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幺
一
唉!
先是嘆息,接著我說:孤獨。但我的說辭不會被采信。孤獨本身就是缺少旁證的。
如此,倒容易招致一種猜測:本文作者是在牢獄中寫作的。湊著被窗欞切分、被樹影攪渾的月光,用短到捏不牢的粉筆頭,在微波蕩漾的格子小池塘里捕撈詞語;也許獄卒的管理嚴苛而無理,根本沒給他留下書寫工具,整篇文章都只是發(fā)燒的頭腦所作的無謂的構思——一個失眠的夜晚,一張冷硬如石的板床,一個將自己像紙一樣攤開的人在意識的井口被蒸騰的想象溻濕。
可是諸位,你們至多只對了一半。你們了解這種水面書寫的無效性,也知覺到這些紋身般的——不,是疥瘡般的字,帶給我的刺痛,但是你們怎能將孤獨混同于百無聊賴與幽閉感呢?要知道,孤獨如此重要,空間與距離在孤獨中悄然展開,輕視孤獨便等于輕視存在。
人自稱孤獨,實質(zhì)是迷失于“我”之廖闊。這個孤獨的人,這個溶解于“我”的人,對于被稀釋的身體無能為力。在被過份強調(diào)的獨處中,在神殿般的靜穆中,第一人稱的宇宙倏忽爆發(fā),將他拋離腳下的寸土,釘在蒼茫的群星之間。他只能躺著或坐著,借床或椅子將身體攏住,背靠著自我的穹頂,徒然瞪大高懸在地平線上的眼睛。他看著,并且說:唉!這渺小的生活。
本人就是這樣一個對自己袖手旁觀的人,因為孤獨、因為誤入自我而獲得了超常的視力,半生以來片刻不停,一目十行地閱讀這本不得不讀的“我”之書。眼下的篇章不過是從中摘錄的一頁,之所以貿(mào)然將之奉于諸位面前,只因這一行為本身也記載在書中——我實踐著我的閱讀,從一而終。
你看,這個被認定為作者的人其實只是另一個讀者。雖然令人汗顏地獲得了署名的權利,但我所做的并不比諸位更多。
我,一名守墓人,多年來獨自看護著身邊的白骨森林,這一職務承襲自我的父親。從記事起,我就在死者的包圍中成長。由于在世界——這架巨大的旋轉(zhuǎn)木馬上占有這樣一個特殊的位置,我得以更便利、更長久地觀察那些被星球的離心力甩落一地的陰影,多少了解到一些被黑暗滋養(yǎng)的神秘。
仿佛與“墓”和“牧”的諧音有關,在童年記憶中,我的家是一座美麗的花園,繁茂如熱帶雨林。
我們的房子雖然外觀小得像模型,但內(nèi)部卻是一個幅員遼闊的帝國,有它的都城和行省、邊疆與中原。一個孩子的野心絕不超出身軀的實際占有——作為統(tǒng)治者和征服者,我拒絕比例尺和主權象征,只憑雙腳管理和巡查我的領土。對這里的大事小情,我諳熟于胸,從不放過任何一次發(fā)生在蛛網(wǎng)上的生死搏斗,以及老鼠在暗處的竊竊私語。方磚縫隙間的浮土是微觀的地質(zhì)學語法,告知我螞蟻駝隊的遷徙路線,而患有哮喘的火爐則是一個老朽的先知,用它滾燙的舌頭發(fā)出嘶啞的告誡之聲。
如果從空中俯視,墓園的版圖就像一具躺在解剖臺上的尸體——形式附和了內(nèi)容,整體屈從于局部——如同一個被打開的肉質(zhì)收納箱,袒露著各歸其位的內(nèi)臟。小屋是心房,屋門外的壓取式水井則是一件外置的助動設備:一個心臟起搏器。每次取水時,我都要卷起褲腳,把腳擱在滑膩膩的石槽里。手上一使勁,把杠桿扳下來,便會有一股冰涼的水流像一段悠揚的樂譜撥弄腳趾,讓人舒服得想要尖叫。緊挨著井邊,一棵高大的柏樹以虬結的枝杈盤成巨大的樹冠,像一座繪有莊嚴壁畫的綠色教堂,令抬頭仰望的人肅然起敬??蓢@的是,這位木本植物中的王者卻對疥癬般的寄生植物無可奈何,每當有風吹過,都會抖動奇癢難忍的軀干,發(fā)出低沉的悲鳴。
一條碎石子的小徑從我們的門前開始,縱貫整座墓園,小徑兩旁簇擁著形形色色的墳包,仿佛有一大群待產(chǎn)的孕婦躺在那里。地下與地上相得益彰的二元結構令這里成為沃土——土壤中盛放不下的死亡經(jīng)由根系向地面噴灑煙花;吸飽了陰間的營養(yǎng),鮮花和漿果美如塵世的繁星,煥發(fā)出格外豐饒而迷人的光彩。
墓園的圍墻曾被受驚的騾子撞出一個豁口,還有好幾處遭恣意生長的野草洞穿,但我們從沒有修補過,而是聽任外來者隨意出入。時常有牛羊——掛著鈴鐺,淌著口水,越過我們從未見過的,不知身在何處的某位鄰居家的畜欄——由墻上的破洞鉆過來,溜進死者們的集體夢境,只為尋摸一些苦苣菜和沙棗樹的嫩葉吃,甩著腦袋,口鼻聳動著,發(fā)出夸張的咀嚼聲。間或踱到井口,用粗大靈活的舌頭嘖嘖有聲地舔著濕漉漉的水槽。幼弱如我,并沒有太多主權意識,多半不為所動,自顧自在屋里玩耍。彼時,正當我盤腿坐在方桌下面,成功地將桌底的空間幻想為由四根巨柱撐起的皇宮大殿之時,門就突然打開了,一陣穿堂風將乳臭未干的君主吹下王座。我看見拎著酒瓶的父親兇狠地瞪著血紅的眼睛,像一只狼狗似的蹲在門口,突地彈起,大喊大叫著撲向我的那幾位不會說話的朝覲者,用隨手抄起的木棍或者火鉗劈頭蓋臉地招呼著。
世間的每一滴水都出自自然的淚腺,絕無可能在任何地方尋得一種無因的存在:我必然擁有我的起源。但“母親”這個詞,對我是一個忌諱,也是一個謎語。我的世界自幼便被切除了陰性的一半,被割斷的臍帶空蕩蕩地垂落在塵世中,像一道被掙脫的綁縛。若要追溯血緣,則在我身體里的這條紅色河流的上游,只有父親孤身一人兀然站立著。
啊,父親,醉醺醺的父親,他對他的兒子并不比對那些誤闖禁地的牲口更好。有關他的每一個記憶幾乎都伴著疼痛,對家中那些于他而言較為趁手的東西,我的身體遠比眼睛更為熟悉?;蛟S可以這么說:在亡靈的環(huán)伺中,我和父親以地獄的倫理相依為命。然而,我們橫加于彼此的刑罰卻編織了一種罕見的深刻羈絆。與之相比,親情只是一種模糊而霸道的儀式感,令人對別無選擇的身心依附的關系,對不得不作為對方的注腳、相互補充和相互釋義的譜系角色頂禮膜拜。這種自欺欺人的習俗、這些舔犢情深的假象,只會導致一種處處算計的、可恥的憂郁。我的父親充當了親情的祛魅者,叫我早早得知人本來就是這樣一種生靈或機器:羸弱的身體不斷分泌乳酸與厭倦,不擅長悲傷以外的其他活動——不幸便是我和父親之間,也是所有人之間的最高默契。
但若非要說我的家庭,這只豁口的器皿當中只能盛放歇斯底里和極端的冷酷,那又是一種賭氣的、有失偏頗的說法。事實是,父親以怒吼和陰陽怪氣的揶揄施行著與那些仁慈的、循循善誘的家長同樣有效的基礎教育。
我還記得自己是怎樣在巴掌底下學會認字的。認字,這種在意識的荒原中逐個排列、逐層堆積人造方塊,并在其中建立蛛網(wǎng)般錯綜復雜的交流路徑的行為,與我童年時代的墓園和青年時代的城市——它們是我的世界的前門與后門——彼此之間都存在著高度的擬態(tài)關系。仿佛墓碑與建筑的宏大排版,都是填塞在我們身體里的文字漫溢而出的外在表達,是一種壯觀而無聲的語言,訴說著我們的生活、繁衍與死亡。
那不是一個遞進的過程,而是一個醍醐灌頂?shù)臅r刻。一種長時間在身體中積聚的光芒在一瞬間決堤,堵塞的內(nèi)耳被事物的巨大轟鳴聲撞開,過往被眼睛囫圇吞下的沉默形象在腦海中歡叫著、傾訴著。意識的夜晚終于結束,在自我的黎明,我仿佛由第二子宮中再次降生。
新生的感官通過傾聽來觀看、通過觀看來傾聽,這種關鍵性的貫通與開啟唯有“太初有言”的時刻方可比擬。我開始著迷于理解世界如鯨歌般的超頻語言,那種超乎尋常的好奇絕非一般對于新玩物的熱衷可比,只有喪失一切而后失而復得才會有如此狂喜。我緊攥著這個重新拿回來的童年,泣不成聲地念出父親展示給我的字眼:那是我的名字。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歪歪扭扭地在紙上畫出這個比我本人更為堅固可靠的我的形象——它不僅取代了“我是”,還搶占了“我曾是”和“我將是”——仿佛想一勞永逸地將之鐫刻在墓碑之上。
閱讀在最初至為純粹,滿足于一種咒語式的神秘體驗,并不依循語意的規(guī)定畫地為牢,也不倒向任何內(nèi)容及風格上的偏好。為了滿足這種無差別的閱讀欲,世界——首先作為一個詞蘇醒過來:那龐大的沉睡的地界,那些我未曾涉足甚或永不涉足的疆域發(fā)出了第一聲呢喃,在這片狹小的立錐之地回蕩著——仿照圖書館的范式被分割與組合著,在空間和時間中形成依次排列的,以類屬名之的相交、包含或間離的大大小小的集合。
在羽翼豐滿并開始恣意漫游之前,這座墓園——勇氣與細弱的雙腿允許我抵達的極限范圍——便充當了我的第一排書架,用于陳列雜草、野花、無名者的名錄、無開端的結局,以及蓋棺定論的歷史。我念出每一塊墓碑上的名字,卻對他們一無所知:言說對言說者沉默著。
不,不可能是我說出了他們,而是這些名字借我道出了自身,從而在我的口中復活。這種由書面到口頭的招魂術早早地給我的一生定下了基調(diào),如今我以寫作給自己驅(qū)魔,正是為了讓這些附體的語言變回文字——我在我的書中安葬它們。
