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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我仍沒能看清,那竟是個少年,猛然從草叢間躥出來,在我們眼前一晃,人就到了樹上,然后像蟬,趴著樹干一動不動。風(fēng)吹過,樹搖晃,他跟著搖晃。村支書謝茂東仰頭瞟了一眼,說,是阿近。他波瀾不驚的表情,讓我們相信,后龍村的孩子可以像山羊,像猴子,還可以像蟬。
看見人家戶,刃一樣鋒利的芭茅草漸漸往后退,最后一叢在山半腰,穿過一個由石窩拓鑿成的水塘,就全都不見了。氏努坐在地里抽煙桿,鋤頭扎進土里,柄橫下來就成了凳子。一個頭發(fā)蓬亂的小女孩趴在她肩上,玩她的頭發(fā)。氏努不耐煩地抖抖肩,沒抖脫,再抖一下,仍沒抖脫,便罵了幾句。小女孩不理睬,拿袖口抹了一把鼻涕,仍然黏在她肩上。
阿婭,薅玉米草呢。謝茂東說。氏努抬頭看向我們,碩大的銀耳環(huán)晃在臉側(cè),皺紋縱橫,看不出年齡。后龍村的人上了六十歲,就沒有年齡了,有時候六十歲像七八十歲,有時候七八十歲像六十歲。
沒人在家,都出去找錢了,就我一個老太婆守著寨子。氏努含著煙桿嘟囔,聽起來更像是自言自語。
這是自治區(qū)財政廳剛剛選派來我們后龍村的第一書記,于洋書記。謝茂東說。氏努眼都沒抬,說,我不搬的,我哪兒都不去,我就死在隴金屯了。于洋聽不懂背隴瑤話,謝茂東翻譯說,老人家說她死都不搬。于洋便沉默,初見后龍村時的驚艷早被一個又一個驚訝覆蓋,那時候,云霧騙了他,桃花李花騙了他,整個春天都騙了他。它們美得脫凡超俗?,F(xiàn)在,那些惡一點點顯露出來了,無論走到哪兒,都能看到它們或清晰或模糊的影子。就如現(xiàn)在,滿眼裸露的石頭就叫他窒息,它們把耕地擠占得零碎不成片,那樣薄的土,像是誰隨意用手捧起,淺淺地鋪在石面上。所有的農(nóng)作物都是瘦的,就連雜草也是瘦的。
于洋沖著氏努笑,除了微笑,他似乎也沒辦法表達更多的東西了。多半時間,他的普通話是失效的,它們無法抵達上了年紀(jì)的后龍村人。每每那些時候,他的語言是石頭,他們的語言也是石頭,需得謝茂東這樣能通達兩種語言的人才能化解。于洋還想讓謝茂東幫捎些話,氏努卻拿起鋤頭,弓著腰薅草了。她背對我們,黑的衣褲隱在玉米苗間,和四周黑黢黢的亂石連成一片,晃眼間,還真以為那也是一塊石頭。
真的是空寨子,我們走了幾戶都沒人在家。隴金是后龍村五個整屯搬遷的屯之一,全屯九戶人家共三十八人,我們看到的卻只有七棟房子,有兩棟已經(jīng)坍塌了,一個用鐵皮搭建的簡易棚子從垮塌的地方長出來,明艷的湛藍色,很是醒目。
氏努的名字釘在門上,信息表卡顯示出,這里住著三個人,有高齡老人和孤兒,最弱勢的群體都集中在這個鐵皮棚里了。竹子編扎的墻,竹子編扎的門,虛掩著。我們推開門,眼前一片凌亂,一張木板橫成床,卷成一團的衣物,辨不清顏色,胡亂地掛在墻上,堆在床上。實在無法想象,三個人是如何擠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吃飯睡覺的。謝茂東說,氏努小兒子的房子就在坎上,那是一座木瓦房。鐵棚這里原來也是木瓦房,是氏努大兒子一家子住的,十幾年前大兒子喝酒喝死了,大兒媳改嫁,房子沒人打理,就朽塌了,兩個孤兒跟著氏努過活,大的那個已經(jīng)能下廣東打工了,小的那個還天天爬山上樹。喏,就是我們走過來時,掛在樹上的那個娃娃。
這個屯,之前縣里鎮(zhèn)里村里就來過很多次,勸動了幾家,仍有幾家勸不動。和其他四個屯一樣,隴金屯的人把房子擱在山里,把老人孩子擱在山里,然后外出打工,一年到頭才回來一次兩次。沒有年輕人走動,雜草便蔓過來,把路占了,把地占了,山便也更荒更深了。老人們被雜木亂草封阻在深山里,耕種著瘦瘦的土,卻說什么也不愿意搬走。
我們沉默地往回走,于洋低著頭走在前面,我從他后背看出孤獨來了。他背著雙肩包,里面是筆記本,筆,純凈水,傘,還有一些零食,見到村里的孩子,就抓出幾個面包或一把糖果,分給他們。剛在村部見到于洋時,我很驚訝,他真是太年輕了,還像個在校生,白白的臉,細瞇的眼,人還沒笑,兩個酒窩就先露了出來,這讓他看起來有些靦腆。于洋聽不懂桂柳話,更聽不懂壯話背隴瑤話,村兩委使用的語言,沒一句是他聽懂的,有時候大伙兒正說著話,村干們的桂柳話壯話背隴瑤話不自覺地流了出來,說到一半,想起于洋,才又切換成普通話,于洋便總像是被隔在村兩委之外。隔在后龍村之外。
