樹,是活了四百多年的移民見證,是洪洞的財富,也是山西表里山河的物質(zhì)論證。

    5

    蘇三起解至太原,走的是官道。官道幾乎與汾河并行。

    古老的汾河,曾經(jīng)是“泛舟之役”的承載者,秦穆公派來的糧船首尾相連,白帆高揚,擠滿了汾河。也曾是漢武帝橫中流揚素波的祭祀之路。也曾出現(xiàn)過“萬木下汾河”的壯觀,但是這壯觀,只是表象,內(nèi)里早已被墾殖和采伐所掏空,少數(shù)人的繁華要用上百年的錯誤累積,才能讓人意識到悔不當初。

    蘇三所在的明代,汾河是什么樣子呢?遍尋史籍,竟然極少記載,所能找到的零星記錄也無法還原,只能靠只言片語分析得出,明代的汾河,已經(jīng)大范圍縮小,河道變窄,泥沙俱下,看起來單薄瘦小。雖未斷流,卻也不見大型樓船,部分河段還可以容舟船通行,還未建起大型橋梁。

    蘇三沒有見過唐時舊景,她也無法怨嘆河流,她只是路過。

    跨過幾百年的時間,到我們工業(yè)日益擴張的時候,我們迎來了汾河的至暗時刻。

    但山西人很快便意識到河流的枯竭和污染意味著什么,生態(tài)標識被做成旗幟在風中飄揚。治污、綠化、引水,山西人經(jīng)過20年的努力,終于把汾河拽了回來。

    今日我們?nèi)糁刈咛K三之路,便能看到清亮的河水,看到數(shù)個濕地公園,看到鳥群聚集,看到水庫,看到人們在河邊繁殖出的綠色。

    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從太原回溯到寧武,找到汾河的源頭,然后為她寫上幾句磅礴的詩歌。

    盡管已不能像漢武帝一樣,全程橫舟于汾河之上,但是汾河依然是山西人心頭的青云素波。

    6

    監(jiān)獄的源頭是法律。

    洪洞監(jiān)獄有獄神廟,供奉皋陶,那就從皋陶說起吧。

    這位被尊為上古四圣(堯、舜、禹、皋陶)的人物,就出生于洪洞皋陶村。據(jù)傳他架構(gòu)了中國最早的司法制度,他用獨角獸獬豸治獄,是中國司法始祖。若從這位始祖算起,中國司法走過了四千多年的歷程。

    有司法,中國社會很長時間內(nèi)也靠禮儀治國,典型的便是西周,層層疊疊的規(guī)范禮儀下來,其實是把人分成了好幾等。只是西周的儼然禮儀,論證著“人之初性本惡”的哲學命題,禮儀治國遠遠不夠,還是需要法律文化的發(fā)展變化來支撐社會秩序。

    法制史與中國歷史同行,也是一個漫長的變化過程,從夏商時期的神權(quán)法,一直過渡到現(xiàn)在的大憲法框架下的法制完善。

    若說法律成文,應該從春秋時期開始算起,最先公布成文法的是楚國,我們大晉國就曾“鑄刑鼎”,當時的趙鞅和荀寅向民間征收了480斤鐵,鑄成刑鼎,上鑄《范宣子刑書》。之前,晉國也有刑法,叫“執(zhí)秩之法”,是一部修明政治、施惠百姓、尊王攘夷的法律,加速了晉文公稱霸的歷程。到《范宣子刑書》時就將法律公之于社會,這是開啟民智的重要一步。

    各國鑄刑鼎,公布成文法,貌似加劇了社會動蕩,實則是社會進步,在這個過程中,法家地位突顯出來,經(jīng)過幾代法家的努力,中國邁入半法治社會。

    之后是《秦律》《漢律》《新律》(曹魏)《唐律》《宋刑統(tǒng)》,一步步發(fā)展,律學理論得到了提高,刑法理論得到發(fā)展,刑罰體系逐漸完善。到蘇三所在的時代,適用的是《大明律》,洪洞監(jiān)獄里有明代五刑的圖片展示,笞、杖、徙、流、死,清楚明白,除此之外,還有十惡、八議、吏律、戶律、禮律、兵律、刑律、工律等460條。

    古代法律,幾乎以酷刑著稱,也即:死也不得好死,加上酷吏來執(zhí)行,有時候就會官逼民反,社會動蕩。

    到清代,有一個叫沈家本的人,光緒九年進士,曾任山西按察史,他著《歷代刑法考》,他的核心思想在于去除酷刑,又著《大清新刑律》,開啟新的法律征程。

    到今天,我們不再辯論儒家還是法家的地位問題,我們依然建立在儒學講道德和精神,法家管秩序的舊有基礎(chǔ)上,這是社會發(fā)展累積下來的結(jié)果。我們也不再討論法治還是人治的問題,實際上,法律再完備,也脫不了人治,不然蘇三就不會坐監(jiān),社會上也不會有那么多的冤案,人治的幽靈跟隨了我們幾千年。

    法律越齊備,機構(gòu)越來越細分,但法律所能維護的普通民眾的權(quán)益卻越來越模糊,人們看得見法律,甚至普法的程度遠遠高于歷史上每一個朝代,但熟知法律的人們,卻支付不起金銀成本、時間成本、人情成本、邊際成本,然后不得不放棄,于是某方面形同虛設(shè)的法律還是給社會留下了諸多隱患,君不見殺村長案件、因侮母而殺人案件?

    監(jiān)獄為誰造?

    法律為誰設(shè)?

    我們?nèi)缦N蟻一般的人,唯有秉持自己的善良,因為保護自己的只有善良。

    7

    世上有多少個蘇三呢?

