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遺民”趙孟頫

雒三桂　陳茜

內(nèi)容提要：在元代初期的特殊時代背景下，趙孟頫雖然出仕元朝，但從其傳世的詩文來看，其內(nèi)心依然充滿了對故國與家鄉(xiāng)的懷念，以及出仕新朝、受人排擠鄙視的無奈。仕宦生涯的顛簸與現(xiàn)實政治的黑暗，又增強了趙孟頫對故鄉(xiāng)的思戀與對山林隱逸生活的向往。因此，從其心理狀態(tài)與仕宦形跡考察，趙孟頫一直處于“遺民”狀態(tài)，對仕宦生活的厭倦、對故鄉(xiāng)的懷念、對漁樵生活的向往一直是趙孟頫內(nèi)心的主要傾向，也是其詩文創(chuàng)作的主旋律。雖然其傳世的書法與繪畫作品對這種心理狀態(tài)少有觸及，但詩文創(chuàng)作更能反映其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理解這一點，對我們深入理解趙孟頫的書畫藝術(shù)極有幫助。

關(guān)鍵詞：趙孟頫;遺民;仕宦;隱逸;丘壑

遺民是中國古代一個特殊現(xiàn)象。雖然最早的“遺民”概念指亡國之民，如司馬遷筆下的殷商遺民，或《左傳》中被強國滅亡的諸侯遺民;但從秦代以后，“遺民”的概念更多地帶有較為明顯的政治性。那些被稱為“遺民”的人往往因為在新朝政治失意而擁護前朝，對已經(jīng)滅亡的前朝充滿懷念，即使被迫出仕，其思想與行為也充滿了矛盾。還有相當一部分人在前一個王朝滅亡之后不愿意為新王朝服務(wù)，選擇隱居以明志。與“遺民”含義相近的是“逸民”。逸者，逃亡也。逃避于山林，盡可能避開新朝的關(guān)注，努力保持自己獨立的人格與一定的政治自由。這些人物，古人往往以“高士”或“處士”相稱。無論“遺民”還是“逸民”，支撐其行為的主要是傳統(tǒng)儒家忠君、事親的人格理想。顏師古曾經(jīng)說：“逸民，謂有德而隱處者?！彼^德，孔子的“忠君”思想是其核心?！耙菝瘛钡闹饕袨樘攸c是“逃”，即隱居;“遺民”的核心則是“遺失”“亡失”，身體無法逃避，內(nèi)心則忠于舊朝?！斑z民”往往是前朝的士宦階層，改朝換代后，或逃于山林，或消極避世，思想上則矛盾、痛苦，乃至抗爭。而繪畫與詩歌尤其適合個人隱秘情感的抒發(fā)，因此我們在歷代繪畫作品中常常能夠見到含義隱晦的作品，往往是畫家在無奈的現(xiàn)實中用手中的畫筆盡其筆伐之能。詩歌作品則更為常見，因為詩歌是最直接，也是最自由的抒情工具。

趙孟頫雖然出仕元代，但如果我們仔細抽繹其傳世的詩文書畫，可以發(fā)現(xiàn)其內(nèi)在的心理更像一位宋代的“遺民”。

一

趙孟頫仕于元代，并沒有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遺民”，但在其內(nèi)心深處，對宋王朝的懷念終生未能抹去，出仕元朝只加深了他內(nèi)心的痛苦。因此，趙孟頫是一個身在朝堂卻心在故朝的“遺民”，他的人生軌跡及心路歷程也向我們證明了這一點。

趙孟頫作為宋室后裔，曾出仕南宋朝廷。未冠試吏部選，調(diào)真州司戶參軍。南宋滅亡后，隱居家鄉(xiāng)吳興，努力勤學。其間，吏部尚書夾谷公曾舉薦其為翰林國史院編修官，未赴任。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1286），行臺治書侍御史程鉅夫奉詔搜訪江南遺佚，趙孟頫被迫出仕，入新朝為官，并受到特別重視。《元史·趙孟頫傳》云：“孟頫才氣英邁，神采煥發(fā)，如神仙中人。世祖顧之喜，使坐右丞葉李上?；蜓裕骸项\宋宗室子，不宜使近左右。帝不聽?！睆拇粟w孟頫開始了他在元代朝廷榮耀又艱難的為官歷程。