后龍村24個自然屯480戶,于洋一遍遍走,白天去遠的屯,晚上去近的屯,打著手電筒,拿著筆記本,把每一戶的情況記下來。路上遇到偶爾走過的人,也要停下來聊聊,將他的情況記進本子里。謝茂東等在一旁,有些不耐煩,覺得這個第一書記未免書生氣太重。等了好一會兒,于洋仍在記,忍不住低聲嘟囔,說記這些有什么用呢。于洋聽見了,也聽懂了,可卻什么也沒說。來后龍村第一個月,于洋聽懂的第一句桂柳話就是這一句。
縣委伍奕蓉書記再次來調(diào)研時,于洋已來后龍村兩個多月了,他坐在村部會議室里匯報工作,沒拿講稿,卻能將后龍村的村情民情說得一清二楚。伍書記很高興,笑著說,好嘛,于洋,底數(shù)摸得這么清,說明工作做得很扎實,把后龍村交給你,我很放心。村兩委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靦腆斯文的第一書記其實是個狠人,他記著筆記,竟是將整個后龍村都嚼進心里了。
沒有人說話,山便靜得悶沉沉的,路上全是石頭,剛剛被人從地里掀出來,連帶著新鮮泥土,散落一地,空氣里充斥著潮濕的泥土氣息。是阿近。謝茂東說。
他掀石頭干嗎?于洋問。
不知道。他就喜歡掀石頭,村里的路常被他掀得亂七八糟的。后龍村的人都懷疑他腦子有問題,不過,氏努是不會相信的,也不允許別人說,誰說她就跟誰鬧。氏努罵架惡著呢,她能一連幾天追著一個人罵,大家都不愿意招惹她。
走過氏努薅草的地方,地頭已沒人了。過膝高的玉米苗在山風(fēng)中,左搖擺,右搖擺,風(fēng)過后,又全都立起來,恢復(fù)成緘默的樣子。山野寂靜,連蟲兒都不叫一聲,像是氏努從不曾來過。回頭,人家戶已看不見了,芭茅草又從我們腳邊長出來,越來越密集,我們需得用雙手扒開,才能找得到下腳的地方。謝茂東走在前面,遇到高的坎,就率先跳下去,站在坎下,伸出手來援助我們。他熟悉地形,哪兒有溝哪兒有坎哪兒有尖銳的石頭,隔著高過人頭密不透風(fēng)的雜草,他全都知道。爬了一個多小時荒坡,才又看見公路。是屯級路,全都硬化了,沿著山勢盤旋,伸進更遠的山里?,F(xiàn)在整個凌云縣,除了需要整屯搬遷的地方,二十戶以上的屯全都通水泥路了。我們早上乘坐的面包車還停在路邊,等下得山來,還需坐上面包車,行駛約半個小時才能到達村部。
2
只要不提搬遷,氏努就是溫和的,她把幾個紅薯芋頭扔進火塘里,拔弄火灰,把它們埋起來。小女孩偎在她懷里,眼睛從臂彎下偷偷望向我們,我看過去時,她就把臉藏起來,埋在氏努腿上。小女孩有些木呆呆的,少了這個年齡段孩子的活潑。于洋從包里掏出牛奶,遞給她,她把頭縮進氏努的后背。于洋拆下包裝,把管插進牛奶盒里,再次遞給她,小女孩怯生生地看了于洋一眼,又看了氏努一眼,接過去,放進嘴里吸起來。也許是因為氏努臉上的笑容,我感覺,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暖的,氏努,小女孩,于洋,還有我,全都被火光烘出暖暖的顏色。雨打在瓦片上,弄出很大的聲響,畫眉鳥被困在屋檐下,焦躁地跳上跳下。我們是冒著大雨爬上隴金屯來的,如果沒有這場雨,也許我們就找不到氏努了,山那么高,草那么荒,沒人知道她會在哪塊地里勞作。
大多數(shù)時間,氏努住在小兒子的木瓦房里,幫著照看七歲大的小孫女和一頭豬。兒子兒媳在縣城附近幫人砌墻,兒子不?;貋恚瑑合钡故浅;貋淼?。
都是命呀,誰也惡不過命,氏努嘆了一口氣。提起過去,氏努總是嘆氣。十幾年前那個圩日,她一大早就聽見大兒子大兒媳出門的聲音,小兒子小兒媳出門的聲音,整個隴金屯,在圩日的清晨總是熱鬧的,大家都趕個早,下到縣城趕圩。氏努沒去,上了六十歲,她就不怎么趕圩了,家里要買的東西,要賣的東西,全都交給兒子兒媳打理,她不管事的,平時就幫著喂喂豬喂喂??纯葱『⒆?。兩個兒子的房子挨在一起,這家豬那家娃的,全都能顧得上。小兒子夫婦先回來的,大兒子夫婦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睡下來了,她聽見大兒子拖長了尾巴的聲音,舌頭像被繩子綁起來,就知道他又喝醉了。她沒在意,大兒子幾乎每個圩日都醉,她都習(xí)慣了,背隴瑤男人哪有不喝酒的呢,千百年都是這樣喝下來的。雞叫頭遍的時候,她聽見有人哭,迷迷糊糊的,還以為是做夢,仔細一聽,是大兒媳的聲音。跑過去一看,大兒子躺在床上,已經(jīng)沒氣了。
