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不語業(yè)稼橋

陳玲

送走伯父，從山上下來原路返回，往村里走。我小心翼翼地端著伯父的遺像，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此時的相框已是頭像朝里。伯父出柩時，村里一些面熟或是不相識的老人輪番叮囑我，出村時相框頭像要朝外，回村就要掉個方向，不然你伯父找不到回家的路；路上不要走得太急，你伯父阿彌陀佛一輩子，最后讓他好好“看看”窩了一輩子的業(yè)稼村。

相框很輕，捧在手上，我卻感覺有千鈞之重，這是默默無聞的伯父在村里最后一次“亮相”了。

一路上我雙手死死地攥著框沿，手心手背全是汗水。此時，火紅的太陽正懸在頭頂，空氣中沒有一絲涼風(fēng)，樹上的知了湊熱鬧似的聒噪不休，應(yīng)和著鑼鼓隊敲打的哀樂。原以為，自己在操辦伯父的這場喪事中是主事的人，會比想象的堅強。可是，在全村老少面前，端著遺像的我竟然止不住自己的眼淚，而汗水也不爭氣地往外冒。淚水汗水混到一起，我來不及擦，也空不出手來擦。偶爾有幾滴落在唇上，有些咸，似乎還有些苦。兩眼蒙眬的我低著頭，機械地移動著腳步。

終于到家了。一進屋，堂叔迎上來，接過我手中的相框，把它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在堂屋香臺的正中央。端了兩三個小時相框的雙臂解放出來有點酸。而看到掛在墻上的伯父，看到伯父癟著嘴巴擠出的淺淺的笑容，我內(nèi)心的悲戚泛濫開來，像決堤的洪水。我就這樣完成了父親交付的“給伯父養(yǎng)老送終”的遺愿。

伯父是父親的二哥，名道生，村里人都叫他道哥。伯父沒有進過一天校門，不認(rèn)識一個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錢也不認(rèn)識，更別說算數(shù)了。曾聽父親講起，有村民向伯父借一百塊錢，過一陣拿張二十元票子過來，說還清了，伯父也就應(yīng)和著還清了。要不是旁邊的鄰居碰上，拆穿借錢人的謊言，伯父的錢就這樣借沒了。

在我的記憶中，伯父基本不說話。大多的時候是別人問一句，他答一句，即便答一句，你也不知道他說了什么。他說話的聲音極小，像蚊子一樣的聲音，幾乎聽不清楚。

村里人說，伯父太老實膽小了，膽小得連一片樹葉掉在頭上也怕砸死了。村里人說，如果不是道哥老實得太過分了，像他這樣勤勞的人，也不至于討不到老婆，打一輩子光棍。

伯父沒有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他住業(yè)稼村，陪著爺爺奶奶。年邁的爺爺奶奶去世后，他一個人住在業(yè)稼村，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我的父親在十六七歲的時候從業(yè)稼村走出去當(dāng)兵，退伍后分到了距離家鄉(xiāng)一百多公里遠的國營煤礦，當(dāng)個井下工人，盤活著一家大小。

那時交通極不方便，想回一趟山溝溝里的業(yè)稼村，不是件容易的事。父親帶著我們，坐一段中巴車，走一陣路，擠一段車，又爬一座坡，走走停停，大半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要是碰上熟人的拖拉機能捎到業(yè)稼橋，就是非常幸運的時候了。

去父親的故鄉(xiāng)，業(yè)稼橋是必經(jīng)之路。業(yè)稼橋，嚴(yán)格來說，算不上一座橋。它長不過五米，與水面的高度不足三米，橫跨在一條窄窄的水溝上。最初的記憶，它就是幾塊預(yù)制板搭成的水上過道，普通之極?？擅看慰吹剿?，卻是滿心歡喜。因為走過業(yè)稼橋，就是業(yè)稼村，“遙遠”的路途就要結(jié)束了。

