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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城里的韓小強(qiáng)

      2021-05-17 14:33:09阿寧
      山花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郎中小強(qiáng)劇團(tuán)

      阿寧

      那是馮玉華悲催的一天,她原打算回娘家,半路遇上劉翠曖。翠曖神秘地拿出一張票,問:看戲不?

      她問:什么戲?

      翠曖說:《海港》,張家口晉劇團(tuán)的。

      劉翠曖是她小學(xué)同學(xué),在縣委招待所當(dāng)服務(wù)員。馮玉華一猶豫,劉翠曖把票塞進(jìn)她手里:就一張,可惜老肉不能跟你一塊兒去。馮玉華撇了撇嘴說:我才不讓他去。

      老肉是她老公。他們結(jié)婚五年,有個三歲的孩子。翠曖是個眼往天上看的,縣里人叫她二部。招待所一部住普通客人,二部接待貴客。馮玉華想不明白她為什么送票。

      她接了票,便感覺出票的不同。一般戲票是軟的,這張票硬、厚,票上寫著:二角。比普通票價貴了一倍。馮玉華把票收下,說:買糖找我吧!

      翠曖喜笑顏開,說:行。

      馮玉華在副食品商店上班,縣城里每人每月發(fā)半斤糖票,調(diào)料不用票,也常斷貨。她把花椒、大料、茴香、桂皮、肉寇之類按比例碾成面兒,取名八香,五分錢一包往外賣。她的做法領(lǐng)導(dǎo)很賞識,每月多給店里五斤糖。這五斤糖讓她成了熱門。

      她決定不回娘家,返回店里。這時,《海港》演出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了縣城。那年頭沒手機(jī),但消息傳得更快。

      張家口晉劇團(tuán)在張北一帶,相當(dāng)于北京的梅蘭芳劇團(tuán)。他們有個好傳統(tǒng):戲比天大。比如上午演李奶奶的和李鐵梅兩個演員白天鬧了不愉快,晚上到了臺上,仍然配合著演得聲情并茂。他們敬業(yè),每一場戲,每一個角色,都超越了個人恩怨,這就是戲比天大的意思。

      馮玉華回到店里,顧客們正議論一個演員說她曾經(jīng)打動過一位大人物,待知道這位名角已經(jīng)六十多歲時,人們均失望:六十多了還說什么,再漂亮也沒意思了!

      看到馮玉華進(jìn)來,他們?nèi)齼蓛呻x開了。很快又來了新的顧客,這一天顧客來得比平時多,都在議論演出的事,好像知道她兜里裝著票。

      她原想把票給店里的小左,聽人們把演員說得神乎其神就改了主意。下班做了晚飯,她猶猶豫豫地走進(jìn)了劇場。

      演出稱得上精彩,演員個個扮相俊美,聲腔激越,尤其是演方海珍的演員,就是人們議論的那位名角,舉手投足間帶著名家范兒。不過,這都不是馮玉華期待的。

      直到韓小強(qiáng)出場,她的心才安定下來。韓小強(qiáng)是戲里一個落后分子,不安心裝卸工作,一心想當(dāng)海員。錢守維利用他的疏漏搞破壞,差點(diǎn)兒釀成重大事故,經(jīng)過方海珍的教育,他識破了敵人的詭計(jì)。他的戲份兒不算多,情節(jié)卻要圍繞他展開。從他一出場,馮玉華的心就像雨過天晴,變得湛藍(lán)、遼遠(yuǎn)。隨著情節(jié)推進(jìn),她越來越喜歡這個小青年。韓小強(qiáng)的思想她都曾有過,韓小強(qiáng)的反省她也經(jīng)歷過,特別是韓小強(qiáng)認(rèn)識到錯誤后的一系列表演,堪稱晉劇經(jīng)典。一顰一笑,一低頭,一退步,都好像她親身體驗(yàn)的一樣。韓小強(qiáng)那大大的眼睛,濃濃的眉毛,笑時露出的潔白牙齒,還有他在臺上高興時的跳躍、旋轉(zhuǎn),都像是在演她自己。

      她覺得日子不是方海珍,滿大街哪一個是方海珍?日子是韓小強(qiáng),韓小強(qiáng)是真正活著的人,在每個人身上都能找到影子。劉翠曖給了她一個充實(shí)的夜晚。還沒到家,她就想著把門市部剩下的四斤紅糖,給了翠曖一斤。

      老肉問她戲咋樣?她一邊端詳孩子,一邊輕描淡寫地說:就那樣兒!實(shí)際上,她心里正翻騰著海浪,韓小強(qiáng)喊:工作證啊工作證,什么時候才能換成海員證!說完這句臺詞,韓小強(qiáng)在臺上有個亮相,這個亮相不斷出現(xiàn)在她眼前。

      第二天一清早她到招待所。翠曖猜出來意,問:戲咋樣?

      她說:好。

      翠曖問:哪個好?

      她說:都好,個個都好。

      翠曖像看透了她似的,說:我看戲就看一個人的好??匆煌砩蠎?,就看一個人。

      馮玉華紅了臉,問:今晚還演嗎?

      翠曖說:演,這會兒沒票,中午你來吧?

      馮玉華陪著笑臉,說:中午我過來。

      自從縣里憑票供應(yīng)糖,她還沒這么低聲下氣過,翠曖那句:我看戲,就看一個人的好。讓她無地自容。到了這般時候自尊不起作用了,她渴望晚上的演出。工作證啊工作證,什么時候能換成海員證?

      中午,她拿著一包紅糖來到招待所。翠曖原來板著臉,看見紅糖笑容像水一樣在空中漾開,甜滋滋的。她說:看你,拿這干什么。

      馮玉華說:店里就剩一斤了。

      翠曖說:我給你錢!說著往外掏,卻總掏不出。

      馮玉華說:給什么錢,我替你付了。

      翠曖嘻笑著說:我給你弄了兩張,你跟老肉一塊兒去。另一張本來是給別人的,翠曖臨時決定都給馮玉華。

      馮玉華說:我就要一張。

      翠曖說:都給你吧!