那時候,兩個孫子一個七歲,一個三歲。她看著哭得聲嘶力竭的大兒媳,看著年幼的孫子,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便也放聲大哭起來。她是在哭她自己呀,男人捉蛤蚧從崖上摔下來死去那年,她也不過三十八歲,誰能說得清命呢,將近古稀之年,兒子又喝酒喝死了。
最開始那兩年,她的心一直懸著,害怕大兒媳一走了之。大兒媳倒也沒走,整天兩眼死灰灰的干活??吹侥请p眼,她倒是放心的,有著這樣眼睛的女人,是不會丟下兒子走的。到了第四年,大兒媳的眼睛泛活了,就像春天快要來臨時,桃樹李樹抽出來的米粒大花苞,只差幾場風(fēng)幾場雨,就會開得張張揚揚,滿坡滿嶺都是。她的心不由得又懸起來,果然,有一次,大兒媳下縣城趕圩,便再也沒有回來。她坐在大兒子木瓦房的門檻上,罵了幾天幾夜,可有什么用呢,罵得再厲害,那個起了心思的女人也不會再回來了。后來聽說,那女人跟著一個男人去了另一個鄉(xiāng),那里有好田好地。十幾年過去,從不回來看兩個兒子一眼,似乎她從來沒有生養(yǎng)過他們。
氏努又嘆了一口氣,說,也難怪,又重新成了家了,先前生的就成了累贅,那邊家也不樂意讓她回來認(rèn)的。兩個小娃娃造孽呀,阿卜死了,阿邁跑了,他們就只有阿婭了。
紅薯芋頭的香氣從火塘里溢出來,氏努拿起鉗子,把它們扒出來,拍掉灰,遞給我們。于洋拿起紅薯,默默剝開皮。從走進家門的那刻起,于洋便一直沉默。氏努的事,謝茂東都跟他說過了,因此氏努嘆著氣說起往事時,不用翻譯,于洋也能猜到氏努說什么。
于洋把剝好皮的紅薯遞給小女孩,說,奶奶,這小姑娘過幾個月也該上小學(xué)了吧。我用壯話把于洋的普通話翻譯給氏努聽。我和氏努說的是壯話,后龍村上了年紀(jì)的背隴瑤人只會說背隴瑤話和壯話。算起來,我也和謝茂東一樣,是一個能通達兩種語言的人。
氏努說,是呢,九月份該上小學(xué)了。她爸媽想讓她去縣城讀,她還有兩個哥在縣城讀初中。
奶奶,隴金屯的人都快搬走完了,等小姑娘上了學(xué),您也搬下山去吧,政府給的新房子就在縣城,小姑娘上學(xué)方便,您兒子兒媳在縣城做工也方便,阿近兄弟倆以后找對象也方便。于洋說。
他們要去就自己去,我哪兒都不去,我就死在隴金了。氏努說。她的臉暗下來,原先很暖的東西在一點點消散。于洋便又沉默。
阿婭,阿近怎么不見在家?我小心翼翼地問。來之前,謝茂東就警告過,不能跟氏努提阿近,可我還是忍不住問了。氏努的眼皮猛然跳了一下,警惕地看著我,然后才淡淡地說,他上山玩去了,要到很晚才回來。男孩子調(diào)皮,整天不著家的。
走出氏努家,雨已經(jīng)停了。氏努把我們送到大門口,小女孩牽著她的衣角,也跟著走了出來。寨子里真是太靜了,那些房子立在那兒,一點兒生氣都沒有,像是整個寨子荒蕪得只剩下這祖孫倆了,不,是整個世界荒蕪得只剩下這祖孫倆了。我內(nèi)心不由生出悲涼來,忍不住走過去抱了抱小女孩,對氏努說,阿婭,我們回去了,下次再來看你。氏努似乎松了一口氣,愉快地說,下次再來阿婭家,莫要拿東西了,害得你們爬坡累還費你們錢財,這怎么可以呢。我們笑著朝她揮揮手,便往山上爬去。剛下過雨,路滑,得很小心地踩著石頭走。又看見那個水塘了,后龍村最原始的水塘,一塊巨大的石頭,往下深深地凹出一個大槽,隴金屯的人用鑿子把槽的周圍鑿寬,再用水泥把一頭封起來,變成裝水的塘子。等到下雨的時候,雨水就會從另一頭流下來,匯進塘里。這個水塘已經(jīng)很多年不用了,寨子里另修得有水柜,如果不是路過時看到,也許都沒人想起它來。