對于趙孟頫出仕新朝的原因，史料并沒有詳細的記載，我們可以從其傳世的詩文及其朋友的詩文中得到一些線索。事實上，在元代，南宋遺民若想隱居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因為外界的干涉常常會找上門來，對其施加壓力，進行威逼利誘。戴表元等人就因此而被迫出仕。在《剡源戴先生文集·送屠存博之婺州教序》一文中，戴表元就曾談到這種迫不得已的情勢，說：“古之君子可以仕乎？曰：可以仕，可以不仕也。今之君子可以不仕乎？曰：不可以仕，而不可以不仕也?！庇终f：“以為不仕而為民，則其身將不免于累也。”何夢桂曾有過受縣尹捆綁凌辱的親身體驗;謝枋得因拒絕出山而被困大都，最終絕食而亡，一家大小或戰(zhàn)死或自盡，史稱“闔門死節(jié)”。趙孟頫出仕元朝也有可能遭受過威逼利誘，這一點從其“捉來官府竟何補，還望故鄉(xiāng)心惘然”的詩句中可以看出。趙孟頫傳世的山水作品中最早的一幅手卷《謝幼輿丘壑圖》繪于1286年赴大都之前，畫面內(nèi)容頗能反映趙孟頫當時的思想?！妒勒f新語·品藻》載晉明帝問謝鯤：“君自謂何如庾亮？”謝鯤回答說：“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倍督竺總鳌份d，謝鯤“通簡有識，不修威儀。好《老》《易》，跡逸而心整，形濁而言清。居身若穢，動不累高”。無疑，在趙孟頫心中，謝鯤“跡逸而心整，形濁而言清。居身若穢，動不累高”，是被當作典范的，也比較符合趙孟頫出仕之前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與個人心境。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種寄志于丘壑的生活并沒有持續(xù)多久。趙孟頫想隱居的想法也受到其母親丘氏的影響。據(jù)史料記載，父親去世后，母親丘氏囑其努力為學：“汝幼孤，不能自強于學問，終無以覬成人，吾世則亦已矣！”《大元故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趙公行狀》說其母親丘氏曾經(jīng)囑咐他好好讀書：“圣朝必收江南才能之士而用之。汝非多讀書，何以異于常人？”這樣的記載，多半出于后人的杜撰，絕非趙孟頫或丘氏的本意。在《宋高宗書〈孝經(jīng)〉馬和之繪圖一冊》卷后，趙孟頫曾作跋語說：“孝者，百行之首;經(jīng)，為日用之常。故夫子設(shè)教，必以孝為先也。而弟子授受，以為日用常行之道，誠事親始，充而廣之。至于事君立身修德，不外是矣。圣人之心，豈外是乎？”（《石渠寶笈初編·卷四十一》）可見在趙孟頫心中，孝大于忠，母親對他的期許與要求大于在新朝出仕。在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中，“學而優(yōu)則仕”“治國平天下”是士人天生的責任與義務(wù)。隋、唐以來，這一人生價值觀因科舉制度的確立得以實現(xiàn)。宋代正是科舉制的鼎盛時期，這在很大程度上也影響著趙孟頫的思想。在《送吳幼清南還序》中，趙孟頫說：“士少而學之于家，蓋亦欲出而用之于國，使圣賢之澤沛然及于天下，此學者之初心?！边@種思想，在南宋未滅亡之前是完全可以實現(xiàn)的。但南宋滅亡之后，情形完全改變。在早年的一些詩歌中，趙孟頫曾經(jīng)談到宋、元更迭之后社會地位與心理的巨大反差。他寫道：“朝為人所慕，夕已為世憐”，“昔為閨中秀，今作市門鄙”。南宋的滅亡，使身為南宋宗室的趙孟頫從天上論落人間，如謝幼輿般向往丘壑成為一種必然的選擇。只是這種選擇既有主動的成分，更多的則是身世淪落的被動。

