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僑新村7號

哈南

“你好，我是祖煥。華 ?僑新村7號上個月的房租已經(jīng)打到你的賬號里頭了，請你查一下?！?/p>

每隔一段時間，大約一個月，或者更長一點時間，淑珠就會接到這樣的電話?？贪?、干巴巴的語氣，好像從一個預(yù)先錄好的帶子里放出來似的。

這只是一個開頭。

“你要是還有時間，請容許我再啰嗦幾句。我去看了那房子，有一扇窗板斜了，不過暫時還不用請師傅，我順手把它扶正了?！?/p>

當然，不可能每一次都是窗板斜了，有時候是圍墻的泥巴掉了，有時候是屋檐落下了一塊瓦片。

如果放任著，或許電話會沒完沒了地打下去。

“我打給你吧！”淑珠說，出于禮貌。說好了的，電話費從房租里扣，可大概是由于祖煥每一次的電話都是他在滔滔不絕，他就只敢扣那么一點點。

“不用了，我就簡單地說幾句?！?/p>

然而事實上沒那么簡單。

“謝謝你了……”

過了一會，終于有了一個空隙，讓淑珠插了一句，暗示差不多可以把電話掛掉了。

“用不著客氣，這些只不過是舉手之勞。我這年歲閑著沒事，剛好可以讓我動動筋骨。再說……”

于是只好再忍著。

“對不起，我今天說得有些啰嗦，占用了你寶貴的時間……”

淑珠終于松了一口氣。不過到此為止不等于完全畫上了句號，有時候會出現(xiàn)突然的反轉(zhuǎn)。

“對了，我想起了，還有一件事……”

這樣的電話在淑珠和祖煥之間已經(jīng)打了好長一段時間，每一次都大同小異。雖然他們從沒有見過面，不過這樣一而再再而三，淑珠終于在對著話筒時把對方的臉龐拼湊出來了。一個一點趣味也沒有的老頭子。說心里話，她有些厭煩。

不過管他是誰呢，重要的是自祖煥開始給她打電話后，也就是說自他代理了華僑新村7號的租賃業(yè)務(wù)后，她的賬號里的租金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問題。有時稍微拖欠幾天，祖煥會在電話里向她賠不是，好像拖欠了的不是租戶，而是他似的。這一點才是淑珠感到應(yīng)該謝天謝地的。除此之外，難道還需要別的什么嗎？于是她擔心的反而是，有一天祖煥在電話里頭突然對她說他不干了，請她另外找個人吧。

淑珠出來得早，母親是抱著她去香港的。母親的公公，華僑新村7號的主人是當年印尼排華時的歸僑，他雖然買了華僑新村的房子，卻選擇定居香港，在香港和大陸之間來來往往。他總共生了七個孩子，只有淑珠的父親一個男的。不幸的是淑珠來到香港不到一年，父親在一場車禍中喪生，于是母親成了華僑新村7號的法定繼承人。淑珠三十歲那年，母親把它作為遺產(chǎn)留給了淑珠。

在這之前，一位叫阿模的遠親一直在大陸幫母親打理那棟房子。開頭沒什么可干的，只在逢年過節(jié)時開開門窗，曬曬太陽而已。后來母親在香港的日子變得拮據(jù)了，只好把華僑新村7號租出去，收一點租金補貼生活。這一來阿模麻煩的事便多起來了。無奈當年阿模窮巴巴的時候母親曾經(jīng)接濟過他，讓他擱不下臉面，說出太絕的話來。換成淑珠后就沒什么顧慮了，輩分隔開了，不再那么沾親帶故。可話說回來也難怪，阿模有自己的生計，現(xiàn)在的華僑新村7號又沒能給他什么油水。

后來事情突然發(fā)生了變化。那一天阿模接到了一個電話。

“對不起，打擾了。我是因為華僑新村7號的事找你的?！?/p>

阿模一愣，想起了他貼在華僑新村7號門前招租的紙條，上面有自己的電話號碼。那陣子華僑新村7號已經(jīng)閑置了兩個多月，他不得不采取一些應(yīng)急措施。

“你是想租房嗎？可以呀……”