      馮玉華說:我們倆都看戲,孩子沒人管。你要是有票,明天再給我一張。

      翠曖怔了一下,說:行,行。

      馮玉華拿著票慢慢往回走,想一斤紅糖換三張戲票值不值。三張戲票六角錢,一斤紅糖四角六。明顯是合算的。不過,縣里有誰會用一斤紅糖換三個熱鬧的晚上?有了韓小強(qiáng),她覺得夜晚的平淡被放大了??h城里剛安了電燈,家家比以前明亮,但仍然不能跟劇場比。家里照出來的是陳舊、庸常。她愿意用一斤紅糖換一個新鮮面孔,方海珍也罷,韓小強(qiáng)也罷,都是她想見的。他們告訴她,還有另一種活法。

      老肉知道她又要看戲,不高興。孩子抱著她的腿:媽,我也去。她只好抱起孩子,當(dāng)媽的總不能把孩子扔下??蠢先獠粩r阻她有些生氣,門故意關(guān)得很響。

      到了劇場孩子就睡了,熱烈的鑼鼓成了催眠曲。她有些不安,韓小強(qiáng)還沒出場,好像故意躲著她。聽著方海珍的臺詞,她想起了翠曖的話:我看戲,就看一個人的好??匆煌砩蠎?,就看一個人。她猜韓小強(qiáng)早化好了妝,在邊幕旁看著臺下的人。

      他出場了。好像為了報(bào)答觀眾的期待,一上場就翻了一串跟頭。這串跟頭是臨時加的。周圍一陣輕微騷動,有人感慨:這跟頭翻得真利落!另一個人阻止:別說話,聽你的還是聽臺上的?她扭回頭,沒看到說話的人,卻看見好幾雙直勾勾的眼睛。喜歡韓小強(qiáng)的不止她一個,前后左右都是。她扭回頭,韓小強(qiáng)已經(jīng)在臺中央站穩(wěn),樂隊(duì)起了板眼,胡琴和月琴的聲音先響起來。韓小強(qiáng)有一個不太長的唱段,看戲過去叫聽?wèi)?,閉著眼睛聽,馮玉華耳朵、眼睛都忙,一個聲音也不漏,一個亮相也不錯過。

      跟聽比起來,她認(rèn)為還是看要緊。這證明了她不是老戲迷。她緊盯著臺上,他那俊朗的樣子讓她入迷。她不知不覺把韓小強(qiáng)跟老肉比較,不光老肉,世間沒一個男人比得上他。他是個奇跡,一個有意降臨到她身邊的奇跡。

      他唱功一般,剛才那一串跟頭影響了氣息,嗓音略帶沙啞,卻唱出了苦悶。他的苦悶未嘗不是馮玉華的苦悶。唱完有個亮相,馮玉華看他睜大雙眼,劍眉高高挑起,心不禁跟著“嘭嘭”跳起來。她為自己的緊張好笑,看了看周圍,沒人注意她的激動。她有什么好緊張的?記得當(dāng)年跟老肉見面,老肉激動了,她沒激動。她肯嫁給他大概就是因?yàn)樗?,她沒激動。那時她需要一個肯為她激動的男人?,F(xiàn)在,她的心在激烈地跳。她跟老肉結(jié)婚五年,五年的壓抑好像就等著這一刻,一個男人站在臺上沖她述說苦悶,她聽進(jìn)去了!

      臺下響起掌聲,她跟著鼓掌。孩子醒了,哭了幾聲,她抱著他搖了幾下,孩子又睡了。韓小強(qiáng)的戲已經(jīng)過去,接著是方海珍出場。這個女人六十多了依然聲情并茂,不過,唱得再好也打動不了她,她喜歡韓小強(qiáng)。韓小強(qiáng)就在身邊,仔細(xì)一想,身邊又一個沒有。這才是好戲。

      韓小強(qiáng)認(rèn)識到錯誤,戲差不多就該結(jié)束了。她想抱著孩子離開,終究不甘心,覺得韓小強(qiáng)該再出來一次,臺下這么多人惦記,不出來太不夠意思了。

      謝幕時韓小強(qiáng)站在外側(cè),中間是方海珍,另一邊是錢守維。馮玉華的眼光掃過其他演員落到韓小強(qiáng)臉上,他真年輕!有朝氣!

      馮玉華帶著感悟回了家。老肉已經(jīng)睡了,她把孩子放在炕上,自己再躺下。她睡不著。韓小強(qiáng)仍在眼前,有時翻跟頭,有時大段大段地唱,傾吐心聲。她生出愿望,走上臺坐到他身邊,安慰他,撫摸他。韓小強(qiáng)需要的不是教育,是安慰。他正等著她上臺,在他苦痛時摟一摟他或者把他抱在懷里,就像抱一個孩子。

      那天夜里她短暫地睡著過,老肉起夜,把她驚醒了,她再也睡不著了。韓小強(qiáng)的身影愈發(fā)清晰,一顰一笑俱在眼前。他上了敵人的當(dāng),他上當(dāng)時的那份頑皮,那份歡喜不斷在她眼前出現(xiàn)。他的笑是對著她的,就像一個孩子對著姐姐嘻笑。

      她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頭,他一閃身跑遠(yuǎn)了。悵惘深深控制了她,她在炕上不斷翻身,把被子掀開。黑暗中她抬起腿,越過窗簾上緣透進(jìn)來的月光照在她腿上,她在朦朧中看著修長、白凈的大腿,覺得自己還年輕。她在黑暗中笑了一下,是沖著他笑,好像他沒有站在臺上,就站在她面前。

      她把腿叉開,叉成一個大大的人字,一條腿壓在老肉身上。老肉沒反應(yīng),他的呼嚕聲讓她憤怒。不可遏止的煩躁驅(qū)使她恨恨踹了老肉一腳,老肉翻個身,又睡。她忍了一會兒,忍不住,又踢了老肉一腳。老肉翻過身問:咋了?

      她不理他。

      他又問:咋了?

      她忿忿地說:你說咋了?

      再肉的人也該明白她的意思。老肉卻說:睡吧!

      他很快就又打起了呼嚕,她感到悲哀。在這悲哀中,臺上的身影又浮現(xiàn)出來,朝她笑,露出頑皮表情,她覺得在這乏味的生活中升起了一絲希望。那天夜里,她是抱著韓小強(qiáng)入睡的,在想象中抱著。可惜這擁抱短暫,還沒有讓心安定下來,天就亮了。

      她早早上了班。小左家有事,跟她請假。她不是商店負(fù)責(zé)人,原來的負(fù)責(zé)人退休后領(lǐng)導(dǎo)總找她說事,她不知不覺成了管事的。

      劉翠曖沒來送票。熬到中午,她鎖了店門去招待所,劉翠曖一見面忙解釋:一上午忙得脫不開身。

      她笑一笑,說:沒事。

      劉翠曖拿出票說:跟管票的磨了半天,越來越不好要了。那時不興說謝謝,她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便紅了臉。想自己是拿糖換的,竟好像欠了好大人情,心里頗不舒服。韓小強(qiáng)已經(jīng)進(jìn)了心里,她躲不過去。她笑著說:以后有事你就找我。

      一路上她攥著票,像牽著一個人。那人在她手里唱著聽熟了的唱腔。走到商店,見領(lǐng)導(dǎo)站在門口,心想:壞了!堆出一臉笑迎接領(lǐng)導(dǎo)。

      領(lǐng)導(dǎo)問:動不動關(guān)門,叫什么商店。

      她笑著解釋:肚子疼,去了趟醫(yī)院。小左跟我請假,家里有事兒。

      她解釋時,領(lǐng)導(dǎo)的手搭到她腰上,讓她略略放了心。進(jìn)來一個顧客,買了一斤醬油,二分錢韭菜花。領(lǐng)導(dǎo)的手從她身上拿下來,在柜臺里來回踱步。

      顧客走后,她站在離領(lǐng)導(dǎo)很遠(yuǎn)的地方說話。領(lǐng)導(dǎo)問:營業(yè)怎么樣?