二

趙孟頫出仕元朝的過程，史書只有簡單的記載，遠不足以反映這一時期趙孟頫的心理變化。但可以確定的是，趙孟頫仕元之后心理壓力極大。出仕元朝后，趙孟頫既要忍受傳統(tǒng)儒家思想影響下亡國之民不能堅守氣節(jié)而被迫出仕新朝的羞辱，更要忍受滿朝蒙古貴族的譏笑與嘲諷，官場爭名奪利也增加了內(nèi)心的痛苦。對于元世祖忽必烈而言，無論趙孟頫如何才華橫溢、風度翩翩，如神仙中人，趙孟頫也只是他推行漢地新政、爭取漢族人心的棋子，是一個好看的擺設(shè);對蒙古貴族而言，趙孟頫是被滅亡的趙宋皇室的后裔，使其立于朝堂，賦以閑職，體現(xiàn)的是征服者可以隨時體會的優(yōu)越感。因此，這也注定了趙孟頫出仕元朝，只能擔任虛職，編撰文字，點綴朝堂。其所擅長的書畫，更為朝廷顯貴津津樂道。殘酷的現(xiàn)實，使得懷著功業(yè)之心的趙孟頫漸漸失去了信心。在《和子俊感秋五首》中，他說：“吾生性坦率，與世無競奔?？諔亚疔种荆⒐⒐涕L存。”“歸休盍不早，胡為受形役?！薄敖袢辗亲蛉?，荏苒嘆流光。丘壑之志既不能實現(xiàn)，又不得不像陶淵明那樣慨嘆自己為五斗米而受“形役”之累，內(nèi)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在家鄉(xiāng)吳興，趙孟頫的名聲因出仕新朝而嚴重下降，人際關(guān)系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未曾出仕的同鄉(xiāng)多責難他。朱謀垔在《畫史會要》中記載：“錢選，字舜舉，號玉潭，霅州人，宋景定間鄉(xiāng)貢進士。及元初，吳興有八俊之號，以子昂為稱首，而舜舉與焉。及子昂被薦登朝，諸公皆相附取宦達，獨舜舉齟齬不合，流連書畫，以終其身?！保ㄖ熘\垔《畫史會要·卷三》）錢選與趙孟頫關(guān)系甚好，趙孟頫傳世的詩文中曾多次提到錢選，但錢選并沒有走與趙孟頫同樣的道路。另一位南宋遺民戴表元則寫了《招子昂飲歌》，明確勸趙孟頫不要出仕元廷，但未奏效。趙孟頫為官返鄉(xiāng)時屢遭冷落，鄭思肖就無視趙孟頫“才名重當世”，“惡其宗室而受元聘，遂絕之。子昂數(shù)往俟之，終不得見，嘆息而去”。老朋友對自己的背離，不可能在趙孟頫的心中沒有留下傷痛。因此，雖然身在元廷，表面上官位顯達，趙孟頫卻常常懷著自卑的心情與其他遺民往來，在錢選、龔開、溫日觀等人的畫上題詩作跋時，趙孟頫常常自嘆弗如。這種“自嘆弗如”可以視為一種謙虛，卻未必不是一種心態(tài)謙卑的表現(xiàn)。盡管如此，趙孟煩和大部分同鄉(xiāng)還是相交好的，和錢選也保持密切往來。錢選的畫很多都有趙孟頫的題跋，如《八花圖卷》《花卉二頁》《牡丹卷》等。趙孟頫的《四慕詩和錢舜舉》不僅表明錢選拒絕仕元而自行隱退的心志，也表明趙孟頫對錢選的處境及意志的了解?！端裳S集》中的《詠逸民十一首》，大量引用歷代隱士的典故以顯示自己內(nèi)心的高潔，說明趙孟頫很在意同鄉(xiāng)遺民對自己的看法，竭力保持與南宋遺民的親密關(guān)系，隱逸的逸民所樹立的清逸標準也使深陷俗世的趙孟頫感到愧疚。在《和姚子敬韻》中，他寫道：“同學故人今已稀，重嗟出處寸心違。自知世事都無補，其奈君恩未許歸?！痹谕砟晁鶎懙摹蹲跃分?，趙孟頫道：“齒豁頭童六十三，一生事事總堪慚。唯余筆硯情猶在，留與人間作笑談?！边@表露了一種慚愧和自卑的復雜心情。在其寫給中峰和尚的書札中，趙孟頫哀嘆：“弟子日墮在塵埃中，孤負提警之意，面發(fā)赤，背汗下?！笨梢娖鋬?nèi)心常懷這種愧疚與自責的矛盾心理。