“不，不是我。我想說要是那房子還沒租出去的話，我可以幫問問?！?/p>

“你是誰？”

阿模反而有些警覺。

“我是鎮(zhèn)上的人，那天經(jīng)過，剛好看到了貼在門上的紙條?！?/p>

“鎮(zhèn)上的人……”阿模想這種沒事找事的人無非是想賺一點介紹費，于是把話說在先了，“你介紹的話……”

“沒關(guān)系，我不收錢。我只是順便。我家旁邊就有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有許多想租房的人在那里出出入入?！?/p>

幾天以后打電話的人果然領(lǐng)來了一個客戶。是一個外地人，開公司的，想在本地找一間辦公室。事情還挺湊巧的。慎重起見，阿模除了對租戶的審查外，還把打電話的人的身份證號碼記下來，同時問了他的地址，最后確認了對方是一個萬一有事的時候賴不掉跑不開的人。

既然這樣，阿模試探了一句：“謝謝你的好心。要是你愿意的話，這房子的事以后是不是還能請你再出點力？”

“我愿意效勞?！?/p>

對方的直率讓阿模有點受寵若驚。

“不過告訴你，那房子不是我的，是我在香港的親戚的，我必須先征求一下她的意見。”

“那當然。那里是華僑新村。”

對方的語氣十分鄭重。到了現(xiàn)在能用這種語氣提起華僑新村的人幾乎沒有了。

那人就是祖煥。

“你好，我是祖煥。華僑新村7號上個月的房租已經(jīng)打到你的賬號里頭了，請你查一下?！鄙陨酝ｎD了一下，“租戶反映說房子有漏水的地方。還有，一根水泥梁柱有一條裂縫。我去看了，的確。”

照樣是一堆啰里啰唆的話，但是反映的問題升級了。大概是祖煥考慮到要是沒有什么新的話題的話，自己也不好意思拖延時間?？刹恢趺锤愕?，每一次他都能找到話茬。

“你說怎么辦好呢？”淑珠問道。

“這房子到了這個年數(shù)，說不定得來一次大修?！?/p>

“大修？那不是要花大錢嗎？”

“是的?？墒俏镉兴?。你一定記得你小時候住的這房子吧，那個時候這房子說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瞎說什么，我小時候住過的房子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淑珠想。另外，大修干嗎，自己不可能回去住了。她還是將就著租下去。到時候看好時機把房子賣了，說不定能在香港換一套比現(xiàn)在住的稱心滿意的。

“不管怎樣，這房子暫時只能修修補補了?！?/p>

“當然，一切聽你的。我只不過順便說一句。”

“你這么有心，那我就不客氣了，麻煩你什么時候跑一趟不動產(chǎn)公司，問問看房子現(xiàn)在如果出手的話，大概是什么行情?！?/p>

“你想把它賣掉？”

電話里頭祖煥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又沙啞。

“是的，有這個打算。不過看情況吧?！?/p>

接著過了一個月。

又是那個千篇一律的對話，不過這一次淑珠沒有心不在焉，而是耐著心來等著下文。然而沒想到這一次祖煥卻一點也不停頓，很快地就把電話掛上了。那樣子就像是在擔心淑珠跟他啰嗦似的，于是連房屋漏水水泥梁柱有裂縫的事也不再提了。

母親是從鎮(zhèn)上嫁到華僑新村去的，那是“文革”結(jié)束的前一年。那時候受批判“封資修”等等的影響，華僑新村雖然不像以往那么吃香了，可在人人貧困的時代，華僑在那一帶仍然是有錢人的代名詞，被想像過著天堂般的生活。況且那時候還沒有自費留學，沒有移民，想跟外面的世界有牽連，尤其是想出國的話，只有母親走的這么一條路。

