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進 高媛 吳玥
編者按:漢斯·德·維特(Hans de Wit)教授是美國波士頓學院國際高等教育研究中心主任,在高等教育國際化研究領域享有卓越的學術聲譽,長期關注世界各國高等教育層面的國家和機構政策、國際化策略及其差異比較。2021年,德·維特主任參與編撰的兩本高等教育國際化手冊將陸續(xù)出版,分別是《展望未來十年:高等教育的挑戰(zhàn)》(The Next Decade: the Challenges to Higher Education)和《國際高等教育手冊》(Handbook on International Higher Education)。當前,新冠肺炎疫情極大影響世界各國民眾的生產生活,在線教學的廣泛推行為高等教育國際化進程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可能,同時也帶來了全新的挑戰(zhàn)。為進一步把握新形勢下高等教育國際化的發(fā)展趨勢,本刊對德·維特主任進行了專訪。
一、在線教學加速教與學的國際化
《世界教育信息》:德·維特主任您好!很高興能有機會采訪您??紤]到當前的形勢,尤其是新冠肺炎疫情帶來的危機,您認為當前的在線學習會對高等教育國際化產生怎樣的影響?您對未來高等教育國際化的發(fā)展趨勢又有怎樣的預測?
漢斯·德·維特:我將其視為一個加速的過程,而不是一個改變的過程,因為高等教育國際化的內涵早已發(fā)生了改變。國際化涉及國外(或稱流動性)和國內(或稱“在地國際化”)兩個維度。就國外而言,不論是從市場還是跨國教育活動發(fā)展的角度來看,如特許經營的分校(franchising branch campuses),國際化都在發(fā)生著迅速的改變。就國內而言,課程國際化(internationalization of the curriculum)、聯(lián)合雙學位項目(joint and double degree programs)、跨文化素養(yǎng)(intercultural competence)等議題早已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而在線學習兼具國內與國外的雙重屬性,因而可以說,當前的新冠肺炎疫情加速了國內國外的高等教育國際化進程。
目前我們尚未預見到的唯一復雜因素就是經濟方面的影響,其他因素如地緣政治的緊張早已顯露,市場份額的變化也正發(fā)生,而虛擬交易、在線協(xié)作學習以及國際關系對國內的重要性都正在成為人們的共識,但是唯獨經濟危機是我們不曾預料到的,而這正是我們在討論新冠肺炎疫情對高等教育和國際化的影響時需要額外考慮的因素。如果由于學費高昂等原因,新興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正在崛起的中產階級無法再去高收入國家學習,那么他們將不得不轉向其他選擇,或是因本國公立機構更便宜而就讀于國內大學,或是不得不選擇價格同樣較為低廉的鄰近國家留學,又或是選擇位于本國的分校和特許機構就讀。因此,仍然無法獲知未來將會發(fā)生什么,但可以預見的是,它將對美國、英國、澳大利亞等國際教育高收入國家造成更大的影響,同時使前往中國、印度、土耳其等新興發(fā)展中國家留學的國際學生從中受益,而跨國機構的重要性也會受到一定的沖擊。這就是新冠肺炎疫情對國際化中的流動性可能帶來的影響。與此同時,新冠肺炎疫情也可能影響發(fā)展中國家的私立高等教育,因為私立高等教育的學費高昂,疫情帶來的經濟困境很可能使許多中產階級的學生無法接受高等教育,進而對高等教育的大眾化進程產生影響。這一切正在發(fā)生,而公立高等教育也將因此而承受額外的壓力,因為我們早已從大眾化進程中觀察到,公立高等教育并不具備這樣的吸收能力。如果公立高等教育不得不接收更多的學生,但又沒有從政府獲得更多的資金,那么高等教育的質量將因此而下降。但是,這僅僅是對于高等教育整體而言的一種預測,就國際化來說,我認為它對流動性的影響更大。
此外,目前可以看到,疫情使得大學紛紛采取在線教學。面對這一全新的形勢,有人說“這或許就是教育未來的模樣”,但是我卻對此持有懷疑態(tài)度。我們早已看到,大學、教師和學生都對在線教學所帶來的壓力感到不安,因為基礎設施的質量不盡如人意,教師并沒有做好在線教學的準備,而學生也缺乏在線學習的能力和興趣。因此,我認為高等教育將向在線教學轉變的觀點有夸大之嫌。
一方面,在線教學更多的是在研究生教育層面得到增長。我認為碩士項目,尤其是專業(yè)碩士項目,將可能更多地采用在線教學方式,因為成本仍然是采取這一策略的主要考量因素。另一方面,現(xiàn)階段的在線教學還可能對那些熱衷于在線教學的教授們產生影響,他們也許將更多地使用線上線下混合的教學模式(hybrid and blended models of online delivery),從而將世界各地的師生都聚集在同一個課堂之內。盡管這些在線學習并非學位項目,但它們通過在線形式,在很大程度上實現(xiàn)了課堂內的國際化整合。對于本科教育而言,學生們仍然希望能夠擁有一個屬于他們的社區(qū),在那里他們不僅是去學習的,而且是去生活的,他們希望能夠擁有在教室外、校園中,以及校園外的學生生活,而這一切都不會因此發(fā)生改變。這是個人成長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也是本科教育的應有之意。