      她說:每天來的人不少,就是糖沒了,能不能再撥點(diǎn)兒。

      領(lǐng)導(dǎo)說:各個店糖都不夠賣,商業(yè)局開會為糖的事差點(diǎn)兒打起來。

      她說:紅糖缺得厲害,家里有孩子的離不了。

      領(lǐng)導(dǎo)岔開話題,問:看戲了嗎?

      她一時有些緊張,盯著領(lǐng)導(dǎo):問這做什么?

      她以為領(lǐng)導(dǎo)知道她天天看戲。領(lǐng)導(dǎo)說:關(guān)心你生活呀!看看你的臉,一定是夜里睡不好,該看戲休息休息。

      她靈光一閃,問:有票嗎?

      領(lǐng)導(dǎo)說:今天沒了,明天吧!

      她說:我就要明天的。

      領(lǐng)導(dǎo)說:明天我想辦法。

      她哽咽了一下,說:還是你待人好。

      領(lǐng)導(dǎo)說:我對你跟對別人不一樣。領(lǐng)導(dǎo)說著往她這邊湊,恰好又來了兩個顧客,其中一個認(rèn)識領(lǐng)導(dǎo),跟領(lǐng)導(dǎo)搭話。那人走時領(lǐng)導(dǎo)跟著走了,她松了一口氣。

      晚上到了劇場先不進(jìn)去,打聽《海港》還演幾天。檢票的說明天是最后一場,沽源縣已經(jīng)來了接戲的車!她聽了不免酸楚,又有些許寬慰。酸楚的是只剩下明天一場,票還不知道能不能搞到。寬慰的是沽源縣不遠(yuǎn),坐長途汽車就能去。

      劇場黑壓壓坐滿了人。有人在門口買了瓜子,拿著瓜子送熟人。坐在她左前方的一個女人扭過頭沖她笑。她想,是跟我笑嗎?我認(rèn)識她?一個縣城,拐著彎兒都能搭上關(guān)系,她便想這個笑的人跟她有什么來往,或者是哪個親戚的熟人,竟想不起來。

      那人問她:你又來了?

      一個“又”字說到了她心病上,戲好看,縣城里一連看三天的也沒有。她天天來成了隱私。那人說:我也看了三天。她想起昨晚見過這個人,坐在她前面隔著三排的地方。

      她扭開臉,不想多聊。她們應(yīng)該成為知已,她喜歡韓小強(qiáng),這女人喜歡誰?說不定是同一個人。這女人說話嗓音太大,她不想讓別人聽到她一連來了三天。臺上鑼鼓響起來,她往臺上看,那人也就不說了。

      方海珍上了場,一招一式帶著味道,幾十年修練成了戲精。但讓她動心的還是韓小強(qiáng),這跟唱得好不好無關(guān)。她喜歡方海珍,喜歡馬洪亮,是因?yàn)橄矚g韓小強(qiáng)。沒有韓小強(qiáng),她跟這個戲沒任何關(guān)系,就像院子里住著十幾個孩子,個個都可愛,只有自己那個才是真愛,韓小強(qiáng)是她自己的。

      韓小強(qiáng)出場了,這一次沒翻跟頭,只做了幾個跳躍。這樣更好,生活里有幾個動不動翻跟頭的,淘氣和頑皮才打動人。真想走上臺揉揉他的腦袋,他在戲里犯了錯誤,在觀眾心里可親。她不由扭頭瞅了一眼那個跟她說話的女人,那人歪著腦袋,半張著嘴盯著臺上,她長得真丑,這樣的人也喜歡韓小強(qiáng)嗎?

      韓小強(qiáng)在臺上撲閃著一對大眼,令人心疼。

      戲太短,很快就謝幕了。她久久不愿離開。那個跟她說話的女人在門口回過身等她,問她:你喜歡哪一個?

      她壓低聲音說:都喜歡。

      對方意識到嗓門高了,也壓低聲音說:我喜歡馬洪亮。

      對方這么說讓她打消了戒備,說:是,馬洪亮好。

      那女人說:馬洪亮眉毛多濃,那才是男人的眉毛!

      她想,韓小強(qiáng)的眉毛才是男人的眉毛,不光眉毛,眼睛、鼻子、嘴,哪兒都是男人的。那女人又問:你是不是也喜愛馬洪亮?她胡亂應(yīng)和著。對方說:你看,我說話聲音又大了,我這人就是嗓門兒大,不過我沒心眼子。這臺上的人我就喜愛一個,可惜是個老頭兒!她說著咯咯地笑起來。

      馮玉華也笑了。既然人家沒喜歡韓小強(qiáng),就跟她沒爭的。她說:我也喜歡馬洪亮,我從小就喜歡老頭兒,下輩子嫁人讓我嫁個老頭兒吧,可惜這輩子嫁不成了!說著她們在大街上放聲大笑。

      周圍都是散了戲往家走的人,聽見笑聲回過身看。她們笑得無所顧忌,反正也是笑了,就讓別人看吧!她忽然想起來,這女人跟她初中一屆,二十三班的,好像是個班長,她是二十一班的。她問:你好像是二十三班的吧?

      對方狠狠拍了她一下,說:你才想起來,忘了有一回咱倆去給老師交作業(yè),我往外走,你往里進(jìn),你撞了我一下。

      對方說得有眉有眼,她裝作恍然大悟:是你呀,哪是我撞你,是你撞的我。

      那女人說:別管誰撞誰,反正咱倆有緣份!

      她謹(jǐn)慎地回憶著初中的事,想,該分手了。她不想跟這女人說得太多。心里有韓小強(qiáng),她怕不小心蹦出去。

      她們像姐妹似的道了別。縣城里人說親就親,說遠(yuǎn)就遠(yuǎn),哪天為什么事吵一架,立刻誰也不理誰,就像她跟老肉,親的時候也親,忽然就遠(yuǎn)了,遠(yuǎn)到不想看見他。

      她在家門口轉(zhuǎn)了半天,想明天怎么辦?劇團(tuán)要走,下一次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她想追著劇團(tuán)走,韓小強(qiáng)去哪里她去哪里,聽起來可笑,其實(shí)也不可笑。城外樹兒灣村有個女人追了一冬天,跟心儀的演員成了親。生活說平淡就平淡,想它不平淡就能不平淡。

      扔下家沒什么了不起,工作能扔嗎?家沒了能再成家,工作沒了呢?她下不了決心!

