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中,社區(qū)發(fā)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是疫情防控的第二戰(zhàn)場。但要是問一些有關社區(qū)的問題,估計很多人答不上來。
先來看一個小測試:
1.居委會的上級部門是哪一個?
2.最低一級別的政府機關是哪一個?
3.一個居委會是不是專門管一個小區(qū)?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居委會是沒有上級主管部門的。居委會是居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的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居委會的主任、副主任和委員,是由本居住地區(qū)全體有選舉權的居民,或由每戶、每個居民小組的代表選舉出來的。
第二個問題的答案:最低一級別的政府機關并不是居委會。所謂最低一級別的政府機關,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基層政權。那什么算基層政權呢?按照《憲法》和地方組織法的規(guī)定,在農村是指鄉(xiāng)、民族鄉(xiāng)、鎮(zhèn)一級,也就是說,基層政權在農村是指鄉(xiāng)鎮(zhèn)政府;在城市是指不設區(qū)的市、市轄區(qū)一級。城市基層政權一般會設自己的派出機關,也就是街道辦事處。街道辦才是城市里的基層政權。
第三個問題的答案:一個居委會不是專門管一個小區(qū)。我們在武漢調研過的萬科小區(qū),就分屬兩個居委會管。一個是陳家墩居委會,一個是站東居委會。1號樓到6號樓是陳家墩的,7號樓到12號樓是站東的。這是因為,在沒有開發(fā)之前,小區(qū)中間有一條路,兩個居委會就是按這條路劃界的。后來拆遷了,就變成了一個小區(qū)。武漢硚口區(qū)的一個居委會,下轄7個小區(qū)。一個居委會管轄的小區(qū)里,可能是開發(fā)商建的居民小區(qū),也可能是老城區(qū)里的舊房,或是從原來的農村劃入城區(qū)之后保留下來的社區(qū)。
這三道題,我最初都答錯了。答錯的不止我一個。很多居民在這次疫情期間,才突然感受到居委會的存在:每天要在小區(qū)的進出口跟檢查人員打交道。出差回來會接到居委會的電話。小區(qū)封閉之后,買菜買日用品需要居委會協(xié)調。要是小區(qū)需要做核酸檢測,牽頭的還得是居委會。
在城市里住習慣的人們會想:小區(qū)不是有物業(yè)嗎?我們不是都交了物業(yè)費嗎?跟政府相關的事情,我們不是直接去找各個部門嗎?遇到入室盜竊找民警、結婚離婚去民政局、孩子上學的事情聽教育局的——那干嗎需要居委會呢?
在解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去看看居委會的起源。
中國古代的皇權歷來只能統(tǒng)治到縣一級。在縣級以下的基層社會中,地方士紳擁有治理權威,操持著各種基層社會的事務。但是,基層也不是完全自治的,中央王朝為了控制基層社會,建立了半行政化的保甲制度。十戶編為一甲,十甲編為一保,各戶之間互相擔保,共同擔責。歷朝歷代,保甲制度的名稱或有不同,政策的重心亦有差異。聞鈞天在《中國保甲制度》中講道,“周之政主于教,齊之政主于兵,秦之政主于刑,漢之政主于捕盜,魏晉主于戶籍,隋主于檢查,唐主于組織,宋始正其名,初主以衛(wèi),終乃并以雜役,元則主于鄉(xiāng)政,明則主于役民,清則主于制民,且于歷朝所用之術,莫不備使”。民國時期,保甲制度主要用于戰(zhàn)爭動員,通過保甲制度抽壯丁、攤派捐款、監(jiān)視革命活動,終致民不堪擾,眾怒沸騰。
新中國成立之后,共產黨接管了城市。起初的設想是建立起單位制,但還有大批游離于單位之外的民眾。彭真在1953年6月的一份調查報告中指出,目前城市中還有“多達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員不屬于“工廠、企業(yè)、學校、機關”等單位制管理的“無組織的街道居民們”。也有地方直接設立街政府,比如東北地區(qū)就借鑒了蘇聯(lián)的街政府體制。但彭真的建議是,“如設街政府,就很容易政出多門”。
1949年,杭州市首創(chuàng)居民自治制度,建立居民小組。當年10月23日,在杭州市上城區(qū)西牌樓小學的會場上,2200多戶居民中的200多名代表選出了新中國第一個居委會:上羊市街居委會。1954年12月,第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四次會議通過了《城市街道辦事處組織條例》和《城市居民委員會組織條例》,明確了街道辦事處和居民委員會的性質、組織結構和任務職能。之后,各個城市陸續(xù)建立了居民委員會。
從這個起源能夠看出,居委會是在試錯和創(chuàng)新之后找到的社會治理經驗。把居委會直接變成一級政府機關并不妥當,但只靠市場化的物業(yè)公司也不行。居委會是政府與社會、政府與市場之間的一個緩沖帶。
為什么呢?假如所有的事情,政府能管的歸政府,市場能做的歸市場,那就太容易了。問題在于,有大量的事情處于模糊地帶。這些事情有3個特點:第一,無法讓市場提供服務;第二,無法被法律清晰界定;第三,無法被政策完全溶解。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太多的事情都處于這種模糊地帶。這就是居委會要管的。
什么樣的事情,處于這樣的模糊地帶呢?