既然嫁了，母親就是華僑了。或是像鎮(zhèn)上的人說的那樣，母親也“走華僑”了。“走”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用來形容華僑是怎么一代一代地在南洋蛻變，可是母親卻走了捷徑，仿佛是在一夜之間搖身一變。

像母親這樣的機緣對鎮(zhèn)上的女孩子來說真是少之又少。首先得有名額。大部分華僑在海外已經(jīng)成雙成對了，回大陸尋找另一半的畢竟是少數(shù)。況且這種人怎么說都很挑剔，須得看很多張照片，有初選，有復(fù)審。不過這一點對母親來說一點也不成問題。母親雖然不是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可是排名一直很靠前。這得歸功于那個時候的人有那么多的閑情逸致，尤其得歸功于鎮(zhèn)上有那么多無所事事甚至可以說是有點無賴的小伙子。他們沒地方消磨過剩的青春，于是不務(wù)正業(yè)，湊合在一起打造了那些年一直在鎮(zhèn)上持續(xù)著的“文革”版的選美活動。

到了夏天，這種活動尤其有一種浪漫情結(jié)。那時候高懸在電線桿上的路燈只是一丁點兒大，即便在傍晚時分點亮了，也顯得昏暗，然而對鎮(zhèn)上的年輕人來說那已經(jīng)是華燈初上，夏夜拉開了帷幕。于是沿著那條緩緩下坡的大街，男男女女都緩緩漫步。沒有什么要做的事，有的只是必須消磨掉的時光。盯著迎面過來的特別出眾的，來來回回，上上下下。

母親也是從那條大街開始在鎮(zhèn)上嶄露頭角的。那時候母親才二十出頭，大方又瀟灑，一點也沒有女孩子的扭扭捏捏。母親很快地擁有了一群追星族，對他們來說，要是哪個晚上見不到母親的身影，那個晚上的月光再明媚也顯得冷冷清清?？墒悄赣H一點也沒有把那些人看在眼里。對母親來說，那些人只是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而且母親的氣質(zhì)能把那些人給鎮(zhèn)住，令他們最多只是蠢蠢欲動。

可是那個夏天里，母親突然失蹤了。人們驚愕，失落，無法相信。他們千方百計地打聽出一條緋聞，說是母親和鎮(zhèn)上的一個男孩相戀，兩人愛得死去活來。只是那個男孩家里成分不好，注定無法和母親結(jié)婚，于是他們私奔了。

私奔是18世紀歐洲浪漫主義文學里的一個常見情節(jié)，在戶口管理十分嚴格的“文革”時期，這樣的事從何談起。不過類似緋聞那樣的男女相愛，鎮(zhèn)上卻時有發(fā)生，并且因為可以想見的原因，幾乎都成了擺不上桌面的“地下戀”。其結(jié)果是最后男男女女都飛蛾撲火。母親既然也走上了這條不歸路，出于對她的愛恨交加，那幫小伙子們特意對緋聞作了加工，添上了一條私奔的尾巴，摻入一點神秘的色彩。

不過即便是緋聞，也得有一個交代呀，母親到底是跟誰私奔呢？那男的是個什么人呀？得把他揪出來，讓大家出口氣也好。于是逐一排查了之后，一個可憐的家伙浮出了水面。那也是一位經(jīng)常在夏夜的大街上溜溜達達的人。此人雖然英俊有才，看上去和母親算是天生的一對，不幸的是他是鎮(zhèn)上一個工商業(yè)家的兒子，這種人要想討老婆，難于上青天。既然如此，把他放到緋聞當中和母親私奔是再合適不過的了。而事實上跟母親失蹤的時間差不多，那人也突然間沒了蹤影。

原本只是一條緋聞，這下有點弄假成真。正在人們驚詫不已，甚至憤怒有加時，卻有了進一步的消息。查清楚了，和母親的去向不明不同，那家伙卻是有來龍，也有去脈，人家是到鄰縣的水庫工地當民工去了。有人親眼看到他背著一團棉絮，拎著一個網(wǎng)袋，搖搖晃晃地走進了小鎮(zhèn)設(shè)在大街靠坡頂?shù)钠囌?。對小?zhèn)的年輕人來說，去修水庫可是個苦力活呀，整天和石頭打交道，既勞苦又危險。開什么玩笑，跟私奔這樣輕描淡寫的故事隔了十萬八千里。