水柜里蓄滿了水,水塘也是滿的,都盈到邊沿來了,于洋便歡喜起來。今年春天,天旱得厲害,后龍村幾乎所有的水柜都只淺淺地剩下一層水了,有些村民憋不住,老早就打來電話,要求政府送水。好在四月份快結(jié)束時,終于盼來了雨,常常半夜里,一場暴雨突然就來了。于洋和村兩委、駐村工作隊打著手電筒,爬到山頭去查看水柜,疏通進水口。路況不好,頭頂是電閃雷鳴,天地之間,似乎只剩下無休無盡的雨了,巨大的石頭滾落下來,堵在半路,看得人心驚肉跳。村干們倒是鎮(zhèn)靜的,像是這樣的事,稀松平常得如同穿衣吃飯。于洋的心緊縮著,一個河南人,大概從沒見過這樣的矛盾,水柜里是干旱,山道上是洪水滔滔,大家都奮力想把這些水逮住,引進水柜里。
謝茂東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很多了,政府幫建了那么多水柜,以前一年里至少有三四個月是沒水的,老一輩人用水都非常珍惜,一盆水,全家人輪流洗臉抹涼,再輪流洗腳,最后才拿去煮豬潲喂羊喂牛。在后龍村,糟蹋水和糟蹋糧食一樣,是會被父母責(zé)打的。老輩常告誡晚輩,糟蹋水糟蹋糧食,就會被天咒,被雷公打。
謝茂東說得隨意,于洋卻憂戚起來,這個春天之后,每一場雨都會讓他敏感,會讓他想到后龍村的水柜,想到從山坡上滾落下來,堵在路上的巨石。
水塘里隱約有紅光晃動,仔細一看,竟是一條小金魚。在渾暗的水中悠然地擺尾巴,渾然不知自己來到了一個異常缺水的地方。抬頭看四周,不見一個人影,水塘里的金魚便夢一樣不真實。會是阿近嗎?那個我一直不曾看清面目的少年,把一條金魚養(yǎng)在被人遺棄的水塘里,像養(yǎng)著一個秘密。
3
凌云縣110個村(社區(qū))中,就有57個貧困村,其中24個是深度貧困村,3個是極度貧困村,易地扶貧搬遷任務(wù)無比艱巨。七天國慶假,莫庸縣長都用來走點了,陶化村、弄福村、后龍村,還有全縣16個易地扶貧搬遷安置點。進入2018年,扶貧工作的節(jié)奏壓得更緊了,時間總像是不夠用的,用上周末,用上節(jié)假日,仍有一大堆事堵在前面,亂麻一樣,將我們整個人纏裹住,透不過氣來。
我們跟著莫縣長往隴金屯爬去那天,陽光早早就打到山坡上,頭一天下過雨,路很滑,芭茅草掛滿水珠,鋒利的齒牙藏在晶瑩剔透里,我們走過時,每個人都落了一身水,盡管十分小心,裸露在外的皮膚仍被割了幾道。
沿途很靜,人家戶都搬到山下去了,整個隴金屯只剩下兩戶人,確切地說,只剩下氏努一家人。
氏努小兒子夫婦都在家,他們剛砌完一處工地上的墻,一時還沒有接到新的活兒,便回來收玉米。我們走進家門時,他們剛從地里背玉米棒回來。莫縣長翻開幫扶手冊,看到三個正在上學(xué)的孩子名字,不覺眼睛一亮,——我們太熟悉這種表情了,那也是我們常有的表情,走村串戶時,見到誰家有孩子讀書,就覺得有無限希望。莫縣長說,大家都搬走了,整個寨子就只有你們家了,你們在縣城打工,都還租房子住,政府給的房子,為什么不要呢?你們家還有三個小孩讀書呢,為了讓這三個孩子有個更好的環(huán)境和未來,你們也應(yīng)該搬出去。
氏努小兒子四十來歲,寡言少語,看起來有些木訥,他妻子三十來歲,倒是快言快語的,她說,阿邁死都不愿搬下山,我們有什么辦法呢?原先我們都把政府給的安置房鑰匙領(lǐng)回來了,阿邁硬是罵得我們又把鑰匙退回去。
走廊傳來氏努的聲音,她背著玉米棒,腳步沉沉地走過來,吊腳樓木板一路吱呀吱呀地跟著響??吹轿覀?,也不說話,走到墻角,一抖肩膀,玉米棒便嘩地從背篼里傾倒出來。
阿邁,縣長來我們家。小兒媳說。
認(rèn)得,先前來過幾次了。氏努拍拍身上的雜屑,坐下來,開口便說,我哪兒都不去,我就死在隴金了。她的頭發(fā)還沾有許多雜屑,草綠色的斜襟上衣繃開一顆扣子,整個人熱氣騰騰的。
勸的仍是那些話,一套房子在縣城的價值,幾十萬,許多人要攢一輩子才能買得上,而他們只需搬下山,就能擁有。有了自己的房子,省了租金,打工找錢方便,孫子孫女們上學(xué)方便,將來找對象也方便。氏努暗著臉,不說話。
阿婭,搬下山了,你要是還想種地,隨時都可以回來種的,這些地仍然是你家的。謝茂東說。
父母在家,小女孩變得活潑起來,像一條凍僵的魚又活了回來,她在我們身旁跑來跑去,一會兒黏在她母親肩上,一會兒黏在氏努肩上。氏努把她摟在懷里,用手指梳理她蓬亂的頭發(fā),嘆了一口氣,說,實在要搬就讓我兒子他們搬吧,我就不走了,我老了,哪兒都不去,就死在隴金了。