我不愛好知識,不愿傾聽前人的耳語,不愿被卷入綿延于歷史表層的辯論的海洋。但我仍熱衷于閱讀,幾乎竭盡全力,哪怕明知自己只是泅游于一個浩大的謊言之中。除了一種求生的本能,很難解釋這樣狂熱的努力以及被其所激發(fā)的潛能——我在深淵之中,但無法判斷自己在上升或是下落,除了掙扎別無他途。
我?guī)缀鯖]有學會任何東西,只學到一種與自己的無知相配的困惑,但即使這困惑也能憑借觀念的洪流,在我與父親之間沖出一道沉默的海溝,而我正以此為生:我吸進他的沉默,呼出我自己的。
我擁有一段極為成功的學業(yè),那是一個會讓別人懷著嫉妒之情津津樂道的校園故事,盡管也許太單調(diào)了。而父親只是抓著他的酒瓶在一旁冷眼旁觀、不置可否。
就像瓜熟蒂落般自然,我摘取了我的工程學學位,之后在巨大而擁擠的城市謀得了一個優(yōu)渥的職位。臨別前夕,我才將決定告訴父親,用一種與他無關的錦繡前程來羞辱他,甚至還對他舉起酒杯,索取他的諂媚與祝愿。我的高高在上沒能折服他,甚至沒能觸怒他。這些年來我們在他身上精心喂養(yǎng)的沉默,此時已經(jīng)長成龐然大物,笨重、遲緩、萎靡、麻木、無所謂、不抵抗、狼狽、垂頭喪氣、丟盔卸甲,但卻無懈可擊。我贏不了他。他的失敗總是趕在我的挑戰(zhàn)之前,我這暫時的勝利與他那永久的失敗相比,顯得蒼白而無意義。這是他身為父親的韜略:以他的不堪一擊來瓦解我這避無可避的打擊,輕易就使我的強大淪為了一種殘忍的小兒科。
那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夜晚,覆著一張璀璨奪目的湛藍色封面,鑲嵌著一整條熠熠閃光的詞語的礦脈,亙古不變的詞條在傳說的云翳中漂浮,詞意的光芒時時出現(xiàn)無法為人所察覺的衰竭與偏離,業(yè)已失傳的古老字眼拖著嘆息般的尾跡,以詩的不可再現(xiàn)的名義從書中脫落,墜入未知。在那條一閃即逝的空隙中,可以瞥見由密密匝匝的地平線疊合成的、正陷入昏睡之中的無窮無盡的內(nèi)頁,其中堆積著被眼皮禁閉的有待啟封的過往,以及蜷縮在步履之間的綿延不絕的未知。
我坐在裹滿蟲鳴的夜的褶曲中,在激蕩著花粉與毛絮的鼓脹的靈感中啜泣。
而我的前身,那只哇哇叫的猴子,那個被我包在內(nèi)里的嬰兒,以初生時的嚎哭宣泄最后的委屈——今夜他將被我徹底埋葬。這種子的反撲竟能搖撼大樹:一陣稚拙的潮水蠻強地攻陷了我所有的感官和機能,我在眼淚中失語、失儀,肆無忌憚地呻吟,一切成長的塵垢與假象被洗刷殆盡,周遭的事物重又變得高大、陌生和神秘。在即將被睡眠的烏云蒙住雙眼之際,我抽噎著,生平第一次聽到了流沙的聲音。
那悉悉索索的安慰仿佛出自不可見的微觀世界,沒有給午夜的靜謐增加分毫負擔。我在朦朧中猜想夜晚發(fā)生了泄漏:它兜滿了影子的沉甸甸的口袋被一根針刺破——那利器同時也貫穿了我的頭顱——附著在萬物之上的黑色粉末摻在時間的流逝中緩慢褪去,從我漏斗般的耳孔灌入,將我灌滿,直至我沉沒。
第二天清晨,父親沒有給我送行,只是按照多年以來的習慣蹲坐在門前。我沒有回頭,但能感覺到那如芒刺在背的目光,我知道他將一直凝望我,力求將我納入他的內(nèi)心。他將如此利用這離別的鏡像:隨著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那拖著行李箱的背影越變越小,我便同時在他的內(nèi)部越走越深,徑直走進那最后的洞穴——走進他的遺忘。
二
此刻我問自己,我為何又回到這里,回到這座尸骸遍地的伊甸園?我不能不立刻想到一個女人的面容。當然也許,在那個年紀,很容易以一個答案來回答一切問題:愛情的雄辯是多么不可思議?。?/p>
我曾為她而著迷,為她而成為一個滑稽的詩人。那或許是一個最為偏執(zhí)的錯覺:她的眉目之間,暗示著某種超乎常理的空間邏輯——我是一名建筑師,通過繪制藍圖耍弄一種空間的魔法——那貌不驚人的五官背后具有一種引人入勝的寬廣:一座迷宮的寬廣。
可想而知,一個幼稚的男人,對于異性的神秘感有著不切實際的期望,他的情感經(jīng)驗至少有一半出自虛構,即使最確切的記憶也近乎故事。
那時,我代表我的設計公司參與一個重點項目的競標。在此處,其重要性主要表現(xiàn)在資金規(guī)模上。那實在是一個荒謬的工作,它要求我在數(shù)萬平方公里的沙漠中央安置一座博物館,毫無疑問,其中值得嚴肅對待的部分僅僅在于揣摩它的象征意義。原本我會將她歸類為典型的甲方代表:刻薄,無知,顧盼間流露出討嫌的自信,對專業(yè)一知半解,卻極度迷信自己的直覺——由權力塑造的直覺。
在我的講解過程中(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在那一稿中,我的主要設計理念——半球狀穹頂、全玻璃外墻——都傾向于讓它像一滴水一樣在沙中消逝),她不止一次地要求我解釋一些不言而喻的問題,用意根本只在打斷我,就好像在有意操控我演講背后的隱秘節(jié)奏。就在我忍無可忍時,她卻突然沉靜下來,眼神迷茫,片刻之前還在揮舞的雙手像一對疲倦、哀愁的鴿子,降落在潔白的手腕上。那種突如其來的無力感使我陷入恍惚,我從中辨認出一種既疏遠又親近的形象,以往,它完全回避了現(xiàn)實的目光,只在夢的視野中才會短暫地敞開自身。
與其說那是一個秋季,不如說那是一個彌留的春天。日子灰暗而萎靡,由于厭倦天空,我們多半在室內(nèi)活動——盡管我一貫認為,建筑的功用絕非助長這種厭世之情。之所以必須提及這一點,只因她留給我的印象總是伴著桌椅、燈光、墻壁和逼仄的空間感。我們頻頻相會,但話題從沒離開過職業(yè)范圍,我只是偶爾才表露出一個追求者的過度謙卑。她那些蠻橫的意見越來越顯出獨到之處,與之相較,我那套縝密的專業(yè)知識不過是建構在一種對平庸的順從之上。她糾正了我的一個致命的誤解:我曾認為創(chuàng)造就是從無限多的可能之中擇取相對而言更美、更實用的一種,但事實上,美與實用是根本矛盾的,拒絕承認這一點的人不是過于狡猾,就是過于愚蠢。
然而,我的自大并未因為我對她的徹底服膺而有所退讓,兩者都是無條件的,不能互相抵消,只能在反復沖撞之下將各自推向極端:對她,我越來越不屑,也越來越崇拜;越來越痛恨,也越來越熱愛。正是在這種錯亂的狀態(tài)下,我才沮喪而又自得地意識到,廢墟是建筑最具魅力的形態(tài),我斷定所有偉大的建筑師多少都認同這一點:創(chuàng)造只有朝向自身的毀滅之時才成其為創(chuàng)造。
我在非正式的場合對她所做的最后一次提案完全就是惡作劇,我的報復心理和賭氣式的激情在那一刻給我注入了一種不屬于我的生命——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它來自我的父親。
在此,雖非必要,我還是想首先描述環(huán)境,這將有助于記憶——在她的身邊,我一直都是各種情調(diào)的俘虜,對環(huán)境敏感得如同一道裸露的傷口。
這不是一個比喻:黑色的鏡子在凝視自我時失明。我們,這些無法將目光轉(zhuǎn)向自己的人,在夜晚便成了盲人,只能仰仗燈光之魚叼出每一件物的島嶼。我們看見,而且唯有如此才真正看見,如同只有在墻內(nèi)才真正認識墻的存在。我們感知夜,感知一種外在于我們的情緒:夜的平靜,最初的平靜。這就是為什么我會覺得,哪怕最具未來感的新型燈具,也包含著一種難以理解的古老。
總之,那是在中心城區(qū),街道明亮而又朦朧,如同它自己在水面的倒影。我們緩緩穿過街心公園,緩慢到讓每一步都足以充作對存在的一次確認。
她告訴我說,她為那些會在公園、地鐵和咖啡館里看書的人感到難過,她覺得,他們好像把自己從環(huán)境里摳了出來,完全成了一個在椅子上端坐的洞。
我對這個突兀的話題感到詫異,我不知道是因為她過于嚴肅還是過于不嚴肅,我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一種比愛更強烈的沖動讓我想要應和這個話題。我回答她說:“你所目擊的其實是一些書吃人的場面,那些人讀的是一種第二人稱的書,那些第二人稱的書,或者說‘你,會把它們的讀者一口一口地吞食掉?!比缓笪倚α似饋恚苍S是為了消解這個失敗的玩笑之中所蘊含的瘋狂。