      她連“韓小強(qiáng)”姓什么都不知道,那年頭沒字幕,全靠問,她沒張嘴臉先紅了,問不出口。沽源縣沒人認(rèn)識她,不會笑話她。

      回到家,看到老肉在炕上躺成一個“大”字,老肉胸口有毛,嘴半張著,門牙撩到唇外。鼻子里鼻毛亂糟糟的,從她這個角度看得清清楚楚。不回家多好,往遠(yuǎn)走,越遠(yuǎn)越好。她希望劇團(tuán)下一站不是沽源,是天涯海角。

      她狠狠推開老肉的胳膊,把后背沖著他。她以為自己睡不著,其實(shí)很快睡著了,一滴眼淚掛在睫毛上。她后來的夢境都在那滴淚上,在眼淚上滑行,眼淚上笑,笑著笑著她又哭,看著淚滴排成隊(duì)滾動。

      最后那場戲我就不細(xì)述了。因?yàn)槭亲詈笠粓?,觀眾有些瘋狂,謝幕時誰都不走,演馬洪亮的演員清唱了一段《紅燈記》,觀眾們還不走,演方海珍的又唱了一段。馮玉華希望韓小強(qiáng)唱。他站在馬洪亮身旁打著節(jié)拍,笑容好清楚。

      劇場主任說:天下沒不散的戲!人們才散了。

      昨天那個女人沒來。人們給加演的馬洪亮鼓了好長時間掌,她始終盯著韓小強(qiáng)。他那白凈的牙齒真好看!亮閃閃的!

      沒到家她就下了決心:跟劇團(tuán)走!到沽源去!

      她敢下這個決心是因?yàn)轭I(lǐng)導(dǎo)。中午領(lǐng)導(dǎo)來給她送票,小左在,領(lǐng)導(dǎo)溜達(dá)到里間的倉庫,喊:馮玉華,你過來一下!

      她問:怎么了?

      領(lǐng)導(dǎo)說:你說沒糖了,這是什么?

      她在倉庫角落里放了三斤糖,留給關(guān)系戶的。領(lǐng)導(dǎo)問她不過是個幌子,這點(diǎn)糖領(lǐng)導(dǎo)早知道的,每個店都這么留。她知道領(lǐng)導(dǎo)為什么喊她,進(jìn)倉庫前先瞥了小左一眼,小左正給顧客打醬油。倉庫不大,只有半間房。領(lǐng)導(dǎo)沒問她糖的事,把票遞給她,說:就一張,我不能當(dāng)著小左給。

      她接了票轉(zhuǎn)過身,領(lǐng)導(dǎo)扳住她肩膀把嘴伸過來。她掙了一下,掙得力氣不大,領(lǐng)導(dǎo)親了她臉,又親嘴,她屏著呼吸掙開臉,喊:小左,這糖是你放的?小左腳步聲越來越近,領(lǐng)導(dǎo)放開了她。她快步走出倉庫,沖著走來的小左擠了擠眼,問:庫里的糖是你留下的?

      小左說:三中食堂的,交了錢還沒提貨。她又返回倉庫,一只腳站在門外,一只腳站在門里,說:三中的。領(lǐng)導(dǎo)剛朝她伸出手,她就跳到外面。領(lǐng)導(dǎo)帶著恨,用手指點(diǎn)她!

      領(lǐng)導(dǎo)走后她使勁擦嘴,覺得嘴里有煙味兒。她到后院洗臉,反復(fù)漱口。領(lǐng)導(dǎo)跟老肉沒區(qū)別,都讓人惡心。明天她就去沽源,他不能白親她。

      夜里孩子忽然發(fā)燒。她抱著孩子去了醫(yī)院,孩子的手在高燒中抽搐,揪她的心。另外一個人也揪她的心,那也是個孩子,比這個略大一點(diǎn)兒,他在臺上笑瞇瞇地看著馬洪亮,兩只手打著節(jié)拍。

      醫(yī)院的藥沒起作用,高燒使孩子喘息,嗓子里“喉喉”地響著,眼珠子好像要瞪出來了。她用毛巾醮著溫水擦拭他的身體,那時沒有退燒藥,她小時候發(fā)燒娘也是用這辦法。

      老肉說:給他刮刮痧!她用頂針醮了溫水給孩子刮,前胸、后背、胳膊彎兒都刮出了紫色血泡。刮了痧孩子燒很快退了。

      孩子燒一退,她的心就飛遠(yuǎn)了。劇團(tuán)在哪里?沽源縣也有招待所,不知道住了一部還是二部。在張北主要演員住二部,普通演員住一部,他算主要演員嗎?沽源比張北還冷,她盼著他住在二部。

      小時候聽過很多壞女人的故事,見異思遷,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說的就是她。壞女人是天生的,娘家教導(dǎo)沒用,婆家管束也沒用,要的就是這份不安分,要的就是心的飛揚(yáng)!

      讓老天爺報(bào)應(yīng)她吧!千萬別落在孩子身上,也別落在老肉身上,平時她一百個看不起老肉,現(xiàn)在卻良心發(fā)現(xiàn),知道不怨老肉,怨的是自己。

      孩子病一好她就要去沽源。老肉問她沽源有親戚?她說:有個三姑,我想去看看她。老肉說:沽源有你三姑,我咋不知道?她說:不是親姑,是表姑。老肉沉默了一晚上,第二天想明白了:你是看戲上癮了吧?

      她說:你說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老肉不敢阻止她,眼巴巴看著她收拾行裝,無非是些洗漱用具,一把梳子,一個小鏡子。還帶了一條月經(jīng)帶和一把棉花,半年來她的月經(jīng)總是提前。

      她是躲著孩子走的!她眼前不斷閃出孩子哭鬧的情形,她硬下心想:慢慢她就不哭了,她能適應(yīng)沒媽的日子。老肉適應(yīng)嗎?老肉啥時候都肉,讓他一個人肉吧!

      她在安排后面的生活。腦子里還不敢想那個詞:離婚。那個詞不好,正經(jīng)人家不想聽,她只是在心里準(zhǔn)備。她要見韓小強(qiáng),見不到韓小強(qiáng)什么都無從說起。

      沽源比張北縣城小,《海港》戲報(bào)貼在中心大街上,彩紙的。行人稀稀拉拉,聽說來了劇團(tuán)似乎也沒張北人興奮。她找了一家旅社,離招待所不遠(yuǎn),白天到招待所逛,說不定能見到韓小強(qiáng)。

      晚上她才知道,沽源人對戲的熱情遠(yuǎn)超張北,劇場外逛著好些沒票的人,出現(xiàn)一個退票的,忽拉一下圍上去十幾個。她也跟著搶退票。旁邊有人拽她,扭頭看是一個小偷掏她的兜。發(fā)現(xiàn)她查覺,沖她笑了一下躲開了。她驚出一身冷汗。摸了摸另一個兜,里面裝著一面圓圓的小鏡子,那是預(yù)備見到韓小強(qiáng)前先照一照。褲兜里裝著衛(wèi)生棉和月經(jīng)帶,一摸,全沒了!這個挨千刀的,他偷這個做什么?

      因?yàn)檫@一鬧,她沒買到票。戲快散場時劇場開了門,她跟著等退票的人沖了進(jìn)去。他們站在后排,像鵝一樣伸著脖子看。臺上正謝幕,韓小強(qiáng)沖她鞠躬,她不知不覺流了淚。

      她像見到了親人。腦海里涌出一個詞:冤家!娘常這么叫,對那些至親至愛、沒辦法逃避的人娘都這么叫。脫口一叫,她的理解更深了。

      劇場里一個人都沒有了她才離開,她回味著韓小強(qiáng)的一舉一動,一個表情,一個眼神。她冷得直打哆嗦??此@么晚回來,旅社服務(wù)員不高興。她躺在硬冷的被子里,想那個冤家是不是也這么冷,也這么孤單。

      她拿出鏡子照著自己。一滴眼淚掛在眼角,孤零零的。她漂亮嗎?不算吧?頂多是不難看,漂亮的是韓小強(qiáng),一顰一笑都漂亮。她覺得自己老了。

      這不是癡心妄想嗎?她跟韓小強(qiáng)連認(rèn)識都不認(rèn)識,她就是想他。妄想是不能管束的,不然就不叫妄想了。她在演出一個天大的笑話,讓別人笑話去吧!反正她來了!