兒時的我們，是不喜歡和父親回業(yè)稼村的，路上辛苦不說，沒有什么好吃的，也沒有什么好玩的。伯父的家是三間土磚房，地面的黃土已經(jīng)板結(jié)，高一處，低一處，房子破、舊，四處漏風(fēng)，堂屋里連條像樣的板凳都沒有，晚上歇息，都是借宿在鄰居家里。每次回家鄉(xiāng)，母親都要先一天發(fā)面做好糖包子，再炒上幾個菜，或是油豆腐，或是蒸得很爛的米粉肉，或是白辣椒煮草魚。父親收拾著下井時單位發(fā)的勞動布工作服、白帆布手套、解放鞋，舊的新的一并捆好，帶回給伯父。爺爺奶奶在的時候是這樣，他們?nèi)ナ篮蟾侨绱恕?/p>

伯父不會做菜，也不吃菜。每次吃飯，端著一碗飯，就躲在角落里，一聲不吭地吃著米飯。如果不是父親和我們硬是給他把菜夾到碗里，他幾乎不會把筷子伸到菜碗里。父親常常嘆氣說，老兄，你老實得讓人想掉眼淚，本都保不到，以后怎么辦？伯父聽了，只是勉強笑笑。

伯父吃菜要喊，干活倒是不要人喊的。伯父身材瘦小，可村里人都說他身上有股啞力，一般的體力活難不住他。也有些人說他傻不拉嘰，不會偷一丁點懶，幫別人干活，就像給自己家干活一樣，舍得下力氣。村里人都喜歡請他幫工，哪家要修新房子了，哪家要搞雙搶了，哪家水田要灌溉了，他總是第一個被想到的人選。

我見過他干活的樣子。那是一九九八年爺爺去世的時候，披麻戴孝的伯父比一般人忙得多，基本沒有落過座。除了完成孝子應(yīng)該完成的禮數(shù)，便是挑水。當(dāng)時家里沒通自來水，水井在離家五里路之外。伯父挑了一擔(dān)又一擔(dān)，每餐十幾桌流水席，洗菜做飯需要大量的水，就伯父一副肩膀應(yīng)付了過來。兩口存水的大水缸總是滿滿的，有時倒水急了點，把水都蕩到了街沿上。那時正值冬天，山村的氣溫比城里低，我們穿著棉衣有些打哆嗦，而身著單外套、腳蹬一雙黃膠鞋的伯父頭上卻冒著熱氣。我跑過去，輕聲地勸他歇一會。他搖搖頭，繼續(xù)挑他的水去。父親說，你勸不住他的。

父親了解伯父的秉性，一般也不說他，只是有好吃的好用的穿著暖和的都替他留著，等回鄉(xiāng)的時候一并帶回去。每年的清明和伯父的生日，父親是必須回去的，而退休后，鎮(zhèn)里通了高速，家里有了小車，他回鄉(xiāng)的頻率明顯增加。想回去的時候妹夫或愛人開車送父親到村里，父親待個兩三天，再自己坐車回來。父親說，伯父越老越靈泛了，每次估摸著老爸回去的時間，他就會到業(yè)稼橋等，還會提前買好土雞、土雞蛋給我們帶回來。

有一天，父親悄悄地跟我說，他在給伯父存錢。看到我的一臉疑惑，父親解釋說，伯父是個五保老人，沒有崽女，沒做過酒，想給他做個八十歲的酒鬧騰一下，百年之后也給他熱熱鬧鬧，不至于太寒酸。他說，不想因為伯父的養(yǎng)老送終，增加我們姊妹的負(fù)擔(dān)。怪不得，平時我們姊妹給父親錢，他也不推辭，自己有退休工資，可又非常節(jié)儉，原來是想幫伯父攢著。我說，老爸，不用這么省的，伯父的事情有我們呢。

也許冥冥之中父親有種預(yù)感，他會走在伯父的前頭。存錢的事說了不到半年，七十歲的父親突然病情加重去世。父親年輕的時候得過黃疸型肝炎，后來又得了肝硬化。雖然一直注重養(yǎng)生，卻扛不過病魔。我沒有見到父親的最后一面，父親離去的時候我正好在上海。

伯父也沒有見上我父親最后一面。

伯父是和老家的親戚一趟車趕過來。瘦削的伯父在人群里特別打眼，通紅的眼睛，稀疏的白發(fā)。到了靈堂，伯父全身抽搐，放聲大哭起來，憂傷的哭聲中含混著很多話語。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伯父發(fā)出這么大的聲音，也聽不清楚他說的什么意思。伯父的鄉(xiāng)音很重，吐字又不清晰。和伯父一起長大的堂叔解釋道，你伯父是哭你爸走得太早，比他小卻先走了，還擔(dān)心自己以后沒有人管。堂叔說，你爺爺奶奶去世的時候他都沒有這么傷心??！