鄰里街坊之間,難免會有磕磕碰碰,鬧些矛盾,怎么處理?家庭內部的矛盾,有時候也會鬧得雞飛狗跳,管還是不管?小區(qū)里有一個父母離異的青春期孩子,在網絡上發(fā)了虐貓視頻,很多人抗議,甚至“人肉搜索”這個孩子的個人信息,管還是不管?一個社區(qū)里總有些需要特殊照顧的家庭,怎么幫助他們?
千頭萬緒,都是學問。
在去武漢之前,我先做了些功課,到蘇州、深圳、東莞等地調研了幾個社區(qū)。我在蘇州太倉市城廂鎮(zhèn)的梅園社區(qū),采訪了居委會主任朱亞萍,也順便約了當?shù)貛讉€不同社區(qū)的居委會主任一起交流。梅園社區(qū)管著8個居民小區(qū),有商品房小區(qū),也有原來的老舊小區(qū)。朱亞萍帶我去了老小區(qū)。干干凈凈的街道,粉墻黛瓦。在戶外見到的都是老年人,每個人都和朱亞萍打招呼。這些房屋已顯得敗落。沒有電梯,低矮的樓層,樓道里停著幾輛破舊的自行車。
我們去看望一位失獨老人。孩子已經去世,老伴也走了,只剩下老人一個人。老人已經80多歲了,疾病纏身,行動不便。居委會幫他管賬,怕老人上當,被人欺負。他的存折就放在居委會辦公室。老人的門沒有鎖。這是為了遇到緊急情況,居委會的同志可以隨時進門援助。我們敲敲門,里面應了一聲。門一推就開,老人剛從床上坐起來,搖搖晃晃地起身,步履蹣跚,露出笑容迎接我們。
國家的每一個宏大的政策,在社區(qū)里都能找到印痕。社會的每一個深刻的矛盾,都能在社區(qū)里找到線索。國家有計劃生育政策,社區(qū)里就有失獨家庭。社會上有城鄉(xiāng)差距,小區(qū)里就有買商品房的住戶和回遷戶之間的隔閡。
居委會主任,連個芝麻官兒都算不上。但不妨問問自己,假如讓你負責一個社區(qū)的工作,你會怎么辦?
比如,要搞垃圾分類,需要裝垃圾桶。垃圾分為干垃圾、濕垃圾、可回收垃圾。最棘手的是放濕垃圾的垃圾桶。濕垃圾大多是廚余垃圾,又臟又膩。到了天熱的時候,味道大,招蒼蠅,誰家都不愿門口擺濕垃圾桶。有個居委會主任跟我說,有一戶人家的老太太,只要你去放垃圾桶,她就躺到地上不讓你放。問題來了,濕垃圾桶最后該放在哪一戶人家的旁邊?”
我答不出來。答案是啥?這個居委會主任笑了:“我們最后會放在一戶雙職工家庭的門口。”
“這不公平??!”“是的,這不公平?!薄暗牵绻慵依锬苡袀€老人出來躺在地上,我立馬把垃圾桶搬到別的地方?!?/p>
這不是我想象中的答案。但仔細一想,就恍然大悟了。經濟學里的科斯定理,講的就是這樣的難題。一個放牛的牧民,牛吃了農民種的莊稼,請問是讓放牛的賠償種地的,還是讓種地的給放牛的一筆錢,請他帶著牛走開?一家工廠的煙囪冒黑煙,附近的住戶都嗆得難受,請問是該讓工廠賠款,還是讓住戶自己買空氣凈化器?小區(qū)里三樓住戶家里的水管漏水,水流到了二樓住戶的屋里,請問是讓三樓的賠二樓的,還是二樓的幫三樓的修水管?