      第二天她買了票,剩下的時間她在縣城里轉(zhuǎn)。幾個商店很快轉(zhuǎn)完了,她買了月經(jīng)帶,棉花,這些東西女人離不了。她去了招待所,一部、二部都去,想遇見韓小強(qiáng)。一有演員從房間出來她就迎上去,人家用警惕的眼神看著她。她覺出了自己的唐突。

      晚上她第一個進(jìn)了劇場,后面陸陸續(xù)續(xù)進(jìn)人,她看著空蕩的劇場一點(diǎn)點(diǎn)填滿,心也填滿了。鑼鼓敲起來,絲弦響起來,一聲聲揪著她的心。周圍沒人認(rèn)識她,這讓她膽子大。她是個不正經(jīng)的女人,她不喜歡自己家,不喜歡丈夫,喜歡臺上的英俊少年。她不是來看戲的,是來看人,看這個人的一顰一笑,歡喜與憂愁。讓別人笑話她好了,她就是這么回事!

      韓小強(qiáng)出來了。她站起來,想喊。韓小強(qiáng)在臺上一定能看見她,知道她心里有他。她是坐了幾十里長途汽車趕來的,這份誠心還不夠嗎?

      后面有人嚷:坐下,坐下!她不理。一個人從后面拍她的肩膀:你看戲,我們也要看戲。她只好坐下,仍然朝臺上揮手,想讓韓小強(qiáng)注意她。后面有人罵,大約是不要臉之類的話。她不理。她的注意力只在韓小強(qiáng)身上,生怕他下了場。

      小肚子一陣一陣擰著疼,她不管,疼就疼吧,要不了命!只有臺上這個人能要她的命。她小心地管束著自己的狂熱,竭力堅(jiān)持到最后。經(jīng)過方海珍教育,韓小強(qiáng)認(rèn)識到上了敵人的當(dāng),他愧悔交加時,一股熱熱的東西從馮玉華身體里流瀉而下,她不得不離開,夾著腿一步步挪到廁所里。

      那是韓小強(qiáng)最打動人的時刻,男人不怕犯錯,悔恨才可愛。她恨自己是女人,每個月都要來。她急慌慌地收拾自己,該墊的墊了,該包的包上,匆匆回到劇場。韓小強(qiáng)已經(jīng)下場,后面再沒有他的戲了。

      她原想沖他招招手,機(jī)會就這么眼睜睜失去了!不該來的來了,不該走的走了!這就是命!回到旅社,她覺出自己的渺小,就算站起來韓小強(qiáng)也看不見她。臺下多少人喜歡他?他在臺上演一天,也不見得會注意她。這讓她悲哀,卻不能讓她放棄。

      明天是劇團(tuán)在沽源最后一場,后天去康保。她怎么辦?來的時候帶了三十塊錢,那時已經(jīng)是大數(shù)目了。小偷偷了她的月經(jīng)帶和棉花,她必須買。加上住客棧、吃飯、買戲票,錢已經(jīng)不多了。

      她想起了三姑。

      打聽到三姑家,吞吞吐吐說了借錢的意思,三姑借給了她。三姑問她來沽源干什么,她說給商店進(jìn)貨,進(jìn)什么貨卻說不清。三姑又問她家里情況,是不是跟男人打架了。她說:三姑你想哪兒去了,我男人外號叫老肉,想跟他打架,他也不跟我打。進(jìn)了貨,我明天就回去。

      實(shí)際上她沒回,跟著劇團(tuán)去了康保。她的事在縣里傳開了。她跟小左說要出一兩天門,沒說要干什么。領(lǐng)導(dǎo)問,小左答不上來。找到老肉,老肉說:她說去沽源看她三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領(lǐng)導(dǎo)說:趕緊把她叫回來,商業(yè)局要開除她,我擋不??!

      老肉把孩子放到姥姥家,追到了沽源。三姑說她借了二十塊錢走了,來時她油光粉面,倒像是來相親。三姑問:你們?nèi)兆舆^得咋樣?

      老肉哭了,說:原本挺好,來了劇團(tuán)她就沒了魂兒,天天到外面看戲。三姑恍然大悟:趕緊去康保,說不定劇團(tuán)還在!

      老肉追到康保,她不肯回,說:看完最后一場我就回!老肉說:商業(yè)局要開除你!她挺著胸說:讓他們開除好了,我不怕,開除了我,領(lǐng)導(dǎo)的丑事我都給他抖漏出來。

      老肉說:不是你們領(lǐng)導(dǎo),是商業(yè)局,副食品公司領(lǐng)導(dǎo)保不了你!

      這一說她才緊張了。老肉說:你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想想那些讓單位開除了的,一輩子就完了!

      她想起有個貪污營業(yè)款的,開除后靠撿破爛為生,婚離了,熟人見了躲著走,除了爹娘沒人理。老肉又舉了幾個例子,句句刺到她心里。

      返回時她一直哭。跟了韓小強(qiáng)十幾天連句話都沒說,她心里的這份苦跟誰說去?

      沒人說,她就跟老肉鬧。她哭,她折騰。老肉拉她走,她打老肉,罵老肉,坐在地上不起身。老肉肉了一輩子,這時候也不肉了,背起她奔了長途汽車站。

      她在老肉背上哭了一會兒,不哭了,她咬老肉。老肉的肩膀咬出了牙印兒,并不覺得疼,背著她一路往前趕。她用指甲掐老肉的胳膊,再使勁兒一挖,比牙咬還解恨。不這么著她心里這份邪火出不來,老肉說:你折騰吧,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我讓了你半輩子,這回讓到頭了。聽他這么說,她更不干了,連踢帶打從老肉背上折騰下來。

      她坐在地上哭,老肉蹲在一旁抽煙。過來過去的人看著他們,有人停住腳步問幾句,問不出所以然又走了。有人悄悄議論,說這女人犯了病,看樣子不是好病。聽人家議論,老肉起身拉她,她不起來,又踢又罵,老肉一時性起,給了她一個耳光,她罵得更厲害了。老肉真來了脾氣,騎到她身上一口氣給了她十幾個耳光,直到別人拉開才住了手。

      有人問到底咋回事,老肉不理,背起她往長途汽車站跑。上了長途汽車,她渾身像虛脫了一樣懶懶的不想動,嘴里還在罵老肉,心里卻對老肉充滿感激,要不是老肉這一頓暴打她更難受,十幾個耳光反而把她救了。她一直默默地哭??蘩哿颂鹁胙劭匆谎劾先?,覺得老肉實(shí)在,臺上那個再動人,也不如眼前這個暴揍她的人摸得著靠得住,她怎么就是忘不了呢?

