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康德的《判斷力批判》看共通感的兩種表述與兩層含義

摘 ? 要： 在《判斷力批判》中，共通感是審美判斷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的基礎，但是康德對共通感的闡釋不僅運用了德文與拉丁文兩種表述方法，還賦予了兩層含義。通過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共通感的兩層含義對于調和與統(tǒng)一康德思想的諸多內在矛盾擁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 康德思想 ? 《判斷力批判》 ? 共通感 ? 審美判斷 ? 美感

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的共通感用了Gemeinsinn和sensus communis兩種表述，解決美感可普遍必然傳達的問題。Gemeinsinn指“諸認識能力的自由協(xié)調”①（129），用于對主體間美感的相同性進行闡釋;sensus communis指“美感可普遍傳達”①（138），用于對主體間美感的相通性進行闡釋?？梢姡档路謩e賦予Gemeinsinn和sensus communis美感的相同性生成機制與美感的相通性生成機制的含義②（72）。為什么一向治學嚴謹?shù)目档聲凇杜袛嗔ε小分袑餐ǜ羞\用兩種表述并賦予兩層含義，康德在相關文本中沒有任何明確交代，這個問題也是前人未曾注意的。這種將共通感的兩層含義似區(qū)分而未區(qū)分地含糊地整合在一起的做法僅僅用于解決美感可普遍必然傳達這一問題嗎？我們有必要深入康德美學乃至其整個先驗哲學體系，在更加廣闊的視野中審視這個問題。本文限于篇幅，僅從康德思想內在矛盾的調和與統(tǒng)一等方面嘗試解讀共通感的兩層含義。

一、從康德對理性派和經(jīng)驗派的調和看共通感的來源

康德早期是萊布尼茨—沃爾夫學派的信徒，信奉的是大陸理性主義，后來被休謨的經(jīng)驗主義懷疑論驚醒，才走上調和理性派和經(jīng)驗派的批判哲學之路?？档聦Χ杀撤吹慕鉀Q就是對理性派和經(jīng)驗派進行調和的具體體現(xiàn)，這種調和在共通感問題上有著鮮明的體現(xiàn)。

康德共通感理論直接來源于博克、休謨等人的美學思想，但是他們對美感可被普遍認同的觀點都是建立在經(jīng)驗主義和心理主義之上的，無法使審美擺脫主觀性、偶然性、私人性等特征，因此不符合康德先驗哲學體系的要求，是需要批判改造的對象?？档乱簿艹饫硇耘甚U姆伽通關于“感性的完善性即是美”的觀點，因為在康德看來完善性是客觀內在的合目的性，是基于理性概念的。這雖然保證了普遍必然性，但是畢竟與基于主觀之上的審美特性不符①（62-63）?？档伦呱蠈硇耘珊徒?jīng)驗派調和之路。

康德共通感相同性生成機制中關于知性與想象力自由協(xié)調運動的觀點明顯受到英國經(jīng)驗主義美學家博克的影響，這在《判斷力批判·審美判斷力的辯證論》針對博克的論述中由康德本人明確提到①（118）。但是康德也對博克的經(jīng)驗主義的解釋表示不滿，因為康德追求的是先驗的解釋?？档乱灾耘c想象力的自由協(xié)調運動產(chǎn)生的心意狀態(tài)作為審美判斷具有普遍必然性的先天依據(jù)的設定無疑是理性派追求先天必然性的做法。但是，由于這是建立在假定預設之上的，不可避免地帶上了獨斷論的色彩。

作為共通感相通性生成機制判斷力的準則無疑來自經(jīng)驗派。我們在《〈判斷力批判〉共通感的兩種表述與兩層含義》一文將這一準則追溯到了自我意識②（74），這無疑是以黑格爾的眼光審視康德美學得出的結論。如果換一種眼光，我們就會看到，保證審美感受相通的“個人可以站在每個別人的地位上思維”的判斷力的準則，其實與博克、休謨等人的同情說如出一轍。在博克、休謨等人看來，人們之所以在審美上會達成共識，是因為人們出于同情而將自己想象為他人，設身處地地感受別人的審美愉悅。由于這種經(jīng)驗主義的同情說帶有極大的主觀主義和心理主義色彩，因此就有了休謨的審美相對主義的主張?？档聟s站在理性派的立場上，運用共通感理論將其改造并提升為判斷力的先天準則，使其成為審美情感具有普遍可傳達性的先天依據(jù)。恰如戴茂堂所說：“這種共通感是對經(jīng)驗派‘同情說的改造。”③（165）

可見，康德共通感理論的相同性生成機制與相通性生成機制的思想來源都是英國經(jīng)驗派的美學思想。但是康德站在理性主義的立場上對經(jīng)驗派的相關美學思想進行了加工改造，最終將其改造成符合先驗哲學體系要求的共通感理論。