趙孟頫上大都后不久，和他一同北上仕元的同鄉(xiāng)吳幼清請辭歸鄉(xiāng)。趙孟頫在《送吳幼清南還序》中說：“吳君之心，余之心也。以余之不才，去吳君何啻百倍！吳君且往，則余當何如也？”在《次韻周公謹見贈》中，他說：“池魚思故淵，檻獸念舊藪。官曹困窘束，卯入常盡酉。簡書督期會，何用傳不朽！十年從世故，塵土滿衣袖。歸來忽相見，忘此離別久。緬懷德翁隱，坐羨沮溺耦。新詩使我和，矉里忘己丑。平生知我者，頗亦似公否？山林期晚歲，雞黍共尊酒。卻笑桓公言，凄然漢南柳。”除了表明他和周密是無話不說的知己，更表達了趙孟頫對家鄉(xiāng)吳興的思念以及對官場處處拘束的無奈心情。

趙孟頫在官場上多次被提拔，加之元世祖忽必烈對他的賞識，趙孟頫對忽必烈存有一些感激之情也在所難免。他在《元日朝賀》中寫道：“皇圖天遠大，圣德日高明。兵息知仁布，民熙見化行。耄倪齊鼓舞，率土共升平?！睂υ雷鏄O盡贊頌。在《欽頌世祖皇帝圣德詩》中，他寫道：“東海西山壯帝居，南船北馬聚皇都。一時人物從天降，萬里車書自古無。秦漢縱強多霸略，晉唐雖美乏雄圖。經(jīng)天緯地規(guī)模遠，代代神孫仰圣謨?！备菑娏业乇磉_了對元世祖的贊美之情。“狀元曾受宋家恩，國困臣強不盡言。往事已非那可說，且將忠直報皇元。”這也表明了他北上仕元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從消極被動的心態(tài)轉(zhuǎn)變?yōu)榉e極參與政治活動。乍一看去，這類詩詞有頌圣甚至諂媚的嫌疑，但元朝統(tǒng)一南北，開拓疆域是確鑿無疑的事實。尤其是忽必烈穩(wěn)定政權(quán)以后，漢儒文明有了復興的可能，讓趙孟頫看到了新的希望。在任期間，趙孟頫擔任的官職并無實權(quán)，但他還是認真辦事?！对贰ぺw孟頫傳》中記載其重要的政治活動：一是改革元鈔;二是參與誅殺權(quán)臣桑哥的斗爭;三是在出任濟南路總管府事時處理冤情;四是在濟南時開學辦堂，改良民風教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似乎帶著“半生落魄江湖上，今日鈞天一夢同”的喜悅。盡管如此，趙孟頫在新朝中的成長也是極其艱難的。在大都的六年中，雖然“議法刑曹，一去課文之弊;條事政府，屢犯權(quán)臣之威”，卻并未實現(xiàn)政治抱負，內(nèi)心想必是失望的?！扒啻恒俱策^花鳥，白日勾稽困文簿”，斤斤于日?，嵤拢劫M青春。雖然出仕為官，生活卻非常清苦，甚至有些窮困。他在廣為人所知的《罪出》中這樣寫道：“在山為遠志，出山為小草。古語已云然，見事苦不早。平生獨往愿，丘壑寄懷抱。圖書時自娛，野注期自保。誰令墮塵網(wǎng)，宛轉(zhuǎn)受纏繞。昔為水上鷗，今如籠中烏。哀鳴誰復顧？毛羽日摧槁。向非親友贈，蔬食常不飽。病妻抱弱子，遠去萬里道。骨肉生別離，丘垅缺拜掃。愁深無一語，目斷南云杳。慟哭悲風來，如何訴穹昊！”這就是他在朝為官的生活與心理上最直觀的寫照。在《自釋》中，他說：“君子重道義，小人貴功名。天爵元自尊，世紛何足榮！乘除有至理，此重彼自輕。青松與蔓草，物情當細評。勿為蔓草蕃，愿作青松貞?！币郧嗨勺杂?，表達自己忠貞不渝的節(jié)操。他在《兵部聽事前枯柏》一詩中說：“清晨騎馬到官舍，長日苦饑食還并。簿書幸簡不得休，坐對枯槎引孤興?！薄洞雾嵢~公右丞紀夢》中有這樣的詩句：“前年有詔舉逸民，一旦馳驛登天府。豈知佐理自有才，勉強盡瘁終無補。青春憔悴過花鳥，白日勾稽困文簿。棲棲顏汗逐英俊，往往笑談來訕侮?！边@些句子，都是他在元朝為官的真實描述。對度日如年、消磨時光的無能為力，對“安知世故不相舍，坐受塵土凋朱顏”的無奈痛苦和無法排解的心情，使趙孟頫的心情陷入了長久的困頓之中。在宋朝，他有過功名，有著較高的社會地位和優(yōu)越的經(jīng)濟條件，出身鐘鳴鼎食之家，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無憂無慮的富貴生活，更反襯了在元朝為官經(jīng)濟拮據(jù)的困境。在《題歸去來圖》中，趙孟頫說道：“棄官亦易耳，忍窮北窗眠?！逼扔谏?，不得不做官、養(yǎng)家，出仕后，俸祿不高，從五品的官職，月俸為銀70兩，遲遲無法接妻小到京城團聚?！扒酂艄⒐⒄胀廖荩拙票”o葷膻。破愁為笑出軟語，寄書妻孥無一錢”，就是對這種困境的無奈抒發(fā)?！锻顿浶滩可袝缓瞿竟分小百x詩時遣興，好客恨無錢”《和黃景杜雪中即事》中“燕雪常飛十月前，敝裘破帽過年年。擁爐自笑何為者，欲買濁醪無一錢”，都是表達對生活拮據(jù)的無奈。