      她上了一天班就請了病假。沒人懷疑她裝病,整個人瘦得脫了形,眼睛鼓著,臉色慘白,說話聲音像蚊子飛,“嗡嗡”的讓人聽不清楚。領(lǐng)導(dǎo)說:你先回家養(yǎng)養(yǎng),剩下的事我跟上面說,你放心!

      她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放心的是臺上的冤家,總覺得還在劇場里,想抬起頭往前看,前面什么都沒有,她硬說有人翻跟頭。老肉摸她額頭,有些發(fā)燒。醫(yī)生說這是低燒,懷疑她有結(jié)核,化驗(yàn)說沒有結(jié)核。醫(yī)生讓她加強(qiáng)營養(yǎng),老肉把家里的好東西都給她做來吃了,她還是打不起精神。

      她覺得日子完了。太陽變得可憎,眼前灰蒙蒙的看不到亮光。孩子趴在旁邊問:娘,你咋了?她說不出話,伸出手摸一摸孩子的頭。有孩子她不該就這么完了,她得挺起來,把該忘的忘了。剛想明白,韓小強(qiáng)又出現(xiàn)了,痛苦地說:工作證啊工作證,什么時候能換成海員證!海員證未必好,就像韓小強(qiáng)未必比老肉強(qiáng)。世上的痛苦都差不多,一大半兒是自找的,她只是改不了!

      有一天晚上,她對老肉說:老肉,我不是好女人,你再打我一頓吧!就像那天在康保,好好打我一頓,要不我過不了這個勁兒!老肉越聽越害怕,覺得她精神有問題。孩子還小,家里再有個瘋女人往后的日子怎么過?老肉哭了!

      她對老肉深深失望,說到底他是老肉,不是馬洪亮,更不是韓小強(qiáng)。韓小強(qiáng)肯定能打她,說打就打,打完了就愛。她躺在炕上一扭臉,見韓小強(qiáng)在臺上亮相。一翻身,看見冤家沖著她笑。她也回一個笑。老肉看見了疑疑惑惑地問:你笑什么?她警惕地看了老肉一眼,翻過身不理他。

      縣城里有個老郎中,在“春和玉”藥房坐堂。“春和玉”改名大眾藥房,老肉失魂落魄地找到那里,老郎中給他號了半天脈,他才說我不是給自個兒看病,是給我老婆看。老郎中收了脈枕,問:你老婆咋不來?老肉說:她起不了炕!老郎中說:她不來,我咋給她把脈?你背著她來。

      她死活不肯看病,說:我不是病。

      老肉問:不是病是什么?

      她說:是命。我命里欠了別人的,人家索債來了。說著她看見韓小強(qiáng)進(jìn)了屋,一抬腿,往前跨一步坐到她家椅子上。旁邊站著方海珍,正在教育他。她說:你別說了,他啥都懂,就是管不住自個兒。老肉驚恐地看著她:你跟誰說話呢?

      她收回三魂七魄,問老肉:你怕什么?我沒瘋,就是管不住自個兒,上輩子我得過這個人的好處,這會兒人家讓還一顆心,這顆心掏不出來,能掏出來早給他了。還不了他的心,他要我的命,啥醫(yī)生都看不出這個來,只有我自個兒知道。

      老肉壓抑著驚慌奔到大眾藥房,老郎中說:人呀就是這么回事,自個兒的病自個兒知道。她說得不差,是有人找她麻煩。

      老肉問:那咋辦?

      老郎中說:你讓她來,我給她開幾副藥,興許管用,興許不管用。

      老肉說:她不來。

      老郎中說:那是時候不到,時候一到她就來了。

      老肉覺得人人信服的老郎中就這么回事。抬起身要走,老郎中說:心病要從心上醫(yī),你問問她,看她到底魔怔什么。

      老肉說:上回劇團(tuán)來演《海港》,看完戲她就不對勁兒了。肯定是臺上的什么人,說出來我都覺著丟人,有人說這叫相思?。?/p>

      老郎中說:過去崔鶯鶯得過這病,一模一樣的。老肉問誰是崔鶯鶯,老郎中說是以前戲里的一個人。

      回到家,一點(diǎn)一點(diǎn)套她的話,問她《海港》里哪個演員唱得好,哪個身板兒直?她不說。那個人就在她枕邊兒坐著,老肉站在一旁,人家就不敢說話了。她對老肉說,你走吧,讓我清靜會兒。老肉說:我往哪兒走?這是我家,你讓我去哪兒!她用食指點(diǎn)著老肉,馬上要背過氣去。老肉急忙離開了。

      第二天小左來看她,問她什么,她只是點(diǎn)頭、搖頭,眼淚“撲簌簌”往下落。眼窩凹下去,眼睛像快燒盡的炭火,放出幽暗的光。臉色像墻皮,顴骨上懸著幾根孤零零的血絲,反而凸顯了病容。

      人瘦得脫了形,鎖骨凸著,快貼上下巴了,胸前原本飽滿,短短幾天癟了下去,像農(nóng)村里平展展的場院。身體好像小了一號,整個人縮成了一團(tuán)。小左說:玉華姐,你不能這么下去,這么下去你就完了。

      她說:我知道。

      小左說:想想你的家你的孩子,挺起來吧!沒過不去的火焰山。

      她說:小左,姐死了,別忘了給姐燒燒紙。說完她放聲大哭,小左淚流滿面。

      回到公司小左跟人們說了情況。公司有七個商店,大家陸陸續(xù)續(xù)來看她,其實(shí)是暗中送別,都以為她沒多少日子了。

      有人對老肉說:準(zhǔn)備后事吧,沖一沖說不定能好。縣里有個說法,給快死的人準(zhǔn)備裝殮衣服,打棺材,叫沖。有人一沖就好了。老肉把裝殮的衣服放在大柜上,借了一口棺材擺在院子中間,卻不見有什么作用。

      她整夜整夜睡不著,嘴里喃喃地說著什么。半夜坐起來,暗中把手往前面伸,好像要抱什么、摸什么,摸不著抱不著就哀哀地哭。老肉問她看見了什么?她說:什么也沒看見,就看見那個冤家在前面。

      老肉又到大眾藥房,一進(jìn)門先跪下了。老郎中把他扶起來:現(xiàn)在不興這個。他站起來又朝老郎中作揖。老郎中說:有什么話你說吧!

      老肉說:麻煩你往我們家跑一趟,不是去治病,是救命,救我們一家。老郎中剛一猶豫,老肉又跪下了。老郎中不愿意去也得去。

      老郎中去的時候,劉翠曖也去了,站在一旁看著老郎中把脈。馮玉華不理她,不是她拿戲票換紅糖,這場病怎么會找上來,禍根就在她身上。

      老郎中把了半天脈不說話,老肉眼巴巴地看,想討出救命仙丹。老郎中躲著他的目光。馮玉華倒無所謂,她知道沒用。她還沒怎么樣,老郎中的手倒先哆嗦了,扶在她脈上的三根手指冰涼冰涼的,他開的方子她看都沒看,對老肉說:這藥你甭拿,拿來我也不吃。

      老肉說:你想把我熬死不成?