氏努小兒子原先只是憨憨地笑,他的話都給妻子說完了,便也沒有話說了,這會兒突然開口,說,阿邁不走,我也不走。聲音大得屋子里的人全都嚇了一跳。氏努暗的臉又亮了起來,她低著頭點煙桿,一聲不響地抽著煙,緊繃著的身子松弛下來,戒備著的神情松弛下來,煙霧彌漫中,那揚起的嘴角似乎在笑。我們知道,這一天又將無功而返。
結(jié)在氏努那兒,可我們卻打不開。
從氏努家出來,莫縣長站到鐵皮棚前,看著門板上的信息表卡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悶著頭往前走,我們便也悶著頭跟上去。隴金屯更荒涼了,藤蔓從四周伸過來,爬到?jīng)]人住的房子上,窗欞、屋頂綠茵茵的。這些房子都建在石頭上,土地太金貴了,隴金屯的人舍不得拿來建房子,便用錘子鑿子,一點點把石頭錘平鑿平,砌成屋基,建成房子。按照政策,搬遷后,這些房子都要拆舊復(fù)耕的,其實就算不拆,終有一天,它們也會在歲月里坍塌,變成一地廢墟,然后長出花來,長出草來,長出樹木來。人的領(lǐng)地終究又變回植物動物的領(lǐng)地。
我們在寨子里走,將一座又一座房子看盡,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坳口,這里地勢高,往后看是整個隴金屯,往前看是山腳下的凌云縣城,一塊巨大的石板臥在坳上,一旁的大榕樹將枝丫斜伸過來,把火辣辣的陽光遮擋住。風(fēng)從坳口吹過,很是涼爽,我們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索性坐到石頭上,歇一口氣,喝水,啃面包充饑。我們腳下,凌云縣城小得像沙盤,能清晰看到泗水河穿城而過,東一半是舊城,岑氏土司曾在那兒上演過千百年的刀光劍影,西一半是新城,近十年發(fā)展擴大為舊城的二三倍寬。站在山頭往下看,一千年的時光便在我們眼前變幻交替,而隴金屯的時光是怎樣的呢?
正在獨自癡想,一個影子飛快從樹上躥過,抬頭看時,卻不見蹤影,只有樹枝還在搖晃。我問謝茂東,剛才是什么東西從樹上跑過去的?謝茂東說,沒看見呀,我沒注意,也許是猴子吧?,F(xiàn)在后龍村的猴子又多了起來,大概有七八十只,神出鬼沒的,經(jīng)常從山上跑下來,把玉米啃食得不成樣。
我心底困困惑惑的,總覺得那應(yīng)該是阿近,也許是我恍惚了。
等風(fēng)把身上的疲憊吹掉一些,再掉一些,我們便起身往回走,看見氏努的小兒媳迎面走來,粉紅色的斜襟上衣在山野里很是打眼。見到我們,她不好意思地笑,說,寨子里沒有手機信號,要爬到坳上才有。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回頭來,猶猶豫豫地問,那房子,可不可以先給我們留著?阿邁不走,可我們還是要走的。
4
氏努小兒媳打來電話時,于洋正在種一棵朱槿,謝茂東笑他不事桑農(nóng)不知季節(jié),卻也幫著一起挖坑填土。謝茂東喜歡說笑,他的笑話總是很冷,讓人以為會從那里面長出尖銳的東西來,其實什么也沒有,純粹只是打趣,相處久了便也習(xí)慣了。
剛來后龍村時,謝茂東常跟在于洋和駐村工作隊身后,把一樓的燈關(guān)了,二樓的燈關(guān)了,衛(wèi)生間的燈關(guān)了。有一次,他甚至惱火得把衛(wèi)生間的電線剪斷,因為這些從省城從縣城來的年輕人常常記不住他的提醒,讓燈和排風(fēng)扇沒日沒夜地開著。三番幾次后,年輕人倒是記得關(guān)電了,卻也記得謝茂東的細碎,可謝茂東又是爽快的,村里一些零碎的開支都是他掏錢墊付。村里的人喜歡托他買東西,一截繩子,一個燈泡,謝茂東全記下來,下村的時候,就把東西捎去,有時在地頭遇見,便一個站坎上一個站坎下,慢慢算那些應(yīng)補還的零錢。
后龍村的人后龍村的事就是這樣的,第一眼看不清,第二眼也看不清,需得融進去,與他們成為一體,才能真切感受到他們的內(nèi)心。
春天種下的桂花樹已開出滿樹的花,落得一地金燦燦的,院子里到處是香氣。村部的空地被于洋用植物填滿了,他時不時就從不知什么地方,挖來一株花一棵樹的,移種到院子里,院子后面還種有兩畦菜,養(yǎng)有十幾只凌云特有的烏雞。