然而夏天還沒有過去，母親回來了，那個去修水庫的家伙卻依然不見蹤影。管他去吧，人們一下子就把他給忘記了。人們看到的只是重新出現(xiàn)在了那條大街上的母親。不過鏡頭掉轉(zhuǎn)了，母親是從一個相反的方向回來的。母親騎著一部自行車，從華僑新村出發(fā)，再穿過那條大街。

“那時候我都是騎著自行車去鎮(zhèn)上買菜的，過了大街之后把車子停在市場的旁邊?！?/p>

淑珠經(jīng)常聽母親這樣回憶往事。

母親騎自行車的那條街不用說也就是當年華僑新村的車隊經(jīng)過的那條街。不過和那些老式的顯得笨重的三輪車不同，母親騎的自行車是女式的，中間那條筆直的橫桿沒有了，作為替代，比通常的自行車要高出一個頭來的車把手和后輪之間由一條很有張力的弧線連接起來。那弧線體現(xiàn)了設(shè)計的初衷，讓人聯(lián)想起女性的曲線美。

那部自行車令鎮(zhèn)上的人，尤其是年輕女人饞得不得了。那時候能夠有一部永久或者鳳凰車已經(jīng)封頂了，可是母親的自行車是什么老讓人們記不住名字的名牌法利浦，不是華僑新村的人哪會有這樣的洋貨。這還不算啥，問題是夏天年輕的女人穿著裙子上下車時必須有一個跨欄的動作，面對把大腿抬起來的難堪。母親則相反，她喜歡在人多的時候上下車，越是被人給盯著，她越是鎮(zhèn)定自若。母親上車時只要來一個輕松的箭步，下車時則像是步下一級臺階似的自如?？傊?，母親的每次上下車都是一個有風度的女性優(yōu)雅的舞步。

母親的自行車從坡上下來時，不會像當年的車隊那樣故意放慢速度，造出聲勢，她連車鈴也不按地左右穿插，有時候像一陣風似的飄逸。

可即便只是那么片刻，店鋪里售貨員也會停下手中的活兒，顧客也會跟著掉過頭來，把目光轉(zhuǎn)到店鋪外面。

“看看看，快看……是從華僑新村下來的。你知道人家是干嗎去的嗎？買菜去。人家是騎那車子去市場的……”女售貨員對顧客說著。那語氣比向顧客介紹手中的商品要熱心，帶有感情。

“今天的這套裝比昨天的好看。”互相交頭接耳的兩位女人望著母親消失了的背影，其中的一位這樣說道。而另一位說：“不，我喜歡她昨天穿的那一套。你不懂，那是香港剛剛流行的?！逼鋵嵑竺娴哪莻€女人是瞎說，她哪里懂得現(xiàn)在香港流行什么。

對母親感興趣的不單單是女人?？吹侥赣H騎自行車下坡，男人也會有追隨的目光，尤其是認識母親的。不過他們不會像女人那樣交頭接耳，他們往往只是把眼前的母親和過去的母親疊合?？墒窃趺慈クB合呢？那是一個女人的截然不同的前世和今生。

“你好，我是祖煥。華僑新村7號上個月的房租已經(jīng)打到你的賬號里頭了，請你查一下。”稍稍停頓了一下，“不得不告訴你，11號臺風過后，靠北的百葉窗全都被吹掉了?！?/p>

“哎呀，那怎么辦好呢？”

“是有些麻煩。我也在想，看看有什么辦法沒有?！?/p>

“那只能修理了。百葉窗就算了吧，安上普通的玻璃窗行了?！?/p>

“是嗎……當然……”

“你幫忙做個預(yù)算吧，費用在接下來的房租里扣除?！?/p>

祖煥沉默著。

“是不是很麻煩？不然的話，我問一下我的親戚，讓他來弄。”