南宋的滅亡，帶給漢族知識分子巨大的心靈震撼與創(chuàng)傷。武力反抗失敗之后，許多漢族知識分子被迫選擇文學創(chuàng)作作為抒發(fā)內(nèi)心情感的唯一手段。從總體上看，南宋遺民文學中隱逸避世的吟唱之風較前代異乎尋常地高漲起來，成為當時創(chuàng)作的主旋律。這種隱逸思想與當時整個文壇的創(chuàng)作傾向是相一致的，是那個時代所特有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南宋遺民大多在南宋滅亡之后迫于政治壓力而隱逸山林，主動或被動地開始了隱逸的生活。像龔開、錢選、周密這些南宋遺民曾在南宋朝廷擔任官職，從事政治活動，南宋滅亡之后堅決不仕元朝，選擇隱逸山林，寄情山水，抒發(fā)內(nèi)心的無奈與痛苦。

南宋遺民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特定的時代內(nèi)容及由此特定時代內(nèi)容所賦予的新特點。南宋之前，歷代文人所抒寫的隱逸情懷主要還是一種個人志趣的表現(xiàn)，盡管詩人的志趣根植于社會現(xiàn)實，但導致作者追慕林泉之隱的動因更多在于其個人的生平遭際和思想情趣。這種隱逸思想也從未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導傾向。南宋遺民的文學創(chuàng)作則不同，隱逸情懷的表達是如此普遍和突出，以至在宋亡之后，無論隱居山林還是被迫出仕，其都不甘心屈事新朝。至元二十八年（1291），權(quán)臣桑哥伏誅，南人葉李因曾舉薦其而遭罷黜，自此“省臺之職，南人斥不用”（《元史·貢師泰傳》）。南人在朝廷中地位完全喪失，趙孟煩感到自己就像身陷囹圄。殘酷的政治斗爭使他心驚膽戰(zhàn)。入朝為官的艱難處境使得趙孟頫更加懷念在家鄉(xiāng)隱居的悠閑時光，進而表達自己歸隱山林的心情。在《寄鮮于伯機》中，他寫道：“廊廟不乏才，江湖多隱淪。之子稱吏隱，才高非眾鄰。脫身軒冕場，筑屋西湖濱。開軒弄玉琴，臨池書練裙。雷文粲周鼎，《鹿鳴》娛嘉賓。圖書左右列，花竹自清新。賦崩麥鮑謝，往往絕埃塵。我生少寡諧，一見夙昔親。誤落塵網(wǎng)中，四度京華春。澤雉嘆畜樊，白鷗誰能馴？”整首詩沒有一句不是表達對隱居生活的向往，又極其羨慕“閑身卻羨沙頭鷺，飛來飛去百自由”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在《贈相士》中，他說：“江南春暖水生煙，何日投閑苕水邊？買經(jīng)相牛亦不惡，還與老農(nóng)治廢田?！