    京劇、評劇、河北梆子、秦腔、豫劇、徽劇、漢劇、湘劇、川劇、粵劇、邕劇、滇劇、祁劇、越劇、杭劇、潮劇、山東梆子、昆曲、曲劇、黔劇、桂劇、閩劇、莆仙戲、晉劇、蒲劇、北路梆子、眉戶、孝義皮影戲,都有這樣的劇目,可想而知,全國有無數(shù)個蘇三,戴枷鎖,披鐵鏈,過汾河,行走在起解的路上。

    戲,當然是戲,它是真的嗎?

    大家都認可,蘇三的故事出自于《警世通言》卷二四之《玉堂春落難逢夫》。

    京劇言明最早傳自于山西梆子。也可想而知,這個戲是從山西走出去的。

    追查這個故事的源頭,最早的文字記錄是李春芳的《海剛峰先生居官公案傳》,說到:南京有一個王舜卿,父親是大官兒,已經(jīng)退休回了家,這個王舜卿留在了南京,與妓女玉堂春有了感情,老父給他留下的銀子很快就花光了,被攆了出去,玉堂春在城隍廟給王舜卿贈金。浙江蘭谿彭應科為玉堂春贖身,彭的夫人皮氏私通監(jiān)生胡才,陷害玉堂春。王舜卿回家后,被老父親痛罵一頓,安心讀書,登甲科,擢御史,巡按山西,這時海瑞任江浙轉(zhuǎn)運使,王舜卿求海瑞查玉堂春之事,海瑞到浙江后問案,方知玉堂春已入獄好久,按院解押玉堂春到堂審案時,海瑞轎子到了,玉堂春攔轎喊冤,海瑞受理此案,設(shè)計巧破此案。之后海瑞命人偽托為玉堂春長兄領(lǐng)其回家,王舜卿娶了玉堂春為側(cè)室。這里的玉堂春并不是蘇三,而是姓周,皮氏陷害時用的是毒酒,不是砒霜。

    大約七十年后,馮夢龍寫《情史類略》,說到這個故事,男主人公變成了河南王舜卿,玉堂春姓了蘇,玉堂春訪王生是在某廟,贖蘇的人成了山西商人,但未寫姓氏與縣名。馮夢龍也說明,寫《情史類略》之前就有戲名曰《金釧記》,戲里男主人公叫王瑚,妓女叫陳林春,商人叫周鏜,奸夫叫莫有良??上н@個戲早已失傳。

    馮夢龍隨后就撰寫了25000字的小說《玉堂春落難逢夫》,指出故事發(fā)生在明朝正德年間(由此可知,蒲劇的改編有誤,正德年間,押解人到太原是看不到雙塔的,雙塔建于萬歷年間),男主人公為王景隆,字順卿,南京人,其父是禮部尚書王瓊,玉堂春原籍大同府,被父賣與娼戶蘇淮為女,排行為三,藝名玉堂春,玉堂春訪王生在關(guān)王廟,贖玉堂春的是洪洞商人沈洪,沈妻皮氏與趙昂私通,王景隆中進士,巡按山西,到洪洞訪得玉堂春冤情,平冤獄,娶其為妾,妻妾俱有子,子孫繁盛。(注:人物、地點、事件一一齊備,這是一個有故事背景的虛構(gòu)作品)

    馮夢龍小說成為戲曲藍本,從中可看出故事發(fā)展脈絡。

    此戲從清代到民國,山西到處都演,流傳甚廣。

    有傳言,洪洞縣原有蘇三檔案,也就是在關(guān)帝廟看到的展墻上所展示的檔案,辛亥革命時被時任洪洞知事的河北玉田孫奐侖拿走,賣給了法國巴黎古董商人。

    洪洞人堅信自己的證據(jù)鏈條是完備的,除了監(jiān)獄,還有城西的沈家大院、皮氏買砒霜的“益元堂”藥鋪,以及蘇三卸枷處、休息地、行走的官道等等。但從故事發(fā)展來看,就是個文學作品,且我們都沒有見過蘇三案卷,說是真事,也牽強些。不過,也不能完全斷定此事肯定不在洪洞,也正因為撲朔迷離,才更有幾分迷幻色彩。

    在官員與妓女的情感中,多少年總是出現(xiàn)“陳世美”類的男人,居了官還不忘情真意切的耳鬢廝磨過的破廟贈金的情人,在那個時代,實屬難能可貴了,也正是因為這樣的結(jié)局適合中國人的心理吧,中國人不論南方還是北方才會處處唱起它,尤其是女人們,都盼著有一個屠龍騎士駕長車而來,拯救落難的公主。這是中國童話呢。

    那便相信它吧。

    若故事是真的,蘇三在北京的煙花院便是今天八大胡同的胭脂胡同(該胡同也以住過蘇三為榮),破廟贈金的關(guān)王廟,或許應該是已經(jīng)消失了的前門關(guān)帝廟(清代后稱關(guān)帝廟)。

    8

    蘇三從洪洞到太原,是一個艱辛的路途,看不見前途,望不到三郎,鎖鏈磨破了肩膀,一路磨破了腳板,心里盛放著冤屈,那路途顯得那么漫長。

    確實漫長吧,要走過北京到洪洞相望的兩座關(guān)帝廟,走過身不由己的賣身路,走過被屈打成招的黑暗,走過移民天下的背井離鄉(xiāng),走過汾河的改造,走過千年的法制建設(shè),穿過重重離亂,才能在戲里給她一點兒明媚,一點兒慰藉,若在現(xiàn)實里,說不定她已被黑暗拍死,如拍死一只螻蟻。

    所幸,太原城里,雙塔佛影下,有一個公子在等她,從此棄難身,忘舊事,柴米油鹽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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