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有件小事一直在我心里。
16年前,我在北京,要寫一個跟奶品有關的采訪,聯(lián)系了一家牛奶企業(yè)的員工,她的職責是在各地超市培訓銷售員。當時正是嚴冬,我轉了好幾道車才找到她的住處,要先穿過一個放著巨大音量音樂的超市,上樓后再經過一個震天動地的游戲機廳,昏黑的樓道里,前面又出現(xiàn)一個陡峭樓梯,直通閣樓。
她在閣樓房間門口招呼我,一進門,燈一開,我意外地放松下來:全色調是帶著暖意的橘黃色,像一只睡得懶懶的貓。房間很小,但一眼看過去,只覺井井有條,床鋪衣架小書架都與墻貼合得嚴絲合縫,簡直像度身訂做的。我驚嘆。她略不好意思地笑:“天天跑家居城唄,跑多了自然就遇到合適的?!?/p>
很小的方桌上,一本攤開的書,旁邊是一個胖胖的酸奶瓶,插了三支蘆葦。我嗅到她身上若隱若現(xiàn)的奶香。她的家和她自己,都一塵不染,帶著清潔的暖,讓我想到“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我驚奇極了:她學歷不高、收入菲薄,她沒有余錢購買奢侈品,她卻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得舒適簡潔且宜人。哪怕這只是一個窄小的出租屋。
后來我回到武漢,有一次我要拍個視頻,買了三角架遲遲沒有收到。我向親友們打探誰家有現(xiàn)成的,一位老師熱情地說:我有,你來我家。工作日程實在很緊,我就去了。
讓我吃驚的是:她家有一個巨大的地下室,里面有三角架、攝像機、畫室、投影儀、三角大鋼琴……藝術工作需要的很多東西,她都齊備。
老師一生家境寬裕,熱愛藝術。在晚年,她遭遇愛人的背叛而分開,兒女各有自己的生活。她什么都有,有錢有余暇,但空蕩蕩的家里,總像缺了什么。
有一次,有朋友怯生生拜托她:老師,您家地下室能不能借我們用一下,開個小型讀書會?她遲疑了一下就同意了。難得的,再一次家里人聲鼎沸,許多張帶著渴求的臉,如林間聚滿了雀。老師自己也旁聽,新空氣涌進,她大口呼吸,身心都為之一醒。
事后,年輕的主辦方問:老師,場地費需要多少?她說:不要錢。你們有需要就盡管來。
又陸陸續(xù)續(xù),有人要借她的場地開小型演唱會,她便為此購買了相關設備。年輕的畫畫老師帶學生,學生數量少,租不起畫室。她一如即往地豪爽:就在我這里吧。不太年輕但尚未成名的電影人需要場地,給投資人放自己拍的片子,她裝出一間試影室。這一切都是免費的。
她很灑脫:我這把年紀了,要錢還有什么用?做這些事我自己開心。而我,此刻也是被幫助的年輕人,她幫我拍攝,做PPT,剪輯,上傳。我佩服她的能干,她很自豪:都是跟著你們這些小朋友學會的。要不是你們,我就被時代甩下了。又叮囑我:要開讀者見面會或者新書發(fā)布,也可以過來——我這里有好咖啡。
我想起多年前那位帶著淡淡牛奶馨香的女孩子,她們的面容疊加,仿佛是同一個人,從少女到老太太。
清寒的時候,把自己安排得妥妥當當,所謂獨善其身。富而閑的日子,便來關心全世界,所謂兼濟天下。我想,幸福沒有別的面目,無非是愛自己,愛他人,而且一以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