每天都忙累,稍有空閑便只想躺下來玩手機,或約幾個談得來的朋友,喝酒打牌吹牛放松一下,于洋倒奇怪了,偏還愿意折騰。謝茂東說,你這城市仔,小時候吃肉都還挑剔,這些農(nóng)活哪是你干的。于洋便笑,說他干農(nóng)活的時候就是放松減壓的時候,何況,在院里種些花草,種些菜,養(yǎng)些雞,村部就有家的感覺了。于洋說話語速慢,什么時候看都是溫和的樣子,可這樣的溫和是長得有齒牙的,他總有足夠的韌性,去完成他想要做的事。村干們實在無法理解,可當(dāng)大家合力把一棵樹一株花種下去,看著它抽枝拔節(jié),一日不同一日的,便也生出感情來。
氏努小兒媳急吼吼的,說是阿近不見了,七八天都不見回家,要求村里去幫忙找。話筒里隱約聽見氏努的聲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罵。
我們趕到隴金屯時已是傍晚,木瓦房里一地狼藉,鍋碗摔在地上,衣物扔在地上,氏努和小兒媳在收拾東西,兩個人的表情卻意外的平靜,像只是家里有個小孩子頑皮,不小心摔碎了東西。氏努說,阿近回來啦,吃過飯又出去玩啦。小兒媳說,我把他關(guān)在房間里,他把東西打爛了就跑掉了。氏努便白了她一眼。
阿近是他阿冒托胎來的呀,你把他像豬像牛一樣關(guān)在屋里,他怎么受得了?他阿冒在世時,常常一個月半個月的睡到山上去,那有什么稀奇的呢,我們老一輩還打獵那陣子,后龍村的男人誰不曾睡過山頭呀。氏努絮絮叨叨,她的語速很快,小兒媳便也找不到縫隙把話插進去。
阿近像猴子一樣睡到樹上去時,是小學(xué)三年級,學(xué)校老師跟氏努告狀,說阿近經(jīng)常曠課不來上學(xué),可氏努每天早上明明看著他走出家門的。氏努問過很多次,阿近都說不清沒在學(xué)校的時間里,究竟去了哪里。有一次,氏努上山干活,意外看到阿近,跨騎在樹丫上,兩手抱著樹干,頭趴在上面睡著了。那么高的樹,他卻睡得那么安穩(wěn)。氏努嚇了一跳,心頭突突直嘣,也不敢喚醒他,害怕他受驚從樹上摔下來。后來,同樣的場景,氏努又撞見過幾次,便覺得這個孫子一定是男人托胎來的。男人在世時,上山捉蛤蚧捉畫眉鳥,爬崖爬樹的,像踩著平地走。追捕獵物時,后龍村的男人常在山上過夜,有時一連幾天都睡在山洞里,男人卻喜歡睡到樹上,身子靈便得跟猴子一樣。男人從崖上摔下來,氏努差點把眼睛哭瞎了,后來她請巫,做法讓她見到了男人,兩個人抱在一起哭呀哭,男人答應(yīng)她,會托胎轉(zhuǎn)世,又回到這個家來。那么多年過去了,也不見男人給她一點啟示??吹桨⒔綐渖?,氏努恍然大悟,原來男人已托胎成阿近,變成她的孫子,轉(zhuǎn)回家來了。
阿近曠課越來越多,小學(xué)五年級時,索性不去上學(xué),村里的人看見他在隴孟屯,把坎上的石頭一塊塊往路上扔,把路面弄得亂七八糟的,責(zé)罵他幾聲,他便躲起來。氏努一句重話都不說,背隴瑤祖祖輩輩,就沒人靠讀書吃飯的,阿近上不上學(xué),其實并不重要。她疼憐這個沒爹沒媽的孩子,發(fā)現(xiàn)他是男人托胎來后,更是對這個孫子多了一份說不清的偏愛。阿近從小就安靜,不喜歡說話,不上學(xué)后,話更少了。他脾氣越來越古怪,好端端的,突然就生氣了,把家里的東西打爛,然后跑出去一天兩天不回來。小兒媳說阿近腦子有問題,后龍村的人也這么說,氏努非常生氣,上門堵住說的人,又哭又罵,鬧了好幾次,才把這些人的嘴巴封上。
阿近倒是聽得進叔叔嬸娘的話,他們還沒出門打工時,阿近常待在家里,等到叔叔嬸娘去縣城幫人砌墻后,阿近開始往山上跑,一整天一整天的不著家,只在吃飯的點,賊一般溜進廚房里,揭鍋頭揭鼎罐,找吃的,氏努便每天做好飯菜,等他回來吃。要是一兩天不見他回來,就到山上找。日子就是這樣過下來的,阿近變成飛鳥,飛進山林,每天只在吃飯的時候,飛回這個家來。要是他不回來,氏努就上山找,總也能把他找到。這一次,阿近一連七八天不見人影,氏努找遍了他喜歡待的地方,都找不到人,才慌慌地跟小兒媳說,小兒媳又慌慌地給于洋打電話。
沒有人知道那些天阿近去了哪里,他像一個無法破解的謎,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xiàn)。他在山林里藏著一個世界,那么多年來,沒有人能走得進去。那天,阿近悄無聲息地回來了,蓬頭垢面的,像一個野人,他徑直走進伙房,翻找東西吃。氏努小兒媳趁他不注意,猛然把他關(guān)進房間里,他野獸一樣嚎叫,把房間里的東西全都打爛,破門而出,跑到山上去。