眼淚的確是表達痛苦的一種方式。伯父的哭聲，引得我們姊妹又大哭起來?？蘖嗽S久之后，伯父就蹲在火盆前默默地點香、燒紙錢，隔一陣又哭，眼淚干了又往火盆里燒紙錢。夜深了，無論大家怎么勸說，伯父都不肯去招待所休息一會兒。七十四歲的他就這樣守在父親的靈前，待了兩個通晚。

送走父親，伯父和親戚們一同返程。望著兩眼汪汪的伯父，我跟他說，以后的事您不用太擔(dān)心，有我們呢。您年紀(jì)大了，不要再出去干活了，我們會?；貋淼?。

于是，每年伯父的生日，成了我們姊妹鐵定的回鄉(xiāng)日子。即便是工作日，大家都會請?zhí)旒佟?/p>

我們知道，伯父一定和往年一樣，在業(yè)稼橋等著。每次的生日餐，都會有滿滿一桌人，伯父常幫著干活的那幾個鄉(xiāng)鄰會來，村里的友元支書也一定會到。

之前，我從未和友元支書打過交道。讓我驚訝的是，他對我卻非常地熟悉，知道我的小名，知道我的軍嫂身份，知道我當(dāng)過記者，寫過不少文章。原來這些都是聽我爸說的。友元支書說，你爸每次回村里，都會到左鄰右舍串串門，聊聊天，送點家里做的糖包子，提點干荔枝桂圓什么的。你爸自己不抽煙，卻經(jīng)常帶包好煙，碰上村里的人都會很客氣地裝上一根。每次到友元支書家里，一聊就是大半天。他記得父親去世前的下午給他打了一個電話，托付他好好照顧道哥，有什么事可以和玲子聯(lián)系。說到這里，支書的聲音有點哽咽。他說你爸是好人，到走的時候都牽掛道哥?。?/p>

父親不在了，支書和我的聯(lián)系多了起來。逢年過節(jié)，我通過微信轉(zhuǎn)錢給支書，托他給伯父買些吃的東西。支書也隨時告訴我伯父的身體狀況。

一晃五年過去了。二○一八年冬，我們按照當(dāng)?shù)亍澳猩吓疂M”的風(fēng)俗，給躺在床上的伯父做了八十大壽的酒，雖然生日宴做得有些勉強。

生日一個月前，伯父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髖關(guān)節(jié)摔折了，做了一個大手術(shù)。手術(shù)是在縣人民醫(yī)院做的。我們趕到醫(yī)院時，手術(shù)的準(zhǔn)備一切妥當(dāng)，就等家屬簽字了?？吹绞中g(shù)告知單上羅列的一條條手術(shù)可能出現(xiàn)的意外，我的腦子有點蒙，但顧不上多想，顫抖著簽下自己的姓名。

寒冬臘月，手術(shù)室外格外清冷。手術(shù)的時間有點長，室外等候四個小時，終于等到伯父出來。除了臉色略顯蒼白，一切還算順利。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伯父流淚。從住院到出院總共花費三萬六千元，伯父享受了精準(zhǔn)貧困戶的待遇，只需自費百分之十。我安慰伯父，你在醫(yī)院安心養(yǎng)傷，我們請了護工照顧，等傷好了來接你，給你做八十大壽。

生日那天，親戚鄉(xiāng)鄰來了不少，坐了三桌人。我們把飯菜端到床前，喂給伯父吃。伯父不能動彈，按照醫(yī)生的叮囑，那條傷腿吊著，放在抬高的位置促進血液流動?？吭诖差^的他一邊抿著嘴巴，一邊含著眼淚，吃下了自己八十歲的生日餐?？腿艘吡耍赴盐液暗酱睬?，叮囑我要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給每個來吃酒的人打發(fā)五十元紅包，剩下的錢你給我存著。