痹凇洞雾嵶筝犗喙罴男信_中丞徐公》中，他說：“盡日沉迷簿領(lǐng)書，何時重得賦閑居？已無夢想懸金印，豈有文章到石渠！白發(fā)故人霜柏在，黃塵游子斷蓬如。舊游憶在吳興日，自采溪毛膾白魚?！逼浜推拮庸艿喇悓Υ鸬摹稘O父詞》也表達了對隱居生活的向往。趙孟頫和妻子管道異在大都生活的共同經(jīng)歷使得他們更加羨慕在家鄉(xiāng)吳興悠游自得的生活方式。管道異的詞句“人生貴極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爭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風歸去休”，描述了他們在大都生活的心理狀態(tài)，更將這種想要隱逸山林的感情表達得淋漓盡致?！斗畛甏鲙洺跫荛w見贈》中詩句“適俗固所愿，違己良足憂。感子贈言意，再拜涕泗流。安得騎麒麟，從子以遠游”，《贈張彥古》詩句“我今素發(fā)颯以白，宦途久矣思歸耕”，與《題東野平陵圖》中詩句“騎驢渺渺入荒城，積水空林坐自清。政使不容投劾去，也勝塵土負平生”，都強烈表達了趙孟頫仕宦生活的無奈以及對隱逸生活的向往?！洞汉吩娫疲骸吧搅蛛[未得，空覺此生勞。”《次韻子俊》詩云：“歲云暮矣役車休，蟋蟀在堂增客愁。少年風月悲清夜，故國山川入素秋。佳菊已開催節(jié)物，扁舟欲買訪林丘。從今放浪形骸外，何處人間有悔尤！”表達了對故國山川的思念以及對瀟灑暢快的隱居生活的憧憬?！端屠钤尭靶信_治書侍御史》詩云：“驄馬只今登憲府，白鷗何日傍滄洲？別離不似今朝惡，南望令人生白頭。”表達了其精神上承受的巨大痛苦和無可奈何的追憶心態(tài)。《部中暮歸寄周公謹》詩云：“三年謾仕尚書郎，夢寐無時不故鄉(xiāng)。輸與錢唐周老子，浩然齋里坐焚香?！北磉_了趙孟頫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和對內(nèi)心安寧的渴望，折射出他對美好的精神生命和心靈境界的無限向往。趙孟頫詩詞中有大量的剖白心跡的詩句，如“我生悠悠者，何日遂歸耕”，“何年從此老，辟谷隱云林”，“余不溪上扁舟好，何日歸休理釣蓑”，“官府簿書何日了？田園歸計有時成”，“何當乞身歸故里，圖書堆里消殘年”，“何時共買扁舟去，看釣寒波縮項魚”，“何當便理南歸棹，呼酒登樓看弁山”，“何當從子東南去，掃地焚香晝掩關(guān)”，“何當與子扁舟去，共挽清溪浣客衣”，“幾時歸去臥云林，萬壑松風韻笙磬”。這些詩句都表達了一種迫切想要回鄉(xiāng)隱居的情緒，“何日”“何當”表達了自己想要回鄉(xiāng)隱居卻無法掙脫現(xiàn)實束縛的迷茫與無奈。