奶奶,把阿近送到醫(yī)院檢查一下吧。于洋說。
氏努暗著臉,說,我孫子沒病。
檢查一下,到底有沒有病就知道了,有醫(yī)保,又不費你的錢。小兒媳說。氏努又白了她一眼。都83歲了,難不成還能老成精總不會死?你能護他一輩子嗎?小兒媳低聲嘟囔,氏努還是聽見了,惡狠狠地說,我還沒死那么快,隴署屯的瑪襟103歲了都還沒死呢,我就是要護著我孫子長大,阿近這娃娃太造孽了呀。說著說著便抹起眼淚。
我們看向門外,夜幕開始往下沉,便問小兒媳,阿近什么時候才會回來。小兒媳扭頭看看山野,說,不知道呢,有時候是半夜,有時候就睡在山上了,他要是回來也會睡到他自己家,喏,就是坎下那個鐵皮棚,到吃飯的時間才到我這里來吃。
下山的時候,到處黑黢黢的,石頭黑黢黢的,樹也黑黢黢的。手電筒的光只在一兩米范圍內(nèi)晃動,我邊走邊往兩旁看,老是疑心身旁的樹上,睡著一個少年。
兩個多月后,阿近又把家里的東西打爛了,鐵皮棚被他用石頭砸掀了頂。春節(jié)已經(jīng)很近了,天很冷,村兩委帶著從鎮(zhèn)民政辦申請得來的物資,往隴金屯爬。謝茂東和村委主任石順良抬著席夢思床墊,副委主任羅宗遠扛著米和油,另一個村委副主任羅如才扛著塑料布,人手不夠,謝茂東的妻子也來幫忙,用背篼背著衣物和棉被跟在后面。
仍然不見阿近,也不知又待到哪棵樹上去了,木瓦房前只站著氏努和小兒媳。把東西交給她倆,村干部們一起把鐵皮棚釘好,用塑料布圍好,才又下了山。剛回到村部不久,小兒媳又打來電話,說阿近把民政辦給的東西全丟到地上,米和油撒了一地。
村干部們累得癱在椅子上,身上的勁還沒緩過來,誰也不想多說一句話。我想象那一地狼藉,卻怎么也想不起氏努的樣子。每次見到氏努,她大多暗著臉,我從來就看不清她眼睛里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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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看清那個少年,他蹲在地上,蜷縮成一團,渾身瑟瑟發(fā)抖,像一只受了傷從樹上摔下來的小鳥,驚恐地看著滿屋子的人,看著我。他真是瘦呀,身子單薄得像紙片,那身衣褲和鞋子,一看就知道從很多荊棘,很多利石中跑過。旁人叫他名字,他不應(yīng)答,嬸娘叫他名字,他也不應(yīng)答。市里來的精神科專家說,這孩子,還需送到市第二人民醫(yī)院檢查,才能最終確定是什么病,一群人便把他往門外帶。少年回頭,看見嬸娘也跟了上來,緊繃著的身子,不覺緩了一下。嬸娘說,阿近莫怕,叔叔阿姨帶你下縣城買好吃的。一直到這個時候,嬸娘仍在騙他。
這世上,能讓阿近相信并愿意接近的,只有四個人了,一個是阿婭,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嬸娘,一個是叔叔。哥哥在廣東,長年不回來,叔叔要幫人砌墻,也不?;貋恚⒔阒挥邪I和嬸娘了,除此之外的每一個人都讓他驚恐。
頭一天,嬸娘就跟阿近說,明天早上叔叔會回來,中午她要做好多好吃的,讓他早點過來吃。阿近沒應(yīng)答,自顧捧著飯缽,大口大口往嘴里填飯。他吃得狼吞虎咽,像是已經(jīng)餓了很久。這兩年,阿近的話更少了,常常十天半月的,不說一句話,問他事,他多半是不應(yīng)答的,他的思緒和目光掙脫了他的軀體,游離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嬸娘并不在意,她知道,說到有好吃的,他必定會記在心上。
早幾天,于洋就已聯(lián)系好市人民醫(yī)院精神科專家,也聯(lián)系好縣里鎮(zhèn)里民政部門的工作人員。氏努小兒媳說,阿近有暴力傾向,而且實在太敏感了,一旦發(fā)現(xiàn)有生人靠近必定會逃走,他奔跑的速度豹子一樣快,沒有人能追得上的,要是驚動了他,怕是難再找到人了。駐村工作隊員劉貴禮向單位領(lǐng)導(dǎo)請求支援,縣法院給派了四名法警。去隴金屯那天,下著小雨,十幾個人一大早就往隴金屯爬。四名法警跟著阿近叔叔,率先往木瓦房去,潛伏在屋子兩旁,其余的人就等在坳口。