在我們身邊,疲憊的人群從地底冒出來,仿佛從貧乏中涌現(xiàn)的泉水——那時,適逢最末一班地鐵抵達我們腳下,無聲無息,如同一個秘密。我們腳步粘滯,思緒膠著,互相攙扶著從人流中脫身,拐進一片幽暗的區(qū)域。在街邊的一株榕樹底下,我們一言不發(fā),像兩只蝙蝠,在自己的影子里,在彼此的沉默中懸掛了一陣。隨后,我覺得我一定得說點什么了,我已經(jīng)感到了寂靜的壓力,想盡快擺脫它。那時的我并未預料到自己打破沉默的方式竟如此具有毀滅性,竟能把一生的平靜化為齏粉。
我向她大致介紹了一個尚未成型的創(chuàng)意——原本我以為它很快便會夭折——并首先強調(diào)這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臆想,一個矯揉造作的白日夢。在和盤托出之前,即使我自己,也從未將這個瘋狂的念頭視為一件繆斯的禮物。但話題才開始,她的臉上便再次浮現(xiàn)出那種既茫然又洞悉一切的神情,之后,那風穴一般的面容開始鯨吸我的話語。我一邊難以自抑地說個不停,一邊為自己說出的每一個詞語感到萬分詫異:那些從我口中流瀉而出的,是完全陌生之物,是沙粒一般滾燙的易逝之物。我向她描述了那個在我的頭腦中像怪物般拔地而起的建筑,它的簡單和它的復雜,它的宏偉和它的畸異,它的精美和它的荒謬,都達到了同樣令人震驚的程度。
那是一個與沙漠高度融合的設計,建筑物不必像阿特拉斯那樣孤獨而倔強地扛起天空,也不必向任何人承諾永恒。事實上,這個設計的來源便是符號化的沙漠所象征的循環(huán)往復的流變性。簡而言之,這是一座沒有地基的建筑,其主體部分是兩個相切的半球體,完全等大,分別居于地上和地下,由一個筒狀的空穴貫通其間。建筑的主要材料是造價極為昂貴的,具有頂級受力能力的鋼化玻璃。墻體的厚度遠非一般建筑可比,表面布滿可開關的孔洞,墻壁中空。建筑的內(nèi)部空間,布局極其簡約,事實上,墻內(nèi)是完全連通的空腔,其間未作任何隔斷,除了供游客歇息的座椅、少量的陳列架,以及其他必要的公共設施以外,再擺放更多的陳設只會顯得多余。
根據(jù)規(guī)劃,游客將沿著一條圓形的動線,繞著建筑中央的柱狀空間行走——由于透明材質(zhì)的建筑并無采光之慮,之所以留出這樣一個深井般的空間,如若沒有類似教堂或神廟的,事關信仰的寓意,主要便是為了縮減游客的行動范圍,將他們的雙腳留在展品附近。建筑的墻體本身便是天然的玻璃展柜,大部分展品均擺放在中空的玻璃墻內(nèi),像是凝結在琥珀之中的古代生靈,對著游客的耳朵發(fā)出細不可聞的低語聲。這種聲音起初會使人迷惑,這種一次性的,不可復現(xiàn)的心理狀態(tài)也是建筑設計的一個部分,考慮到建筑的使用者多半是匆匆過客,設計師力圖放大并利用陌生空間給初涉其中的人帶來的神秘感。
無論多么巧妙的謎語,一旦被說穿,都簡單得可笑。在人們恍然大悟的一刻,對于身在其中的他們而言,如一顆星球般龐大的建筑便在瞬間縮小為腦海中的一個島嶼,只需低眉內(nèi)觀,就能借一個無限切近的、俯視的角度,將它的全貌和一切細節(jié)同時盡收眼底。博物館的“運作原理”——這個詞揭示了它的性質(zhì)更接近機器而非雕塑——并不復雜。玻璃墻體之內(nèi)的每一格展柜都像是一個蓄水艙,通過墻面上的孔洞吞吐沙粒。在程序的精確控制之下,墻的不同部位會以不同的頻率吸入或排出數(shù)量不等的沙,重心隨之不斷游移,使得整座建筑以一種肉眼難以覺察的速率緩緩傾斜,直至發(fā)生翻轉(zhuǎn)。就這樣,建筑物的兩個半球在純粹如金色天空般的沙漠中,一上一下、一沉一浮,仿佛兩艘在日月不可同輝的升降原則下起起落落的巨型潛艇。
當然了,只有更高的事物才可以在更大的時空尺度之上目擊這一切。如若沒有其他噪聲干擾,在空曠的建筑空間中,人們在全神貫注之下,也只能隱約聽見沙粒流動的聲音——即前文曾提到的那種“低語聲”;湊近細看,或許還會看到幾縷蛛絲般的沙流;極端執(zhí)著的人,若有足夠的耐心,又能說服或者避開巡查的管理人員,在館內(nèi)長期駐扎,還可能見證一個陶罐、一只經(jīng)匣被涌上來的黃沙掩埋,或從褪下去的黃沙中現(xiàn)身。但即使是這些遺世獨立的“觀潮者”,所看到的也只不過是一些碎片、一些不可靠的局部。對于整體,對于只能從宏觀角度予以把握的,令人著迷的、飽含深意的規(guī)律,感官是根本無效的。
由于其速度太過緩慢,加之與墻壁不同,建筑的地面始終與建筑之外的沙地保持近似的斜度,游客們的腳底感知不到建筑的運動,但內(nèi)在卻被各種流逝的表象所激發(fā),充滿了一種在身不由主之時極易產(chǎn)生的,洞悉命運的渴望。正因這種渴望,以及對于這種渴望的補償機制,一種古老的直覺被重啟了,人的身體仿佛整個張開了,每一個毛孔都在汲取空間中流溢的信息。憑借這種直覺,人超越了自身,與無可名狀的原初神性取得了聯(lián)系。
可以這么說,走進這座建筑,人們便走進了宇宙的心臟,走進了時間的內(nèi)部,走進了存在的音樂性進程之中。
我費了不少口舌說明這座尚不存在的博物館在現(xiàn)實層面的合理之處,與其說是對她解釋,不如說是對我自己解釋。我成功地讓自己相信,在變幻莫測的沙漠中心,想修筑一座地基牢固的建筑和想栽種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相似,都是萬分困難的,甚至是注定徒勞的。在這里,根本找不到一寸堅實的土地,落腳之處,只有一片汩汩流淌的空虛。一座沒有根基的建筑,一座能夠主動地融入變化,甚至創(chuàng)造變化的建筑,反而能夠在規(guī)律性的、可預期的變化中保持穩(wěn)定。
我一直沒有留意自己的情緒,但回憶起來,我的語氣起初帶著些自嘲的意味,隨后卻漸漸變得激昂甚至狂熱,到了末尾又急轉(zhuǎn)直下,墜入一種幾乎有點頹喪的反思之中。實在曲折得很。對于我的游吟詩人般的表演,她究竟持何種態(tài)度,從她的臉上很難看得出。她的眼神閃爍不定,有時能從中看到些鼓勵,有時卻只能讀出一種凜然的責備之意。之后,我們一路無話,低著頭一直走到分手的路口,沿途的路肩草叢時或發(fā)出悉索之聲,仿佛是那些迷失的語言在一路跟隨著我們。
道別之際,她說:“沙漠很美嗎?只有從未到過沙漠的人才這樣覺得。當一個人置身于沙漠之中,全身心地投入它的廣袤、它的貧乏、它的濃艷、它的赤裸、它的熾熱、它的冷冽、它的溫柔、它的暴虐、它的單純、它的叵測,在它至為整全又至為破碎的軀體之上跋涉的時候,他會迷惘,會驚駭,會絕望……所有的人,只消看一眼沙漠就會明白,沙漠是一種絕對,在沙漠之前不曾有過任何東西,在沙漠之后也不會再有任何東西,它是最初的也是最終的地貌……但人們絕不會對它產(chǎn)生什么審美情感。這么說不是想否認沙漠有那種動人心魄的魅力,它令人著魔,使人為了與它親近,不惜承受最殘酷的后果,但那不是美。沙漠的迷人之處絕非憑借感官就能夠辨識的,那是一種從神話之中滲漏出來的東西,是鳳凰涅槃之后留下的金色灰燼。”
在那一刻,我便知道,我已永遠失去了她。她以某一句話,某一個詞,或者僅僅以某一次停頓,向我下達了一個秘密的判決。那位躲在語言背后的審判者也許并不是她,也許她也收到了同樣的判決。
當然,我這么想并無根據(jù),只不過是在寬慰自己:想到分別對于她和我是同一種不幸,我那卑微的愛便平添了幾分尊嚴。
我不記得她是怎樣離開的,不記得她的神態(tài),不記得她的背影,只記得一種近乎絕望的詞窮感:啞口無言的悲傷讓我重新成了一個剛剛出生的孩子,與世界的關系又回到了陌生而緊張的對峙狀態(tài)。
在一陣大雨中,我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那場突如其來的雨仿佛具有人性,具有智力,驅(qū)趕著我進入一種痛苦的了悟之中。我連鑰匙都來不及拔出,就急忙將房門頂開,想要馬上返回具有庇護作用的黑暗中。隨后,床鋪介于云朵與肉體之間的柔軟,給了我一種短暫的平靜,一種能消失于其間的平靜。整個世界像一陣潮水從身邊退去,呼吸漸漸變得細不可聞。時空仿佛就此定止,我的存在被臨時中斷了。直到那種從舊日記憶之中涌出的聲音,如同一陣星辰的激流擦過我的身體。我被照亮了,孤零零地,站在布滿隕坑的生活中,早已淚流滿面。
三
她離開了。我的建筑事務所未能中標,招標單位設在五星級酒店中的臨時辦事處稍后便撤走了,沒有任何人對此作出解釋。我先是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個星期,之后又在酒里浸了整整一年。起初,我強迫自己將她視為一個泡影,但日復一日,喪失了現(xiàn)實性的人卻是我自己。我漸漸消瘦,不修邊幅,回避他人的目光,蜷縮在自己的背影當中,變成一只夜行動物,出入和陰溝一樣骯臟的地方,越來越像一個拎著酒瓶的幽靈。