因此,我并不將這一切視為一種在線教育驟增的趨勢,如果有,那它也更多的是在研究生教育以及所謂的協(xié)作式在線國際學習(collaborative online international learning, COIL)層面的增長。這要求當前的國際化應當更加注重課程的國際化、混合學習模式以及跨文化素養(yǎng)等議題,并且必須促使教師們?yōu)榇俗龊脺蕚?。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是一個正在加速的過程。同時,借助于科技,更多的國際化維度將被整合進各國高等教育國際化政策之中,而國際化的實體流動(physical mobility)也將在很大程度上被虛擬流動(virtual mobility)所取代。
二、在線教學促進師生跨文化交流
《世界教育信息》:在過去十幾年間,高等教育國際化已經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這突出表現(xiàn)在人員的實體流動方面,然而,它也一直因在文化領域的成效寥寥而飽受批評。那么,您對當前高等教育國際化在文化領域的表現(xiàn)有何評論?
漢斯·德·維特:如今,在海外留學的國際學生人數(shù)已經超過500萬,這一數(shù)字是10年前的兩倍,而在新冠肺炎疫情之前,人們預測這一數(shù)字未來將增長至800萬到1000萬,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些留學生們擁有更多的跨文化經歷。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是孤立的,尤其是來自中國、印度等留學生輸出大國的學生。他們待在一起的時間太多了,以至于無法很好地融入當?shù)厣鐣?。而社會也并不對他們給予援手或歡迎,只是使他們保持一種孤立的狀態(tài)。因此,我們發(fā)現(xiàn),不論是自我封閉的國際學生還是本地學生,雙方都沒有獲得真正的國際跨文化交流經驗。我們仍然需要為此付出努力,而這正是課程國際化以及利用好在線學習機會顯得尤為重要的原因。但是,我們已經從COIL的經驗中發(fā)現(xiàn),如果我們將來自不同國家的學生聚集在線上學習,那么這將產生比他們實際來到這一國家更加重要的影響,因為在實地,他們仍然保持著孤立,而在線上,他們不得不進行合作,進而更好地了解彼此?;剡^頭來說,在線學習對于國際化而言的確是一次機會,因為在文化領域,我們過去只關注學生的流動,但卻忽視了如何有效地利用這種流動來創(chuàng)造更多跨文化交流的體驗。
然而,要想將不同的文化融入社會并非易事,它需要時間。而對高等教育來說則更為困難,因為本科階段的學習至多四年,研究生階段則更為短暫,所以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我們必須采取一些措施來實現(xiàn)這一目標,這就是教師的角色之所以如此重要的原因,他們必須在課堂中采取行動。如果我們將擁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學生聚集在一個線上的教學環(huán)境中,學生并不會自發(fā)地進行交流和融合,除非他們必須完成合作作業(yè)等任務。因此,我認為在線教學可能是促進跨文化交際的一次機會。
但是,這也同樣面臨著困難,因為現(xiàn)有的激勵機制太少。而如果我們讓兩三名教師一起在線上進行合作教學,情況將有所不同。例如,我們請中澳兩國高校的教師一起為兩所高校的學生進行線上教學,兩位教師便需要在教學上進行合作,這本身已經包含了一種跨文化的維度;而與此同時,兩國教師的在場也能夠幫助雙方學生更好地融入學習小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多名教師進行在線教學的合作是一種更為有效的方式,因為他們更能意識到使學生參與討論的重要性。而與之相反,如果是一位來自澳大利亞的教師為北京和阿姆斯特丹的學生進行線上講授,那這仍然是一種單向的交流,并且也難以促成跨文化的交際,因為教師本人不得不觀察屏幕上諸多的窗口,以時刻評估學生的專注度與參與度,因此這是一件十分復雜繁瑣的事。但如果在授課的同時,還有一位來自阿姆斯特丹的教授和一位來自北京的教授在場,那么他們便能為授課教師在跨文化交流的層面提供更多的保障。
三、在線教學創(chuàng)造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國際化新模式
《世界教育信息》:目前,學術界對高等教育國際化的研究數(shù)量繁多、成果豐碩,您認為當前高等教育國際化所缺少的關鍵認知是什么?