二、從合規(guī)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tǒng)一看共通感的作用

康德在寫作《純粹理性批判》時認為情感沒有其先天原則，進入不了其先驗哲學批判考察的范圍。直至完成《實踐理性批判》之后，康德發(fā)現(xiàn)純粹理性為自然立法，實踐理性為自由立法，二者各有先天原則，又各有領地，因此互不相通，人性在這里出現(xiàn)了分裂。基于其先驗人類學的考慮，要使其哲學體系完備，就必須填平自然與自由之間的鴻溝。康德找到了判斷力作為中介，形成了類似于“概念—判斷—推理”模式的“知性—判斷力—理性”模式，以對應“知識—情感—意志”三大研究領域。當然，情感要進入先驗哲學批判考察的范圍，就必須為其找到先天原則，康德終于找到了自然的合目的性原則作為其判斷力理論的先驗原則，完成了從自然到自由過渡。用康德的話說就是：“判斷力，通過自然的合目的性概念提供了自然概念和自由概念之間的中介性概念，這概念使從純粹理論的理性向純粹實踐的理性、從遵照前者的合規(guī)律性向遵照后者的終極目的之過渡成為可能?！雹伲?1-32）

康德先驗哲學體系的建構借鑒了萊布尼茨的“連續(xù)律”——自然從來不飛躍，將研究對象不停二分，再找中介連接，這個中介為了表現(xiàn)對連接的雙方的親和性，就必須被賦予了雙方的特性。在《純粹理性批判》中，面對范疇如何應用到直觀上的問題，康德找到了圖型做中介，這個圖型既具有感性的具體內容，又具備知性的先天形式，圖型作為橋梁完成了將直觀和范疇無縫對接的任務。

作為前兩大批判中介的《判斷力批判》，使審美同樣具有了認識與道德的兩重特性。這表現(xiàn)在，在康德看來審美的生成機制跟認識的生成機制是同質的，同時美又是德性的象征。審美一方面受到知性的規(guī)范，表現(xiàn)出合規(guī)律性，另一方面受到理性的調節(jié)，表現(xiàn)出合目的性，所以康德說：“審美的合目的性就是判斷力在其自由中的合規(guī)律性。”①（111）作為認識與道德中介的審美自然將這種雙重特性帶給了共通感。

正如鄧曉芒說：“諸認識能力的協(xié)調（與不協(xié)調）在認識活動中的普遍可傳達性已經(jīng)包含人們共有的一種情感的共通性，它不僅是鑒賞之所以可能的先天條件，而且是認識本身的條件?？梢?，康德的‘共通感的理論依據(jù)仍然要借重于認識上的‘健全理智（普通知性）才能獲得其先天的普遍必然性證據(jù)，擺脫經(jīng)驗性的心理學解釋。”④（44）既然審美共通感的設定是由邏輯共通感類比得來的，二者產(chǎn)生的愉悅感都是建立在想象力受到知性規(guī)范的基礎之上的，是合規(guī)律性的體現(xiàn)。因此，共通感相同性的生成機制能作為審美判斷普遍必然性的先天依據(jù)，跟其具有合規(guī)律性是脫不了干系的。

在作為反思判斷力的先驗原則的形式的合目的性的調節(jié)下，想象力與知性在自由的游戲中實現(xiàn)了心意狀態(tài)的協(xié)和一致，作為其結果的審美愉悅便以自由感的形態(tài)展現(xiàn)出來。由于康德在《判斷力批判·審美判斷力的辯證論》中認為這個合目的性原則來源于一種超感性的理性概念，因此共通感相同性的生成機制還是理性調節(jié)下的合目的性的具體體現(xiàn)，而由此產(chǎn)生的自由感則被康德視為理性自由在現(xiàn)象界的象征。

共通感相同性的生成機制一頭聯(lián)系著認識能力體現(xiàn)合規(guī)律性，一頭聯(lián)系著道德理性體現(xiàn)合目的性。康德說：“只有當想象力在其自由活動中喚起知性時，以及當知性沒有概念地把想象力置于一個合規(guī)則的游戲中時，表象才不是作為思想，而是作為一個合目的性的內心狀態(tài)的內在情感傳達出來?！雹伲?38）正因為共通感相同性的生成機制是建立在合規(guī)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tǒng)一之上的，所以才為審美判斷的普遍必然性提供了先天依據(jù)。

可見，共通感相同性生成機制所體現(xiàn)出的合規(guī)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tǒng)一是審美判斷具有普遍必然性的根本原因。共通感相通性生成機制實現(xiàn)了讓主體反思到審美情感所具有的必然性，并確保產(chǎn)生的自由感可以從一個主體傳達給另一個主體，即保證了審美情感的普遍可傳達性。

三、從主體性和主體間性的統(tǒng)一看共通感的價值

康德的先驗哲學體系無疑是建立在對先驗主體的諸認識能力的批判考察之上，帶有濃厚的主體性哲學色彩的。在《純粹理性批判》中，一切經(jīng)驗材料只有由作為自我意識的先驗統(tǒng)覺進行綜合統(tǒng)一，才能使對象被賦予客觀實在性，才能被認識，因此一切認識中始終都有一個“我思”存在。在《實踐理性批判》中，自我意識化身為自由意志，自由意志通過自身的理性法則為自己立法，并且作為道德行為的發(fā)出者，保證道德律令的絕對性。可見，前兩大批判完全是建立在作為主體的“自我”之上的主體性哲學，但是《判斷力批判》在某種程度上突破了這種主體性哲學的框架。