你也許會說:都是酒精造的孽。但所有的酒徒都會淌著口水,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你,嘴里嘟噥著啐你一口:呸!所有在伏特加、威士忌、白蘭地、女兒紅、五糧液、二鍋頭里忘情游弋的人都會抬起頭,帶著一種舞蹈家謝場時的高傲與羞怯的表情,告訴你,在酡紅的臉頰、抖顫的雙手、東倒西歪的身體、酒嗝、口吃、傻笑和胡言亂語的背后,有一種你無法理解的尊嚴。
這些名聲不佳的飲料一向被你們比作液體魔鬼,但你得知道,善的前提不可能是虛偽:如若“正?!北揪褪羌傧?,“反?!碑斎痪褪钦嬲\,甚至是一種英雄主義了。酒徒們以戰(zhàn)斗的激情灌醉自己,他們的瘋狂是悲傷的解藥,他們的失儀、失態(tài),是一種更為莊重的禮儀和姿態(tài),是與現(xiàn)世之苦決裂的宣言,是一種堅決的,豪邁的,甚至是唯一能使人接近神圣的對庸俗的抗爭。
睜大你的眼睛仔細瞧瞧,神的兒子們在這條小麥色的河流中漂浮著,在溺死之前,他們的手指觸摸到了彼岸……
什么?你說你反對這種酒鬼的哲學?是啊,也許你覺得生活實在是一件美事。你過得很平靜,和周遭的一切相安無事,你寬容、和善、懂禮貌、舉止得體、談吐文雅,年輕時有很多朋友,年老之后也沒有遭人嫌棄,我相信你的追悼會一定會座無虛席。但是,好好想想你的平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說真的,你就像一個可悲又可恨的盲人,臉上掛著白癡似的微笑,坐在一大群失語的人中間,他們圍著你尖叫、悲鳴、咆哮、怒吼、哭號,可你什么也聽不到……
我不是那種會對自己的苦楚津津樂道的人,之后的經(jīng)歷只好略過不提。簡單說一句也就夠了:我并非不想尋找她,也并非毫無線索、毫無辦法,我曾無數(shù)次地想象自己循著她的足跡走遍了世界,并最終與她在某個角落不期而遇,但說來實在牽強得可笑,之所以從未將設想付諸行動,正是由于這些設想都太過完美,令我質(zhì)疑自己的預期。酒醉之時往往躊躇滿志,酒醒之后卻又裹足不前,太多無法實現(xiàn)的想法積聚成行動的泥沼,我既無法自拔,便索性放任自己身陷其中,久而久之,竟自認為習得了某種有關哀傷的智慧,某種有關失落的學問。
一年來,我離群索居,像喂養(yǎng)一只寵物那樣養(yǎng)大了我的孤獨,我的身材越來越臃腫,卻好像變得更輕了,仿佛充斥其中的不是血肉,而是無用的時間,有時我得十分努力才能讓自己不至于漂浮起來。在此期間,那種不時縈繞于耳畔的流沙之音出現(xiàn)得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清晰、響亮。
庸醫(yī)們用以打發(fā)我的盡是些陳詞濫調(diào),諸如酒精燒壞了神經(jīng),或是失眠惑亂了感官等等,如盲人指路般無用。所幸的是遲鈍使一切容易忍受,很快它便不再是我的困擾,反倒像一種不乏詩意的提醒——洗去我的宿醉,告知我光陰已流去,白駒已過隙。只有一種致命的副作用使我憂慮:沉浸在這種單調(diào)卻充滿魔力的韻律之中,我無法說話,也無法思考——語言之舟在我的舌尖和腦海同時擱淺了。
我常常在房間中獨坐,毫無意識地傾聽著沙的流動。有時,我像一臺滿屏雪花的電視,沉陷在一個空無一物的夢境之中;有時,我則像一座沉默的碼頭,凝望著由遠方飄來的只言片語,我對它們即將帶給我的啟示深信不疑,可惜的是,它們無法越過翻涌的酒浪,根本就靠不了岸。
當那位素未謀面的親戚從不知何處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恰好正處于這種語言的荒季,以至于張口結舌、顛三倒四,拼湊不出一句問候或一句詛咒。他告訴我,父親已失蹤多年,按照某份契約中的某項規(guī)定,他的財產(chǎn)和他的義務,那座墓園和那座小屋,理應由我繼承。或許,答應他的請求是我當時唯一能夠順利作出的表示,但最終促使我回到這里的,當然得是更具說服力的原因——直到最近我才察覺:我正在變成我的父親。
我是坐火車回來的?難說。是乘船嗎?也不一定。我記不清了,實在記不清了,記不清身體在空間中穿梭的快意與疲憊,記不清同路人的友善與敵意,記不清自己跨越了炎炎戈壁或是茫茫大海。只記得歸途漫漫。從窗口望去——無論車窗或是舷窗——草木山川,纏裹在綢緞般的光影中,若即若離,雪白的棉花田和鼠灰的蘆葦蕩,像芭蕾舞演員的裙擺,旋轉(zhuǎn)著向天邊遁去。一路之上,晨晨昏昏,匯成了一條奔流的河,浮云蒼狗,叫人無法沉醉,只能悵惘。我本以為,這段行程將持續(xù)到生命的盡頭,然而,當晚霞像一只熊熊燃燒的巨鷹,在天邊揮舞了三次翅膀,終點站就到了。迎接我的只有沙棗樹、蒲公英和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它們自陰間而來,是幽靈們給予我的禮遇。
我在父親的小屋住了下來。它實在太小了,小到只能勉強容得下它的四個角落。也許正是由于它的小,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我與自己的居住空間多有抵牾,就像一只對新鞋充滿敵意的腳踝,僵硬、敏感,緊張兮兮、疑神疑鬼。我長期失眠,日夜恍惚,為了不至于瘋掉,將所有的精力都用來對抗荒誕的狂想。幸而作為一名遭到放逐的前建筑師,那些毫無實踐意義的,介于煉金術和辯證法之間的空間理論,倒成了我拿來構建一套隱形建筑的藍圖——那是一座囚禁想象力的監(jiān)獄,以白紙黑字為鐵柵,阻隔了火焰般的幻覺,以免它們燒毀我的現(xiàn)實與肉身。簡而言之,我開始寫作——出于過去的職業(yè)習慣,我常杜撰那些子虛烏有的房子,它們之中,有些在溫控材料里摻入種子,因而具有季節(jié)性;有些則像層層嵌套的蛋,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自我破除、自我重建。
通過寫作,我在我的源頭安身立命,仿佛以光明的虛構撥正了暗昧的虛構,亦或以沉默的傾訴取得了小屋的信任,使得這里的幽靈們終于將我接納為同類。那些若有若無的,不確切的,難以解釋的現(xiàn)象——諸如,夾在微風當中的一記細不可聞的敲門聲,一閃而過的影子,一只移位的杯子——對于我,不再是一種折磨。非但如此,將它們理解為某個神秘世界傳出的訊息還會讓我有怡然自得之感。
只有一種痛苦與日俱增:一種創(chuàng)作者的無力感。那些自我筆下誕生的句子,何曾有哪怕一句能免于拙劣與平庸?僅僅自斥無能是不夠的,表達是如此艱難,我仿佛背對鏡子奔跑,總是與自身背道而馳。
終于可以總結了。每位作家都想寫出第二人稱的書,每位建筑師都想造出第一人稱的房子,這兩種動作如此相左又如此相似:“你”所渴望的打開,“我”所欲求的關合,兩者同樣都是不可能的。對于我來說,這個新的認識令我既難過又費解。我在兩種不同的沉默中掙扎:“你”之迷宮和“我”之廢墟。
除了寫作,為了履行多半出于想象的職責,每天我會在墳場里巡視兩次,起初一次在白天,一次在夜里,后來兩次都挪到天黑之后。相信我,若是我們易地而處,你也會愛上走夜路的感覺。尤其是,當手中握有一把手電筒的時候。一路上與你結伴同行的,只有這世上最令人愉悅、最令人安心的一道光。你感到自己與世界和合無間,那是一種被賦予了無上榮耀的孤獨。仿佛上天關閉了一切,卻把唯一一把鑰匙遞交到你的手里。
一天夜里,在鎖孔般的光柱中,我看見一個女人。長期以來,除了自己的感受和思緒,與我擦肩而過的只有時間,所以此刻,看到她就在我的面前,低著頭,將臉埋在胸口,我仿佛遭遇到了一個闖進我身體中的人。她將我從自身之中剜了出來,讓我完全赤裸地置身于墳場和天空之間的一片空曠之中,無遮無掩地袒露在宇宙孤絕的注視之下。
我倆相對呆立,許久沒有作聲。我靠近她,直到能夠聽到她的呼吸。那真是一陣難以想象的風暴,沒能撼動我的一絲頭發(fā),卻掀翻了整片天空,我看到數(shù)不勝數(shù)的星星在銀河里滾動,聽見它們呼嘯著在砂紙般的河床上打磨鋒刃。在她那雙因過于靈活反而顯得呆滯的、狐貍式的眼睛中,翻涌著深不可測的悲傷,相對而言,她的面孔則仿佛已經(jīng)沉沒,直到今天也沒能再次浮現(xiàn)于我的面前。
不知為何,我想摸一摸她,我這么做了,她沒有抗拒、沒有躲閃,沒作任何回應,甚至沒給我任何結果:我不知道我摸到了什么、摸到了沒有。我將她領回了小屋。