“不是這個意思。我在想，要是那百葉窗能夠重新安上，讓紅磚樓房恢復(fù)原狀的話?！?/p>

“恢復(fù)原狀？沒這個必要吧?！?/p>

“可是你應(yīng)該知道你家房子是有歷史的，應(yīng)當作為文物來保護。不讓它恢復(fù)原狀的話太可惜了?！?/p>

這下是淑珠沉默了。她不知道說什么好，她想，既然現(xiàn)在房子都拿來出租了。再說，百葉窗是以前的樣式，現(xiàn)在香港的公寓也不用它了，為了讓房子敞亮一些。

“我說過了，你是房子的主人，一切聽從你的吩咐。不過，作為一個旁觀者，你能不能聽一下我的建議?！?/p>

“請說吧?！?/p>

“昨天我去現(xiàn)場仔細看了，還把掉在地上的殘片收拾了一下，我算了算，讓它恢復(fù)原狀要比換個普通的玻璃窗合算，買一些簡單的材料就行了?！?/p>

“那工錢呢？”

“不用。我就可以弄?！?/p>

“你？”

“是的，年輕時學過幾年木匠，手藝還行?！?/p>

“那我得把工錢算給你。”

“不，我一分錢也不要。我這年紀了，錢都沒啥用了。”

“媽，你那時候真的好風光?！?/p>

淑珠在聽母親說那段往事，尤其是聽母親騎自行車下坡的那個情節(jié)時，都會這么感概。在香港長大的她無法理解像母親這么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為什么當年會在老家激起這么一層波瀾，在她看來能夠享有那種待遇的只能是英國女王之類的大人物。

“是嗎，”母親好像在等著淑珠這樣子對她說似的，“可是你知道嗎，媽那個時候是故意這樣做的?！?/p>

淑珠就更加不能理解了。

“媽必須讓所有的人都羨慕我。媽也想讓自己羨慕我自己?！?/p>

“媽，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沒啥意思。跟你說有什么用呢，等到你也到了媽那個年齡。不，就是到了你也不懂?！?/p>

其實母親也不懂得那個時候的她自己。事實上當那位禿頭的媒人又一次來到母親家里時，母親的母親，也就是淑珠的姥姥已經(jīng)不像他第一次來時那樣熱情了。每一次都是一樣的結(jié)局。老人家想這也是一種命吧，她居然養(yǎng)了一個其實是最容易嫁出去結(jié)果卻是怎么也嫁不出去的女兒。

媒人也不抱太大的希望，母親成了他手中的老大難。盡管有著三寸不爛之舌，卻一再碰壁。

“不過這一次你得聽我好好說來，我手里有一個香港的。”

“香港的？”老人家先是一驚，接著馬上又變得跟平常一樣了，“香港的又有什么用呢！”

“我給那頭看了好多照片，可人家就看中你家的。聽明白我的意思嗎，只要你們這邊點下頭的話，那就等著去香港的大印了！”

若是到了現(xiàn)在，媒人當然會說等著簽證了。

媒人走后，老人家橫下心來，把母親叫到跟前。她想這一次要是女兒還是原來的態(tài)度的話，她不把她頭發(fā)揪下一把來才怪呢。

“你先去跟他問個清楚，媒人的嘴都是打滑的。”

萬萬沒有想到母親會這樣對她說。到現(xiàn)在為止，凡是有關(guān)這一類的話題，母親向來是用手掩住耳朵的。原來在另一個房間里的母親已經(jīng)把媒人的話全聽到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崩先思以谛睦镆槐橛忠槐榈刂貜?fù)著。

“可你，你還沒看對方的照片呢！”老人家突然想起了什么來。

“看啥，總不會是一個拐腳的，或者眼睛瞎了的吧?！?/p>

這下倒是老人家愣住了。

可是母親一點也不理她，只輕輕地反問了一句：“媽，你到底要我怎么辦才好呢？”