科斯定理指出,只要交易成本為零,也就是說,當事雙方有話能好好說,那一定能找出資源配置最優(yōu)的辦法。如果牛偶然吃了一次農民的莊稼,很有可能是牧民賠農民。但如果??偸莵沓赞r民的莊稼,那結果要么是牧民把農民的地買下來改成草場,要么是農民給一筆安置費,請牧民另找地方。工廠可能會選擇賠償居民,也可能會付錢,請居民搬家。至于二樓和三樓住戶的糾紛,以我的生活經驗,十有八九,是二樓的扛不住,花錢給三樓的修水管。所有的經濟學問題,只有一個標準答案:視情況而定。
社區(qū)干部每天處理的都是生活中的科斯定理,活生生的經濟學。
再比如,小區(qū)里有回遷戶和買商品房的住戶,需要決定是不是要請物業(yè)公司。買商品房的住戶希望請個好的物業(yè)公司,小區(qū)環(huán)境整潔,住著舒心。回遷戶覺得,怎么我還得花錢請人打掃衛(wèi)生呢,花這個冤枉錢干嗎!兩派人爭執(zhí)不休,怎么辦?
我答不出來。答案是啥?跟我交流的居委會主任說:“好辦,我們先請回遷戶家里的子女吃飯,跟他們商量這件事。我們告訴他們,有了物業(yè)公司,咱們的生活質量就能大幅度提高。雖然要交一些物業(yè)費,但那也不多啊,物有所值。年輕人的想法跟老一代不一樣,更容易被說服。于是,回遷戶的子女就回家做父母的說服工作?!?/p>
都能說得通嗎?當然不是。有的還是說不通?;剡w戶家里的飯桌上,兩代人就吵起來了。居委會主任跟我說:“這是好事啊,你有家庭矛盾,我就能來調解你們的矛盾了。沒有家庭矛盾,那不就變成居委會和居民之間的矛盾了。我不怕你們有矛盾,我就是解決矛盾的?!?/p>
這也不是我想象中的答案。社區(qū)工作不是要追求和諧、穩(wěn)定嗎?怎么會有意地制造矛盾呢?細想,這就是基層干部的高明之處。毛澤東在《矛盾論》里講道,“暴露事物發(fā)展過程的本質,就必須暴露過程中矛盾各方面的特殊性”。要把“對立的事物當作生動的、有條件的、可變動的、互相轉化的東西去看”。解決矛盾的方法因矛盾的性質不同而不相同,“有些矛盾則由原來是對抗性的,而發(fā)展成為非對抗性的”。
社區(qū)干部每天處理的都是生活中的矛盾,需要活學活用的哲學和政治智慧。
而這一切都是我們不熟悉的。我們熟悉的是“集中力量辦大事”的舉國體制,這是一種金字塔式的組織架構,從領導中樞發(fā)出指令,通過各級政府傳達、執(zhí)行,嚴密的紀律、嚴格的程序、服從的精神,貫徹國家的強大意志。這是一種極其具有戰(zhàn)斗力的強悍體制。但是,到了基層,就變成了一種倒金字塔式的組織架構。社區(qū)干部喜歡講的一句話是“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難處在于,針眼太小,難把線串起來。
你已經看到了,居委會只有十來個人,卻要負責社區(qū)數(shù)千戶人家、數(shù)萬名人口的治理。你已經看到了,基層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演示出社會的復雜性。你已經看到了,居委會身處模糊地帶,時常會處于一種尷尬的局面。比如拆違章建筑,本來是城管的事情,卻要居委會去拆。居委會不是執(zhí)法主體,沒有執(zhí)法證,怎么拆?再比如環(huán)境衛(wèi)生,不去考核物業(yè)公司,而是考核社區(qū)。
一場疫情,讓我們突然意識到社區(qū)的重要性。如何重建社區(qū)這是一個挑戰(zhàn)。
小區(qū)里有一條林蔭路,兩邊長滿了杉樹,已經長了幾十年,高大挺拔。樹影斑駁,涼風習習。我和朱亞萍沿著那條林蔭路走回來。兩旁的杉樹看起來是那么地不起眼。它們不會因耐不住寂寞而遠走高飛,不會因狂風暴雨而陷入焦躁,只是安安分分地適應季節(jié)的緩慢變化。在我們看不見的地下,樹根像細長的手指深入濕潤的土壤,毛細管將水分和養(yǎng)分朝十幾米的上方運送。如果每根樹枝都能吸收足夠的養(yǎng)分,那么,每片樹葉就能受到足夠的滋養(yǎng),就會發(fā)出淡淡的光澤,快樂地生長。
(摘自大象出版社《變量:本土時代的生存策略》作者:何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