我肯定曾嘗試著對她說點什么,但是沒有成功??赡苁且驗槲乙押芫梦磳⒖谏嘧骱染浦獾挠猛玖恕迥??也許有十年了吧;可能是她的神態(tài)確切地表明她徹底喪失了對于語言的需求。她就坐在那里,安靜地,順從地,同時卻固守著一片空白,拒絕作為一個對象。我嘗試著以各種方式對待她,把她當作一個孩子、一只貓、一株蘭花、一個老人、一尊雕像,有時,我甚至真的把她當成我的愛人。但我們之間從未形成對話,我們能夠發(fā)出一些聲音,但就是無法賦予其意義。我們讓自己感到費解。
我和她一起吃、一起睡,晚上一起出去巡視,但我無法觸及她。她令我困惑,她讓我覺得在這陳舊的人世之中,我們必須發(fā)展出一種全新的關系,一種拒絕被定義,拒絕被轉(zhuǎn)述的關系。
幾年之后,我才第一次帶著她去趕集。那是個錯誤。我低估了她的骯臟之美所具有的魅力。她衣衫襤褸,滿身污濁,散發(fā)著一股酸腐霉爛之氣,卻能俘獲那些血紅的,狂熱卻呆滯的,近于獸類的眼睛。她令他們惡心,令他們興奮,令他們欲罷不能。在粗野的口哨和笑罵聲里,我們亂了方寸,像盲人一樣亂走亂闖,在湊巧停下的地方買些根本不需要的東西,忘記討價還價,被人當成啞巴,有時還被當成聾子,聽任人們毫不避諱地嘲弄我們、貶低我們,以最惡毒的方式拿我們?nèi)贰;蛟S正因如此,我才迫切地感到與她結合的必要——我想,是屈辱讓這世界變得擁擠,忍辱負重的生活讓人們趨近彼此;我想,她的沉默和我的一樣,來自歷史,來自深淵,來自屈辱的譜系,一脈相承。
那天夜里,我感到既痛苦又興奮,徹底失控。我偷偷摸摸地爬到她的身體上,像一頭卑鄙而又弱小的獾,用顫抖的爪子解開她的衣服,抬起頭卻看到她圓瞪的雙目。那絕不是人的眼睛,也不屬于任何已知的動物,在黑暗中顯得異常的明亮,仿佛兩個隧道的遙不可及的出口。我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嘶吼,最終,只能伏在她的身上抽泣。
透過模糊的淚眼,我瞥見了她身體中間的河流。
起初,那只是一條縫隙,泛著碧綠的幽光,再湊近一些,便可以看到溫柔的水波映著窗前的月色,像絲綢一般微微蕩漾。當我對著它俯下身去,一種只屬于至為浩瀚之物的空茫霎時吞沒了我。我感覺自己懸掛在一根若有似無的水草底下,陷在一個速度極慢的旋渦之中,隨之緩緩轉(zhuǎn)動、下沉。在這片溫和的、雌性的虛無之中,一種單調(diào)的、無窮無盡的、完全程式化的、鏈條式的聲響仿佛一列從陰影的巢穴中鉆出的軍蟻,沿著一條螺線,在我的耳蝸中盤旋。
又是那聲音!那流沙的聲音,就像時光的雨絲,從此以后,便再也沒有中斷過。它始終縈繞著我,或者不如說,是它構成了我。
四
當我醒來,她已不見。但我知道,她沒有離開,是我,我孤身一人翻越了那個夜晚,翻越了她的存在,抵達了現(xiàn)實的背面。
我走出自己的房間,如同走出自己的軀殼,在荒草叢生的墓園之中,我游蕩著,像一個無主的孤魂。我不停地走,不停地逛,卻仿佛根本沒有移動過,只有懸在我的頭顱中央,位于雙耳之間的那具沙漏在顛來倒去地翻覆不休。她的肉身沒有留下任何可見的蹤跡,但她蓬勃的生命力卻以一種妖魔般的方式繼續(xù)存在著:那條河,那條她孕育的河此刻正在我面前奔流,就從墓園的中央橫穿而過,因死者額角的泥土而混濁,又因那些無名的芳草而清澈。我不知道這條河或者這個女人,哪一個才是夢的產(chǎn)物,我只是迫切地想要了解她的全貌。我沿著岸邊失魂落魄地走,不知走了多久,似乎也經(jīng)歷了一些風霜,卻始終無法完成命運指派給我的勘探任務。我猜測自己曾分別到達過這條河的上游和下游——與其說是猜測,倒不如說是一個自我安慰,事實上,她很可能沒有源頭也沒有盡頭。
我只知道,起初她就像一面輕紗制成的旗幟,在地球表面被突然一下抖開,之后,就在時光的牽扯之下不斷伸長,被激情拱起的波濤隨之漸漸平復,由最初的激越過渡到一種隨遇而安的寂靜。輾轉(zhuǎn)于山坳和洼地之間,她的一切,在憂郁之中——那種腸道用于消化食物的憂郁——轉(zhuǎn)入消沉,演化為沉默與隱忍。
十分抱歉。事到如今,必須向你說聲對不起。我的讀者啊,若是我曾以某種手段、某些技巧,使你懷有期待,那么此刻你應該已經(jīng)明白了 ,這個故事繼續(xù)下去,只會越來越愚蠢,越來越荒唐。然而,對于我,這不是墮落,倒是一種升華。任何一個能夠容得下我的東西都不可能不是愚蠢的。我早已厭棄智者的深刻和貧乏。許久以來,我寫作,唯一的目的就是將頭腦中的一切意義出讓給字詞,好叫自己成為一個純真的白癡。
現(xiàn)在,我簡直要雀躍著投身于這個故事,投身于這口不能使人悲傷,反倒惹人發(fā)笑的棺材,投身于無數(shù)鬼臉和胡言亂語的羅網(wǎng)之中,就像投身于一個理想的歸宿。
精疲力盡之后,我回了家,在小屋門口,發(fā)現(xiàn)了我的兒子。他躺在枯枝敗葉之間。我得承認,那景象太過奇特,太過突兀,又太過本質(zhì),至今想來仍叫人難以承受。
這個渾身通紅的嬰兒還很難被看作一個人。他無遮無掩,幾乎沒有皮膚,更沒有披上那種可以被稱作外表的東西,無論空氣還是目光,都能輕易把他灼傷。他像一團血肉模糊的內(nèi)臟,過度嬌嫩,過度脆弱,明明剛剛出世,卻已衰老不堪,如此疲倦,差不多可算是奄奄一息,仿佛生育他的不是另一具鮮活的肉體,而是死亡的子宮。我一弓腰,抱起他,雙手禁不住顫抖起來,這是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柔軟,具有魔力,就像水滴遇到水滴,在相觸的瞬間,將所有黑暗中的記憶轉(zhuǎn)述給我,仿佛我捧著的是一團外在于我的內(nèi)在,仿佛我將手指戳進了自身的一道傷口。他醒了,沒有睜眼,只是撕心裂肺地哇哇大哭,這雛鳥的哀鳴使我倍感痛苦。這種痛苦貫穿了我此后的人生,甚至可以說,此后,我便以這種痛苦為生。
五
一個孩子的成長也許是世間最為吊詭、最為頑固的謎,即便靠得再近,也覓不得解決的門徑。我的兒子就在我的身邊,以令人恐慌的方式長大,就像一個避無可避的陰謀。每當我轉(zhuǎn)身背對他時,他便躲在暗處,像午后的影子一樣慢慢伸長……他越來越讓我害怕,但若說天倫之樂從未在我們之間存在過,卻也不盡然。許久以來,我全憑對他講話來抵御耳中無休無止的流沙聲。這是一張似乎受驚過度的面孔,嘴角掛著口水,一副茫然失措的表情,時不時會莫名其妙地抽泣一陣。全然如同一個癡呆,一個被粉碎了靈魂的人,以一種混合了畏懼與蔑視、悲傷與嘲弄、痛恨與憐憫的目光,放肆地、直勾勾地盯著我看,仿佛看穿了我是世上最可恥、最荒謬的東西。但我是幸福的,因為這種得自地獄的認可而感到幸福。
每回醉酒之后,我便坐在床邊,俯下身對他說話,說個沒完沒了,有時出于某種突發(fā)的、神秘的沖動,我會狠狠地掐他一下,然后陪著他一起嚎哭。他聽不懂,甚至根本聽不清我在說什么,但語言借助講述和聽取之間的落差奔涌著,越是對被理解的可能感到絕望,就越發(fā)激昂、越發(fā)滔滔不絕。
痛苦,幸福,脆弱,頑固,自憐自艾,觍著臉對自己討?zhàn)垼氲踝拥母袀髁x,這些構成了一種并不新穎的生活方式:無病呻吟,但缺乏真正值得擔憂的東西,因而嚴肅不下去,更有趣不起來。意義退場,鐘擺停止,只余下一種懸而未決的、畏畏縮縮的期待。所有這些都被毫不排斥地接受下來,懶洋洋的,帶著一些卑劣的自得,面對荒蕪,不但沒有什么切膚之痛,甚至還時常隱隱感到舒適。沒有關切,沒有困惑,進入不了極端孤獨的人通常能夠觸及的那種創(chuàng)造性的絕望。
我,一股單向傾瀉的語言之流,觸及不了堤岸,得不到能反哺自身的回響。
一夜又一夜,我的嘴巴幾乎沒有片刻停頓,直到第一縷曙光擊中我,讓我在眼皮背后跌倒。即興演講、贊美詩、段子、電影臺詞、上世紀的流行歌曲、污言穢語,以及連我自己也聽不明白的絮叨……丟三落四,殘缺不全的句子在滿屋亂竄,互相追逐,彼此撕咬。窗外,某種瘋狂又沉默的犬類在暗地里活動,它們在岸邊喝水,從土里扒拉出一塊髖骨或一截腿骨,發(fā)出一種強忍著但沒能忍住的,咬牙切齒的,既歡快又惡毒的竊笑。我把臉貼在窗戶上,瑟瑟發(fā)抖,看著那些在星光、波光,抑或磷火的映照下閃動的影子。它們因它們嘴里的東西而顯出一種邪惡的偉岸,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神圣。它們毫不費力地叼著的是一種極為沉重、極為宏大的東西:人之必死性。
我明白自己凝滯在生活的徒勞無益之中,我強行思想,想迫使自己的意識挪一挪窩,卻發(fā)現(xiàn)能夠讓我皺起眉頭思考的問題只有一個:多年以來,為什么這座墓園沒有一個新的訪客?為什么沒有新的葬禮,沒有尸體被運送進來?莫非世道變了,變得如此徹底?莫非已經(jīng)不再有人死去?莫非死亡已經(jīng)遺棄了人類?莫非連那最后的退路,連那最后的允諾也已經(jīng)被剝奪?