“文革”過后，也就是到了母親這一代，華僑新村開始走下坡路，母親有點像是坐上了末班車似的。確實從那以后華僑新村就是再有明珠，也沒能像當年的母親那樣熠熠發(fā)光了。

以前的華僑新村每一戶人家都可以在南洋找到一段發(fā)家史，都可以寫進僑鄉(xiāng)志。可是世道浮沉，到了現(xiàn)在，幾經(jīng)易主。紅磚洋樓也開始破落了，像一幅褪色的畫。尤其是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時過境遷，華僑新村不但不再是一塊世外桃源，漸漸地也不怎么被鎮(zhèn)上的人給提起了。

有一段流言大概也能夠從一個側(cè)面來反映它的沒落。那是一個夜間鬧鬼的傳聞。和鬼魅沾上緣分當然必須要有黑夜作為背景，另外也跟華僑新村的地理位置有關(guān)系，處于小鎮(zhèn)的邊緣地帶，平時人跡稀少，旁邊又有一塊墓地。

不過仔細去聽的話那流言卻像是一個美麗的傳說。傳說到了月色姣好的夜晚，會從墓地那頭飄來悠揚的笛聲，斷斷續(xù)續(xù)，如泣如訴。那笛聲是那么哀怨，聽到的人都說那是幽靈的聲音，是墓地里的死者耐不住寂寞爬出來吹的口哨。

這個傳說還有另外一個版本，不過那個版本卻充滿了恐怖。說的是漆黑的夜里，一個鬼魅在華僑新村四處徘徊，有時候會以極快的速度移動，有時候又貼著一堵墻紋絲不動。

母親居然把這個傳說也當作往事的一個片段說給了淑珠聽。淑珠聽得有點害怕。

“媽，那個時候我還在大陸嗎？”

“在。那時候你還在襁褓之中?！?/p>

“媽，那笛聲我也聽到了嗎？”

“聽到了，那笛聲是一首搖籃曲，你會在笛聲中慢慢地入睡?！?/p>

淑珠想像不出那個像夢境一般的傳說，就像她想像不出當年母親騎著自行車穿過大街時留下的風景線。

可是那個版本有一個和現(xiàn)實生活連在一起的結(jié)尾，活生生的。一天夜里，正在巡邏中的民兵小分隊終于把那個鬼魅逮住了。很快就搞清楚了，其實被逮住的只是鎮(zhèn)上的一個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的小伙子。那個時候正是嚴打時期，那家伙和關(guān)押在公安局里的一批流氓分子一起在胸前掛了牌子，在鎮(zhèn)上游街。下場是可悲的，從嚴發(fā)配，甚至送到邊遠的山溝溝勞動改造。

載著流氓分子游街的貨車也是沿著那條有坡度的大街緩緩而下，然后停在了被擠得水泄不通的廣場上。那貨車下來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在市場里買好了菜，除了鮮果蔬菜外，那輛女式自行車車把前面的塑料兜籃里還盛著一只扎緊了的尼龍袋子，那里面全是活蹦亂跳的海鮮。那個時候能夠買這么多珍味的仍然只有華僑新村的華僑。

自行車從小巷拐到廣場上時，母親看到了那部貨車。她不知道眼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街上的行人都停下了腳步，店員和顧客也都涌到了店鋪門口。只是跟往常不一樣，已經(jīng)沒有一個注意到她的人了，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那部貨車上。

突然間母親盯住了貨車上的一個人。母親把自行車靠墻一擱，拚命地往前擠去。她擠到了很靠近貨車的地方，這時候那個被她盯住的人也從車上看到了她，把她盯住了。在他和母親之間是一塊寫著名字并打上了紅叉的牌子。

接著，那貨車緩緩地、緩緩地移動著，母親的腳步也緩緩地、緩緩地移動著。

11號臺風過后不到一個禮拜，淑珠意外地接到了阿模打來的一個電話，而且開頭有點氣沖沖的。

“我剛從華僑新村回來，那個祖煥真是個無聊的家伙，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嗎？”