還好，伯父恢復(fù)得比想象的好。兩個月后，他能下地了。友元支書發(fā)來視頻，我看到了撐著拐杖努力擠出笑容的伯父。伯父竟然對著鏡頭里的我說，自己很好，不用擔(dān)心。

生命就是一個輪回，伯父像一片即將凋零的樹葉漸漸地枯萎，慢慢地飄向大地。今年春節(jié)后，伯父一直病懨懨的，住院，出院，住院，出院，我們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五一前夕，接到伯父去世的消息，我們立馬趕往業(yè)稼村。一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在并不熟悉的故鄉(xiāng)操辦這樣的大事，我的心是懸著的。

趕到村里已是夜晚，山村的幽靜被低沉的哀樂打破。伯父家門口來了很多村民，燒水的、做菜的、折紙錢的、搭靈堂的，各忙各的。友元支書把我們喊到鄰居家，還邀了村里幾個德高望重的長輩，一同商量喪事的辦理。支書說，喪事要簡單節(jié)約，不能給你們這些侄女增加太重的負(fù)擔(dān)，但道哥辛苦一輩子，也不能少了熱鬧。這幾天幫工的錢不要考慮太多，大家都說是義務(wù)來幫忙的。其他長輩七嘴八舌地說開了。大家紛紛夸贊了伯父這個人。有位七十多歲的大叔說，你伯父是個頂好的老實人，哪怕年紀(jì)大了，都是個百分百的勞動力。他跟我回憶起雙搶時節(jié)請伯父曬谷的場景。幾十擔(dān)稻谷，伯父一個人挑到曬谷坪里，一耙一耙地曬開，伴著夜色又一擔(dān)接著一擔(dān)地往房里挑，顆粒歸倉。大叔說：你們放心吧，我們會讓道哥好好地“上山”的。

我哽咽著說：“全憑各位長輩做主?！?/p>

那幾天，天氣實在燥熱，我們的汗幾乎沒有停歇過，而幫忙的村民比我們有過之而無不及。伯父的房子小，幫廚的鄉(xiāng)鄰全部在屋檐下搭個臺子，逼仄又炎熱，切菜的師傅坐在案板前，那汗就像下雨一樣往下淌。聽說，伙房這些師傅幫別人家做一場能賺到兩三千塊錢，而在這里他們基本沒有報酬。我時不時地給他們端端茶水，他們說聲謝謝，繼續(xù)埋頭干活。

簡陋的靈堂里，來吊唁的人一撥接一撥，不知道是哪些鄉(xiāng)鄰請過來的兩支鑼鼓隊也是異常賣力。友元支書告訴我，好多村民是從外面打工地趕回來的。有個親戚為趕上伯父出殯的日子，三百塊錢包了臺車回村，到家已是晚上十點。他隨便扒了幾口冷飯，和我們一起給伯父守夜。他說，伯父是個老實人，是個好人，也是個吃苦的人，趕回來就想送送他。

業(yè)稼村村子不大，住房也比較分散，平時回去基本上看不到幾個人。出柩那天，地坪里屋檐下站滿了人，大多數(shù)我從來沒有見過。哀樂響起，靈柩起身，我端著伯父的遺像，妹夫執(zhí)幡，向山里走去，身后是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原以為伯父生前孤苦伶仃，生后也逃不了清冷的場面。沒想到有如此多的鄉(xiāng)鄰相送。有鄉(xiāng)親說，這哪像個五保戶的葬禮？有人說，是感動于我們這些侄女們做得好。其實不然，是這些鄉(xiāng)鄰給了我伯父莫大的禮遇。

伯父下葬后，我們回到村里，向友元支書和左鄰右舍一一上門道謝，便踏上了回城的路。

終于，給伯父養(yǎng)老送終的使命完成，可是我卻沒有如釋重負(fù)的感覺。我知道，如果不是村里人如此盡心竭力地幫襯，伯父的喪事不可能辦得如此順利、熱鬧。故鄉(xiāng)，對于從小生活在城市里的我來說是模糊的、疏離的，而此刻的業(yè)稼村在我心里卻是格外地親切與厚重。

車子駛過業(yè)稼橋，我忍不住回頭望。從今往后，這里再也不會有伯父的身影。從今往后，這里只有業(yè)稼橋，不言不語，等待歸鄉(xiāng)之人。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