當然了,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我的問題根本是多余的,如此發(fā)問的人,簡直就像一個貪婪的牧場主,想要無限度地擴大他的經(jīng)營規(guī)模。圍墻之內(nèi)的土地就這么多,人的身體長度,土坑和墳頭的大小,大致上也都有了定數(shù),就連野草和蚯蚓也不能無視它的幾何邊界任意生長……
不過,倘若一個頭腦發(fā)熱的人,一個有股子蠻勁的人,一個倔到跟常識過不去的人,不顧一切地追問下去,就會逼出一些逾越常識的深意:世界豈非也是有限的?邊界無處不在,并不是所有的圍墻都是我們給豎起來的,更不是所有的圍墻都是我們能拆得掉的,地殼、大氣層、行星軌道、星系、空間維度……既然人總是不斷地死去,既然死亡是一個遞增量,理論上只能累加,不可縮減,那么早晚有一天,整顆星球都得被我的羊群、被這些喂不飽的骷髏啃得一干二凈。天那,怎么辦?想到這一點,我便寒毛倒豎,這個問題的不可回避性使我受到緩慢但致命的驚嚇,我假裝無所謂,還報之以一個自嘲的微笑,但心底其實非常明白,自己終會在漫長的歲月里一點一滴地魂飛魄散,最后,在咽氣的一瞬間,定格在一個駭異的、費解的表情上面。
我不怕死,對于我死亡就像一個慕名已久,終得一見的朋友。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我的存在方式:我根本不會終結,甚至于,不能只留下一道痕跡,而是必將化作一堆無法分解的冗余物……我們就是世界的熵,我們根本無從輕盈……正是這個讓人惡心而又無力抗拒的念頭促使我再次投入到寫作之中。不,仔細想想,這其中,酒精的作用同樣不可忽視。過去,這種巖漿般的飲料填滿了我的身體,凝固成一種狀如大象的、笨重的巖石結構,如今,也唯有它可以熔穿這種牢固的惰性堤壩,將我激活,讓我再次噴發(fā)。在酣醉狀態(tài)下,肉體的虛無戰(zhàn)勝了精神的虛無,將我完全翻了個個兒,讓我不再朝向自我的深淵,轉(zhuǎn)而對著另外一種更為廉價的空白恣意噴涌——眼下這張紙的溫柔的、服帖的、無條件的接納,讓我一頭扎進創(chuàng)造的迷狂之中。
我構思了一座前所未有的高大建筑,一座摩天墳場,它將一反死者只能在地面匍匐的慣例,使他們到達,甚至遠遠超越飛鳥的領域。這是一座可以向著高處無限擴充的建筑,終將帶著地球上所有的殘骸扎進宇宙的內(nèi)腑。
在選址方面,我沒什么特別的要求,唯一的必要條件是平坦:它可以建在珠穆朗瑪峰的峰頂,也可以建在馬里亞納海溝的深處,或是就建在我這棟小屋的廢墟之上亦無不可,相對它將要挺進的那個無限的維度,海拔的因素可以忽略不計,但對于這座不斷增高的建筑、對于這個不斷踩著自己向上攀登的巨人而言,一丁點微不足道的傾斜都將在某個高度引發(fā)它所立足的這顆星球蠻牛般的、無可抵御的、毀滅性的牽引力。
建筑的形態(tài)是筆直的圓柱體,從最底層開始以完全一致的形態(tài)逐層堆疊而起。盡管它的規(guī)模主要體現(xiàn)在高度之上,但在身處地面的我們看來,圓周的范圍也必然極為巨大,以至于不可能一眼盡覽其全貌。因為建筑的每一層均由裝殮尸身的石棺綴接而成,石棺自然不宜制作為弧形,否則其中的人體必得隨之扭曲,無法保持安然仰臥之態(tài)。石棺與石棺之間也不應留下太大的空隙,否則將大大增加不穩(wěn)定系數(shù)。因此,我們首先要做的,是畫一個盡可能大的圓圈——眾所周知,在兩個圓上取同等長度的線段,則圓周越大的,弧度越小,在無限大的圓上,取任意線段都是直線。
這是一張極簡的藍圖,只有同一細節(jié)的單調(diào)重復,同樣的石棺圍成同樣的圓環(huán),層層疊疊,毫無可觀之處,其所有的獨創(chuàng)性都體現(xiàn)在施工方式上:這座建筑將以有機的方式被建設起來,即,它將生長出來,而非被筑造出來,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施工者不是人類而是自然。簡而言之,這座永不封頂?shù)慕ㄖ?,這座如軌道般通往人類終結的建筑,大大超出了人的限度,沒有任何一家建筑公司能夠承接這項工程。如若將人類設想為一個整體,他畢竟不能充當自己的送葬者。
請原諒,我可能有些得意忘形,不過,還是得提醒一句:石料或金屬不過是必不可少的容器與載體,是一種裝飾物,在這里,真正的建筑材料是填充在容器內(nèi)部的東西,它們是我們不得不放棄的空巢,是一個個小型的廢墟,是無常施展其魔法的舞臺,它們以自身的朽壞堆砌這座建筑的不朽。
我打算雇傭死亡作為我的總工程師,應和他猶如樂隊指揮般優(yōu)雅的動作,工程將緩慢但有序地進行。能將這項計劃付諸實施的建筑工人必須都具有不死之身,它們是由超級計算機操控的若干機械手臂,建筑的中空部分裝有一臺性能完美的升降機,與它們在同一套程序的支配下共同協(xié)作。每當有人死去,一具石棺便被運往永不停歇的圓形工地,由中央升降機輸送到當前的最高一層,再由機械手臂擺放、固定在相應的位置上。
我不打算賦予這座建筑任何紀念意義,它并未被想象為亡靈的居所,即便亡靈真的存在,它們也不需要任何空間存放自己。這尊僵硬的、散發(fā)著腐臭的利維坦是純粹物質(zhì)性的,在它魁偉的身軀中沒有任何精神內(nèi)容。我沒有偏見,不反對信仰,也不蔑視風俗,絕不干涉人們自由闡釋死亡的權利。我只是認為無論何種葬儀,總要以某種形式,要求在世的人在心理層面超越死亡,而將尸體埋入地底,則是在象征的意義上采用了類似于蒸餾法的離析手段:將喪失了機能的身體再次投入循環(huán),以便結束靈肉不分的混沌狀態(tài)。但是,這棟高大的死亡建筑是無法超越的,當人們抬頭仰望的時候,在視線當中,它將是唯一可見的事物,堅不可摧、密不透風、遮蔽一切,沒有給闡釋留下任何空間。
在地基階段,對于形式的追求會持續(xù)一段時間,用眼淚淹沒死者的欲望仍將普遍存在,活著的人仍需以一場哀傷的慶典達成表面的銘記和內(nèi)心的遺忘??上攵?,在底端的樓層部分,必然會夾雜著花樣繁多的裝飾元素,諸如遺像、浮雕、碑刻等,多余但不乏文獻價值,如同嵌滿了化石的遠古地層,對于未來的人們,這里就像博物館或商店的櫥窗一樣,是一個用于展示原始喪葬文化的區(qū)域。為了滿足初民對于哀悼的執(zhí)念,在每一具石棺之前都會增建一個小小的平臺,另外,在建筑內(nèi)部的空腔中,圍繞著巨大的中央升降機,將會安裝不計其數(shù)的,與那些石棺大小相仿的電梯??紤]到值得悼念的親近關系前后不過幾代,對應在這棟巨大建筑的圓周之上,基本不可能從一層跨越到另一層,因此,每臺電梯都直通建筑的頂端。人們可以在登記資料中查找探視對象所在的位置坐標,乘坐對應的電梯前往,在平臺上停留一會兒,哭泣、傾訴、緬懷,擺上一束終將被時間化為齏粉的康乃馨,然后離去。
隨著工程的進行,建筑逐級升高,那些浮在云端的石棺已經(jīng)很難引發(fā)任何情感響應,它們只是高空中一個個灰色的點,看上去全都一模一樣。若是有誰想要從中辨認某種與自己有關的特征,只消一抬頭,就會迷失在這種無窮無盡的、令人暈眩的相似性之中——人們的目光和記憶都被距離吞噬了。踏足這座未完成的建筑內(nèi)部探望死者的人只會越來越少,那寥寥幾個最后的訪客,不僅胸懷對于親人的不可磨滅的思念,還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巨大耐心和犧牲精神:人們耗費在電梯里的時間實在太過漫長,以致于這種行為已經(jīng)是一種自我監(jiān)禁或自我流放——我猜想,這些人中有相當一部分原本就是苦行者。直到有一天,當?shù)竭_頂層的時間超出了人類的生命限度,乘坐電梯便成了一種一經(jīng)選擇便無法更改的生活方式,而電梯則成了命運女神織機上的一枚梭子。這種有去無回的旅行,無論對于戀世者或厭世者都乏善可陳。