到了飯點,阿近果然來了,等他發(fā)現(xiàn)生人,想要逃走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在縣城等民政局派車送阿近去市里時,于洋跑到附近的烤鴨店,買了半只烤鴨,讓店主砍好,裝在快餐盒里,遞給阿近。阿近往后縮身子,不敢接。嬸娘遞給他,他才伸出手,接了過去??粗⒔罂诖罂诳续喭龋谘笫媪艘豢跉?,他不想騙這個孩子,答應(yīng)帶他下縣城買好吃的,就不能食言。
氏努是后來才知道這件事的,兒子說忙不過來,讓她到縣城幫忙照顧小孫女一兩天,她便去了,回到家時,阿近已經(jīng)到了市里的醫(yī)院。本以為氏努又哭又罵,沒想到她只是凄惶地說,城里那么大,阿近要是跑了,我到哪里去找他呀。
那里有醫(yī)生呢,24小時都有醫(yī)生值班。于洋掏出手機,給氏努看醫(yī)生拍回來的視頻。阿近的頭發(fā)剪短了,換了套干凈的衣服,他的目光仍舊呆癡游離,可總算是一個干凈清爽的少年了。視頻一遍遍重播,干凈清爽的阿近便一遍遍出現(xiàn)在氏努眼前。氏努看著,眼淚又出來了,喃喃地說,我都不知道城里的醫(yī)院往哪里走,我老了,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氏努仍然不肯搬下山,她說她要等阿近回來,他阿冒活著的時候就離不開山離不開樹,阿近也離不開山離不開樹。我們?nèi)汲聊聛恚X得所有的語言,在氏努面前都失去了力量。
那就搬到隴孟屯去吧,隴孟屯有山有樹,而且翻兩個坳就到隴金屯了,你想回來種地也很方便。隴金屯是住不得了,大家都搬走完了。謝茂東說。隴孟屯是謝茂東住的屯,每次趕圩,隴金屯的人都要從隴孟屯走過,那里的樹更多,路也更好。
謝茂東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在心里迅速過了很多個地方,他想到了父親那塊地,可父親并不好說話,土地金貴著呢,父親絕不肯輕易把地讓給別人。謝茂東甚至已經(jīng)看到父親瞪著眼罵他了,說他還當(dāng)當(dāng)什么鬼支書,就知道胳膊往外拐。可無論如何,他都得說服父親把這塊地拿出來。能有什么辦法呢,他是支書,就得想盡辦法把搬遷任務(wù)完成。
那兩間政府代建的磚混平房就在謝茂東家旁,氏努看到房子的時候,冬天還沒完全過去,她從阿近那間走到阿近哥哥那間,便像是看到了兄弟倆未來的模樣。陽光穿過酸棗林,落在石頭上草叢間,熠熠生輝,氏努的眼睛穿過山梁,一直看進隴金屯去。兒子兒媳又跟政府領(lǐng)回安置房的鑰匙了,阿近哥哥去了廣東也很難回來一次,隴金屯那個地方,也許便只有阿近和她還會再去了,她老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這一段時間來,氏努的心情總算是順暢的,于洋不時給她看阿近的視頻,他變胖變白了,穿著深藍色的羽絨服,纏著白圍巾,坐在椅子上吃蘋果。很多年前那個安靜的男孩子又回來了,盡管他的眼神,一不小心仍會逸走,游離到不知什么地方去。醫(yī)生說,阿近現(xiàn)在好了很多,開始學(xué)會折疊棉被和衣物了。
這個冬天,萬物在氏努的笑容里得到生長,我們看著她眼睛里蔥蔥郁郁的一片,也在心里高興著,走在村里的時候,腳步便不知不覺輕盈起來。危房改造和飲水安全政策,使得村子里一派忙碌,走到哪兒都看到有人在建房子建水柜,一家?guī)卓诨蚍蚱迋z,一錘一錘敲打著石頭。后龍村的土實在太金貴了,所有的房子和水柜都要從石頭里砸出來。深洞屯長洞屯的人住在深深的谷底,他們在路坎上拉起鋼絲繩,另一頭連到遠遠的坎下,坎上的人把沙子鏟進木箱里,推開滑輪,沙子便往坎下傳去。每次走到這里,我總要駐足看上好一會兒,心里感動莫名。
【作者簡介】羅南,廣西凌云人,有散文、小說散發(fā)在《花城》《作家》《美文》《廣西文學(xué)》等刊物,散文集《穿過圩場》獲第八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