      她說:熬不死你,我先死。我死了你再找一個肯定比我強(qiáng),是個女人就比我好!

      劉翠曖邁一步走到前面:玉華,你不能這么想,老肉能再找別人,孩子咋辦?再好的后娘也不如親娘,為了孩子你也不能走這一步。

      馮玉華不想理她,這話卻說到了她心坎上。她哭,劉翠曖也哭。問她到底咋回事,她別過臉不言聲。劉翠曖說:我知道你這病是從戲上得的,說來也怨我,要不是我給你送票,怎么會惹上這事。人家這么一說,馮玉華反而把一顆怪罪的心打消了。送票是好意,怎么能怨人家,怨就怨自個兒不爭氣,放不下那個冤家。

      劉翠曖拉住她的手:你跟我說,是不是看上戲里什么人了?看上誰,我去給你找他。她眼睛倏地亮了,很快又熄滅了。

      這話要是小左說,她還信。她跟劉翠曖沒什么交情,心剛剛開了一道門縫兒,又不出聲地關(guān)上了!

      劉翠曖對老肉說:領(lǐng)她再看場戲吧!明天又來一個劇團(tuán),我給你找票。

      老肉千恩萬謝,把劉翠曖當(dāng)成了救星。

      第二天馮玉華聽說劇團(tuán)來了,當(dāng)下坐起來。再一問是蔚縣晉劇團(tuán),演的是《平原槍聲》,她又躺下了,對老肉說:我不看。

      老肉說:你不是追到沽源、康??磫幔空τ植豢戳??

      馮玉華說:我看《海港》,不看別的。

      老肉問:為啥光看《海港》?

      她不說話。

      老肉說:咱們過了這么多年,孩子也這么大了,我對你咋樣你心里知道。

      她點(diǎn)頭,眼睛浸出了淚。

      老肉說:憑你想看誰,只要你病能好我就帶你看。咱們家攢的這點(diǎn)兒錢,都買了戲票我也認(rèn)了,只要你能好。

      孩子撲過來:娘,你好了吧!我不想要后娘。

      她一手擦淚,一手拉住孩子,對老肉說:老肉,你對我咋這么好?

      老肉說:不對你好,我對誰好?咱們才是一家呀!

      她說:咱們是一家,這道理我咋就想不開呢?

      老肉說:你問我,我問誰?

      她說:老肉,不知道咋著,我老覺著他在眼前晃。

      老肉問:誰呀?

      她說:我不說,說了你笑話我!

      老肉說:我不笑話你,你命都快沒了我笑話你干啥,只要你病能好,讓我咋著都行。

      她終究還是沒說,一個人躺在炕上發(fā)愣。

      老肉問不出來,又到外面打聽。知道她想看《海港》,打聽張家口晉劇團(tuán)去了哪里。有人說正在市工人文化宮演,也是《海港》!他找到副食品公司領(lǐng)導(dǎo),說馮玉華坐不了長途汽車,公司有一輛解放牌卡車,能不能把她拉到張家口看戲?領(lǐng)導(dǎo)一口答應(yīng)了。

      到了張家口市,馮玉華才知道是拉她看戲來了,她為老肉這份誠心感動。換一個丈夫該把她打死,誰能咽得下這口氣?

      她顧不上內(nèi)疚,老肉扶著她進(jìn)了工人文化宮。一聽見絲弦聲她心就靜了。腰已經(jīng)挺不起來了,仍然強(qiáng)打精神,萎在椅子上等著心儀的人出來。

      臨行時劉翠曖給老肉出主意:你留心一下,臺上哪個人出場她精神了,必定就是。老肉不敢直視,只用余光掃她的臉。韓小強(qiáng)出場,她馬上坐直了身體。隨著劇情發(fā)展,喜怒哀樂都回到了臉上。轉(zhuǎn)眼之間她的病像好了一樣。她朝臺上揮手,鼓掌時站起來,兩個巴掌拍得山響,老肉心里有了譜。

      散了戲馮玉華自己走出劇場,不用老肉扶了。一出劇場她就說餓,老肉四下看,見不遠(yuǎn)處有個大眾食堂,里面的飯菜花樣不多,老肉要了一個過油肉,三個花卷,又要了一碗肉絲面。他沒怎么吃,馮玉華全吃了。

      吃完飯馮玉華說:老肉,我想明白了,世上還是你對我好。韓小強(qiáng)再好也是臺上的,我沒別的想法,你讓我跟他見一面,我就是死了也不后悔。

      老肉有些犯難,他到哪里找韓小強(qiáng)?

      剛說了一句發(fā)愁的話,馮玉華又哭了起來,剛剛緩上來的臉色立刻失了血色。他趕緊說:我找,就是在天邊我也把他找來。

      第二天,副食品公司領(lǐng)導(dǎo)趕過來,老肉跟他商量怎么找到韓小強(qiáng)。領(lǐng)導(dǎo)說:我當(dāng)什么事兒,我老舅就是晉劇團(tuán)的,管后勤,我領(lǐng)著你去。

      領(lǐng)導(dǎo)找到老舅家,老舅說:韓小強(qiáng)當(dāng)初來劇團(tuán),還是我去戲校挑選的呢!這事兒你們放心,他肯定給我面子。

      老肉說:沒別的要求,只要他出來跟我媳婦見個面,吃頓飯就行。

      老舅爽快地說:你放心吧!

      見面約在了一個小飯館,老舅說:晚上有演出,中午十一點(diǎn)半我跟韓小強(qiáng)在飯館等你們,坐在最東邊的飯桌上。

      馮玉華第二天早早醒了,洗了臉?biāo)⒘搜揽幢磉€不到七點(diǎn)。因?yàn)樘d奮,她很快就累了。老肉讓她再睡一覺。她躺下,竟真的睡著了。九點(diǎn)半醒來又洗漱了一番,仔仔細(xì)細(xì)地梳頭,一遍一遍問老肉這么梳好看不好看,老肉說好,她不相信,對著鏡子看了又看,把劉海一會兒梳下來,一會兒梳上去。

      她問老肉:我老不?

      老肉說:不老。

      她說:你別哄我,我覺著老了。

      老肉說:你才二十九歲,老什么?這個歲數(shù)是女人最好看的時候。這話鼓勵了她,她飛快地瞟了老肉一眼,緋紅了臉。

      直到把頭發(fā)弄滿意了,她才把雪花膏勻勻地涂在手心,一下一下?lián)涞侥樕?。屋里頓時充滿了香氣。她問老肉:香不香?

      老肉沒說話。再肉的男人,這時也免不了有醋意,想到這是在救她,趕緊補(bǔ)了一句:香,夠香的!