不會有人來這里了,有人會選擇自殺,但沒有人會選擇在墳墓中活著!假使仍有例外出現(xiàn),某個瘋子不顧一切地跳進電梯,按下啟動按鈕,那么這臺載著他駛向死亡的小舟便將在終點處被回收,充作一具新的石棺,成為組成墻體的下一個細胞。
這在根本上的否決了一切有關死亡的活動。當工程進展到中后期,確保將活人徹底從因死人而背負的勞役中解脫出來便成了一個順理成章的要求:這種解脫必須是百分之百的,不允許有任何遺留,無論在身體上,或是精神上。事實上,僅僅知覺到死者的存在便讓人苦惱不堪。所幸人工智能以及其他技術必將取得長足的進步,總有一天,機器將承擔所有令人厭煩的義務,人們將愉快地遺忘一切責任。這種輕描淡寫的愉快,可能顯得有些輕浮,卻具有風暴般摧枯拉朽的力量,掃除了人類生活中一切刻意莊重的部分。作為舊事物中最為根深蒂固的一種,對于死亡的裝飾性的、表演性的哀傷是首當其沖的革除對象。當然,觀念的纏斗總是曠日持久,畢竟,將對死者的痛惜之情視為社會劇場的臺本設計,對于所有人而言,都構成了冒犯。這是一種極端的、令人憎恨的對人的矮化,有損情感的尊嚴,甚至令愛、仁慈與真誠等有關人性的期許都有了落空的風險,但說到底,我們能肯定自己的眼淚是純粹自發(fā)的嗎?我們能肯定誘發(fā)淚水的心理機制是天賦、是本能,而非為順應某種歷史的、文化的修辭需要而生?恐怕誰也不能自證。
對于無法解答的問題,只好視而不見。人們將最新的技術成果運用于遺忘的事業(yè)。制棺、斂尸、運輸,對所有相關設備的定期維護和不定期修復,一切工作都將由機器來完成。它們會在所有的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實時監(jiān)控人們的生命體征,像獵犬一樣嗅聞死神的氣息,一旦有所覺察,便立刻觸發(fā)響應。多數(shù)情況下,這些專業(yè)的收尸者早已作出預判,有充分的準備,能夠以人們根本感知不到、理解不了的方式,讓尸體魔術般地消失,仿佛這是一種神秘的汽化現(xiàn)象。倘若遇到某種出乎意料的特例,它們的工作還包括抹除目擊者的記憶,當然,特例只會越來越少。人們在轉(zhuǎn)身之間便已從有到無。死亡不再具體,不再在那種起始于源頭的古老對峙中占據(jù)一極,在人們的內(nèi)心,它以一種詩意的方式繼續(xù)成立,因隱約具有與夜晚、陰影、水與雪的親緣性而引人悵惘。
到此地步,時間已經(jīng)篡改了這座建筑的意義——也可能,其本質(zhì)必須在時間的盡頭才能被認識:這是一頭正在吞吃地球的怪獸,通過機械化的新陳代謝,人們腳下的土地悄然瓦解,緩緩匯入它龐大的身軀。請想象這樣一幅景象:一個經(jīng)過理性改造的筒狀星體,形體均勻、表面光滑,像一枚巨型磁針孤獨地在幽暗的宇宙空間中旋轉(zhuǎn),在其根部,一些微塵模樣的生物攀在形狀不規(guī)則的、脆弱的、不斷縮減的邊緣……此時此刻,他們還能做些什么呢?在最后的日子里,信仰將重新占領人們的心靈。
六
我并不經(jīng)常見到我的兒子,其實,我不太認識他。我從沒習慣家庭,從沒習慣和另外一具身體組裝在一起。所以我揍他。然后有一天,他回擊,這個半大小子抓住我的頭發(fā)把我摁倒在地——與其說是我,不如說是那些死人養(yǎng)大了他,那怪物一樣的體魄不可能是我給他的。他狠狠地修理了我。
我們對彼此毫無憐憫,將對方視為抽象的東西,不僅如此,我們深知自己被對方變成了抽象的東西:家庭,一部看不見的機器。
算了,暫且忘了他吧。
如今,我的記憶來到了一個多風的夜晚,一個在許多個季節(jié)、許多個年頭里不斷重復的夜晚。我渾身是傷,在墓園中游逛,一遍又一遍。就詩學的意義而言,我迷失了,被空間瓦解了。我在人類標本的叢林中行走,呼吸著風中巋然不動的寂靜——這寂靜也同樣具有標本性質(zhì),被保留給宇宙終結前的最后一瞬。我獨自一人,當然了,腳步聲始終追隨著我,另外還有,它的回聲,作為曠野的記憶縈繞不去——當喧囂以這種方式被擲給寂靜,它便成了寂靜的主宰,比一切寂靜更為寂靜。
一旦停下,世界便從四面八方向我涌來。一座座山峰和高原像巨大的舟楫環(huán)繞著我,在黯淡的星流中航行,周而復始。腳邊的土丘則像它們產(chǎn)下的卵,包裹著那些等待孵化的東西——死者及其潛能,在風中發(fā)出微妙的、細不可聞的翕動。墳頭怒放的野花,用黑暗將美麗封鎖在自身之中,這些拒絕被感受的斑斕加倍使人迷戀——夜晚珍愛它的秘密,像一個沉默的詩人珍愛他無法說出的句子。有時,這迷戀幾乎發(fā)展成為一種煎熬。
我巡夜,在這種微觀的地形考察中,我尋覓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一些像幽靈的玩物一樣時而出現(xiàn)時而隱匿的東西:一些死人骨頭,人的碎片。我就像一個被遺棄在海灘上的小孩,彎下腰,面朝虛無,流露出近乎傷感的喜悅,聚精會神地,孤獨且自足地收集我的貝殼。就像一位文物專家,我以過人的耐性和天真的熱情侍奉它們。
有很長一段時間,這些俯首可拾的收藏只不過激發(fā)了幼稚的好奇:人體瓷器般的內(nèi)核令我感到詫異。隨著數(shù)量增多,種類漸漸豐富,它們開始嘈雜起來,要求它們的持有者更為專注,更為細致、更為審慎,以更高的鑒賞能力,給予它們一種更為專業(yè)的關切。我想辦法搞到了一幅人體骨骼結構圖,把它釘在床頭,從此以后,它就成了我唯一的讀物,我的長期伴侶。直到今天,我仍不能分辨尺骨與橈骨,腓骨與脛骨,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匠人,不能精確把握深埋在肌肉和神經(jīng)叢中的工程學秘密,但我善于發(fā)現(xiàn)機巧背后的理念,關于和諧與美——哪怕最骯臟、最丑陋的人體也包含了這些。
胸椎,以完美的機械特征與節(jié)奏感,讓琴弦般緊繃的肋骨各安其位;鎖骨,一架輕盈的天平,不偏不倚地托起了頭骨——理智的居所;髖骨,隱藏在欲望背后的天使之翼,在永恒的暗夜中飛舞……
就像快要凍僵的人拼命攥住黑暗中突然冒出的一點火星,我瘋狂地想要捂住難得出現(xiàn)的熱情。那堆白森森的骨頭,在我的眼中嬌艷似花,雋永如詩。我不停地把玩它們,直到手掌起了泡,淌出血。不,我沒有選擇,必須有所創(chuàng)造。我買來了一袋榫釘和一管工業(yè)膠,拿起錘子、鑿子和刨刀,沒頭沒腦地搗鼓起來,犯了許多錯誤,毀了不少材料,但我的優(yōu)勢是一股野蠻的、不計后果的勇氣。我不怕失敗,其實,也談不上什么失敗,我預設的成功標準很低,低得幾乎等于失敗。
結果,我用來自幾千個人的骨頭拼湊出一具怪模怪樣的人體骨架,一件拙劣的作品,可笑而且可怕。他的手臂一長一短,肩膀一高一低,頭太小了,頸椎太粗了,根本不成比例;沒有骶骨,只有一塊髕骨,肱骨則都是用碎片粘成的,由于缺少耐心,沒有任何兩片能完全合攏,到處都是裂縫;此外,腳也很成問題,有三根跖骨和趾骨的位置顛倒了,即便長出血肉和跟腱,也沒法正常行走。但我愛過他,很可能至今仍然愛他,我曾經(jīng)將他當作我的鏡子、我的情人,只是,一個自我棄絕的人不可能戰(zhàn)勝厭倦。幾天之后,我便把他丟進了角落,在那里,塵土、蛛網(wǎng)和時間淹沒了他。
七
如今,衰老將我從塵世中抹去了大半。我形容枯槁,動作遲緩,虛弱得像一陣霧。那場終將把我?guī)ё叩娘L,還停留在死亡的唇邊,尚未吹起,卻已提早讓我感受到它的寒意。
我的兒子在秘密地生長,他在暗地里完成了自己,變得高大、傲慢、殘忍,像一個英雄、一個將軍、一個神。有一天,帶著輕蔑的笑容,帶著專門為我準備的判決和羞辱,他來了。他來找我,來行他的成人禮。
“來,爸爸,我來陪你喝兩杯?!?/p>
他拿腔拿調(diào),假模假式,以一種惡心的,不正常的親昵態(tài)度對待我,像摸一只小狗那樣摸我的腦袋,仿佛我是一個喜歡胡鬧的嬰兒。他把我拖到桌邊,一次次地把酒杯裝滿,又一次次地遞給我。而我呢,我順從地,諂媚地,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禮貌地,幾乎是畢恭畢敬地與他對飲。