無論是在山林隱居還是在朝廷做官，除了現(xiàn)實世界帶給趙孟頫的眾多煩擾之外，藏在他內(nèi)心深處對南宋朝廷深深的懷念之情更使得他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宋亡入元后，南宋遺民經(jīng)常懷念在故國時的生舌，在痛苦的現(xiàn)實生活里頻繁地回憶往往日的歡樂，更增添了他們的感傷與惆悵。這種由今昔對比所產(chǎn)生的懷想之悲，在趙孟頫初次歸鄉(xiāng)時就有“五年京國誤蒙恩，乍到江南似夢魂”的驚嘆，“只應(yīng)將世事，都付酒杯中”的無奈與可憐，以及“倦游客子何時去？屢欲言歸天未許。故鄉(xiāng)樂事時上心，破浪長魚日登俎”的煎熬。趙孟頫作為聲名顯赫的人物，不能暢快淋漓地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感情。他在《次韻章得一同原父侄游蘭澤》詩中寫道：“綠樹暗暗草接天，已愁春盡更聞鵑。落花飛絮都成恨，痛飲狂歌渾欲顛?！比姴捎媒杈笆闱榈谋憩F(xiàn)手法抒發(fā)自己心中的惆悵。他在《趙村道中》中寫道：“昔年干戈動，兵塵暗三吳。長江已無險，智勇亦難圖。筑壘依平山，謀國一何愚！楨干群林空，遺址莽丘墟。至今蓬蒿下，猶有白骨枯。天陰萬鬼哭，慘慘荒山隅。興亡自有數(shù)，不敢問何如。獨冷野菊花，立馬為躊躇。”從敘事的角度以直白的詩句抒發(fā)觸景生情的強烈感傷，更不必說人在異鄉(xiāng)，周圍充斥著不同文化背景和語言無法交流的異族人，心里難免不是滋味?！鞍装l(fā)故人霜柏在，黃塵游子斷蓬如”，表達了詩人漂泊無依的無奈。正如所有遺民一樣，趙孟頫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狀況無可奈何，只能用“故國金人泣辭漢，當年玉馬去朝周。湖山靡靡今猶在，江水悠悠只自流。千古興亡盡如此，春風麥秀使人愁”這樣的詩句來寬慰自己的內(nèi)心。在《岳鄂王墓》詩中，他寫道：“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知。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勝悲?！睂λ问腋餐龅耐聪б缬谘员?，更流露出身世浮沉之感?！洞雾崉偢讣词隆吩娫疲骸跋^月色白如沙，近水樓臺一萬家。誰向夜深吹玉笛？傷心莫聽《后庭花》。”表達了沉重且傷心欲絕的哀愁。《次韻舜舉春日感興》詩云：“飛花苒苒催華發(fā)，宿草青青失古阡?；厥着f歡如夢過，不知今日是何年?！边@是一種對明知是夢卻不愿醒來的故國生活的追憶。

雖然趙孟頫仕元并非完全自愿，在京城做官期間心情也極其復雜，但不可否認的是，趙孟頫北上仕元，促進了南北地區(qū)文化和藝術(shù)的交流與發(fā)展。鮮于樞原是北方人，因仰慕南方深厚的文化底蘊而搬至南方生活，趙孟頫與其交好，《松雪齋集》中就有不少寫給鮮于樞的詩文。也正是憑借在元朝做官的便利，趙孟頫能夠看到很多古畫真跡，在歸老吳興時就曾帶有大量名畫真跡，這對趙孟頫藝術(shù)上的發(fā)展是很有幫助的，不僅促成了他不同風格、不同題材的創(chuàng)作，更奠定了他在繪畫史上無法超越的地位。在中國文化史上，許多偉大的人物都是生活在政治極其動蕩的社會中。所謂國家不幸，藝術(shù)之大幸;家庭不幸，藝術(shù)家之大幸。在一個變動極大的時代中，有個性且有才干的人，可以看準時機，隨機應(yīng)變，逐步施展他的抱負，以消除社會及個人的矛盾，從而獲得較高的成就。趙孟頫的貢獻就在其中。

綜上所述，趙孟頫雖然在元代出仕，但其內(nèi)心卻處于矛盾、痛苦的“遺民”狀態(tài)。故國已成往事，未來渺不可知，這種極端壓抑的矛盾狀態(tài)于趙孟頫而言無疑是人生的悲劇，這是時代使然。數(shù)百年后，我們讀其詩文，依然能夠感受他的痛苦與煎熬。只有將趙孟頫放置在他所生活的時代環(huán)境之中，我們才能正確地理解他的藝術(shù)和他的生活。

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