“怎么啦？”

“他把華僑新村7號的景觀給破壞了，那幾扇百葉窗早就應(yīng)該換了，趁這次臺風過境……可你知道嗎，他卻一個勁地修修補補，搞得滿地都是垃圾。我阻止了他也不聽，還說是你讓干的！”

想了一下，淑珠明白了。沒錯，是她讓干的。

“你那房子雖然舊了一點，可是骨架什么的都在，現(xiàn)在鎮(zhèn)上新蓋的高樓再花俏也沒有像華僑新村那樣用的是真材實料，不過讓祖煥這么一搞，就窩囊了，像一個有身份的人穿上了一件打了補丁的破衣服?！?/p>

“是嗎……”

淑珠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開頭她就有點不相信祖煥會有那本事，現(xiàn)在聽阿模這么一鼓噪，就更加懷疑了。怪自己當時沒有打定主意，結(jié)果勞民傷財了。

“不管他了，接下來沒他的事了。你知道我為什么打電話給你嗎？”

從這時開始，阿模不再是原來的那種語氣了。其實今天他是來向淑珠報告一個喜訊的。原來，已經(jīng)淡出歷史舞臺的華僑新村又峰回路轉(zhuǎn)，有了一點生氣。開頭或許有點偶然，那一年一家畫廊利用華僑新村的空房搞了一次畫展，居然引起了反響。事后行家評論說，與其說是畫展的內(nèi)容，不如說是紅磚洋樓的背景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有旅游公司跟進了，準備把華僑新村作為一個旅游景點推出來。剛好那個時候阿模有了自己的公司，善于鉆營的他拉攏了一家有政府背景的公司準備一起在華僑新村發(fā)展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對方欣然答應(yīng)了。當然阿模心中有數(shù)，人家不是無緣無故的，人家看上的是他手中有華僑新村7號這張牌。

還不止這一些呢，那家有實力的公司還希望淑珠也掛個名，因為這樣一來公司就成了合資企業(yè)，會有許多優(yōu)惠。于是陰差陽錯地，淑珠也成為了文化創(chuàng)意公司的合作方。

“那祖煥呢？”聽著聽著，淑珠突然間在電話里頭插了一句。

“祖煥？”阿模一愣，想起來了，“跟祖煥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他不是幫著看那房子嗎，這么說，接下來就不用他了吧？”淑珠想起祖煥埋頭修百葉窗的情景，不由得覺得他有點可憐。

“那當然了。他能做什么呢，他在咱公司里當個看門的都不行呢！”

“可不管怎樣我得謝謝他一聲才對呀。這么長時間了，人家都一文不取。你告訴他這事了嗎？”

“到時候跟他說一聲就是了?！?/p>

阿模有點不耐煩，覺得淑珠怪怪的。不要說香港，現(xiàn)在大陸的人說起投資來，哪個不眼睛發(fā)亮呢？再說這幾年房子也不好租出去了，租戶不像以前那么單純，經(jīng)常有合租的，還有說走就走的農(nóng)民工。這下變成公司，不就一勞永逸，應(yīng)該笑得合不攏嘴才對吧，可沒想到淑珠卻是這么一個牛頭不對馬嘴的第一反應(yīng)。

不但是阿模，淑珠也立即覺得這句話問得不是時候。跟祖煥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幾年是得到了祖煥的許多好處，為她白干了那么多活，可另一方面她也不時地被祖煥搞得心煩意亂的。若是照香港的規(guī)矩，即使把祖煥那些電話說成是騷擾也不過分呢。可是不知為什么，想起從今以后祖煥不會再替她收房租時，淑珠的心里還是有些寂寞。是的，不會再接到他的電話了，沒有了那個千篇一律的開頭。