所謂的反思判斷力，不僅是從個別反思到普遍，在一個表象形式上反思到合目的性，還是對主體諸認識能力關系的反思，以及對主體間相互關系的反思。如前所述，共通感的相同性生成機制體現(xiàn)了對主體諸認識能力之間關系的反思，共通感的相通性生成機制體現(xiàn)了對主體間相互關系的反思。前者還僅僅是主體性的體現(xiàn)，后者則立足于主體性涉及了主體間性。

共通感相同性的生成機制被康德表述為“個人可以站在每個別人的地位上思維”，站在別人的地位上思維就使自己走出自我，體會到他人的感悟，獲得對他人的體認，并由此反觀自身，于是激發(fā)了類意識，形成了“我就是我們，而我們就是我”⑤（115）的共同體意識，并最終引向普遍意識。雖然我們在論述中引入了黑格爾的相關事思想，但是我們明顯看到共通感的相同性生成機制使康德的哲學思想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從主體性向主體間性的跨越，因為“從主體性走向主體間性就是從‘單個的主體走向‘復數(shù)的主體”③（169）。

國內不少學者將共通感理論視為人本性中所具有的社會性的具體體現(xiàn)，用實踐美學理論或主體間性理論進行了闡釋。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由共通感體現(xiàn)出來的主體間性依然是抽象的，得不到具體落實，因為共通感在康德的美學思想中畢竟只是一個先驗設準。審美愉悅的普遍可傳達性在現(xiàn)實社會關系中實現(xiàn)出來的訴求，需要康德所謂的“美的經(jīng)驗性的興趣”完成?？档抡J為我們雖然不能從審美判斷本身推導出這種興趣，但由共通感帶來的審美愉悅的普遍可傳達性卻必然帶來這樣一種內在要求。

康德認為美的經(jīng)驗性的興趣只有在社會中才會有所體現(xiàn)，并舉例說，流落到荒島上的人獨自一人既不會裝飾他的茅屋，也不會裝飾他自己，只有在社會里他才會想起他不僅是一個人，還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的一個文雅的人①（139）。雖然康德認為對社會的愛好與美關聯(lián)著的經(jīng)驗性的興趣因為包含了社會功利價值，所以僅能充當從快適到善的很模糊的過渡，對于先驗哲學的研究意義不大。但是康德正是通過“美的經(jīng)驗性的興趣”完成了從審美鑒賞論向藝術創(chuàng)作論的過渡，因為審美愉悅的普遍可傳達性引發(fā)了傳達的沖動，當人們通過一定的媒介（聲音、文字、圖像等）將所體驗到的審美愉悅傳達出來，就已經(jīng)是本質意義上的藝術創(chuàng)作。在康德看來，藝術的作用是將普遍可傳達的審美愉悅通過一定的媒介在社會關系中實現(xiàn)出來，也正是藝術使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可以跨越時空進行傳達，正所謂“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文心雕龍·知音》）——這正是以共通感為基礎的藝術創(chuàng)作所具有的社會價值的體現(xiàn)。席勒說：“一切其他的傳達形式都使社會分裂，因為它們不是僅僅同個別成員的私人感受發(fā)生關系，就是僅僅同個別成員的私人技能發(fā)生關系，因而也就同人與人之間的不同之處發(fā)生關系;只有美的傳達才能夠使社會聯(lián)合起來，因為它是與一切成員的共同之處發(fā)生關系?！雹蓿?6）

可見康德的共通感理論，不僅確保了審美判斷具有普遍必然性，而且實現(xiàn)了其美學理論從鑒賞論向創(chuàng)作論的過渡，使其美學理論突破了主體性哲學的固有格局，帶上了主體間性色彩，并在此基礎上將研究視野拓展到了社會現(xiàn)實領域，為后來席勒審美教育理論的建立乃至黑格爾“情致說”的提出奠定了基礎。

綜上所述，我們從三個方面對康德共通感理論在其思想體系中調和與統(tǒng)一諸多內在矛盾的獨特價值進行了分析。共通感相同性生成機制體現(xiàn)出的合規(guī)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tǒng)一是審美判斷具有普遍必然性的深層原因。共通感相通性生成機制體現(xiàn)出的主體性和主體間性的統(tǒng)一則使審美情感的普遍可傳達性落實到了社會現(xiàn)實。我們有理由認為，康德將共通感的兩層意蘊整合在一起的做法，是其美學理論要將諸多矛盾對立的因素統(tǒng)合起來實現(xiàn)其先驗美學體系完備性的產(chǎn)物。

注釋：

①康德.判斷力批判[M].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②燕鋒.《判斷力批判》共通感的兩種表述與兩層含義[J].文教資料，2018（22）.

③戴茂堂.超越自然主義[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4.

④鄧曉芒.冥河的擺渡者——康德的《判斷力批判》[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7.

⑤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M].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⑥席勒.審美教育書簡[M].張玉能，譯.江蘇：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2009.