      十一點(diǎn),老肉帶著馮玉華去了飯館,提前點(diǎn)了菜,囑咐客人來了再上。十一點(diǎn)半,老舅帶著韓小強(qiáng)來了。馮玉華站起身卻直著眼睛說不出話,她呆呆地看著那個演員,臉上的表情不時變幻著。老肉也愣了,跟馮玉華一起呆在那里。

      老舅說:你們要的人我?guī)砹?,咋還愣著。

      馮玉華和老肉仍在發(fā)愣。他們面前站著一個俊俏女子,穿一件月白色上衣,草綠色軍褲,脖子上圍著一條粉紅色紗巾,兩個短短的羊角辮在腦后翹著,笑瞇瞇地看著他們。

      老肉有些尷尬,一顆懸著的心卻放了下來,對他來說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簡直是想都想不到的。馮玉華說不出個中滋味,她看著對面女子撲閃的大眼,真是個韓小強(qiáng)。再聽說話聲音,也是韓小強(qiáng)的聲音。她不甘心地問:你是韓小強(qiáng)?

      韓小強(qiáng)頑皮地笑著:是??!

      馮玉華又說:你怎么能是韓小強(qiáng)呢?

      韓小強(qiáng)說:我就是韓小強(qiáng)?。?/p>

      馮玉華說:我不是做夢吧!

      韓小強(qiáng)說:不是夢,千真萬確我就是韓小強(qiáng)。她來這里以前,已經(jīng)聽老舅說了這個戲迷的故事,覺得好笑,又為自己得意。現(xiàn)在她的心情格外好,又說了一句:我這個韓小強(qiáng)要是假了,包換。

      老肉趕緊說:快坐,快坐!

      看韓小強(qiáng)和老舅坐下,老肉又說:你演得太好了,我孩子他娘就喜歡看你的戲。

      韓小強(qiáng)說:我聽說了,這是對我工作的鼓勵。既然喜歡,我就給你們清唱一段。沒等馮玉華感謝,她就站起來唱了一段韓小強(qiáng)的唱腔。唱腔前面還有一些表演和道白,她都加上了。她的嗓音比在臺上還好,一開口就吸引了不少人,飯館外面的人都溜進(jìn)來,唱完周圍圍了幾十個人,一齊給她鼓掌。

      馮玉華也鼓掌,鼓著鼓著掌她笑了起來。氣氛是這么好,誰都沒覺出她笑得詭異,事情圓滿得不能再圓滿了,老肉和老舅松了一口氣。

      圍觀的人竊竊私語,口耳相傳間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馮玉華的事,為這個超級戲迷慶幸。皆大歡喜時,馮玉華拿起筷子大口吃菜。老肉覺得不對勁兒,她喜歡韓小強(qiáng),怎么連韓小強(qiáng)也不讓就悶著頭吃,老肉捅捅她:你咋自己吃呢?

      她問:咋了?

      老肉指了指桌子對面:還有韓小強(qiáng)呢!

      她搖搖頭,低聲說:算了吧,她不是韓小強(qiáng)。

      老肉說:剛才明明說了,她就是韓小強(qiáng)。

      她說:她不是,她是來吃飯的。

      那誰是韓小強(qiáng)?

      她說:我是。我是韓小強(qiáng)。她仰起頭,大聲對周圍說:我才是韓小強(qiáng)!

      老舅和韓小強(qiáng)面面相覷。她站起來,走到跟前拉起韓小強(qiáng)說:讓我抱抱你吧,你看了我這么長時間戲,從張北看到沽源,從沽源看到康保,不是看懂了我的心怎么會天天跟著我。我一直以為你是男的,想不到是女人。不是女人怎么能懂男人的心?你來得太好了!

      韓小強(qiáng)驚愕地看著她,周圍桌上的人也看著,還是老舅有經(jīng)驗(yàn),悄悄沖眾人擺手讓大家鎮(zhèn)靜。馮玉華朝著韓小強(qiáng)張開懷抱,韓小強(qiáng)來不及猶豫已經(jīng)被她抱在懷里,完全是男人對女人的擁抱。

      韓小強(qiáng)渾身不自在,想掙脫,又不敢使勁兒。她抱得那么緊,抱了那么久,每一秒對韓小強(qiáng)都是煎熬。好容易推開她,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拽著韓小強(qiáng)久久不肯松手。

      她說:啥是戲,啥是活著。沒看見你,我還不知道,一看見你我才算明白了。你來得真好,我等的就是這一天,以后咱們就不分開了。

      飯吃不下去了,老舅走到韓小強(qiáng)身邊對老肉拱拱手,說:對不起,沒幫到你們。我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她拉著韓小強(qiáng)不放,說:怎么走?。磕銊e走,晚上工人文化宮還有我的戲,你要是不在臺下我唱不好。真的。

      韓小強(qiáng)一邊笑一邊掰開她的手,心里驚恐,盡量不在臉上表現(xiàn)出來,說:好,好,我晚上來看,一定看,一定看。說著倉皇地往外走。

      怕她糾纏,老舅走在后面不停朝她作揖,擋著她的身體。

      馮玉華戀戀不舍地把韓小強(qiáng)送出飯館,在門口不停揮手,說:晚上我等你來!你準(zhǔn)來啊!

      韓小強(qiáng)走遠(yuǎn)了,她還癡癡地看。老肉聽到她嘆氣,竟是男人的嘆氣聲。他們身后是嗡嗡的竊竊私語。老肉看著她,對以后的日子充滿憂慮,馮玉華反而像換了一個人,對老肉說:我想通了,還愣著干什么,接著吃吧,晚上我還得上臺呢!

      她回到桌上,把點(diǎn)的飯菜很快吃光了。

      返回張北她沒坐公司的卡車,公司里的那個馮玉華已經(jīng)消失了,她現(xiàn)在是另一個人。她讓老肉買了長途汽車票。長途汽車上大部分是縣里人,知道她的事都躲著她。她覺不出來,反而跟老肉有說有笑,回味昨晚的演出如何過癮。老肉陪著她笑,笑得憂慮笑得勉強(qiáng)。

      時間不長她就上了班,身體也恢復(fù)了些??h里人誰也不敢跟她提看戲的事。一提戲,她就說自己不叫馮玉華,叫韓小強(qiáng)。說以后不想在商店里上班了,要把工作證換成海員證。公司領(lǐng)導(dǎo)躲著她,實(shí)在躲不開就敷衍她,說換海員證的事還要研究研究。她說:快點(diǎn)研究,這日子一點(diǎn)意思沒有,我憋得喘不上氣來。

      到了月底,她不肯領(lǐng)工資。因?yàn)楣べY表上找不到韓小強(qiáng)的名字,她恍然大悟,說她的工資在海港,馮玉華跟她沒關(guān)系。公司會計(jì)只好通知老肉,讓老肉背著她領(lǐng)。

      她比以前更孤獨(dú),經(jīng)常躲著人在墻角待著,喃喃自語。她還學(xué)會了抽煙,酒以前就會喝,只是現(xiàn)在喝得猛,常喝醉,一喝醉就在街上瘋跑。

      我離開張北那一年,??匆娨粋€叫韓小強(qiáng)的人在街上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著,老肉抱著孩子在后面踉踉蹌蹌地追趕。她說他要找一個叫馮玉華的女人,那是他的一個戲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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