文化產(chǎn)業(yè)公司成立那天，華僑新村重演了當年華僑還鄉(xiāng)的盛況。不，今非昔比，當年停在紅磚洋樓門口的只是那么幾輛人力三輪車，可現(xiàn)在卻是好幾部奔馳和寶馬，鄰居的空地也被借來當臨時停車場。當年也會張燈結(jié)彩，有搖搖晃晃挑過來的花籃，可哪像現(xiàn)在，那個頗有含金量的公司招牌飾上了繡球，祝賀開業(yè)的花籃沿著紅磚的墻基長長地排列開來。再看那待放的鞭炮，一圈一圈地把整個院子都鋪滿了。

開幕式完畢，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淑珠瞅了個空，一個人沿著樓房走了一圈。已經(jīng)沒有了回到幼年時老家的那種親切感。出去得太久了，長大后回來了幾次，每次也只有那么短短的幾天，并且住的是賓館。房子已經(jīng)租給人家了，最多只能從外面看上幾眼。

她還走到祖煥說的掉了百葉窗的地方。那是幾塊怎樣的補丁已經(jīng)看不到了，房子全都修葺一新，換上了高檔的鋁合金門窗。公司就是公司，不能等同于普通的居民住房?？伤€是想像起祖煥蹲在地上的情景，心里愈發(fā)不是味了。

“你好。我是祖煥……”

突然聽見有人這樣對她說。是在電話里聽慣了的那個聲音，潛意識里仿佛接了下一句。

淑珠驚恐地朝跟她說話的人望過去。不，不是幻覺，是他，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她曾經(jīng)想像過無數(shù)次的老頭。眼前的他比她想像中的要蒼老得多了，駝著背，彎著腰，臉皺巴巴的，又黑又干。

“請問，你應(yīng)該就是從香港過來的……”

“是呀，是呀，你怎么知道呢……”

祖煥沒有回答，只盯著淑珠看。

“我真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才好呢。能不能請你進去坐一會兒？”

“不，我不打擾了，我只是來跟你問一聲好，想看一眼我這么長時間看管的房子主人是個啥樣子。當然，以后我也不會再來這里了，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p>

淑珠把涌上心頭的一股悲涼強抑住了。對于眼前的這種突如其來的告別儀式，她一點也沒有思想準備。難道這就是為了說一聲接下來不可能會再見面的初次見面嗎？

剩下的只有最為普通最為老套的寒暄了。

“你家就在這附近嗎？”

“不，我家在鎮(zhèn)的那頭，靠海邊，離這里有點遠。”

“那真的是太麻煩你了，這么久了?！?/p>

“不不不，一點也不麻煩，是我自己愿意干的。年紀大了，不常常走路也不行?！?/p>

“是的，我聽阿模說開頭你是偶然路過這里，看到了貼在門口的廣告?！?/p>

“阿模說得對，不過有一點是他不知道的，我不是偶然，我經(jīng)常到這里來，現(xiàn)在這樣，年輕的時候就更不用說了?！?/p>

“大伯，你年輕的時候……”

淑珠忽然有了好奇心。

“我呀，年輕的時候就不務(wù)正業(yè)，要不然的話，我這輩子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碌碌無為。”祖煥嘆了一口氣。

“不，你一定是謙虛了。上次你在電話里頭說你年輕的時候還干過木匠呢！我想你這輩子的經(jīng)歷一定很豐富吧！”

“哪里哪里，”祖煥有點不好意思了，不想再說下去，可突然間，眉毛抖了一下，兩只小小的眼珠突然發(fā)出了一道亮光來。

“不過，想起來了，那時候我還有一個很好的興趣愛好呢……”

“能告訴我嗎？”

“那時候我非常喜歡音樂?！?/p>

“音樂？”

“是的，你不相信嗎，”祖煥盯了一眼有點疑惑的淑珠，突然舉起兩只手，把手掌放在嘴邊比畫了一下，手指頭也隨之顫動了幾下，“那時候我會吹笛子，而且經(jīng)常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你知道那個時候我的笛聲……”

說著說著，祖煥突然停了下來。他看到不知為什么，淑珠的臉色突然變了，變得有點泛白。他不敢再繼續(xù)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