他醉了,低下頭直勾勾地瞅著什么,仿佛桌底有什么特別引人入勝的東西,然后他慢慢地癱倒在椅子上,像一個衰竭的浪頭,向下滑落、褪去,接著,發(fā)出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哭一樣的笑聲。他一邊打嗝一邊笑,笑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得意,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一種咄咄逼人的,醉鬼的光芒,仿佛在燃燒的腸胃里脹滿了金色的谷物和奇異的智慧。
“呸”,他突然打了個哆嗦,抬起頭來,冷笑著,撇著嘴,驕橫地、不信任地斜睨著,“什么東西啊,你也配?”他一把奪走了我的酒杯,把整瓶酒倒在我的頭上,然后哽咽著指責我,一個耳光接一個耳光地抽我,直到精疲力盡為止。暈倒之前,我和他對視了一個瞬間,他的目光充滿痛恨,也充滿憐憫。
在一片黑暗中,流沙刮擦耳膜,喚醒了我。醒來之后,我打量四周。我的兒子不見了,而他,弗蘭肯斯坦的兒子,就站在我的身邊——因為沒有肌肉,他不可能坐著——就像一個太過消瘦的朋友。“他走了,”他說,“但不必擔心,你還有我。有我就足夠了,我既是你的兒子,也是你的父親……或許,還可以說,我就是你?!?/p>
我相信他。正像那句天知道出自哪里的格言:舌頭什么都能講,惟獨講不出真話。這個沒有舌頭的家伙是真誠的。
“來吧,我們該走了。”他轉(zhuǎn)過身,一瘸一拐地向門外走去,動作僵硬,伴著嘎吱嘎吱的響聲,像一棵斷成幾截的竹子,像一道孤獨的光,像一個歪歪扭扭的補丁,貼在夜晚的裂縫之上。
他走得很慢,幾乎和我的房子走得一樣慢,所以我還有充裕的時間寫完以上這些。但現(xiàn)在,我不得不停下來了。他在等我,在向我招手,堅決地,刻不容緩地。到此為止吧,我的讀者們,我的偷窺者們,還有,我的比喻之神,多謝你,沒有你的禮物,沒有你的“像”,一切事物都不可理解,不可描述。
再見吧,各位。這里沒有什么總結陳詞,只有一個寫作者的最后忠告:保持沉默,不要向語言屈服。
尾 聲
人的世界,可以劃分為三個時代:言說的時代、書寫的時代,以及——此刻。我不再寫了,也不再說了。下面的故事,你看不到了,也聽不到了,但或許,堵上耳朵、合上眼睛,你就能接著讀它了。
我走著,一直走,跟著那具行走的骷髏和他堂吉訶德式的背影,沿著不知何時已經(jīng)枯萎的河流,嗅著半干的淤泥、腐爛的水草和魚發(fā)出的臭氣。一些看不見的野獸或是精靈在尾隨我們,幾百顆碧綠的眼珠擠在一起,顯得不真實,如同錯覺,具有一種符號化的美,像阿拉伯地毯上奇特、神秘的幾何圖案。它們沒有靠得太近,沒有太急切地表現(xiàn)出攻擊性,只像些云團似的,輕飄飄地,漫不經(jīng)心地跟在后面。在我們身邊,赤裸的河床像蛻掉的蛇皮,丑陋、怪異,扭曲的線條透露出一種觸目驚心的東西,一種自我撕扯的、狂暴的東西。樹木都被伐倒了,野草都被燒光了,土地發(fā)出呻吟,沼澤嘔吐自己,山峰陷入憂郁,抱著頭蹲坐在自己的陰影里。我們跋涉了很久,也許足有一千年,但夜晚和荒原總也沒有止境。我的向?qū)б允冀K不變的速率和姿態(tài)前進,仿佛對于空間全無知覺,就像那些在曠野中疾馳的奔馬,它們只是忠實于天賦的機能,著迷于飛揚的鬣鬃,也許,它們以為自己是一陣風。這些優(yōu)美的生物,這些肌肉制成的藝術品,對于目的地毫不知情,對于自身的運動,它們只有一種悲劇性的理解:它們想跑出自己的身體,卻總也不能成功。
我太疲憊了,我想到的唯一一個問題就是:我將在哪里卸下最后的行李——我的身體?不知何時,我們已置身于氤氳之中……是一片霧或一朵墜地的云……由水滴、塵埃和大象的幽靈一并構成。在朦朧之際,他的身體似乎暈開了,變得豐滿,高大,比我更像一個人。而我呢?我看不見自己。只有沙粒流動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替我充當存在的確認。
他的腳步停了。霧在我們面前像一道被溶解的門,在敞開的同時便消失了,姿態(tài)中有一種痛苦的優(yōu)雅,如同天空的嘆息。我們到了,我們來到了河的源頭。水流枯竭之后,一個無可追溯的自在之物便顯露出來。我看到了它,但看到的卻不是它;它哪里都不在,僅僅內(nèi)在于自己。它在邀請我,作為一個結局,卻無法終結,只能開啟。簡而言之:一個洞穴。但,誰能忍受如此的言不盡意?——一個洞穴等于一切洞穴,針眼和宇宙都是無限,你無法理解它,也無法形容它,只能進入它。
我的父親,我的兒子,我的導師,那個沒有血肉的智者,那堆白色的積木,已經(jīng)將半副殘軀探入了洞口。我沒有猶豫,事實上,我根本來不及猶豫,就被雙腳拋向了前方。我跟隨他走進了洞穴,在其中,我成了一個盲人,一個在眼瞼里養(yǎng)珠的人。這是一個常識:在洞里,你什么也看不到,但它會以另外一種方式呈現(xiàn)自己,毫無保留。
“你要知道,”他說,“草必枯干,花必凋殘。我們只有化為塵埃,才能以最微不足道的形式成為幸存者?!?/p>
對于洞穴中無所不在的流質(zhì),他給出了他的解釋。但于我而言,這是一種我極為熟悉的律動,只是被大大增強了,強到統(tǒng)御一切。對此,我有一種荒誕的認識:我走進了自己的耳孔,走進了被沙充滿的身體;我已完完全全地化作一堆沙粒,我的四肢,我的頭發(fā),我的內(nèi)臟,都被瓦解成無特征的單子,融入了沙的流動。
流動………………
流動…………
流動……
它洗掉了所有色彩,洗掉了所有被存在之手強行攥出的形狀,也洗掉了時間:月漫過了年,時淹沒了日,無數(shù)個世紀溺死于一個瞬間。
童年從最初的哭泣中涌出,掀起一道道尖叫、嬉笑和口吃的浪頭,匯聚成一個龐然大物,一股玩具和游戲的洪流,吞沒了青年的莽撞和中年的審慎,而灰白色的老年,人的灰燼,人的最終形象,是無法消融的,甚至在童年之前便已存在了。那也是先知與圣徒的形象,他們嘆息著,呻吟著,從我們身側流過。
“歷史是無名者的流動?!?/p>
我在其中翻滾著,被高高拋揚起來,像無法收獲的種子,被交付給風——風,即是虛無的自我更新。流沙傾瀉而下,奔騰著,喧鬧著,聲音越來越響,仿佛所有無法被說出的語言一齊發(fā)出嘶喊。每一粒沙都是一具飽受摧殘的身體。我看到一頭被束縛的巨象在一陣顫栗過后跌倒在地,一縷黑煙從它的背后升起……我看到子彈像一群耀眼的蝗蟲,在街頭巷尾追趕著驚慌失措的人們,叮咬他們,歡呼著在頭顱之上鉆探……我看到海灘上,一個玩偶般的,小小的身體,擱淺在溫柔的,搖籃般的浪頭里……我看到了父親,看到了過去從未見過的母親……這些瘦骨嶙峋,衣衫襤褸的人,每一個都只有背影,他們拼盡全力也無法扭轉(zhuǎn)身軀,他們的面孔只能俯伏在塵土里。
我被纏裹在他們之中,被推擠著,顛簸著,不知所終,直到一道光柱再度照臨,將我緊緊攥住。對此,我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許多個夜晚,當我在墓園中獨自巡視的時候,手里的電筒都會射出一道同樣的光柱,我會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轉(zhuǎn)動它,感受著手腕上遠超實物本身的分量。我閉上眼睛,讓朦朧的光輝注入我的內(nèi)心,我在光中上升,像星辰,像露珠,懸浮著,等待著……直到一切喧囂終結于最后的平靜。
光的盡頭,是一座圓環(huán)狀的玻璃大廳。當我睜開雙眼,她,我曾深愛的女人,就站在距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側著腦袋,臉上帶著諱莫如深的笑容,微微張開的嘴唇在輕聲呢喃。
“你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