漢斯·德·維特:我認為我們仍然過多地關注了國際化的流動性方面,這也是為何我們之前的討論大都集中在課程的國際化以及教與學等話題的原因。這方面大量的研究由美國的少部分學者完成,這遠遠不夠,我們需要更多中國的研究、拉丁美洲的研究以及非洲的研究。我認為我們在研究中依然太過強調國外的情況,對本國的國際化卻關注不夠,因此我們還需要更加新穎的視角。從這個意義上說,新冠肺炎疫情迫使我們對跨文化融合的全新模型進行更多的研究,并且將在線教學作為一種使更多人參與到國際化中的可能性來加以利用。不僅如此,考慮到實體流動所涉及的大量行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國際化對氣候也具有潛在的負面影響。我們必須采用更加創(chuàng)新的方式來思考,如何才能以一種對我們所生活的星球無害的方式實現(xiàn)國際化,同時避免只關注小部分群體。未來有關國際化研究的基礎議題將是創(chuàng)新可持續(xù)發(fā)展模式的研究,它不僅能產生更廣泛的效益,同時也能創(chuàng)造一個更具包容性的環(huán)境來使更多的師生參與到國際化的進程之中,從而有助于我們解決當前階段所面臨的世界難題,而這就是所謂的“為了社會的國際化”(internationalization for society)。
《世界教育信息》:您方才提到了高等教育國際化,尤其是國際學生流動對氣候帶來的影響,您是否認為這是未來國際化的一個主要關注點?
漢斯·德·維特:是的,盡管我不清楚這一問題是否已經成為一個主要考慮對象,但我認為它應當受到如此的關注。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一方面宣稱國際化需要支持全球性的變革,并幫助實現(xiàn)聯(lián)合國提出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目標,而另一方面,我們自己卻在以一種相反的方式提倡國際化,那么我們無疑是偽善的。我們從歐洲伊拉斯謨計劃(Erasmus Program)等交換項目的已有數(shù)據(jù)中得知,這些交換項目因其產生的實體流動而對氣候變化具有不可忽視的消極影響。因此,我們在宣傳的過程中應當更加強調“氣候中性”(climate neutral)以及“碳中和”(carbon neutral)的理念。與乘坐飛機從阿姆斯特丹前往巴黎不同,我們更希望鼓勵學生乘坐火車或采取其他更為環(huán)保的方式出行。這么做并非一樁易事,但我們仍然可以嘗試多注意國際流動的負面影響,努力開發(fā)其他替代方式,如線上學習等。
不僅如此,線上模式也同樣適用于科學研究與專業(yè)發(fā)展。將線下會議搬到線上不僅能夠提高會議籌辦的效率,而且能夠極大程度地擴大會議的覆蓋面。因此,我認為一些組織需要考慮將其傳統(tǒng)會議模式改為線上線下的混合模式,如此一來,他們將不再舉辦大型會議,取而代之的是線上會議,抑或地區(qū)層面更小規(guī)模的會議,而這些會議舉辦的頻率也可從每年一次變?yōu)槊咳暌淮?。與此同時,主辦方也可以開始對參與會議收取一定的費用,因為有高質量保障的網(wǎng)絡研討會或在線會議使人們愿意為此掏腰包。因此,看到線上學習模式是如何影響國際教育工作者的職業(yè)領域也同樣是一件有趣的事,因為這是一個龐大的群體,全世界有至少5萬人從事高等教育國際化工作,他們中的許多人是以行政管理者、教授等身份參與其中的,因此他們同樣需要思考,如何才能改變傳統(tǒng)的溝通方式,以及如何才能改變自身職業(yè)發(fā)展的基礎,這是必須從新冠肺炎疫情中學習的另一項重要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